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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什么人談什么話,虱子多的談的都是澡堂子。他們又要談共濟會會員了……”謝爾蓋會意地一笑,在遠處看到那一對朋友。

對于桑·桑內奇和廖瓦·喬爾內赫來說,關于猶太人的爭論,就像響鈴玩具之于嬰兒,高檔煙之于煙鬼,是他們喜愛而又無法擺脫的話題。隨便一個轉身,一點兒暗示,甚至一丁點兒火星兒——都會產生令人難以捉摸的聯想,從而熱議起這個永不枯竭的“俄羅斯主題”。

現在兩人坐在桑·桑內奇房前小花園的長凳上,正在爭論著。他們剛剛做完修復工作:給板棚鋪上新的油毛氈。前不久的暴雨沖壞了房頂。

“不管怎么著,事實不容爭辯:猶太人是最聰明的民族。他們有長壽的基因,錫安式的團結。只有這樣強大的民族,雖然沒有處在政治權力的頂峰,卻能把美國的資本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桑·桑內奇話語堅定,充滿了自信,似乎,絲毫不能反對。“我們的錢就不用說了,三下五除二就全被他們騙到手了。”

“他們不是群混蛋嗎?!”廖瓦握住拳頭,輕蔑地把拇指從食指與中指間伸出來,刻薄而歡快地說道。他身材矮小,敦實,一頭深栗色的卷發,尖嘴利舌,面對桑·桑內奇從不讓步,“他們在一九一七年革命的時候也以為:已經一切都有了!一切都在他們的權力之中。想得倒美。要知道后來斯大林把這些人的羽毛都給拔光了!”廖瓦哈哈大笑起來,“今天作孽越多,明天償還得越多。”

“我們一直靠著某些愚蠢的理想聊以自慰。一直盼著老天來報應。不是自己,而是鄰居!而可敬的生活從我們身旁走過,”桑·桑內奇悲觀地反駁道,“甚至用自己的才能去謀求幸福都做不到。所以我們在這里把彎釘子砸直,用來修房頂……而猶太人:古老的文化,《圣經》里書寫的民族。他們富有才華,堪稱鬼才,熱愛勞動,媲美螞蟻。還會喝酒。”

“這回說到點子上了!”廖瓦高興起來,“吃的方面他們是懂行。才華方面,桑內奇,我不同意你的觀點。才華和才華是不同的,不能一概而論。他們的才華很狹隘,心不寬,也沒有血性。我們的天才是誰?”廖瓦,伸出他那紅褐色愛嘲笑別人的鼻子,直盯著桑·桑內奇的眼睛,“我們的天才是費道爾·伊萬諾維奇·沙里亞賓,而他們呢:阿爾卡基·拉伊金。歌手和小丑。感覺到他們的區別了嗎?或者說說藝術家。我們的瓦斯涅佐夫畫了‘三壯士’,他們的沙加爾:畫了只藍色的公雞,像頭驢。”廖瓦大笑起來,揮舞著食指恫嚇道:“而財政權對他們來說:是生存的方式,是身體的保護反應,就如甲殼之于烏龜……無論如何:成為富人!與世隔絕也好,靈魂救贖也好。一切貪婪的魔爪都伸向金錢!沒有錢,猶太人早就完了。就像愛斯基摩人,或者印度人。應該把他們趕到土著居民移住的居留地,趕得盡可能遠點兒。去比羅比詹……比羅比詹那兒他們的人多嗎?你知道嗎?”

“謝廖嘎,你說,”遠遠地廖瓦向正朝著他們走來的康德拉托夫喊道,“你在外貝加爾的邊防哨所服役的時候,猶太人很多嗎?”

“我和你說了不止一次了,”謝爾蓋微微一笑,把手伸向興致勃勃的廖瓦和激怒他的桑·桑內奇。他和他們一起坐在長凳上,抽起了煙。

“在阿富汗,對于我們的閃族人,我不很清楚,”廖瓦接著說,“我記得從莫斯科來了一個無良的記者,一直圍著裝甲車拍照,在士兵中間就沒見過他。所以,桑·桑內奇,不存在什么獸性的反猶主義,反猶分子不是天生的!”

“明天廠里新廠長上任,”謝爾蓋沒有加入話題,對廖瓦說道。不久前廖瓦·喬爾內赫也在廠里當供應發貨員,他這個坐不住的活兒暫時也不需要了。“工人們想在通道那兒舉行集會。類似糾察隊。和新領導談談。你去嗎?”

“和他有什么好談的?某個猶太寡頭早就把工廠據為己有了。把自己的傀儡派到這兒來。”廖瓦活躍地響應到,“工廠已經完了。他們在這兒啟動白酒生產線。讓俄羅斯的男人盡快變成酒鬼然后蹬腿兒玩兒完。當代的小酒館老板……”廖瓦把俄羅斯-猶太的結打得更緊了。桑·桑內奇關于猶太人的每一次公允的反駁或者辯護,都會遭到紅褐色鷹隼疾馳而來的反撲,這頭鷹身著士兵的迷彩短呢上衣。

謝爾蓋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廖瓦的話,他已經聽了這位朋友無數的反猶言論。有什么用呢?!自己的愚蠢不要轉到別人頭上。責罵不會增加口袋里的錢。

“寡頭不是憑空產生的。戈爾巴喬夫,葉利欽,切爾諾梅爾金,”桑·桑內奇往取之不竭的主題那貪食的爐膛里又投了一小塊兒煤,“從民族上看,他們都是斯拉夫人。他們手上握有一切權力。所有的省,幾乎所有的城市:省長和市長都是俄羅斯人。俄羅斯人在俄羅斯統治,這就是為什么……”

廖瓦不等他說完,刁鉆地截住了話題:

“俄羅斯人統治,卻不是俄羅斯人掌權!一直還是按照列寧時代的準則生活。說是民主派,瞧:結果干的盡是布爾什維克干的那些事!如果領導是俄羅斯人,副手應該是猶太人!如果真的是猶太佬,就塞給他斯拉夫人做副手!”

廖瓦大笑著搖晃著滿頭的鬈發:

“這叫什么事兒呢!你要是破口罵娘,誰都不會阻止你,可是你要是說‘猶太佬’,就像錐子扎屁股!你去看看書,如果到處寫著這樣的話,你會吐的;如果是臟話,你就掙大錢了。但是如果偶然遇見‘猶太佬’這個詞,整個知識界都會立刻起來執意反對。”廖瓦沒有坐到長凳上,跳了起來,惡意地揮動著“長矛”投向桑·桑內奇,“你在中學的時候,有孩子在墻上劃了三個字母的臟話,你像校長對總務主任下命令似的:給我擦掉!如果寫的是‘猶太佬’,也許,要進行全面調查。誰寫的?還會捅到媒體。跑來一群傻記者,跟著他們來的還有電視臺的下流坯。”

“你別揭我的瘡疤!”桑·桑內奇嚴肅地打斷了他,“我現在不在學校!”

不久前一段痛苦的教訓中斷了桑·桑內奇的中學校長生涯。手工師范學院畢業后,桑·桑內奇在黑板前站了將近十年,書寫物理公式;然后坐到了校長的位子上。在這個位子上忙忙碌碌了幾乎同樣多的年頭。“搶劫和違紀的巨浪”不要把淫逸和鄙俗潑到甚至還是“俄羅斯圣殿”的中學——桑·桑內奇寫給克里姆林宮的信就是這樣開頭的。他本人沒有過錯,可是拖欠教師的工資讓他倍感羞愧:地理老師,一位素有潔癖、一絲不茍的人,穿著織補了破縫的長襪,可見,根本沒有錢坐在這里教書……教師,這個自古以來在外省城市中備受人們尊敬的職業,現在的狀況是忠誠卻飽受委屈,桑·桑內奇在信中接下來寫道。他本人是教育者,三個孩子的父親,富有理性,克制謙恭。不應該因為絕望的貧困令教師受到侮辱,讓學生厭學。他把自己的痛苦寄往高高在上的克里姆林宮議院,寄給俄羅斯的“沙皇”。但是,信件被總統行政機關攔下,來到了教育部,從那兒往下發放,到了州人民教育局,然后,到了尼科利斯克,圍著官府走了一圈。事情最后以鬧劇告終。在地方行政機關桑·桑內奇大發雷霆地寫了份聲明。如今他在外國牌號汽車修配服務站做保安,干了一個冬天了,老板是他以前的學生。

“我去鮑里卡·瓦伊斯曼那兒一趟,”廖瓦突然說道,裹緊身上的軍用迷彩短呢上衣,“颶風把他的天線接收器刮壞了,該去幫個忙。”

“俄羅斯的反猶分子,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反猶分子。從猶太人那兒能得到啥?要知道在俄羅斯如果沒有俄羅斯人,猶太人跟孩子沒什么區別。礦井他們不下,伐木他們不干,服兵役他們不愿去,耕地他們不能,連自來水龍頭那玩意兒都修不了,就會拉小提琴,在電視上扮鬼臉,筆尖在紙上刷刷作響,類似那個鮑里卡·瓦伊斯曼,確實,還會拔牙。你沒法兒譴責。”廖瓦大笑起來,握著長滿斑點的褐色拳頭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廖瓦走后,在灰色的板條還沒有干透的長凳上,高大的老花楸樹光禿禿的枝條下,剩下桑·桑內奇和謝爾蓋兩個自己人,他們開始感到空落落的,不開心;吵吵鬧鬧、嘻嘻哈哈的廖瓦是他們三人行中不可或缺的一個。

帶閣樓的原木房屋,四周鑲著釘板,三扇映出暗色天光的窗子朝向街道。窗子飾有雕花窗框,木板已有開裂,由于年久失修,一些破舊的鋸木花紋丟失散落了。暴雨和狂風過后,房子似乎整個都濕透了:無論是正面,還是兩側,墻上都是斑駁的水痕,看上去黑黢黢的。石棉瓦房頂還是濕乎乎的,灰蒙蒙的。只有新的薄板閃著四方補丁的白光。板棚上剛鋪的白色的板條也很惹眼,它們卡在屋頂上,在新的反著玻璃光的油毛氈上面。桑·桑內奇和謝爾蓋不時地轉向房子,大概,想到了家務事,但是兩個人暫時什么都沒提。

空氣中飄來一股有些苦澀的氣味。房子的煙囪里冒出了一股股煙。應該是桑·桑內奇和瓦蓮京娜的大女兒生起了爐子。他們還有一對孿生子,暫時還不能讓這兩個孩子靠近爐子。

“借點兒錢,桑·桑內奇,”謝爾蓋愧疚地說道,“廠里承諾的,但是又沒發工資。我也知道,不會發的。瑪琳卡走之前我不想讓她難過。我本想,和蓮卡在這兒能挺過來。可是,你看,我想隨便找個什么工作……我借得不多,就是糊口。”

“說什么呢。要說錢嘛,身無分文。這壞天氣連維修都得取消了……感謝瓦蓮京娜,她在牛奶場沒有閑坐著無事可干。他們那兒很少停工。人們可以不工作,可是不能不吃。從她的私房錢里取點兒出來……我看,網兜從你口袋里露出來了,取土豆嗎?”

“取,桑·桑內奇。”

“胡蘿卜、甜菜也裝些嗎?”

“裝,如果洪水過后還能完好無損。”

“完好無損。走,到家里坐坐。喝杯自制燒酒。我昨天新釀制的,從花楸樹上采的果子。我在風里都快凍透了。”桑·桑內奇說著,從長凳上站了起來。

走近門前的臺階,謝爾蓋憂心忡忡:“該是這樣嗎?桑·桑內奇開始自釀燒酒。教書的時候,這樣的事情沒做過。中學校長,永遠是打著領帶,眾人矚目,作為所有人的榜樣。有種什么東西在俄羅斯真的發生了移動,就像烏云懸浮在所有人的上空。工廠關閉了。車臣在販賣奴隸。克里姆林宮的人,一會兒酗酒,一會兒生病……”

謝爾蓋的這些想法似乎被桑·桑內奇聽到了,他用振奮人心的話語打斷了他:

“沒關系,謝爾蓋,我們的先人不是從這樣的坑中爬出來的,”他兄長般把手搭在謝爾蓋的肩上,“拯救俄羅斯人不應該在金錢中尋找出路。我們的錢過去永遠不夠花,將來也不夠。救贖在別的事物中。心靈的坦誠可以……院子里春天已經來臨,而我們常常忘記為此而感到快樂。”

烏云之中穿行著太陽。太陽金色的光柱如今也斜照到老城。

“春天任誰也無法取消。這是真理。”謝爾蓋微微一笑。

預感到就要喝上一頓小酒,隨之而來的是舒舒服服的暖意,謝爾蓋心中的苦悶也得到了消解。喝上一兩杯,瞧,心情也舒暢了。

***

晚上,忙著家務,聊著天,桑·桑內奇問妻子:

“瓦柳莎,真的是這樣?你硬塞給瑪麗娜一張療養證?或許,你應該自己去?我說……”

“家都淹成這樣了,我還能去哪兒?孩子們都沒有干衣服可穿。地板啪唧啪唧地響,一半的房頂都掀沒了,我還去……”瓦蓮京娜氣呼呼地說道,“就讓瑪琳卡去休養一下,治療一下。”

“難道我反對嗎?不過話趕話……謝爾蓋今天來過了。沒精打采透了。他工作不順,又趕上瑪麗娜走了,甚至看著都有點兒駝背了,走起路來像挨過揍似的。”

“沒事兒,會挺過來的。再說,蓮卡,可以說已經是個幫手了,”瓦蓮京娜飛快地答道,“讓瑪琳卡去看看海,要不然成天圈在那歪歪扭扭的籬笆墻里。”

這場沒有走火的簡短談話過后,兩個人又閑聊了些其他的話題,可是關于妹妹的思緒卻縈繞在瓦蓮京娜的腦海里,她時常會想起瑪麗娜。

父親早逝,之后母親又離家出走,在無依無靠的那些年月,瓦蓮京娜常常可憐妹妹,非常同情,同情到心疼的地步。自己,她不憐惜,已經長大成人,可以說,都上班了,可瑪麗娜,還是個小姑娘,沒爹沒媽的怎么辦?況且她還是個粗心的孩子,生爐子常常忘記打開風門,煙霧在房間里彌漫,嗆得她不停地咳嗽,眼里滿是閃亮的淚花,揮著小拳頭抹擦著……還有一次,瓦蓮京娜用工資給她買了素描本和水彩,而瑪麗娜在當天,一個晚上就從頭到尾用完了整個素描本,畫形態各異的大海和帆船,非同尋常的星辰和行星;瓦蓮京娜有點兒心疼錢,買了素描本,可素描本一下子就用完了……可是她從未因為這樣的藝術責備妹妹,而且水彩的氣味她很喜歡。在母親的葬禮上她發誓:不向任何人張口求援,要把妹妹撫養成人,穿戴不比別人寒酸,供她上學讀書。大學:沒考上,但是考上了建筑中等技校,瑪麗娜在瓦蓮京娜的監護照管下畢了業。當年瓦蓮京娜遇到一個偶然的機會,帶著瑪麗娜一起乘船到伏爾加格勒旅行,小妹妹多么歡天喜地呀!甚至到了夜里,瑪琳卡還在欣賞著河面,目不轉睛地盯著舷窗(她們乘坐的是三等底艙,那兒不是窗戶,是舷窗)。

瑪琳卡在船上結識了一個黑頭發的男孩,兩個人相處得很融洽,原來那個男孩是茨岡人,和同族人要去阿斯特拉罕附近的一個什么地方;瓦蓮京娜的眼睛緊盯著妹妹不放,她很擔心,萬一那幫茨岡人誘惑她,迷住了輕信的小姑娘,偷著把她帶走了……

至于把她嫁給謝爾蓋·康德拉托夫?可以說瓦蓮京娜是嚎啕大哭。就像母親把自己唯一的親生女兒嫁到了遙遠的異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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