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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啟發知識”與“保存禮教”兩不相妨

假如沒有發生屈彊投書一事,杜成淑及其母黃銘訓在中國婦人會的身份應不會受到質疑;又假如杜成淑收信后置之不理,或者原函退回、復書痛罵,而未將往來信件公之于眾,則后來的一切紛爭也可能消弭于無形。這些都是合理的推想,但事實并未發生。也許,屈彊的私函確實讓杜家深覺受辱,大為憤怒[1];也許,傳遞信件的第三者存在,便無法做到完全的保密。不管出自哪一種理由,今天看來杜成淑及其父母的過度發作,在當年并非是不可理解的多此一舉。特別是中國婦人會的強烈反應,更證明杜家的大做文章、態度決絕其實很有必要。現在需要探究的是,杜成淑昭示天下、以示無他,以及中國婦人會在杜的會籍問題上反復申辯、以示無干,背后隱藏的那個共同的話題,即女性名譽關涉女界前途。

事情原是由屈彊私遞信函引起,照理說,以此舉為可恥的女界同人本該同仇敵愾,一致對外。可是,中國婦人會的主持者偏偏不做此想,反轉過來苛求同胞姐妹。無獨有偶,學部尚書榮慶考慮到“邇來京中女學逐漸發達,應飭各女學堂設立女學研究會”,也傳聞“此議實因譯學館學生屈彊私投密信于四川女學堂學生杜成淑之事而發起也”。[2]這等于說,不管是誰做錯了事,該打板子的都是女性。其內在理路是,貞潔已被視為女子的生命,任何情況下對它的冒犯(即使只是言辭),都會玷污女性的名譽。

而在中國婦人會的文告中,還有一層未經揭明的意思,即對女性拋頭露面,在稠人廣眾中叫賣《難民圖》頗不以為然。所謂“到場監視,以保持本會名譽”,分剖“杜成淑女子[士]之事,乃由賣圖處而起,蓋賣圖一事,本非本會同志所組織”[3],都已暗含此意。言外之意是,杜德輿、黃銘訓夫婦提倡賣圖,才惹來屈彊私投密信,敗壞了個人名譽,也連累到該會名聲。屈彊《覆女學生杜成淑書》中所言:“若使君世守孔教,則《禮》女子十年不出門,君當深藏閨閣,以治織紅組糾[織纴組?]之事,仆亦無緣見君。”似乎也為此說提供了依據。難怪此事過后,3、4月間,京城各女學堂又為江北賑災在琉璃廠開辦女學慈善會時,清廷學部要以“京師為首善之區”的理由,于4月5日發文通飭,“勸誡各學生陳設手工物品以助賑需,盡可遣人送往,不必親身到會。至于赴會唱歌舞蹈,于禮俗尤屬非宜”[4]。而這一對募捐形式關系“禮俗”的甄別,恰好說到了問題的實質。

此處有必要回顧一下女學堂發生的歷史。自其誕生之日起,在仿照西方與日本學制設置各種新學課程時,修身或倫理也作為必修課,得到了所有學堂的一致重視,且被置于各科之首。與格致、史地等新學科可以直接采納或改編西方教材不同,以道德培育為目標的修身課則很難完全擺脫歷史悠久的女德教育,面目煥然一新。創建最早的中國女學堂在課本選擇上的做法不無啟示意義,其中文課程所選用的《女孝經》《女四書》《內則衍義》等[5],即為明清以降女性的經典讀本。

而當創辟之初,中國女學堂承受著來自外界的巨大壓力,走出家門的女教員與女學生并不能夠沖破“男女之大防”,任意走出校門。實際上,為了預防頑固派的攻擊與流氓的滋擾,她(他)們也相應地采取了內外封鎖的自我保護措施。《女學堂試辦略章》[6]既規定,“凡堂中執事,上自教習、提調,下至服役人等,一切皆用婦人。嚴別內外,自堂門以內,永遠不準男子闖入”;在學校開學之后,又上書地方當局,“環求示禁”,以免“愚民無識,相率而來,或有窺探喧嘩等事”。[7]當然,在這種不得已的設防之外,此舉顯然也出自女性的自覺意識。雖然借助《女學報》的創辦,中國女學堂的同人“把戒外言內言的這塊大招牌,這堵舊圍墻,竟沖破打通了”[8],但從“言”到“行”,其間還有著不小的距離。起碼,男女之間的自由交往,在當年還是一個拿不上桌面的話題。

處于學部女學堂章程頒布前的京城各女校,其辦學的情景正與早年的中國女學堂相近。因而,像《譯藝女學堂章程》中所規定的:“本堂全班學生既與世界競尚文明,凡有跡近野蠢之舉動,均宜隨時刪除。至于趨向不端,如革命、自由各黨惡習,尤須從嚴力禁,痛戒沾染。”而“所謂尊君孝親、三從四德,人倫正道皆當切實講求”,這些說法并非僅此一家,倒該算是京師女學的一般特色。若與同期江南的民辦女學堂章程比較,其對于舊道德的保守與堅持,無疑更為明顯。即如南方私立女校中少有的“恭逢皇太后萬壽、皇上萬壽、皇后千秋”,全體學生均要“行三跪九叩禮”[9],把官場的大禮移入女學堂施行起來,在北京卻是“司空見慣渾閑事”。

即使從杜成淑本人的意識看,也并沒有超越京師女學界普遍認可的道德規范。其痛斥屈彊的信,正好提供了難得的研究范本。對于男女交際,杜氏自述“生平所曾謀面者,皆吾父年世尊輩,每晤一次,隨登日記”。見者既為尊長,又詳加記錄備案,杜之謹小慎微可知。其指示屈彊:“會所距茶攤,相離不過十步。君如仰慕淑之高雅,固無妨落落大方,光明磊落,致敬盡禮,道達來意,方不失為學生資格。淑稟知父母認可后,即能接談。”“況淑之學問淵博,君既從徐女士處聞知,何不即從徐女士介紹,達其誠意,而必為是私相傳遞,以售其不軌之謀?”其中的要點是,如要見面,也應在公開場合,并且必須先經父母同意;當然,更好的做法則是請第三者轉達,徹底免去嫌疑。而兩種可行的方案,都指向對“私相傳遞”的堅定拒絕。下面一段論及“自由”的話更值得重視,因其可代表當時北京新學界的共識:

至于自由之說,中國女學尚在萌芽,循禮守義,國粹在斯。淑家世以孔教為尊,最不取自由之邪說(非真自由也)。凡新學號稱自由者,大都皆野蠻之自由,非法律上之自由。滿口盧梭,居心盜跖,一動一言,毫無公理。在彼方自詡文明,而已不值識者一噱也。[10]

既然如此,上海一帶至少從理念上頗加肯定的“自由結婚”,到了北京地面,哪怕是新學界也絕對不能接受。

由此而言,清朝學部將女子教育的宗旨概括為“啟發知識、保存禮教兩不相妨”, 《女子師范學堂章程》也以家庭教育為女學的重心[11],在京師學界因廣有基礎,均不難獲得贊成。即便提倡女學最力的《順天時報》,在代表報社立場的《論中國女學界事》中發出如下議論,因此也不足為奇:

至詰其救弊之方,總以嚴定規則,專課家庭教育為要。如國政、社會等學,似宜需諸異日耳。[12]

對學部斥責女學慈善會舉辦的諸項慈善活動“于中國禮俗實相違異”的訓令,該報也主動發表論說,加以褒贊[13]。可見對于女子教育的設想,京城學界與清朝學部有更多的共同語言。在其心目中,“啟發知識”與“保存禮教”,或者說新教育與舊道德,二者之間的關系應是不以前者妨害后者。

于是,前文第一節引錄金一創作的那首唱響于江南文明婚禮會堂中的《自由結婚》歌,在學部審定女學教科書時,也理所當然地遭到禁斥。札文稱:

查文明書局所印《女學唱歌集》,內有《自由結婚》,歌云,“記當初指環交換,揀著平生最敬最愛的學堂知己”;又云,“可笑那舊社會,全憑媒妁通情”等語,與中國之千年相傳禮教及本部《奏定女學堂章程》均屬違悖。……茲如該局此書所言,實屬有傷女教之課本新書,應即分別禁止,以維風化。

京師督學局因此咨請警廳協助,“隨時考查”, “分別禁止”[14]。而作為官方查禁根據的《奏定女子師范學堂章程》,其教育總要第一條即規定:

中國女德,歷代崇重。……今教女子師范生,首宜注重于此。務時勉以貞靜、順良、慈淑、端儉諸美德,總期不背中國向來之禮教,與懿媺之風俗。其一切放縱自由之僻說(如不謹男女之辨,及自行擇配,或為政治上之集會演說等事),務須嚴切屏除,以維風化。[15]

以此衡量,文明書局創辦人廉泉的出版包含有《自由結婚》的《女學唱歌集》,以及其參與年輕學生的文明結婚禮,在北京學界都屬于不敢想象的出格之舉。雖然上文已挑剔地指出,傳統婚姻道德即使在上海,也仍受到相當尊重。不過,比之北京,江南自然又處于領先地位。

回到杜成淑拒屈彊私函一事,從南北報刊對此反應之差異,也可窺知兩地風氣之不同。京津報界對其經過報道最詳細,如《順天時報》《大公報》幾乎都是連篇累牘,有聞必錄。《大公報》上刊載杜成淑信以及轉發《時報》稿件,更是置于最重要的社論位置,這些題為“代論”的文字,明顯得到報社的贊同。而上海《時報》雖發表了由中國婦人會南洋分會提供的《中國婦人會募賑余談》,卻是放在文責自負的“來稿”欄,以顯示其態度的客觀。《女子世界》最末一期出于關注女界動態的原則,也刊登了杜成淑《答譯學館學生□□書》。但不只在題目中隱去了屈彊之名,而且對其中刻薄的譏諷嘲罵以及“最不取自由之邪說”諸言作了刪節。[16]這些編輯處理手法的使用,顯然表明雜志的立場與杜氏并不一致。

而在這次事件中,表現最為突出的反倒是在東京編刊的《中國新女界雜志》,其在屈彊函中逐句加批,極盡挖苦、嘲諷之能事的做法,確實別開生面[17]。主編燕斌(煉石)女士的評論也對杜成淑復書之“詞旨嚴厲,議論正大”大加表彰,因而盛贊:“京師四川女學堂有如此之學生,其教育之完善可知;中國婦人會有如此之書記,其全體之精神可見。”其立論依據也先以開宗明義的方式在評說開首揭橥:

道德者,女子立身之要素,提倡女學者,所尤當注重者也。[18]

假如我們了解,燕斌為中國婦人會總裁“廖太夫人之高足弟”[19]這一層淵源,在東京的《中國新女界雜志》所發出的聲音竟然與京津學界相近,便并非不可理解了。或許正是為此,激烈倡導女權的革命家秋瑾,才會對該刊大為不滿:

近日女界之報,已寥寥如晨星,□□之雜志,直可謂之無意識之出版,在東尚不敢放言耶!文明之界中乃出此奴隸卑劣之報,不足以進化中國女界,實足以閉塞中國女界耳,可勝嘆息哉![20]

以今人的眼光裁斷,我們很容易贊同秋瑾的責難,批評京津學界的保守迂執。但倘若設身處地,將杜成淑拒屈彊私函一事放置在清廷承認女學堂合法性前夕的京師重地來考量,則杜家作為北京女學創始人,其反應之過分激烈與對舊道德之刻意奉守,既顯示出傳統意識的自然滯留,也確實暗含著維護女界前途的良苦用心。[21]實際上,在女子社會化教育實行的初期,“保存禮教”與“啟發知識”相提并論,已然是為新式教育留下了立足與生長的必要空間。而日益擴展的新教育最終必將突破舊道德的規范,又是可以預期的前景。即使在屈、杜交涉的當日,初步接受新教育洗禮的屈彊,便已表現出對有悖于禮教的男女自由交往、自由婚戀的熱切追求與大膽實踐。如此,在新教育與舊道德的沖突與磨合中,無論江南還是京津,其總體目標與發展趨勢的一致,應該說是毫無疑義的。本章剖析當年杜成淑拒屈彊函的前因后果,也有意展示前輩處境之艱難與晚清女子教育問題復雜的一面。

[1] 屈彊猜測杜成淑的答書乃是由胡子良與陳華臣代筆,于事情不合。以杜之“好筆墨,能作六七百字”(屈彊《覆女學生杜成淑書》)的寫作能力,短期內完成此千余言的長信也確有困難。最接近事實的可能是,杜成淑的公開信系由其父母主稿。杜成鋆將載有此函的《北京日報》交付《中國新女界雜志》發表,也證明原報以及原信是由杜自家人提供。

[2] 《議飭女學堂設立研究會》, 《申報》,1907年3月6日。

[3] 《中國婦人會募賑余談》, 《時報》,1907年3月18日;《中國婦人會南洋分會來函照登》, 《中國新女界雜志》3期,1907年4月。

[4] 《通飭京內各女學堂遵守奏章札文》(光緒三十三年二月二十三日), 《學部官報》17期,1907年4月。

[5] 參見《上海創設中國女學堂記》, 《萬國公報》125冊,1899年6月。

[6] 初刊1897年11月18日《新聞報》,12月4日出刊的《時務報》第47冊,以《上海新設中國女學堂章程》為題再次發表。

[7] 《上海縣正堂黃為出示諭禁事》(光緒二十四年四月二十八日), 《女學報》3期,1898年8月15日。另據同期《女學報》所刊《蘇松太兵備道蔡為出示諭禁事》(光緒二十四年五月十五日),不久在中國女學會書塾即發生了“有流氓等,在墻外拋擲磚石,損壞天篷”,扭獲一名送巡防局后,“其黨徒膽敢聲言將拆毀學塾”的事件,則請求官方示禁確非過慮。

[8] 潘璇《論女學報難處和中外女子相助的理法》, 《女學報》3期,1898年8月15日。

[9] 《譯藝女學堂章程三十條》, 《順天時報》,1906年2月21日。

[10] 《四川女學堂學生中國婦人會書記杜成淑答譯學館學生屈彊密書》, 《北京日報》,1907年2月27日。

[11] 《奏陳詳議女學堂章程折》, 《學部官報》15期,1907年3月。

[12] 《論中國女學界事》, 《順天時報》,1907年3月28日。

[13] 見《論學部通飭女學堂事》, 《順天時報》,1907年4月10日。

[14] 《提學司示諭》, 《大公報》,1907年4月19日;《督學局咨廳文》(為禁《女學唱歌·自由結婚》事), 《盛京時報》,1907年4月25日。

[15] 《奏陳詳議女學堂章程折》。

[16] 中國婦人會書記杜成淑《答譯學館學生□□書》(丁未正月), 《女子世界》2年6期,1907年7月。

[17] 茲節錄燕斌在《譯學館學生屈彊原函》首尾所加之批語,以見一斑:“識君將及一載(做夢),清風朗月(正好求學),我勞如何(搗鬼)?胡圖天假之緣(正是天奪其魄)。情之所鐘,正在吾輩(罪之所加,正在此輩)。……冒昧上陳(原來自己也知道),乞恕唐突(真正恕你不得),惟祈愛鑒(愛國,愛親,愛身,愛同胞,愛社會,愛世界,無所不用其愛,無時不用其愛,惟獨不愛你這學界的蟊賊,文明的公敵)。”(《中國新女界雜志》2期,1907年3月)

[18] 煉石《可敬哉京師四川女學堂之學生可敬哉中國婦人會之書記》, 《中國新女界雜志》2期,1907年3月。

[19] 《中國婦人會章程》(附記略), 《中國新女界雜志》3期,1907年4月。

[20] 秋瑾《致〈女子世界〉記者書》其二(1907年4月3日), 《秋瑾集》48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

[21] 據《胡蘭畦回憶錄》(1901—1936)(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記述,黃銘訓(書中稱“杜黃”)本是位能跟隨時代前進的女性。她辛亥革命時加入同盟會,曾在京津鐵路火車上為革命黨運送過炸藥。民國年間,回成都居住。北伐戰爭時,又竭力組織女子北伐軍,未果;旋即出任成都婦女公會會長(55—5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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