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中國尋找現代之路:中國留學生在美國(1900—1927)(第二版)
- (美)葉維麗
- 5743字
- 2020-05-14 17:35:50
留美學生會東部會的政治實驗
留美學生會在舊金山成立之后,在綺色佳、芝加哥、伯克利等地也出現了中國留學生組織。而當若干北洋大學堂的學生轉學到東海岸及一些省派公費生也來了以后,東岸便成為中國留學生社團活動的中心。1905年8月,36名中國學生在麻省阿默斯特的聚會標志著中國留美學生會東部會的誕生。
留美學生會東部會按一般美國大學學生自治會的做法照章成立。寫于1905年冬天的章程(constitution)可能是中國人仿照西方體例制訂的最早的“憲章”式文件。東部學生會的目標有三:為中國的復興努力;促進中國在美留學生之間的聯系;維護留學生的共同利益。[1]與幾年前在西部成立的中國學生會不同的是,新成立的組織針對的人群由美國出生的華人青年轉向從中國來的留學生本身。
1911年秋季,包括東部學生會在內的中國留學生團體合并成一個統一的組織:留美中國學生會。這一全國性組織分為西部、中西部和東部三部分,各自有獨立的機構和章程。在此后的二十年間該組織經歷了從興盛到衰落直至1931年解散的過程。[2]在三個按地區劃分的分會中,以原東部學生會為基礎的東部分會最為活躍和富有成果,保留下的記載也最完整,我的考察也主要是關于東部學生會的。
早期的東部學生會充滿創新精神。1907年它增設了一個“代表會議”,目的是平衡執委會的權力,“更好地代表全體成員的利益”[3]。曾有人建議每五個會員選派一人參加代表會議。這個提議顯然不切實際,但反映了吸納最廣泛的基層會員參與學生會事務的愿望。
代表會議具有立法職能,其權限大到能夠否決執委會的決議:如果代表會議通過的決議遭到執委會理事長的否決,代表會議可以重新表決,在三分之二多數同意的情況下即可通過執行。對這一限制他們自身權限的做法,執委會的理事們都表示支持。1907—1908年間任東部學生會主席的王景春認為執委會的功能“不過是執行憲章和大多數成員的意愿”[4]。他的繼任者王正廷把自己的職責比作“總機臺的接線員”,其作用是“傳遞會員們的聲音”。[5]《留美學生月報》(時為中國留學生東部會的會刊)上刊登了很多執委會和代表會議負責人之間的通信,顯示了對待規章的認真態度和管理會務的透明做法。
如果說《留美學生月報》給學生會提供了一個公共論壇,那么每年夏季舉行的“年會”就給這個“想象的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y)[6]一種實體感。年會通常在位于新英格蘭地區風景秀麗的大學城舉行,從各處來的中國學生在那里聚會一個星期左右。會議的日程仿照基督教青年會(YMCA)的形式:上午開會,下午開展體育活動,晚上舉行社交聚會或娛樂活動。年會使學生們彼此聯系起來,有了表達共同關心問題的場所,并讓他們有機會展示自己的藝術和體育才華。它還鼓舞了學生群體的士氣,使中國留學生們有一種歸屬感。對當地的美國居民來說,年會提供了一個了解中國學生的窗口,地方報紙常常很有興趣地對中國留學生年會進行報道。[7]
年會最重要的內容是“大會講演”。講演者包括中國政府駐美官員、美國教育家,有時也有美國政府的官員。[8]退休以后住在康涅狄格州的德高望重的容閎參加了1910年的年會。這位老人以顫抖的聲音向學生們提出“教導和忠告”[9]。在華的美國知名人士如長沙的耶魯大學雅禮協會負責人愛德華·休姆(Edward Hume)也曾到會發表演說。許多講演者表達了對學生們的厚望。大會講演為每年的年會定下基調,希望借此給男女青年學生一種目的和方向感。
直到1911年中國國內還沒有類似的學生聚會,那以后國內才開始舉辦學生夏令營[10],因此留美學生會的夏季年會是獨特的“美國式”經驗。從一開始就有人想使會議側重于娛樂方面,但早期的年會保持著“嚴肅性”與娛樂之間的平衡。參加了年會后,很多人說他們感到“精神境界的提高,社交活動的滿足和體力的恢復”。一個學生說:“有誰能說他或她的一生中有哪一個星期比這過得更有價值嗎?有哪一個星期我們過得更愉快,獲得如此有價值的指教和豐富多彩的娛樂?”[11]更重要的是,如《月報》的評論所說,夏季年會提供了一個使學生們學習“實踐中的民主”的機會:
沒有一個在美國留過學的中國學生情愿在離開美國時沒有參加過至少一次中國留學生年會,在實踐中體驗民主并與他的同胞分享自治的經驗,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中國的富強——而同心協作。在我們看來,學生會在機構和組織上是……一個迷你型共和國。[12]
或許最好的“在實踐中體驗民主”的方式就是參加學生會負責人的選舉。按照東部學生會的憲章,所有的負責人每年都要改選一次。作為1909年在科爾蓋特大學(Colgate University)校園舉行的年會的指定記錄人,顧維鈞詳細記述了那一次競選的情況:
選舉前三天,當候選人名單公布之后,人們在鎮上可以看到一些學生來去匆匆,攔住過路的同學,也許是要他們答應選自己,也許是建議他們自我提名參選。當提名結束、選舉臨近時,人們紛紛議論候選人當選的可能性。科爾蓋特大學校園里學生們三三兩兩,有的人歪戴著軟帽,手指間掐著香煙,低聲與人交談,間或向周圍掃兩眼,顯然是怕有人偷聽。十有八九,那是在進行“政治競選”。[13]
顧維鈞還報道說,選舉當天,年會的135名與會者中有100人來到會議廳,整個上午在選舉中度過。[14]
在留美學生會東部會選舉了他們的負責人兩個月之后的1909年11月,國內各省有資格選舉的人進行了咨議局的第一次投票。這是向建立全面的立憲政府邁出的重要一步,也是清政府為了挽救它危機四伏的政權,參照日本君主立憲模式實施的“新政”之重要組成部分。中國留學生在科爾蓋特校園進行的選舉與國內各省咨議局的選舉之間,是否有某種關聯?抑或僅是巧合?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首先需要知道留學生們的信息來源是否暢通。
那些對國內政治事件感興趣的學生是能夠及時獲得有關信息的。信息的一個重要來源是美國報刊,上面有關于中國的重要事件的報道。《月報》上也辟有國內新聞專欄,對重要事件做及時報道和分析。與國內家人和朋友的通信提供了消息來源的另一渠道,它不但使學生們獲得信息,也讓他們對國內的氛圍和民情有所知曉。[15]
那個時期在中國發生的事情的確有歷史意義。1909年省一級的咨議局選舉雖然只涉及人口中的一小部分,卻標志著社會上非官方人士參政的一個前所未有的新階段。[16]選舉出來的咨議代表使地方上的非官方精英——他們有些受過現代教育甚至留過學[17]——在地區、省和全國的政治中有了發言權。在省咨議局和后來在北京成立的資政院中,這些精英力主“自治”,有意識地對省一級和朝廷的權力進行制衡。[18]
這一時期的一個最主要的沖突,借用瑪麗·蘭金(Mary Lankin)的話,是“國家和社會”(state-societal)之間的矛盾。[19]新的政治角色的出現不但加強了“社會”的力量,也擴大了省的自主性。但是作為“開明的知識分子”,新的政治精英并不限于倡導地方利益,也尋求提升國民意識,以促成一種“國家的地方主義”。[20]不久這些人與清政府(它已變得越來越獨斷專行和歧視漢人)的矛盾達到了頂點,最終導致清朝的滅亡。
許多留美學生都為國內的立憲運動所鼓舞,《月報》也密切跟蹤其發展趨勢,懷著明顯的支持態度報道立憲派的活動。作為當時重要的留美學生領袖之一,王景春稱立憲改革是自1902年以來國內所取得的最重要成果之一。他在1910年評論說:“中國在這一短時期內與西方文明接觸所取得的成果,已經大大超過了日本在類似情況下所曾經有的。”[21]
鑒于國內正在開展的立憲運動,我們可以說東部留美學生會在此刻的政治實驗不是孤立的或是純粹模仿美國政治模式的現象,相反,它應被視為中國留美學生在間接參與國內的現實政治。學生會成員們對學生會憲章(1912年前曾數度修改)的高度重視以及1907年成立代表會議限制執委會的權力,都表明留學生們受到正在國內進行的立憲運動的影響和鼓舞。
曾一度擔任東部學生會副主席的S.T.Lok(羅)認為,學生會的活動與國內立憲改革有著明顯的聯系。羅鼓勵同學們參加學生會活動。她十分自信地對大家說:“參加學生會就是進入一個自治的實驗室。”在她看來,“學生會提供了一個理想的試驗場所……因為它包含了一個自治機構的基本原則”。她相信每一個同學回國后都有機會做地方或全國立憲政府的領導者,因此希望大家在美國“通過各種途徑去增加自己的知識和經驗”,從而為將來擔當起在國內的責任做好準備。[22]值得注意的是,這個說法出自一位女性。需要指出的是,羅只是那個時期中國留美學生會若干引人矚目的女生積極分子中的一個。
東部會與中國立憲運動潛在的關聯給學生會帶來一些實際問題。在中國,省咨議局代表對執政當局不信任是有實在的政治原因的,而留學生會的代表會議與執委會的沖突則是人為制造的,前者對后者的制約常常導致會務的拖延。每一任新當選的學生會主席在與龐大分散的代表會進行溝通時都會發現這樣的問題。如我們后來所看到的,當立憲運動隨著清朝的滅亡而消失時,學生會代表會議的作用也名存實亡了,權力再次集中在執委會的手里。這一結果不啻說明,這一階段中國留美學生會進行的民主嘗試是受到國內立憲運動很大影響的。
雖然學生們總體上認同國內的立憲派,但他們主張比省一級改革者更廣泛意義上的民族主義,稱之為“新的民族主義”(new nationalism)。1909年各省咨議局成立會議的召開被《月報》當作證據來駁斥一些“外國人”所謂“中國的每個省都是一個小王國”的說法。《月報》強調說,中國的省咨議局代表們都心懷“整個國家的利益”。[23]《月報》還在另文中歡呼“新的民族主義”的出現,并批駁“地方主義、派系、省中心論”的傾向,視它們為過時的東西。[24]同時,學生會在自己的組織內部有意識地培植“新的民族主義”。一位資深的學生會成員說,學生會的目的之一是把來自“國內不同省份、相隔遙遠、方言宗教各異的留美中國學生”結成一個統一體,使得他們能“彼此結識,親如兄弟”。[25]
當學生把自己視為中國人的一分子時,他們表達的是現代意義上的身份認同。在中國傳統里,籍貫對于知識階層十分重要[26],而在學生會的注冊登記表上卻沒有“籍貫”一欄,取而代之的是“學校”。夏季年會的組委會要求與會者“穿標志學校顏色的服裝和攜帶校旗”。在會議的各項活動中,校與校之間相互競爭。在作為夏季會議重要儀式的集體合影中,學生們圍聚在自己的校旗周圍。對學校的認同顯示出美國校園文化對中國學生的影響。為了淡化中國的地域差別,在夏季會議上英語被作為“官方”語言。這個決定意味深長。它不但避免了中國方言的麻煩,在無形中淡化了地域的重要性,更培養了共同身份的認同。此處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中國留學生要用一種西方的語言來達到強化中國人民族認同的目的。
相比之下,此時的中國留日學生仍然以籍貫作為重要的身份標志。[27]大多數留日學生都居住在東京,那里分布著一些中國人的聚居區。[28]這種環境使得同鄉們很容易湊到一起。而在美國的中國留學生分散在幅員廣大的土地上,不太容易遇到來自中國同一個地區的人。除了美國和日本條件方面的不同,美國留學生有意識地促進“新的民族主義”也是關鍵。留美中國學生在政治上也許沒有留日學生激進,但通過有意識地縮小地域之間的差別,他們淡化了中國傳統的身份認同,建構了新的自我意識,而這體現出的是一種形成中的、新的中國國民身份認同。
[1] 《顧維鈞回憶錄》,哥倫比亞大學檔案館和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藏。
[2] 該組織最后于1931—1932年間停止活動或“癱瘓”了,原因是“政治意見分歧”,見“Historical Sketch of Chinese Students Alliance”,in The Handbook of the Chinese Students in the U.S.A.(New York,1934),p.24。
[3] “Chinese Students in Conference at Andover”,中國留美學生會東部會1907年夏季在麻省安多弗舉行會議的剪報,引自費林(H. D. Fearing)有關中國學生會會議的剪貼簿,1906—1914年,威斯利安大學孟治收藏(Meng Chih Collections at Wesleyan University)。
[4] “President's Message”,載《留美學生月報》1907年12月,p.26。
[5] “President's Message”,載《留美學生月報》1908年12月,p.22。
[6] 這個詞我是從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y)一書中借用來的。
[7] 費林的兩個剪貼簿中有許多剪報,它們來自1908—1914年間舉行年會的那些城市。這些報道顯示出當地對中國學生的濃厚興趣。費林去世后剪貼簿由孟治保存。費林的收藏中還有早期留美幼童的照片、帶照片的來賓簿和學生們1907—1909年間寫的文章。費林與幼童留學生中的一些人有交往。20世紀初當第二撥中國留學生來到美國的時候,費林熱情地給予幫助,并參加了中國學生會東部會早期的所有年會,這很可能是他存有1908—1914年間地區剪報的原因。
[8] 幾乎所有中國駐美公使都參加過年會并發表過演說,學生會與中國駐美使團的關系是很好的。中國駐美公使通常都在美國讀過書,這也許是促成他們建立友好關系的因素。曾經參加過年會的美國政府官員包括前國務卿約翰·福斯特(John Foster)、康涅狄格州州長弗蘭克·韋克斯(Frank Weeks)和前麻省州長戴維·瓦爾施(David Walsh)。
[9] Y. S. Tsao,“A Brief History of the 1910 Conference”,載《留美學生月報》1910年11月,p.36。Tsao沒有提供容閎講話的細節。
[10] “The First Government Students Conference”,載《世界中國學生雜志》(World Chinese Students' Journal )1911年11月,pp.607-608。第一屆夏令營1911年在北京西山舉行。
[11] “Conference Notes”,載《留美學生月報》1908年11月,p.44。
[12] “Editorial”,載《留美學生月報》1908年8月,p.269。
[13] Wellington Koo(顧維鈞),“Brief History of 1909 Conference”,載《留美學生月報》1909年11月,p.44。
[14] Ibid.
[15] 例如胡適就經常與國內的家人和朋友通信,見《胡適留學日記》。
[16] 有關立憲運動,見Fisher, Chinese Democracy; Thoads, China's Republican Revolution; Schoppa, Chinese Elites and Political Change。
[17] 有關咨議局成員的社會和教育背景,見張朋園:《立憲派與辛亥革命》,第26—30頁。又見Harrell, Sowing the Seeds of Change: Chinese Students, Japanese Teachers,1895-1905,p.215。
[18] Min Tu-ki這樣概括當時所取得的成果:“人們也許不同意這是一場‘不流血的革命’的說法,但傳統的士紳階層的確開始有了新的功能,士紳階層的領導權從位居高位和高層的士紳手里轉到了開明的知識階層手里,一個新時代到來了。”(Min Tu-ki, National Polity and Local Power: The Transformation of Late Imperial China, p.171.)
[19] Rankin, Elite Activism and Political Transformation in China.
[20] Min Tu-ki, National Polity and Local Power: The Transformation of Late Imperial China, p.207.
[21] Chin Chun Wang(王景春),“The Coming Struggle in the Far East”,載《留美學生月報》1910年1月,pp.174-183。
[22] S. T. Lok,“Why Join the Alliance”,載《留美學生月報》1909年1月,p.170。
[23] “New Provincial Assemblies Formed and Convened”,載《留美學生月報》1909年12月,pp.83-84。
[24] 社評“The National Assembly”,載《留美學生月報》1911年1月,第242頁。
[25] “Prize Awarded by Minister”,1906年年會剪報。
[26] 很多學者都強調籍貫對傳統知識分子的重要性并做過研究。見Ho Ping-ti(何炳棣),“The Geographical Distribution of Hui-Kuan landsmanschaften in Central and Upper Yangtze Provinces”,Journal of Chinese Studies(December 1966)。布瑞納·古德曼(Bryna Goodmany)論述過民國初期上海的一些老會館向新式“同鄉會”的轉變,見“New Culture, Old Habits: Native Place Organization and the May Fourth Movement”,in Frederic Wakeman, Jr.,and Wen-Hsin Yeh, eds.,Shanghai Sojourners, pp.76-107。
[27] Harrell, Sowing the Seeds of Change: Chinese Students, Japanese Teachers,1895-1905,pp.100-101. 又見黃福慶:《清末中國留日學生》(Chinese Students in Japan in the Late Ching Period),pp.136,139,145。
[28] 黃福慶:《清末中國留日學生》(Chinese Students in Japan in the Late Ching Period),p.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