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中國尋找現代之路:中國留學生在美國(1900—1927)(第二版)
- (美)葉維麗
- 3990字
- 2020-05-14 17:35:50
新的行為理念
如果說留學生們自治和民主參與的愿望源自國內的政治現實,美國則為中國留學生提供了一個民主實踐的腳本以及排演他們的政治戲劇的舞臺。對于作為個人的中國學生來說,美國也啟迪了新的行為理念,大學校園則成為他們觀察和實踐這種理念的方便和適當的場所。
在20世紀初的美國大學校園里,課外活動變得越來越重要。[1]那些到學校來只是為了學習書本知識的人被看成“書呆子”和局外人,越來越多的美國學生認為,“教室和課本的存在是作為大學生必須付出的代價”[2]。許多學生把參與課外社團活動當成將來在競爭激烈的社會上獲得成功的熱身,把精力和熱情都投入進去,創造了一個學生們自己的世界。這種狀況引發了美國的教育工作者和觀察家對學生課外活動價值的討論。[3]盡管來自傳統上把求學等同于“課堂和書本”的國家,中國留學生們也開始認識到課外活動的重要性,特別是它對培養“公共精神”的價值。在世紀之交,梁啟超特別重視公共精神的問題,他認為與傳統上崇尚的“私德”相比,中國現在更需要“公德”。他說中國如果要在現代世界上生存,中國人自愿和積極參加公共生活是極其重要的。[4]這種新的以公共利益為導向的世界觀是梁啟超“現代公民”思想的核心,也是他“群”的觀念的一部分。[5]梁啟超為中國人提出了一套新的行為理念。
在留美學生中開始出現一些按照新理念行事的人,顧維鈞和胡適是其中突出的代表。兩人后來都成為中國有影響的人物,顧是民國時期最有成就的外交家之一,胡適在五四新文化時期和國民政府時期是重要的教育家和文化、政治評論家。
顧維鈞是東部中國學生會的創始人之一。他利用自己在法律方面的專業知識,對學生會憲章的形成產生了很大影響。他是憲章的起草人之一,也參與了后來對憲章的多次修改。此外他還在學生會擔任職務,曾一度任學生會主席。如果說這個組織在初期有一些核心人物的話,顧肯定是其中之一。
顧維鈞1906—1912年在哥倫比亞大學讀本科和研究生,在此期間他積極投身到豐富多彩的哥大校園生活中。他參加了好幾個體育運動隊,因為擔任劃艇隊的舵手,他學會了用英語罵人。他是戲劇社的成員,數次登臺演出。他還代表哥倫比亞大學參加了與康奈爾大學的辯論(他的出場使得對方隊推出了一位女生,以此與“來了個中國學生的新鮮事”相抗衡[6])。顧還是哥倫比亞大學學生雜志《觀看者》(Spectator)的編委會成員,先為副編輯,大學四年級時擔任了主編。
顧維鈞在哥大最有意思的經歷是大三時競選學生代表會成員。起初他沒有參加競選,但當幾位競選人向他游說時,他“始知事情的做法”,遂決定自己參選。此后,凡有人來向他拉選票,他都表示同意,但條件是對方也要投他的票。在同班同學的支持下,他被選入了哥倫比亞大學的九人學生代表會,這使他大喜過望。當時在哥大,猶太和非猶太學生之間的關系十分緊張,顧發現自己作為局外人處在有利的地位,可以向雙方拉選票。[7]
這樣的經歷讓顧維鈞知道了美國式民主在基層如何運作。顧還對美國政治發生了興趣。1908年是美國總統大選之年,他選修了有關美國政府的課程。這門課上一個值得回憶的活動是模擬美國總統競選人的推選大會。班上同學分成許多“代表團”,每個團都有自己支持的總統和副總統候選人。顧維鈞對總統候選人、時任眾議院議長的約瑟夫·坎南(Joseph Cannon)的支持演說博得同學們“熱烈和長時間的掌聲”[8]。
到哥大之前,顧維鈞本想學習工科,將來當一名工程師,這是當時留美中國學生選擇的熱門。但在哥大的經歷打開了他的眼界,最終改變了他人生的軌跡。1912年他尚未完成博士論文之前,即接受了擔任袁世凱英文秘書的邀請,開始了他此后漫長的公職人員生涯。[9]
和顧維鈞一樣,胡適1910年來到美國后,很快就被大學校園生活吸引。他當過《留美學生月報》和《留美學生季報》兩刊的編委。他寫的文章常在這兩個雜志上發表,有的引起了爭議。[10]像顧維鈞一樣,胡適并沒有把自己局限在中國學生的圈子里。在康奈爾大學讀本科時,他對風靡美國許多大學的“世界主義運動”(Cosmopolitan Movement)產生了興趣。[11]1913—1914年間,胡適擔任康奈爾大學“世界主義俱樂部”(Cornell Cosmopolitan Club)主席。第一次主持俱樂部會議的經驗使他難忘,他認為從中學到的民主知識比讀幾個月的書要多。[12]四十多年后,當他回憶在美國的留學生活時,認為主持那些會議是他所學到的最有價值的西方民主課程。[13]作為康奈爾大學世界主義俱樂部主席,胡適有大量的講演機會,他對之樂此不疲。在康奈爾大學三年間,他一共作了七十多場講演,聽眾包括教會團體、社交俱樂部和婦女組織,講演的內容從中國人的生活習俗到世界主義和英文詩歌。因為預見回國后可能被邀請做公眾講演,胡適和一些康奈爾大學的同學還成立了一個練習中文講演的團體。
像顧維鈞一樣,胡適也對美國的政治十分感興趣。在1912年美國總統競選期間,他召集世界主義俱樂部的會員們做“大選游戲”。不管來自哪一個國家,每人推舉一位美國總統。胡適選擇支持西奧多·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在大選期間始終佩戴一枚象征羅斯福的麋鹿徽章。四年之后,胡適成了伍德羅·威爾遜(Woodrow Wilson)的支持者。在大選結果公布的那天晚上,他和其他幾個哥倫比亞大學(胡適1915年到哥大讀研究生)的中國學生從哥大校園一路步行到時代廣場去等待大選結果。他去首都華盛頓參觀時,專程到國會山聽議員們辯論。
胡適對美國基層政治也同樣感興趣。他和幾位美國朋友一同到綺色佳市議會旁聽過好幾次,事后他認真地追記下會議的程序和通過的決議。給他印象特別深的是市議會是由普通公民組成的,前任市長開一家洗衣店。
胡適知道很少有中國留學生像他一樣參與美國社會的生活。在一篇日記中他檢查自己的舉動,認為做得沒錯,因為中國很需要具有公共精神的人:
余每居一地,輒視其地之政治社會事業如吾鄉吾邑之政治社會事業。……且此種閱歷,可養成一種留心公益事業之習慣,今人身居一地,乃視其地之利害得失若不相關,則其人他日歸國,豈遽爾便能熱心于其一鄉一邑之利害得失乎?[14]
胡適特別關注知識分子在美國政治中的作用。在1912年總統大選期間,當他看到兩位康奈爾大學教授就競選中的重要問題進行激烈辯論時,感慨良多。大選結果出來后教授們的歡欣雀躍也令他深有感觸。在紐約他目睹了為爭取婦女參選權舉行的游行。當看到他的老師杜威也在游行隊伍里時,他不無驚訝。他描述美國知識分子對政治的態度是“不具私心的關心”(disinterested interest),意即這些知識分子對政治的關心顯示了一種公共精神,而不是為了個人私利。他后來說,他對中國政治的態度正是受到這些美國人的影響。[15]
并非所有中國學生都和胡適一樣,推崇美國式的政治和贊賞美國知識分子在政治中的角色。胡適的朋友、哈佛大學學生梅光迪就在《月報》上發表了他的批評意見。梅對美國政治家“知道怎么運動群眾”不以為然,也批評了美國知識分子政治上的“清高”。[16]但他也承認美國民主的優點,特別對“有魄力、具有公共精神的公民”評價很高。[17]他認為“一個民主體制有賴于積極和有見識的國民大眾”,但他并沒有在美國知識分子中找到楷模。他提出以孔子和曾國藩作為“我們的國民典范”。[18]梅光迪實際上是在挑戰梁啟超認為中國的傳統沒有造就有“公德”的國民的看法。[19]1920年代回國以后,梅光迪與一些和他有同樣想法的歸國留學生,如陳寅恪、吳宓、湯用彤等,鼓吹中國儒家傳統中積極的一面,向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激進主義挑戰。[20]
維持學生會和其他留學生組織的運作需要很多人手。在中國留學生中,具有公共精神、熟悉法律規章、能操辦公共事務(包括講演)的人并不少見。顧維鈞和胡適的過人之處在于他們既積極參與中國學生的活動,也融入了美國社會的生活。同為留學生的C.Y.Chin指出,能突破中國學生圈子的人并不多。[21]種族歧視是中國學生進入美國人生活的一個障礙[22],本書第三章將對這一問題做探討。顧維鈞和胡適兩人也遇到同樣的挑戰,但他們用各自的辦法應對之:顧維鈞把自己的中國人身份變為哥大學生會競選時的有利條件,胡適則用世界主義來對抗種族主義。
[1] Horowitz, Campus Life: Undergraduate Cultures from the End of the Eighteenth Century to the Present, p.91.
[2] Horowitz, Campus Life: Undergraduate Cultures from the End of the Eighteenth Century to the Present, p.11.
[3] Ibid.,p.91.
[4] 梁啟超:《新民說》,《飲冰室合集》專集之四。
[5] 張灝用一整章分析梁啟超的“新民說”,見Liang Ch'i-ch'ao and Intellectual Transition in China,1890-1907,chap. 6。
[6] “中國口述歷史計劃”,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研究所:《顧維鈞回憶錄》(Wellington Koo Memoir)第一卷,未標頁碼。
[7] Ibid.
[8] Ibid.
[9] Ibid.
[10] 1915年,當留美學生得知日本的“二十一條”時,許多人義憤填膺,要求對日開戰,《留美學生季報》(Chinese Students' Quarterly)還為此通過了一項決議。胡適卻反對這一想法。他給《月報》寫了一封信,要求大家保持冷靜。信中對許多學生做了批評。見Hu Shi,“A Plea for Patriotic Sanity: An Open Letter to All Chinese Students”,載《留美學生月報》1915年4月,pp.435-436。
[11] 該運動1898年起源于意大利,當時成立了世界主義大學生聯合會(Federation Internationale des Etudiants, FIDE)。20世紀初隨著到美國大學學習的外國學生的增加,這一運動開始在美國有了追隨者。1903年威斯康星大學成立了世界主義俱樂部,次年康奈爾大學世界主義俱樂部成立,到1912年類似的組織在美國已有近30個。1907年美國成立了世界主義俱樂部協會,四年以后該組織被承認為FIDE的美國分支。
[12] 胡適:《胡適留學日記》,第142頁。
[13] 《胡適的自傳》,唐德剛譯,見陳金淦編:《胡適研究資料》,第188頁。
[14] 胡適:《胡適留學日記》,第1053頁。
[15] 同上書,第180頁。
[16] 梅光迪曾說:“很難看到美國教授積極地參加公眾事務。他們認為與聚眾鬧事的群氓混在一起有損自己的學術尊嚴。”K. T. May,“Our Need of Interest in National Affairs”,載《留美學生月報》1917年2月,p.210。
[17] K. T. May,“Our Need of Interest in National Affairs”,載《留美學生月報》1917年2月,p.211.
[18] Ibid.
[19] Ibid.
[20] 1922年他們創辦了一個名為《學衡》的雜志,該雜志時斷時續,一直延續到1933年。《學衡》派深受歐文·白璧德(Irving Babbit)的影響,后者是一個新人文主義者、文化的保守派。有關《學衡》派,見《學衡簡章》;孫尚陽:《在啟蒙與學術之間》;曠新年:《學衡派對現代性的反思》。
[21] C. Y. Chin,“The Proper Meaning of the Chinese Students' Alliance”,載《留美學生月報》1913年6月。
[22] Horowitz, Campus Life: Undergraduate Cultures from the End of the Eighteenth Century to the Present, p.7.霍羅維茨說校園生活依據階級、種族、宗教和性別把人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