- 為中國尋找現代之路:中國留學生在美國(1900—1927)(第二版)
- (美)葉維麗
- 4021字
- 2020-05-14 17:35:51
其他形式的社團活動
學生會的衰落并不意味著留學生社團活動的全面萎縮。隨著美國大學里中國學生人數的增加,很多活動都是在各校校園內開展的。只要一所學校有足夠的中國學生,那里就會有中國學生會。像留美中國學生會的三個分會一樣,許多學生會也有自己的章程,選舉自己的負責人,一些學生會還租了房子,作為定期聚會的場所。[1]對許多留學生來說,學生會體現了他們的自治思想,同時也是社交生活的中心。學生會有助于中國學生與所在學校建立認同,也成為聯系所在地區的紐帶。《月報》經常報道地方學生會的活動,但它們從來沒有變成全美學生會的下屬機構。從長遠看,正是各校學生會“簡便而實用”的合作方式使它們保持了活力,也成為中國學生在美國生活中的重要資源。
除了各校的學生會,留學生中還存在其他四種形式的社團組織:專業社團、宗教社團、同學會和兄弟會(fraternity)。我們將在第二章討論專業社團,這里我們來看一下其他三種社團組織。它們的出現表明留美學生狀況的變化,特別是在1920年代留美中國學生會的重要性下降以后。
北美中國學生基督教協會(CSCA)是唯一一個能在規模上與留美中國學生會相比的全國性留學生組織。該會于1908年由6個人發起,到1917年時已經有六百多個成員。作為一個基督教團體,它聲稱自己保持道德的高標準。協會的機關刊物《留美青年》[2]的一篇社論稱:“在這片自由與解放、進步與生命的土地上,我們身為學生,每天必須用一定時間來學習倫理原則、道德和高尚理想等這些在取得、保持和維護美國的進步成果方面起著重要作用的東西”[3]。除了定期的《圣經》學習和其他宗教集會外,協會也十分重視社會服務,包括為中國人社區服務和為剛來或回國的留學生提供幫助。一些活動與留美學生會共同舉辦,另一些在“北美基督教青年會”(YMCA)國際委員會資助下進行,如協助在法國的中國勞工。該會與留美學生會保持松散但友好的關系,不少中國學生同時參加了兩個組織。我們不清楚留學生中基督教徒的比例,因為協會并不要求會員一定是基督徒。
人們在1920年代開始注意到一些小型、組織嚴密、思想意識明確、有排他性甚至秘密的中國留學生團體。它們的出現說明“有志向”的學生們在尋求不同的結合方式,其中兄弟會性質的“成志會”和同學會性質的“大江會”(其成員大多是清華學校畢業生)是突出的例子。雖然在很多方面有明顯區別,但這兩個團體都吸引關心政治的學生,而且都有強烈的民族主義傾向。
以希臘字母拼寫的兄弟會于19世紀初開始在美國大學校園中出現,20世紀20年代變得興盛起來,成為那十年頗具活力的美國青年文化的一部分。[4]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成志會在1920年成立了。它由分別建于1907年和1917年的有基督教傾向的“大衛和喬納森”(D&J)和“十字與劍”(Cands)合并而成。[5]這兩個兄弟會的信條都是“我們為中國的復興而結盟”,兩會的目標都是吸引“高素質”的青年人。1920年它們合并后,新的組織起名為“成志會”。此后,成志會成為中國留美學生兄弟會中最重要的一個,在北美和中國主要城市都建立了分會。像美國的兄弟會一樣,成志會要求會員在學業和事業上互相提攜。與美國的許多以社交為主的兄弟會不同,成志會有著明確的思想導向——中國的民族主義。[6]
到1936年,成志會已有會員270人,大多數人都回了國。會員之間保持聯系,在事業上互相提攜,民國政府時期一些重要的政治任命甚至與此有關。[7]在包括政治、教育、金融、外交、商業、工程及基督教等各個領域,不少成志會會員擔任了要職。[8]成志會在近現代中國歷史上耐人尋味的地位尚未被充分認識,一個重要原因是它的秘密性質,很少有成員開誠布公地講述自己的經歷。[9]對成志會的深入研究將有助于我們了解民國時期社會與政治生活中一些鮮為人知的方面。
由于兄弟會鮮明的民族主義傾向,一些中國學生認為應予支持[10],另一些人則批評它們分裂留學生的團結。哥倫比亞大學學生潘光旦就認為,有人被兄弟會吸引說明中國學生缺乏普遍的合作精神和平等相處的能力。在等級森嚴、長幼有序的兄弟會里,人們按年齡分為“大哥”和“小弟”,這樣就免去了以才能為基礎的公平競爭。潘光旦強調說,更糟糕的是,兄弟會導致人的異化。在兄弟會的庇護下,普通成員無須承擔真正的責任。他號召同學們抵制兄弟會,不要做“自閉和假裝的兄弟”,而要作為“體格健全智力發達的社會一分子”來與他人共同合作。[11]
1925年潘光旦寫文章貶斥兄弟會時,他腦子里可能有其他模式的學生社團。潘本人是大江會成員,該會成立于1924年秋天。[12]“大江”指長江,象征中華民族的偉大。大江會是松散的,雖非秘密組織,但也不是誰都能參加,其成員基本上是清華學校的畢業生,多數是1921和1922兩屆的(他們受1919年五四運動的影響最深)。大江會在它存在的兩年時間里出版了《大江季刊》。當主要成員于1926年回國后,該會就解散了。
大江會批評一些中國留美學生的“懶散和墮落”。它成立的目的是為了弘揚清華學校的“合作精神”,給中國留學生群體注入“新的志趣和精神”。[13]更重要的是,它有話要說。作為一個民族主義色彩濃郁的團體,大江會鼓吹它稱之為“國家主義”的主張。[14]這一主張與早期留學生提倡的“中央集權的民族主義”一樣,都包含反對帝國主義的核心因素。但有一點關鍵的不同:“國家主義”并不寄希望于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而是尋求提高中國人的國民意識,后者被看作是需要由知識分子精英喚醒和教育的。從以強化國家政權為中心的民族主義向更加依賴民眾的轉變,反映了知識精英與國家權力的日漸疏遠。
大江會是1920年代中國留美學生群體中最活躍的團體之一。1925年“五卅”事件爆發后,會員們在各項學生愛國活動中都表現突出。在那一年的留美學生會的夏季年會上,在大江會會員的努力下,“民族主義”成了主導各個分會夏季聚會的主題。一些大江會會員當選為地區學生會的負責人。在清華上學時就很活躍的羅隆基顯露了領導才干,被選為(全美)留美學生會主席(有關他的情況我在“余論”中還要談到)。
1920年代成志會和大江會的興起與中國留美學生會的衰落形成了對比。將為數眾多的學生吸引到一個具有共同目標的龐大組織的做法已成“明日黃花”。隨著學生來美人數越來越多,加之當時國內政治和思想分歧日見加劇,這樣的情況似乎不可避免。如果從能否提供“簡單而實用的協作”的角度來看,各校學生會的效果更好。成志會和大江會之類團體的存在,則滿足了那些“胸懷大志”的學生的需要。但是不能不看到,早先留美學生會所提倡的廣泛參與的理想、大規模協作和重視法治的做法,已經基本上不見了。同時,當年在留美學生會活動中活躍的女學生,在兄弟會和大江會中也不見蹤影,她們被排除在外了。尤其是兄弟會,它們只吸收男性,是秘密的和講究等級的。
本章的要點可以概括如下:20世紀初,身居國內和國外的中國人都在為強國而尋求新的組織結合方式。在美國的中國留學生的各種社團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出現的。中國留美學生會衰落之后,盡管早先的政治理想大多消退了,學生們的社團生活仍然在較小規模上存在著,依然受到各種美國模式的影響,并一以貫之地舉著民族主義旗幟。從清末民初到北洋時期的20世紀頭幾十年,社會政治在劇烈變化動蕩,知識精英的政治角色在重新定位之中,十分不確定,他們和政權的關系也充滿矛盾。在下一章里,我們將討論另外一種類型的學生團體,即有專業學科色彩的社團。在與政權的關系上它們更傾向保持自治,強調以專業技術為手段解決中國的問題。
[1] 紐黑文俱樂部(New Haven Club)就在沃利大街(Whalley Street)長年租了一所房子作為召開會議的場所。
[2] 這是該會出版的一份英文季刊,幾度更名。1914—1917年5月叫《留美青年》(Liu Mei Tsing Nien),1917年11月—1919年5月叫《中國學生基督教雜志》(Chinese Students' Christian Journal),1919年10月以后叫《基督中國》(Christian China)。
[3] 社評,載《留美青年》1915年10月,p.5。
[4] 有關兄弟會,見Fass, The Damned and the Beautiful, pp.139-167。有關兄弟會中的種族歧視問題,見Alfred McClung Lee, Fraternities without Brotherhood。
[5] 有關成志會的歷史,見吳相湘:《成志學會促進中國現代化》,《民國縱橫談》,第143—159頁。有關“十字與劍”會的情況,見洪業(洪煨蓮)的有關記載。洪是該會的創建人之一,后為燕京大學教授。在學生時代,作為兄弟會成員,他曾被要求去偷一個去世會員的日記,人們相信里邊有關于該會的材料(見Egan, A Latterday Confucian, p.60)。
[6] H. D. Fong(方顯廷),Reminiscences of a Chinese Economist at 70,p.25.方是通過何廉(Franklin Ho,英文名“富蘭克林”)的介紹第一次參加成志會的會議,那是為時一星期的大會,會上充滿了民族主義言辭。“富蘭克林兄弟”幫助方轉學到了耶魯大學,后來還在南開大學經濟研究所幫他找到一份工作。在回顧這段歷史時,方認為成志會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7] 吳相湘認為孔祥熙之所以把蔣廷黻介紹給蔣介石,是因為他們同是成志會的會員(《成志學會促進中國現代化》,《民國縱橫談》,第152—153頁)。
[8] 在政府部門工作的有:王寵惠,外交部長;孔祥熙,商業部長;王正廷,北洋政府代總理,駐蘇聯大使;蔣廷黻,駐蘇聯大使;董顯光,駐日大使、駐美大使。教育領域的有:張伯苓,南開大學校長;周詒春,清華大學校長;郭秉文,東南大學校長;孟治,(紐約)華美協進社會長;陸志偉,燕京大學校長;晏陽初,定縣農村振興運動創始人。金融領域的有:陳光甫,上海商業銀行創辦人;李道南,商業銀行總經理;貝祖詒,中國銀行總經理、中央銀行總裁。商業領域的有:劉鴻生,民國時期最著名的實業家之一;以及Kears S. Chu和C. C. Lin。見吳相湘:《成志學會促進中國現代化》,《民國縱橫談》,第154—158頁。
[9] 講述過自己在成志會經歷的會員有方顯廷和洪業。見H. D. Fong, Reminiscences of a Chinese Economist at 70,以及Egan, A LatterDay Confucian(on Hong Ye)。
[10] Sinley Chang,“Is Fraternity Desirable among Chinese Students”,載《留美學生月報》1925年1月,p.26。
[11] Pan Guang Dan(潘光旦),“Evaluation of Chinese Student Fratrnities in America”,載《留美學生月報》1925年6月,pp.25-37。
[12] 有關大江會的資料,見梁實秋:《談聞一多》,《梁實秋散文》,第359—435頁;聞黎明:《大江會研究》(未發表);雜志《大江季刊》。
[13] 聞黎明:《大江會研究》(未發表)。
[14] 大江會的“國家主義”是被如此定義的:其目標是為實現中華民族自由的政治發展,自由的經濟選擇,自由的文化進步(《大江季刊》19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