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愛情守恒定律
- (俄)葉甫蓋尼·希什金
- 6346字
- 2020-05-14 17:30:20
5
巨大的廠房已經廢棄,靜默無聲,高處的格窗由于日久天長結滿厚厚的灰塵。成排的旋工機床和銑工機床已經忘記了工人的熟練操作和關機離去——也蒙上了一層黏黏的灰塵。在一排排的機床中會有幾處露出空地:有些機床找到了新的外地的主人;有的被扯下來,挪到旁邊——等著哪一天被四面釘上木板,從這里運走。
在廠房中間,主過道上,一輛電瓶車側翻在地,八成是被人故意掀倒的,并慘遭痛罵,四只黑輪朝天翹著,上面布滿了金屬切屑的劃痕,仿佛一個老頑童一把拋掉了這個他已經厭倦的巨無霸玩具……車床旁邊堆砌著無用的工具:磨損的銼刀、折斷的鉆頭、有豁口的鈍銑刀,居然還有:破損的油布工作服、塑料防護鏡、粗厚的充革皮鞋。
空曠的廠房回蕩著謝爾蓋·康德拉托夫的腳步聲,在高處的拱頂隱約傳來回聲。謝爾蓋抬頭望了一眼:從前,這里有人的時候,在穿堂的水泥頂梁上常常落滿了野鴿,它們不怕車床的嘈雜聲。如今,鴿去梁空,看來,連鳥兒也對這破產的經濟退避三舍。
“沒什么好遺憾的,康德拉托夫!企業完蛋了,那就讓它見鬼去吧!喏,看看那些美國大片,凡是匪徒都在哪兒火拼?想起來了?對吧?”車間主任奧古涅夫身材粗壯,形似牛肝菌,禿腦門,一雙灰色的眼睛機敏靈活,現在特別饒舌;他似乎在辯解,盡管車間工人普遍失業,而他還能又有工作,又有職位,“在老美那兒,整套設施都廢棄的。倉庫、港口、各種機庫。人家也不當回事兒!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們可好,永遠都是拖拖拉拉,磨磨唧唧!”
“我不看美國大片,”謝爾蓋低聲說道,“為什么不發錢?已經拖欠一周了。”
“明天新廠長上任,你問他吧。我算什么?我跟大家一樣。我在這兒跟門衛沒什么區別。自己也沒錢。車間主任不過是個虛名。什么實權也沒有。在老美那兒,合同是跟經理簽訂的,里面什么都寫著……”奧古涅夫又飛快地喋喋不休起來,順便舉些國外的例子。
謝爾蓋垂下了頭:要知道,說實話,他是來找奧古涅夫借錢的。他們從同一所母校畢業,是工學院同年級同學,一起在這兒工作有年頭了,在同一車間的屋檐下,兩家人甚至還曾經一道去旅游基地游玩過。可是如今奧古涅夫對于謝爾蓋而言已經難以接近。討好,逢迎,謝爾蓋對這樣的事理解不了,友好地拍拍肩,他做不到。
“車床,設備哪兒去了?已經賣了?”謝爾蓋問道。
“給些波蘭人討價還價地便宜買去了。多半是些二道販子,倒爺。他們擅長這一手。不像我們,磨磨唧唧。”
“怎么你一點兒好處都沒撈著嗎?”
奧古涅夫氣得撇著嘴,暴躁地揮了揮短粗的胳膊,開始了暗中進攻:
“你到這兒來干什么?”
“到我的實驗室去。我在那兒……”謝爾蓋停頓了一下,“還有點兒東西,有些書。實驗室里的設備也都賣了?”
“暫時還沒。再說誰要它們啊?會陸續都搬走的。一色兒過時的舊貨:鬼都不要。”
“誰有鑰匙?”
“我有。為什么給你?”
“我說了,收拾自己的東西。”
奧古涅夫不情愿地從寫字臺里找出鑰匙,遞給謝爾蓋,用一種緩和到令人愉快的語調問道:
“瑪琳卡在管理局怎么樣?沒裁員吧?”
“好像沒有。”
“去他們那兒試試。那兒有鐵路局。那兒的工作更穩定些。暫時還不會分著賣掉。”
“我試試。她一回來我就去試試。”
“她現在哪兒?”
“黑海,療養院。”
奧古涅夫假裝高興地接茬道:
“你看,康德拉托夫,不是什么都那么糟。我們失業人員的妻子在南方游玩!我都忘了,我什么時候去過海邊。”
“瑪琳卡也沒去過。頭回攤上。”謝爾蓋低聲說完,走出了奧古涅夫的辦公室。
破敗:就像看不見的傳染病……謝爾蓋站在測量儀實驗室中間,他到這里足足十年了,他站在那里,環顧四周,留意到物是人非的變化。就像一棟老房子,里面的居民永久遷出分居到各地,而房子注定要拆除,不是因為過于老朽,而是因為妨礙了某個人;居民丟掉了那些不需要的東西,盡管它們實質上還是可用的。沒有外殼的示波器,內部纏滿了導線,損毀的測試儀上的玻璃已經碎裂,烙鐵的尖端扎在一小罐松脂中,歪斜的絞合電線圈,半罐反沙的黑加侖果醬,上面覆蓋著白色的霉菌,桌子上、隔板上、窗臺上落滿了褐色的灰塵。種植著普魯士紅的花盆里,土中插著煙頭。地板上撒滿了曲別針。
謝爾蓋在辦公桌上安放了一個試驗臺,上面填滿了儀器、按鈕、接線端子。這個試驗臺他裝配了幾個月,將近一年……謝爾蓋甚至最后也沒有說出這些想法:它們似乎盤旋在污濁沉悶的空氣中,亂扔在地板上,陷于厚厚的灰堆中:斷斷續續、含混不清、痛苦不堪……工廠會計科的出納小窗上貼著告示:“無款。請勿敲窗。”設備賣了,按照部里那些功利者的意愿,工廠如今就要屬于新的主人——外國人,或許,不過是些冒名頂替的人,他們未必能讓工人回到車床前。試驗臺?誰會要呢?他們會以幾美分的價格把它賣了,或者丟盡垃圾堆。會有酒鬼陸續把它拆走當作有色金屬……謝爾蓋從鉗工箱里拿出安裝工具,走到試驗臺前用盡全力朝它掄去。一下、兩下、三下:朝著正中間,朝著儀器的核心,朝著顯示器。玻璃碴、彈簧、儀器的指針四下里飛濺,還有只小燈轟然破裂。謝爾蓋用工具依次掛住試驗臺的四角,用力將自己的合理化建議活動連著墻皮從磚墻上扯了下來。又是散落、坍塌,不可挽回地破裂聲。謝爾蓋把工具放回原處,看到試驗臺臉朝下倒栽下去,已然無法恢復,心頭涌起一陣惡意的滿足感,隨后步出了實驗室。
沒什么好遺憾的:無論是體力,無論是時間,無論是腦力!僅有的是:命運帶來的麻木的絕望。就像準備一場重要的考試:不停地讀書、鉆研、記背,之后突然取消了考試。這些知識,他們說,沒啥用。可是付出的精力白白浪費了。
“實驗室里,試驗臺掉下來了。緊固件,可能,松了。你跟清潔工說一聲,讓她打掃一下。”謝爾蓋悶悶不樂地說道,把鑰匙交給了奧古涅夫。
“我他媽的一點兒都搞不明白。什么試驗臺?”起初奧古涅夫疑惑不解,不過看來很快就明白過來了,禿腦門漲得通紅:“你怎么著,康德拉托夫,想找事兒是嗎?想上報紙?是嗎?”
“代我向你夫人問好。”謝爾蓋打斷了他,走出了辦公室。
***
在工廠的無果之行的前一天,還在大清早,謝爾蓋看了眼走廊里的蔬菜攤兒。土豆幾乎沒了:只剩下幾個又松又皺、長出白芽的小土豆。于是他抓起網兜,去桑·桑內奇和瓦蓮京娜那兒一趟——去地窖,取些土豆。不久前入春的暴雨帶來的肆虐的雨水已經撤離了地下室和菜窖,雖然親戚的土豆受到嚴重的損害,但最終沒有徹底受損。
去老城并不近。本來該坐公交的,但是謝爾蓋決定徒步,他想省點兒錢,買包帶過濾嘴的香煙:廉價的“首席”牌香煙抽著總咳嗽。“壞蛋,又拖欠工資!只能去借債了。”空寂無人同時又好像騙人的工廠,落在了身后。在工廠通道的玻璃上貼著一張傳單,號召工人們參加抗議游行。
溫暖的暴雨過后,烏魯扎河的兩岸裸露了出來,乏味的織物替代了皚皚的白雪:暗綠的草和去年灰褐色的落葉。峽谷陡峭的斜坡上某些地方潮濕的粘土呈現出暗紅的顏色。通常在四月中旬,或者四月底,浮冰從河面漂離。如今,似乎已經沒有冰了,颶風滌蕩著河面,烏魯扎河的冰殼已經非常細薄,眼看著就要咯吱作響,提前爬走了。
河面上一個漁夫都沒有。就在流冰期前,甚至在毛蓬蓬的酒紅色杞柳呈馬蹄鐵形環繞四周的河灣處,冰窟窿旁還坐著無精打采的農夫,可是眼下——一個人影都沒有:也許是因為脆冰危險,也許是因為魚兒在沉睡,不上鉤。就是說,謝爾蓋對于冰下的世界沒什么好奢望的。
沿著濱河街展現出一座不大的公園,公園里栽種著成排的楊樹、白樺樹和槭樹,還有稀有的橡樹,黑色的枝杈分得很大。好像一直在尋找而恰巧趕上這樣難得的東西,謝爾蓋無意間,卻敏銳地發現在長椅附近有一個空瓶子。黑色的玻璃瓶。這樣的瓶子值一盧布,淺色的要便宜一半……不,這一個還不夠:應當收集空瓶子!不管怎么著還能撐一陣子。馬琳卡回來之前還得想出個法子。謝爾蓋沒告訴她,沒有承認,在她走之前,他和工廠之間當然已經——完蛋了!——無法回去了;現在肯定是回不去了,和奧古涅夫見面之后。讓一切都見鬼去吧!受夠了!他希望忘記不快,幻想些美好,將思緒轉移到光明愉悅的事情上,哪怕是童年的回憶,他們一群小男孩常去烏魯扎的那個河灣洗澡,每到傍晚就躲在灌木叢中,偷窺戀人接吻……可是這樣的回憶也只能解一時之渴。沒錢的痛苦此刻重壓心頭,攪得心煩意亂,好像肌體內某個重要的腺體有了炎癥似的。
天幕陰沉沉、霧蒙蒙的,只有幾小片蔚藍。太陽活躍起來了,但是還沒有燃旺春天,基本上隱藏在云層后面。吹自河面和對岸原野上的風,涼絲絲的,像色彩中的灰顏色。在這里,人煙稀少、幾近空曠的河濱,失落和無望的處境愈發明顯。似乎,謝爾蓋·康德拉托夫在現在這種處境,只得像餓狼尋食一樣走訪各個機關,給自己弄個新地兒,可是他拐進了一家公司,在一位看來是“人事經理”的黃毛丫頭面前靦腆地倒著腳,這位人事經理看起來營養不良,鼻子上敷著厚厚的粉。還沒聽她說完編寫簡歷的訓話,謝爾蓋就像被碰傷一樣走了出去;說實話,他還去了一趟職業介紹所,確切地說,尼科利斯克就業服務站,謝爾蓋坐在一位平庸的檢查員對面,這個婆娘已是退休年齡,戴著眼鏡,穿著一件翻領锃亮的小上衣,她說:“工程師的空缺暫時沒有。”謝爾蓋撞了幾下公告板,好像不再相信……算了吧,聽天由命吧!
突然謝爾蓋回頭看了一眼后面:沒人。前面也沒有碰到一個熟人。他猛地轉身走向白樺林。兩只空瓶子頸對頸、肩對肩地躺在那里,就像兩個朋友,可能不久前還一起宿醉后喝醒酒,在這里,在白色的樹干下。謝爾蓋環顧一下四周,迅速地將瓶子塞進網兜,然后快步往回走,拾起自己從前會嫌臟的空瓶罐。“既然都這樣了,多幾個算不了什么!”他靦腆而又自嘲地向某個假想的人承認道。
當謝爾蓋踏上老城的街道時,他網兜里的五個空瓶子輕微地叮當作響。糧店的不遠處,行人更多的十字路口旁,堆著一摞空箱子,旁邊坐著收空瓶罐的人,一個婦女,穿著厚大衣,戴著一方小披肩,腳蹬帶套鞋的氈靴。她的裝扮和這樣的工作很般配:別看是春天,在外面要無聊地待上一整天!
“收瓶子嗎?多少錢?我這是黑瓶的!”
穿著厚大衣的婦女飛快地回頭望了一眼這親切的聲音。她坐在箱子上,把報紙攤在雙膝上,臟兮兮的白手套里握著鉛筆,做著縱橫填字游戲。
“一盧布一個,謝廖沙,所有的地兒一個價。”
“塔妞哈!”
“正是她,如你所見。”
不知道從哪兒,從天上、從青春星球上,掉下來了同年級的同學塔吉揚娜。畢業后他們幾乎就沒再見過面。
“塔妮婭,塔涅奇卡,塔妞莎……”也許是有過這樣的歌,也許是民間故事的引子,也許是詩歌的開端,這些對于塔安卡都是那么貼切。那時女孩子流行穿迷你裙,梳“加夫羅”短發,心愛的戶外游戲是:羽毛球。謝爾蓋和塔安卡打羽毛球度過了多少時光啊!甚至不是同一年級、同桌、而是輕盈的羽毛球,在兩個球拍之間飛來飄去,畫下了信任的軌跡,使他們成為了朋友。
“她是多么壯的一頭小母牛啊!我要破了她的童貞。我要塔安卡!”有人見證的情況下,綽號“班房”的竊賊做出了決定。他服完兩年徒刑后剛剛出獄,走出獄區,看到了已經發育成熟的塔安卡:化過妝,穿著短裙,于是用貪婪淫蕩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她。“班房”在尼科利斯克城的無賴中是非常受寵的:他的身后是一段光榮的履歷:做過少年犯,也做過成年犯,名牌的監獄文身,而兜里總是揣把芬蘭刀。謝爾蓋和流氓團伙沒有交往,不過對于“班房”的胃口早有耳聞:傳言來自同年級同學,而塔安卡自己也曾痛苦地暗示過:她說,在獵捕她……塔安卡沒有庇護人:沒有兄長,沒有有權有勢的親戚;父親是個殘疾人,半個酒鬼,母親呢,是工廠食堂的保潔員。“我不管怎么著都要塔安卡。”“班房”瞇縫起兇巴巴、色迷迷的雙眼。不要說他總是蓄意侵犯別人,單是他那一臉土匪相,就夠讓周圍的年輕小伙和姑娘們害怕的了:寸頭、中間梳著典型盜賊般的分頭,眉毛,縱橫交錯的傷疤,手指上的指環文身。“你要不成,混蛋!”謝爾蓋暗自下定了決心。他做出這個決定,是和塔安卡交談之后。塔安卡向他坦言:“他昨天把我往板棚里拖。為了不留反抗的痕跡,他想用毛巾把我的兩只手捆起來,開始粗暴地戲弄我,糾纏不休,還說,讓我們好好地……我勉強掙脫出來。警察局我不會去的,因為如果去了,所有的人都會開始戳戳點點……”“你別哭,塔妞哈,我想個辦法。”“你想什么辦法?”“隨便什么辦法。”
他想出了辦法。他躲在暗處等到了“班房”,雖不粗魯卻堅定地告訴他:“你別動塔安卡。我是她的男朋友……”“什么?你小子是哪兒冒出來的?”“你別動塔安卡!我……我要和她結婚……她是我的未婚妻。你不許動她。”“班房”本人沒和謝爾蓋交手:當地的六人流氓團伙在“班房”的唆使下,打掉了謝爾蓋的牙,打得他滿身瘀青。不過談話還是起了作用:“班房”不再厚顏無恥,只是貪婪地死盯著塔安卡,嘲笑“未婚夫”,但是手沒再伸向別人的未婚妻。謝爾蓋從那時起盡心地扮演著未婚夫的角色,每逢天黑必送塔安卡,舞會之后把她送到家,送到門前,卻從沒有過一次接吻的舉動。
不過在六月那充滿激情的夜晚,在中學畢業晚會上,塔安卡一再邀請謝爾蓋到自己的祖母家,而祖母恰巧不在家,她雙臂摟住他的脖子,整個身體緊貼著他,笨拙的激情,少女式的,熱烈地對他耳語道:“聽著,謝廖任卡,愛我吧。你有權利得到我。如果不是你,‘班房’不會放過我的……你救了我。反正我也沒有心上人,而你是朋友,永遠是我的朋友。就讓你成為我的第一個……”
塔安卡的聲音顫抖著,此外她那笨手笨腳的擁抱更是充滿了誘惑。謝爾蓋滿臉通紅,覺得血往太陽穴上涌,脈搏加速,渾身熱血沸騰。但是洶涌中燒的欲火戰敗了。他羞澀地推開塔安卡,說道:“這樣有些不妥。你說了,你沒有心上人……不需要獻給我。我是真心誠意地想要幫助你。不需要回報……你還會碰到心上人的。一定會碰到的。”就這樣他們分開了,彼此始終沒有明白對方的某些想法。起初是幾天,接著是半年,然后一別將近二十年。
塔吉揚娜的心上人并未讓她久等,很快就來了。尼科利斯克城的戰時警備司令部來了一位年輕的見習中尉,他成了心上人。很快塔吉揚娜站在火車的踏腳板上,揮動著三角巾告別了尼科利斯克,作為軍官的妻子前往遠東海濱駐防部隊。
“就這樣我們隨著部隊輾轉漂泊。濱海,中亞,科拉半島……后來開始壓制軍隊。周圍到處都是貧窮、混亂。丈夫轉業復員,回到了自己的故鄉:梁贊。而我:到了這兒,我的故鄉,一個小地方。我們離婚了。他開始瘋狂地酗酒,家暴……女兒長大了,去了彼得堡,她考上了那里的大學。而我在這兒,在郊區買了房,住在那兒。我什么專長都沒有。于是就回收瓶子,經常算錯多給錢……我其實見過你,謝廖沙,有一次。你和妻子、女兒從這兒不遠處經過。我沒叫你,不好意思叫。生活嘛沒有非常厚愛我。”塔吉揚娜苦笑了一下,伸開雙臂,說道,來讓我們看看欣賞一下:穿得多么暖和的一只要下蛋的老母雞。隨后她整理了一下手上的破手套,露出的中指上涂著玫瑰色的指甲油。
“還是老樣子。”謝爾蓋鼓勵道。可是恭維之后,想的卻完全不是這么回事:“顯然,生活把你折磨得不像樣子,塔妮婭,塔涅奇卡,塔妞莎。”不知道為什么他開始非常同情她,發胖的身材,難看的外貌,同窗,打羽毛球的伙伴,曾稱作未婚妻的人。那種同情:就像流氓頭子“班房”又要侵犯她一樣。
“來,謝廖沙,瓶子給我。”塔吉揚娜把瓶子放到箱子里,開始數錢。
“刮了颶風,你那兒怎么樣?房子沒事兒吧?”謝爾蓋問道,把話題從瓶子引開。
“狂風大作,我還想,如果吹跑了,”塔吉揚娜大笑起來,“就飛起來,像童話里的那個小女孩……”
“綠寶石城里的艾莉。”
“你什么都記得。難怪在學校里是好學生。”
“我不久前給女兒讀了這個故事。她喜歡聽童話。”
在這樣的談話中,不自然的沉默是可預期的。似乎可以說呀說呀,講述呀,回憶呀,可是有某些言外的東西:眼神、靈感,無需解釋就揭露了兩個人的底細,兩個多年未見,在回收瓶子的空箱子旁意外重逢的人。謝爾蓋點了點頭,告別了。塔吉揚娜沖他擺了擺手,重又坐到箱子上,埋下頭來猜報紙上的縱橫字謎,卻不忙著拿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