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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今天早晨的天氣很不錯,重點中學校園里,確切地說,是在二樓的露天走廊上,舒緩的太極拳伴奏樂聲中,穿一身淺紅色運動服,腳蹬一雙白色運動鞋的楊亦柳在打太極拳。盡管她的動作不太能令人稱道,但她的神情卻是那么專注和自信。

一只小小的錄音機擺在走廊的水泥護欄上,護欄還貼了瓷磚。校園環境優美,有樹,有花。每一幢樓都挺新,顯然翻修不久。而操場上,地面被掘起了一半,分明也將進行改造??偠灾@一所重點中學給人的印象是,很像發達大都市中的一所“貴族中學”。

校園里此時特別安靜,除了音樂在回蕩,再無其他聲音。而除了在陽臺上打太極拳的楊亦柳,也再不見第二個人影。

楊亦柳“仙鶴展翅”,不料腳下不穩,身子一晃,急忙一手扶住護欄,同時,她發現了站在一扇門旁正看著她的李一泓。

楊亦柳嗔怪道:“你這個人,怎么也不趕緊上前扶我一下啊?”

李一泓微笑道:“我這不是沒來得及嘛!”

楊亦柳略帶點撒嬌的語氣,說:“教練,我的動作怎么樣?”

李一泓剛欲開口,楊亦柳又說:“不許評論最后那一式啊!”

李一泓又微笑了,隨即收斂笑容,鄭重地說:“不錯,進步很快。‘仙鶴展翅’兩臂要同時展平,否則身子就會不穩的。”

“我展平了呀?!?

“你沒展平。”

楊亦柳成心斗嘴:“我明明展平了嘛!”

李一泓不知是計,較真兒地說:“你明明沒展平嘛!你這個同志呀,要實事求是嘛!”

楊亦柳命令:“那你做給我看,從頭做,不多看你做一遍,我以后還做不好!”

李一泓遲疑了一下:“我看,這會兒就免了吧!”

楊亦柳執拗地說:“不行!你都給姚局長吃了那么多次小灶,我也強烈要求吃一次小灶。”

從以上對話中可以看出,楊亦柳表現得幾近于一個小女孩兒。一位未婚的中年女性對一位單身的中年男人那一種喜愛之情,既內斂又溢于言表。然而李一泓似乎忽視了這一點。也許,在他們的關系中,他對這一點早已習以為常了吧?總之,他竟沒有任何特別的反應。

他有幾分無奈地穩了穩神,暗吸一口氣,打起了太極拳,直至“仙鶴展翅”一式。退至一旁的楊亦柳抱臂觀看,目光極為欣賞。

李一泓收了“仙鶴展翅”的架勢時,楊亦柳大鼓其掌,并說:“就喜歡看你打太極拳,迷人,有魅力!”

李一泓不好意思起來,指著操場,成心岔開話:“同志,你那兒怎么又開工了啊?”

楊亦柳走到護欄前,興奮地說:“趁著假期,改造操場!開學那一天,我要再給學生們一個驚喜!”

“原先那操場,不是挺好的嗎?”

“好上加好嘛,跑道要鋪成塑膠的,中間呢,要圍出一塊網球場。至于籃球場,轉移到教學樓后邊去。后邊有一塊閑地,我親自跑了幾次,終于把合法占用的批文拿到了!”

“這么一折騰,又得花不少錢吧?”

“怎么能說是折騰呢?這叫能力。錢不是問題。國家的教育經費,用在人民的教育事業上,誰能力大,誰當然申請下來得多。現在國家重視教育,高帽子給官員們一戴,請求特批點兒教育經費還難嗎?”楊亦柳看看李一泓又說,“何況不少官員的兒女都在這兒上學,他們不給我點兒面子那可不行!”

“你啊,亦柳,難怪人人都說你是女強人!”

“我怎么覺得你話中有話?。坑惺裁慈嗽谀忝媲百H損我了吧?”

“沒有,你多心了。”李一泓掩飾地把手伸進兜里。

“沒帶煙吧?那你就只有忍著啰。有人貶損我也不在乎。市重點中學不是我楊亦柳的私立學校,它是本市政府的教育產業。反正我是一心為公,榮辱不驚。”楊亦柳伏在了護欄上,望著校園,深情地說,“二十五六年前,我從省師大一畢業,就分到這兒來當教師——全校最年輕的一位女教師。我把這所學校當成我的第二個家。那時,它只不過是一所普通中學。一個破敗的院落,幾排老舊的磚房,自從我十幾年前當上了校長,整天為這所學校多思少眠,幾乎操碎了一顆心。沒有我楊亦柳,它哪兒有今天這規模、這面貌……”

李一泓看著她,沉思了一下,也扶在護欄上,低聲地說:“對你有意見的人,也不會當著我的面說啊……”

他轉臉看楊亦柳,楊亦柳也正扭頭看他,二人目光相遇,都不禁微微一笑……

“真的?!?

“得啦,別解釋了,我信你。其實,我也不是沒有私心雜念……”

“私心雜念?”

“我不甘只當市政協常委??!我還想當省政協委員,甚至,全國政協委員……”

“噢……從來沒想到,你會有……那么……”他斟酌一番,說出了這么幾個字,“特別的……想法……”

楊亦柳也較真兒地說:“我猜,你原本是想說古怪的想法吧?”

“亦柳,我要是那么說了,你會生氣不?”

“你呀,作為文化館長,你做的實事已經很多。作為政協委員,你想的問題還是太少了?!睏钜嗔谧o欄上,自言自語,“我們正處在一個分配利益的時代。改革開放二十幾年了,改革成果厚實了一些,國家財富這一塊蛋糕比從前大了許多倍,那么各種各樣的眼睛就都盯著它,心里就產生了期待進行二次分配的要求。這一要求是正當的。一味積累,不分而共享,創造和發展的積極性就不可持續,甚至會喪失。但分配卻不可能是十三億多人都伸出手去自行切割,所以要有分配的代言人。我希望自己能在更高的層面成為分配代言人……”

“那么,你想代表誰呢?”

“我們市在全省是個窮市,如果我能獲得在省一級平臺上發言的機會,我當然要代表我們這個市的利益。我們省,在全國又是個經濟欠發達的省,如果我能成為全國政協委員,我當然要為一切經濟欠發達的省份說話。所以,我一定要把這一所重點中學,打造成全省的第一重點中學。省里對我們這一所重點中學刮目相看了,不能不重視了,我楊亦柳也就突顯在他們的視野之內了。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啊!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一泓,你能理解我了么?”

李一泓點頭。

“看我,逮著個話頭,在你面前就表白起來沒個完了。都忘了問你了——囑咐你要在家睡個懶覺,你卻不,一大清早跑到我這兒來有何公干呀?”

李一泓笑了:“我能有什么公干呢,要到館里去,不知不覺地,卻把車騎到這兒來了?!?

楊亦柳也笑了:“那證明你想我了!”

李一泓不好意思,摸后脖頸,想說什么,楊亦柳一把拉起他:“別解釋,有的事越描越黑。想就是想了,要求別人實事求是,你自己也要實事求是。走,陪我到辦公室喝杯茶?!?

來到辦公室里,楊亦柳接了個電話:“他就在我這兒……你為公家省點兒電話費吧,我替你轉告……”

放下電話,楊亦柳問:“你猜誰打來的電話?”

“誰?”

“姚局長。要說老姚這位工商局長,人家當的還真就是稱職。昨天夜里,人家親自率領市場督察人員堵在公路收費站那兒,結果還真被他們堵了個正著。滿滿四卡車偽劣大米被扣住了,可惜四個押車人跑了三個,只逮住一個……”

李一泓如釋重負:“這我就放心了!”

楊亦柳轉移話題,又說:“一泓,有件事兒也鬧得我整夜整夜地失眠,你也得像對別人一樣,必要時為我排憂解難?!?

李一泓詫異:“嗯?你還需要我排憂解難?”

楊亦柳嘆了口氣:“省里對我們安慶一中也很重視。全省排名第一的重點中學,無論如何不能總讓一所私立中學占著吧?那主管教育的官員多沒面子,所以省里批給了我們安慶一中兩千多萬元,要求我們一中在各方面都朝著全省排名第一的重點中學努力。你想這對我是多大壓力?那樣一所中學,不是單靠升學率就能被承認的,教學環境也是重要標準??善蹅兪姓f里,有些人莫名其妙,一次次阻攔著不許那兩千多萬元劃到我們賬上……”

李一泓轉臉看楊亦柳,聽得很認真。

楊亦柳說:“反對的意見,歸納起來,無非這么幾種聲音——教育公平啊,錦上添花啊,一枝獨秀啊……一枝獨秀就一無是處了?最起碼提升了安慶市的知名度吧?你可要在政協支持我們一中……”

李一泓忽然推一下楊亦柳,指問:“那怎么回事?”

窗外——在一幢小二樓那兒,正有幾名男生順著用床單結成的帶子墜下來。

“這幾名男生簡直太難管教了!”楊亦柳看得直搖頭。

“他們干嗎那么下樓啊?”李一泓挺奇怪。

“都是這學期考試不及格的學生,被延遲放假,扣在學校里加強補習。怕他們還不用功,跑校外貪玩兒去,我就下令把樓道門鎖上了……”

“那……他們上廁所怎么辦呢?”

“樓道有廁所。一日三餐,食堂的師傅給送上去。中午和傍晚,還開兩次鎖,讓他們到操場上活動活動。這還不夠人性化嗎?還想咋樣?”

楊亦柳走到了露天走廊上,大聲又嚴厲地喊:“你們想造反啊?!”

幾名男生抬頭望了她一眼,竟雄赳赳氣昂昂地朝這一幢樓大步走來。

楊亦柳回到辦公室,生氣地說:“居然還敢大模大樣地來找我,不嚴加訓斥,那還了得。一泓,一會兒他們進來了,你千萬別插話,看我怎么調教他們!”

輕輕的敲門聲,聽起來挺有禮貌。

“進來!”楊亦柳的聲音卻夾帶著惱火。

門幾乎是無聲地開了,卻是那種完全的敞開,五六名男生魚貫而入,頓時站滿了一屋子,半大小伙子們,一個個不卑不亢,臉上皆呈叛逆表情。

為首的正是周家川:“楊校長……”

楊亦柳冷冷地說:“都進來了就要把門關上,這么點兒起碼的禮貌還需要我提醒嗎?何況我這兒正有客人?!?

半大小伙子們的頭,齊刷刷地轉向李一泓。李一泓沖他們微微一笑。周家川把門關上了。

“你們為什么要以那么一種不尋常的方式離開宿舍?”楊亦柳責問。

“因為我們要來找您,而樓層的門上著鎖?!?

“什么事兒,說吧?!睏钜嗔恼Z氣平和了些,但仍板著臉。

“我們不必說……”

“不說我怎么知道什么事?”

“您看了就知道了……”周家川掏兜,沒掏出什么來,掏遍所有的兜,還是兩手空空,他急了,嘟噥,“咦,怎么不見了呢?哎,是不是不在我這兒?。 ?

于是每一個男生都掏起兜來。楊亦柳耐心地等,轉著指間一支筆。

“在我這兒!”一名男生叫起來,上前一步,將一頁折了兩折的紙放在桌上。

楊亦柳看著那名男生:“展開,這也是禮貌?!?

那名男生默默將紙展開,推向楊亦柳面前。

楊亦柳并沒拿起,斜瞥目光看了一會兒,站起,繞過桌子走到男生們跟前,掃視他們,踱來踱去,男生們一個個站得腰板更直了。

楊亦柳的臉色很不好看:“你們來這套,誰的主意?要挾嗎?周家川,你是不是主謀?”

周家川鎮定自若:“這又不是陰謀,是光明正大的權利,所以沒什么主謀不主謀的?!?

一名男生附和說:“對,沒有誰是主謀,是我們不謀而合且眾志成城的事。”

李一泓起身走到桌前,拿起紙來看——“轉學申請”四個字赫然入目,紙下方是男生們各自字體不同的簽名。

李一泓放下紙,轉身面對窗外,背對男生們和楊亦柳。看得出,他陷入了沉思……

“轉學那也得有理由,而且得有充分的、正當的理由。說說你們的理由吧,一個個說,誰先說?”楊亦柳的聲音從背后傳入李一泓的耳朵。

“我們的理由是共同的,已經寫在上面了,您為什么不看?”還是周家川的聲音。

“我當然是要認真看的,但是當面聽取你們的陳述,那也是有必要的。”

一名男聲高叫:“我們受夠了?”

“受夠什么了?”

另一名男生已經在喊了:“受夠這所鬼中學了,受夠了這里對學生的一切管制方式了!”

李一泓緩緩向學生們轉過身,見楊亦柳惱怒地:“你居然把我們這所重點中學說成是鬼中學嗎?在你們看來,學校對你們的嚴格管理那是管制嗎?這一所中學每年都有學生考入國家名牌大學,這一所中學有好幾位老師擁有省教育系統頒發的特級教師證書!”

“校長,對不起,他剛才的語言表達不準確?!敝芗掖ㄓ珠_口了。

“那么你來說?!?

“我認為,準確的表述那就是——這里簡直是一所魔鬼中學!我們在這里受到的不僅是管制,還是統治!”

“你!……周家川,你也太放肆了!”楊亦柳連連用手指點他。

“校長,您愿意知道這所中學對我們最有害的那一種教育是什么嗎?”周家川的聲音充滿冷傲。

楊亦柳張了一下嘴,卻什么話也沒再說出來。

“請您聽清楚,這里對我們最有害的教育那就是——時時刻刻提醒我們,只有考上名牌大學才能成為不普通的人,而考上了普通大學的人只配一輩子過普通人的生活,連大學都考不上呢,那人生簡直就沒有了任何希望可言。多謝您下令幽禁了我們這些日子,使我們幾個有機會在一起深入地討論人生問題?,F在我們已經統一了思想,我們認為,憑我們的學習情況,轉到任何一所中學去,考上一所普通大學是根本沒有什么問題的。我們都是普通老百姓的兒子,我們不在乎將來過普通人的生活,更不怕過普通人的生活。恰恰相反,我們還很尊重過普通生活的普通人。中國有十三億多人口,過不普通生活的人連萬分之一都不到。我們將來能成為受過高等教育的普通人,已感到萬分的幸運。對此我們無怨無悔——以上便是我們一起要求轉學的理由……”

一名男生性子很急:“我說同學們,我們還在這兒啰唆什么呀?都收拾東西回家吧!”

周家川向楊亦柳深鞠一躬,率先轉身離去。頃刻間,幾名男生全走光了,最后走出的同學,還沒忘禮貌地將門輕輕關上。

辦公室只剩下了楊亦柳和李一泓,楊亦柳顯然已經忘了李一泓的存在,她呆呆地站在那兒,喃喃自語:“太放肆了,太放肆了!”

李一泓轉身看她,低聲說:“我看,也許是因為你和他們之間平時的溝通太少……”

楊亦柳這才注意到李一泓的存在:“他們剛才那么放肆地對待我,你怎么能始終一聲不吭坐在一旁聽著、看著?為什么連一句維護我尊嚴的話都不說……”

李一泓一怔,隨即苦笑:“亦柳,可是你自己不許我說話的呀!再說,我也不是老師……”

門忽然被推開,闖入一個莽莽撞撞的男人,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喊:“哪位是楊亦柳?我是施工方的,這都開工幾天了,合同也應該簽了吧?”

從校長辦公室出來,李一泓踏下樓前臺階,走到自行車前,雙手放在車把上,卻沒立刻翻身上車,心事重重地站在那兒。周家川等幾名男生停止打籃球,都從遠處望著他。

他終于騎上了自行車,可沒騎多遠,又下了自行車——自行車的鏈子掉了。他蹲下身,卡上鏈子,掏出手絹擦手,那一封農村小學校長寫給他的信從兜里帶出,掉在地上,他卻并未覺察,重又翻身上車,騎出了校園。

李一泓騎車來到文化館院門前,小劉等幾名同事在往卡車上裝成捆的書。他下了車,問小劉:“小劉,什么時候送?”

小劉邊裝書邊回答:“上午裝好車,下午兩點動身。齊館長親自開車,我跟去。”

李一泓一邊停車一邊又問:“齊館長他人呢?”

“買煙去了,一會兒就回來?!?

李一泓又說:“我也去?!?

李一泓走入齊館長辦公室,放下手拎包,站在一面墻前,看著本市的地圖,并在圖上指點著,然后用鉛筆在一頁白紙上畫出某村到某村的路線圖。

做完這些,他坐在桌前,又陷入沉思,掏兜,卻沒有掏出那封信來。他翻手拎包,翻了個底兒空,還是沒發現那封信。

齊館長剛好進來,見狀奇怪地問:“丟什么了?”

“一封信,很重要。”

“來前去哪兒了?別急,抽支煙,慢慢想一會兒,興許一下子就能想起掉在哪兒了。”

李一泓心煩意亂地接過煙,緊鎖眉頭地吸著。

“聽小劉說,你也要去?”

李一泓仿佛沒聽明白,怔怔地瞪著齊館長。

“你臉色不好,何必非辛苦一趟呢?趁我們下去了,館里沒什么事,你在家好好休息幾天……”

“我去,我一定得去——我好幾年沒到過遠點兒的農村了?!闭f罷,李一泓猛地站起,按滅了煙,拎上他的包就往外走。

李一泓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回頭囑咐:“多帶一桶汽油。我下午兩點準時過來,千萬等我!”邁出門去,走了幾步,他轉身又大聲說,“必須等我!”

騎著自行車回到重點中學校園,直至到楊亦柳辦公室那幢樓前,李一泓才急剎住。他三步并兩步地奔入樓里,來到楊亦柳辦公室門前,敲門,室內沒有人應。輕輕推門,推不開??磥項钜嗔呀洺鋈チ耍剞D身離開。

李一泓推著自行車走在校園里,碰到了拎著抱著各種東西撤出宿舍的周家川他們:“同學們,請站一下?!?

他們站住了,默默地用叛逆的目光看著他。

“你們,在校園里撿到一封信沒有?牛皮紙信封,信封上一個字也沒有……”

他們紛紛搖頭。

“如果撿到了,請還給我,那一封信對我很重要。”

他們還是搖頭。

“那么,如果此后撿到了,請通知一下文化館好嗎?”

他們不再理睬他,一個個冷漠地從他面前走過。

“周家川!”李一泓忽然喊。

他們站住,卻沒有誰回頭或轉身。

“你轉過身來!”李一泓指著周家川。

周家川緩緩地轉過了身。

“我見過你,你不就是我小女兒李素素的同學,眺安村周福樓的二小子嗎?”

“我也見過你,你不就是新增補的政協委員李一泓嗎?”周家川反問。

“別跟我提那事兒。你對楊校長說的話,也許有幾分道理??赡惝敃r那種態度,很不像話。她不但是你們的校長,還是長輩,和你父母同歲數的人!一個孩子,什么話,沒輕沒重的,張口就對長輩說,那能算什么出色的表現?”李一泓目光嚴厲地從這些男生的臉上掃過,“如果你是我兒子,我非當場命令你向楊校長認錯不可!”

“很遺憾,可惜你不是我父親。”周家川說罷,一轉身走了。其他男生相跟而去,李一泓站在原地望著他們背影。

李一泓在楊亦柳家門前下了自行車,見院門上掛著鎖。

一個抱著孩子的婦女走來,問:“是文化館的老李吧,找楊校長?”

“是啊,想問她點兒事。”

“住院了?!?

李一泓愣住了。

“聽說心臟病犯了,是被學生氣的。剛才到家不一會兒,救護車就開來了……”

在狹長的小巷里,李一泓推著自行車的背影,走得很慢,很慢……

用防雨布罩住書捆的卡車從文化館門前開走,日西時分,開到一所農村小學校前——沒有圍墻,沒有校門,并排三間低矮的土坯小屋,再加一小塊平地而已。平地的邊上,有一排光溜溜的拐杖似的樹干,看上去立在那兒有年頭了。平地上再無一物,情形蕭瑟而又孤寂。

李一泓、齊館長和小劉從駕駛室躍下,一名中年男人和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迎上前來。中年男人真誠卻又有幾分誠惶誠恐地說:“辛苦,辛苦!”轉身吩咐那姑娘,“敲鐘,讓同學們出來列隊,舉行歡迎儀式!”

于是,那姑娘去敲掛在樹干上的鐵锨頭。

齊館長說:“不必歡迎,不必歡迎,您是……”

中年男人回答:“我算是校長,她算是老師?!?

李一泓奇怪地問:“怎么說算是呢?”

中年男人咧嘴一笑:“嘿嘿,我們這兒,也沒個人搭理,都沒經過市里的正式承認嘛!我們不過是在鄉親們的要求下,自說自話地辦了學?!?

隨著“鐘聲”響起,從教室里跑出些大小學生,一個個穿得不像孩子樣,在女老師的指揮下列好隊。

女老師喊:“立正,唱國歌!”

齊館長急忙制止:“哎哎哎,校長同志,國歌咱就不要唱了,太鄭重了,太鄭重了……”

校長說:“不唱國歌了?那好,依您。那,聽我們學生念一首歡迎的詩吧,他們專為歡迎你們寫的。你們如果連聽都不聽,他們心里會難受的……”

齊館長看李一泓一眼,李一泓點點頭,二人走到那些神情木訥而又卑怯的孩子們面前。

于是,孩子們齊聲朗誦:

歡迎你,送書的人!

書就是燈——文化的燈,知識的燈,文明的燈……

歡迎你,點燈的人!

除了書,別的我們也要!

一支鉛筆,一塊橡皮,一本作業本……

給我們吧,快快給我們吧……

在孩子們的朗誦聲中,小劉一手拎一捆書走了過來,卻不知該將書放在哪兒。

校長說:“就放地上吧,沒事兒?!?

小劉將書放在地上,又從卡車上取下兩捆書,拎過來放在地上。等孩子們朗誦完畢,李一泓三人與孩子們互相擺手,轉身向卡車走去。他們似乎聽到了什么,又一齊向孩子們轉過身去——書捆已然散開,孩子們在爭奪所喜歡的書,一個孩子在爭奪中咬另一個孩子的手,另一個孩子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校長和老師將兩個孩子拉開,分別訓斥著……

卡車行駛在一條土路上。駕駛室里,三個人的表情都很沉郁。孩子們的聲音,似乎追著卡車,傳到他們的耳朵里:

“點燈的人啊,歡迎你,

為了你帶來的每一樣東西,

我們感激,我們敬禮!

如果正趕上下雨,

你的鞋子沾了這里的稀泥,

我們還要輕輕地說

對不起……”

齊館長按一下開關,駕駛室響起女歌星宣泄般的歌唱,歌聲壓住了孩子們的朗誦。

坐在中間的小劉心煩地將播放系統關了,孩子們的聲音似乎又響起:“一支鉛筆,一塊橡皮,一本作業本……

除了書,別的我們也要……”

齊館長顯然也很煩,再次按一下開關,于是女歌星的歌唱又響起……

小劉似乎對齊館長說了一句惱火的話,齊館長似乎回了一句惱火的話。李一泓也惱火起來,也大聲吼了一句什么話,齊館長和小劉安靜了……

天空中有烏云悄悄聚集著,墨黑的云朵堆疊成山峰,翻滾成大河,擠壓成鐵幕……就像一本不斷被風一頁頁掀動、內容變幻的大書。一陣風打過一聲招呼,大滴的雨水熱情地撲墜下來,拖曳出一道道閃亮的軌跡,把能看到的一切都織進一片迷蒙中。雨中的卡車甲殼蟲一樣在泥濘的土路上前行,遇到坑洼,每每碾飛出四處飆濺的泥水……

天黑下來的時候,卡車停在了一所中學的校園里。同樣的一排平房,只不過是磚的。從窗子里,可見燭光點點。

雨,仍下著……

一間教室里,幾十個男女中學生坐在座位上,幾捆書已擺在講臺桌上,但捆書的繩子已解。

一位中年男老師在向李一泓他們解釋:“村里經常有人拖交電費,結果呢,我們學校就受牽連。一停電,我們就得點蠟燭……”

李一泓三人濕淋淋地點點頭,表示理解。

老師說:“讓我們再次以熱烈的掌聲,感謝市文化館的同志冒雨給我們送來了這么多書!”

學生們機械地鼓掌,然而表情都那么漠然。

等掌聲停歇了,老師接著說:“現在,從這一排開始,按順序到前邊來挑書。每人只能挑一本。挑了就回宿舍繼續學習?!?

一名女生小聲說:“那,我們的蠟燭呢?”

老師微微一頓,說:“誰的蠟燭,誰自己帶走。”

于是一名男生首先上前,一手秉燭,一手挑書,翻來覆去地挑了半天,他問小劉:“有物理方面的高考參考書嗎?”

小劉犯難了:“這……我不知道……”

老師訓斥:“你挑起來有完沒完?”

那名男生失望地搖搖頭,一本書也沒拿,走了。

接下來的一名女生,如獲至寶地挑走了一本《英語學習竅門》,下一名女生挑走了一本《高考政治題大全》……

一名男生無奈地挑走了一本《唐詩三百首》。教室外傳進那男生的話:“真倒霉,這種書對我有什么用?給你吧!”

“我才不要,哪兒有時間看!”是一名女生的聲音。

李一泓三人互相望望,表情都不自然起來。

似乎,那些書中再難挑出對學生們有用的了,有幾名同學掃一眼便走了。

見李一泓三人表情尷尬,老師賠笑道:“學生們的學習壓力都很大,希望你們能理解……”

齊館長語氣沉重地說:“理解,理解。下次我們一定送些同學們真正需要的書來……”

“拿一本,考上大學以后想看,不是省得自己買了嗎?”老師對一名男生命令道。

男生卻說:“大學里有圖書館,書多著呢!”

老師竟拽住了他:“圖書館是圖書館的,不是你自己的!”

男生無奈,只得隨便拿起一本書走了。

最后一名女生也秉燭離去后,教室里只剩下了一支燭,分明是老師的。而桌上,剩下的書仍很多,重疊相壓。

老師不好意思地說:“齊館長,委屈你們,今晚只能讓你們和學生擠在一塊兒睡了?!?

三個人都默默地點了點頭。

簡陋的學生宿舍,一套被褥緊挨一套被褥,齊館長和李一泓躺在大通鋪的一端,離他們最近的窗臺上,一小截蠟燭在燃著。

“老李,睡著了嗎?”

“沒有,幾點了?”

齊館長從枕下摸出手表,細看后說:“快一點了。這些學生,怎么還不回來睡覺,玩命啊!”

“你記著,明天走之前,把咱們三個人身上多余的錢都留下吧,讓老師給學生們買些蠟燭分分……”

“行。”齊館長答應得很痛快。

第二天早晨,齊館長和小劉在水龍頭前你接一捧水我接一捧水地洗臉。

“小劉,身上還有錢沒有?”齊館長問。

“我就帶了一百多元錢,路上給咱們三個買水花了十幾元……”

“那剩下的都給我。老李的意思是咱們面對貧困,那也不能無動于衷是不是?”

不料小劉生氣了:“誰無動于衷了?剩下的錢我已經分給我那屋的幾名女生了。她們家里窮得都舍不得花錢買蠟燭,撿別人不用的蠟燭頭,燒化在小鐵盒里……”

小劉激動得哽住了,猛轉身離開,留下不知道說什么好的齊館長。

告別時,老師對李一泓說:“允許我說幾句沒原則的話啊,雖然,他當年受處分了,但我們貧窮農村這些教書的人,心里還是挺尊敬他的。當年,他那也算是帶頭為民請命啊,只不過,沒能獲得有些人的理解……”

李一泓從內兜掏出張紙,展開了遞給老師,問:“按這么走,能去成不?”

老師看了看,說:“能,也只有這么一種去法?!?

外面雨小了點,卻仍未停。一間破敗的農村小學的教室里,曾經給過李一泓一封信的那個瘦削的男人——蘇根生在上課。

他居然用塑料繩將一塊白色的塑料布扎在衣服外,因為他頭上方的屋頂,瓦片殘缺不全,透天,漏雨。雨滴落在他頭發上,落在他披的塑料布上,發出撲撲的響聲,濺濕了他身后的黑板——而黑板是抹在墻上的一片水泥,刷黑了而已。他卻激情不減,踱來踱去,大聲地講解著杜甫的詩:“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瑢W們請看——黃鸝、翠柳、白鷺、青天,黃鸝鳴,白鷺飛,多么豐富的色彩,還有美妙的聲音……”

學生們認真地聆聽著,他們的頭上方也四角拴繩懸著一大塊白色的塑料布,而且已接了不少雨水。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翱诖翱?,所以詩人用了一個含字……”蘇根生忽然停住不講了——他發現在殘破的玻璃窗外,站著李一泓等三人的身影。

而就在此時,“嘩啦”一聲,學生們頭上拴塑料布的繩子斷了兩根,教室里頓時一片混亂。蘇根生不得不讓同學們放學,最后,教室里只剩下一個少女和一個更小的男孩兒了。

蘇根生問:“你怎么還不走?”

少女哭了:“我的課本和作業本都濕了……”

“別哭,有我呢。”蘇根生解下塑料布,扎在少女身上,“快回家吧,遮著你弟點兒,別把他淋病了!”

少女用塑料布遮著弟弟,抹了一下眼淚也離開了教室。

蘇根生對李一泓他們說:“她爸在城里打工時,工傷死了,沒上保險,也不懂那回事兒,只獲賠了不多的錢,兩三年就花光了。她媽有精神病,她只得帶著弟弟來上學……”抹去順著頭發流到臉上的雨水,他臉上帶出一絲微笑,“她學習很努力,她是我最喜歡的學生,是我的希望?!?

李一泓和齊館長怔住了,小劉猛轉身沖出教室,貼墻而立,雙手捧著臉,分明是哭了。

齊館長訥訥地說:“我們車上已經沒書了。什么都沒有了??晌覀兝侠钔?,堅持要來這里親眼看看?!?

蘇根生的目光轉向了李一泓,李一泓也訥訥地說:“蘇校長……”

“別叫我校長了。只剩我一個人了,最后一位老師也打工去了,我成光桿司令了。”

“可這所小學,怎么會這么慘?”齊館長的眉毛擰到了一塊兒。

“市里指示過鄉里,鄉里派人來視察過,說這村總共才三十幾個孩子,這所小學完全沒有存在的必要。想上學的孩子,可以轉到一個大村的小學去,那所小學條件好些……”

“那他們為什么不?”齊館長追問。

“三十來里地呢,這些個孩子,每天怎么來去?說得輕巧!”

“那所小學,不能住宿嗎?”

“能,但早都住滿了。一年只能騰出十幾個床位,住校得托關系,走后門。這村的孩子,誰家也沒后門可走……”

蘇根生掏出煙葉袋,想卷煙,李一泓遞給他一支煙,替他點燃,隨后自己也吸著了一支:“你的信,我看了,認認真真地看了好幾遍?!?

“那你替我轉了?”

李一泓搖頭:“沒有。”

蘇根生大失所望:“那你來干什么?只是,來看看,算是給我一種感情安慰?”

李一泓吞吞吐吐地說:“我來親眼看看,那也是必要的……”

蘇根生不愿再說什么,把頭扭向了一旁。齊館長見狀,默默退了出去。

在教室外,齊館長對小劉說:“老李堅持還要再多看幾個窮村里的小學?!绻悴幌敫?,那就陪到此為止吧。”

小劉瞪著通紅的眼睛:“你怎么知道我不想跟著了?”

“怕你心太軟,受不了?!?

“我受得了!”小劉又要流淚了,頭一扭,望向別處。

突然,兩頭豬崽兒不知從哪兒跑來,后面跟著一個拿樹枝攆趕的女人。豬和女人在院子里兜圈子,兩頭豬崽東奔西走,女人顧此失彼,一不小心滑倒在泥濘中。一頭豬崽沖進了教室,把李一泓嚇了一跳。女人追進教室,發現了李一泓,一時自慚形穢,竟呆住了,有點兒不知如何是好。

“我妻子。在教室后邊弄了個豬圈,打算靠它們,明年把瓦補全了?!碧K根生對妻子埋怨道,“你怎么搞的,還讓它跑進教室里來,嚇了李委員一跳!”

女人聽丈夫叫李一泓“李委員”,搞不清李一泓究竟是什么了不起的身份,更加手足無措。

李一泓耐住淚,說:“沒什么,你們堵住門,我來抓?!?

三人通力,李一泓終于將小豬崽抓住,交給蘇根生的女人抱著。

女人對蘇根生說:“那一只不知跑哪兒去了……”

“那么,李委員,我就不奉陪了……”

卡車又上路了,一條泥濘的路。泥濘的路都是不好走的,卡車終于陷住了。

李一泓和小劉下了車,跑到后邊推車。他們忽然發現身旁多出一雙沾著泥水的手,骨節突出,皮膚粗糙——蘇根生的手。

滿是泥水的土路滑腳,三個人在后面用力推車,沾滿泥水的鞋子直往后滑,三個人干脆光了腳,忙了半天,卡車終于擺脫了泥坑。

“前邊岔路多,我想,我還是應該給你們帶一段路?!碧K根生一踢腿,從腳上飛出一片泥云。

“那,請您坐駕駛室里!”小劉攀躍到車廂里。

“謝謝你帶路,但我不能讓她一個人坐在后邊!”李一泓也躍入車廂,用防雨布將小劉和自己罩住。

齊館長打開了駕駛室的門,對蘇根生說:“請上來吧。他倆都很犟,你爭也沒用的。”

卡車依舊行駛在雨中,只是多了一位乘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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