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梁曉聲文集·長篇小說11
- 梁曉聲
- 7576字
- 2020-05-13 15:55:16
第二天上午,姚局長夾著公文包走在市工商局的走廊里,親切隨和地與下屬們打著招呼。姚局長又遇見了一位年輕的女同志小李,端詳著她:“改發式了?好看,我欣賞,更年輕了!”
“本來就不老嘛!局長,您辦公室里已經有客人在等著您了?!?
“我自己還沒進過辦公室,你們就隨便把人請進去了?”
“不敢不那樣,是您老師啊!”小李說罷,匆匆下樓去了。
“我老師?”姚局長推門進入辦公室,見坐等他的是李一泓。
“你坐你坐,別起。我下屬說是我老師在等我,我當真是我的大學老師從省城來了呢!”
李一泓笑道:“我可沒有自稱是您的老師??!”
“你當然不會。可我的下屬們,幾乎都知道我在跟你學太極拳。在他們眼里,你自然算我老師。喝茶不?哦,已經替你沏上了,替我招待得還挺周到?!?
姚局長一邊說,一邊摘下帽子掛了,又順手澆了澆辦公室里的花,話一說完,人也就在辦公桌后坐下了。一身制服的他,在自己的局長辦公室里,和在公園里跟李一泓學太極拳時,神態姿態大不一樣,判若兩人了。
他雙手交叉桌上,望著李一泓,親切而又強調身份地說:“在我局里,我可不能像在公園里那樣稱你老師了。這一點,還要請你原諒啊?!?
李一泓自謙地笑笑:“叫什么都行,隨您便?!?
“可要是叫你李副館長呢,有點拗口,就稱你老李吧!”
“你我之間,我可擔當不起一個老字,您年長我六七歲呢!”
“別擔當不起。我要是叫你小李,我不是等于在暗示自己,我已經老了嘛!”姚局長苦笑了一下,“找我有事?”
“是的,想來想去,還非首先找您不可……”
姚局長做了一個手勢打斷李一泓:“老李,對不起啊——姓馬那個賣肉的,拿著你的信來找過我了,我也吩咐下邊給辦了,總得給你一個面子嘛。但是這類事,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啊。那樣,年終述職時,下邊就該給我提意見了,明白?”
“明白,我找您,是因為……一件更重要的事……”
“更重要的事?老李,你可別給我出難題啊。進人啊,誰提職啊,違反管理條例批執照啊,那類事我是愛莫能助的……”
“姚局長,我不是為個人的私事。我是來向您舉報一個情況的。”
“嗯?”姚局長來了興趣。
“非法加工大米的事,該咱們工商局管吧?”
“對。咱們工商局有市場監督管理科。一切非法營銷之事,都在咱們的監督管理范圍以內。可大米……什么大米?就是咱們吃的大米?”姚局長疑惑不解,“如果自己種了稻子,自己在家庭里采取什么辦法脫殼了,然后到市場上去賣,那應該不算違法的事?!?
李一泓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說:“可他們的米如果是次米,通過一種加工的方式,往米中摻些粉劑的東西,將次米變得像優質米似的,看上去米粒大了,飽滿了,更白了,還顯得光亮了……”
“等等,等等。你說摻些粉劑的東西,什么粉劑?”
“滑石粉,骨粉,也許還有別的成分,合成的一種粉劑?!?
姚局長起身了,繞過辦公桌,坐到李一泓對面的沙發上,重視地說:“老李,慢慢說,越詳細越好!”他見李一泓的一只手伸入兜里,又說,“想吸煙?吸吧吸吧。我不吸煙,我的辦公室也禁煙。但對你可以破例?!?
“謝謝。”吸著煙后,李一泓心情沉重地說:“我兒子在農村。我昨天回去了一次,親眼看見,我兒子就在家里那么加工次大米。我一問,他說村里許多人都那么干。還說,不少村子都那么干。我想,即使我是一名普通公民,我也應該向有關部門舉報。何況,我已經是一位政協委員了……”
“你自己不說,我倒忘了。老李,啊不,李委員,您反映的這個情況,確實很嚴重,這已經不僅僅是合法加工還是非法加工的問題了。這件事的性質如果屬實了,那就是坑害消費群眾的性質了?!?
姚局長對李一泓“您、您”相稱,顯示敬意了。當然主要不是因為李一泓的責任感,而更是由于李一泓政協委員的身份。
“我是連夜趕回市里的,還用自行車帶了一袋兒。”
“太好了,在哪兒?”
“半路掉了。那袋子上還印著:綠色食品,養生保健。”
姚局長顯得有些亢奮,搓著手說:“一泓委員……嗯,這稱呼還挺順口。一泓委員,是這樣的,我們工商局,為了將職責履行得更好,對舉報極為重視。您反映的情況如果屬實,非同小可……”
“別的村我目前還不敢肯定,起碼我兒子住的那個村里,情況是屬實的。”
姚局長起身又走到辦公桌后,拉開抽屜,取出兩種紙張展示給李一泓看,一種紙頁上印著紅色的格子,一種紙頁上印的是綠色的格子。
“一泓委員,您請看。一般同志的舉報或情況反映,我們用綠色表格登記。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們舉報或反映的情況,我們用紅色表格登記。我們對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的監督、建議包括批評,那一向是持特別虛心特別歡迎的態度的。我現在就叫人來把你反映的情況記錄在案?!?
“不必了吧,該說的我已經說了。我這就走,別耽誤你工作。”
“那怎么行!您坐著別動,程序是很重要的!”
“小李,立刻到我辦公室來!”姚局長打完電話,搓著手,興奮地說,“老李,啊不,一泓委員,我代表工商局感謝您。這件事要是核實了,我們就抓得太及時了。我們會防患于未然,把它辦得漂漂亮亮。下半年我們的工作匯報和總結,那也有值得大書特書的內容了。”
李一泓面帶微笑,心不在焉地看了看手表。
這時小李進來了——就是姚局長在走廊碰見的那一位年輕的女同志。
“小李,這位李同志向我們反映的情況特別值得重視。你要認認真真地記錄、整理,我去監督管理科布置任務!”姚局長言罷匆匆離去。
“李同志,我再給您續點水吧!”小李剛拿起李一泓的水杯,姚局長又探進頭來:“我又忘了。要用紅色表格登記,他可是一位政協委員!”
李一泓反倒被搞得十分局促,連說:“剛是不久,剛是不久。”
文化館門前停著一輛經過一番“打扮”的卡車,車幫上掛著一條紅布,白紙剪的字組成一句醒目的標語——“捐書助農,體恤農民兄弟,關愛農村孩子!”
齊館長正在車下指揮同事們往車上搬鼓啦鑼啦麥克風什么的,一轉身,見李一泓在身邊下了自行車。
“咦,你怎么來了?我不是給你假了嗎?沒回農村去看兒子?”
“把素素送回去了,我又連夜趕回來了?!?
“為什么?”
“不為什么,想到了點兒事兒。你們這是要干什么去?”
“秋收過了,又到農閑的季節了,按每年做法把車開到廣場上,發起向農村捐書的活動?!?
“我也去?!?
“你臉色可不太好,沒病吧?”
“昨天趕回來都后半夜了,沒睡好。讓車等我。”
卡車緩緩開到了廣場中心,文化館的同事們在卡車上敲鑼、打鼓。早已有些市民拎著成捆的書等在廣場上,見車停住,擁上前來,爭先恐后地捐書,十分踴躍。
齊館長手持麥克風,在車上鼓動說:“老少市民們,公民們,我們征集捐書的活動,已經由街道委員會發出通知了,也登過報紙了。感謝大家的熱忱,我們文化館代表農民兄弟和農村孩子謝謝大家……”
一老太太大聲問:“要不要衣服?。俊?
“衣服也要!但如果是臟的破的,您就直接當破爛賣了吧!農村可不是破爛集散地。”
“看你說的!”老太太不高興了,將一包衣服拎到車上,解開說,“這是臟的嗎?這是破的嗎?我在農村生活了大半輩子了,在城市才住了幾年,我對農民有感情,能把臟的破的往這兒捐嗎?”
李一泓在車上彎腰對老太太說:“大娘,別生氣。他跟您開玩笑呢!他這人,總愛開玩笑!”
“你這位同志說話我愛聽?!崩咸D身向些老頭老太太招手,“不光要書,衣服也要!你們都拎過來吧!”
齊館長手執話筒,越說越起勁兒:“公民們,向農村捐一冊值得一讀的書,那就等于將科學知識送給了農民兄弟和農村孩子,就等于送的是文化思想,就等于送的是……”
說到這,他忽然將話筒遞給了小劉:“沒詞兒了,你快接著說兩句!”
“這……”小劉為難了??稍贋殡y,也得把領導交代的事辦好呀!她急中生智,接過話筒說,“為了感謝大家的參與熱情,我給大家唱支歌……”
“您是政協委員李一泓同志吧?”說話的是個瘦削的男人。
“我是李一泓。”李一泓正幫著人們往車上拎成捆的書和成包的衣服。
“能跟您說幾句話嗎?”
李一泓將一捆書放到車上,鄭重回答:“能??!”
瘦削的男人左右看了看,說:“這兒不太方便,我們到遠點兒說去,行嗎?”表情特別懇切。
李一泓猶豫了一下:“行?!?
走到僻靜處,對方站住了:“你認為,光憑你們文化館的幾個人,每年搞一次那樣的活動,意義很大嗎?”
“我……有點兒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這里有一封信,希望你這位政協委員能認真看一看?!笔菹鞯哪腥藢⒛迷谑种械男胚f向李一泓。
“什么內容?”
“你看了就知道了?!?
“我看過以后呢?”
“如果你覺得有必要和我聯系,信上寫明了聯系方法?!?
李一泓疑惑地接過信,低頭看信封——信封上一個字也沒有。當他抬起頭時,對方的背影已在遠處了。
晚上,李一泓正在家中獨飲,院子里傳來養老院黃院長的聲音:“一泓在家嗎?”
李一泓聽出了是黃院長的聲音,悶聲悶氣地答道:“在!”
黃院長推門而入,笑了:“嚯!有個性,一人在家自斟自飲!”
李一泓頭也不抬地說:“這算個性?這是借酒消愁!”
黃院長大大方方地往李一泓對面一坐,又笑道:“連不知愁是何滋味的李一泓都借酒消愁了,那天下還不已有一半人愁死了?”
“你怎么就能斷定我這人不知愁是何滋味?”李一泓說罷,飲盡一盅酒。
“我還記得,當年我們這樣一些農村青年,憑著頭懸梁錐刺股一般刻苦學習的精神,鯉魚躍龍門似的,好不容易考入了咱們市的重點中學,也一鼓作氣升上了高中,離大學的門近在咫尺了,卻不料趕上了‘文革’,又得回農村握鋤桿,當農民。同學們那個絕望啊!有的同學連尋死的念頭都起了,是吧?卻唯有你老兄,面對現實,達觀坦然,還曾作詩一首,分送給同學們。讓我想想,頭幾句好像是這樣的:云涌星馳宇宙寬,閑庭信步學從容。自古人生多磨礪,樂觀須存在胸中……”
李一泓打斷他:“得啦得啦,別臊我了。那配叫詩?那是順口溜!”
黃院長拿起桌上的煙,吸著一支,注視著李一泓,又說:“我陪你幾盅?”
“這行?!崩钜汇鹕碛终襾硪恢恍【浦?,為黃院長斟滿了酒。
和黃院長喝完一盅酒,李一泓也吸著了一支煙,關心地問:“龔老爺子在你那兒怎么樣?”
“快活!整天樂呵呵的,脾氣也溫和多了?!?
“那你來干什么?”
“你這是什么話?。∧闶钦f委員,我也是政協委員!你不過是文化館一小副館長,而我是民營企業家,是有一千多萬個人資產的人,你當我只是來匯報的???我是來點撥你的!”
“又點撥我!你總愛點撥我。好吧,點撥吧,我洗耳恭聽。”
“你是新政協委員,我是老政協委員,何況咱倆又是老同學,我有義不容辭的責任引導你?,F在跟你談正題——你向工商局反映的情況,有結果了。”
“嗯?”李一泓表情頓時嚴肅。
“正如你所反映的,不止一個村的農民在那么干,許多村的農民都在那么干。但是奇怪的是,工商的同志們卻并沒有在市場上發現大量那種偽劣的袋裝米。他們把全市的大小商店商場篦頭發似的篦了一遍,僅沒收到了幾袋。經過化驗,證實米的外層的確粘裹了一層骨粉和滑石粉的混合物,含有多得驚人的病毒和細菌……”
“奇怪,那都銷到哪兒去了呢?”
“那咱們也就別操那么多心了吧,由工商的人繼續操心吧!我想指出的是……你的命好哇,一泓!”
“跟我的命好不好有什么關系呢?”
“當然有關系嘍!太有關系嘍!命好之人,如果不知自己命好,那么也就會忽視命里注定的好機遇。比如咱倆,我都快當滿一屆委員了,卻一份重要的提案也沒有貢獻過。不是不想,是重要的情況嚴重的事件,它偏偏不給我發現的機會。而你呢,剛增補沒幾天,一下子就給你抱了一個大金娃娃!”
“大金娃娃?你的意思是,我會因為這一件事,發了?”李一泓莫名其妙。
“我不過打個比方。你可能還沒意識到,根據你反映的情況,再補充點兒其他材料,思想分析水平上拔高拔高,措詞尖銳一點兒,那肯定就是政協本年度內反響最大的一份提案??墒?,我估計你這個大忙人,也沒有太充分的時間和精力來落實到文字上。一份好提案,對政協委員在政協的威望如何那可是至關重要的……”
“奇怪,那都銷到哪兒去了呢?”李一泓沒聽進黃院長的話,滿腦子“大米”。
“對寫一份好提案,我太有經驗了!一泓,我替你寫?”
“工商方面不會因為僅沒收了幾袋大米,就不深入追查了吧?”李一泓的思想還在開小差。
“我剛才問你話呢!”
“你問我什么了?”
“寫提案,我有經驗,有水平,你沒時間,沒精力,我幫你完成一份高質量的提案,行不行?”黃院長有些不悅。
“行??!怎么不行?我應該感謝你??!”
“那,以咱倆的名義?”
“好??!”
“來來來,我再陪你幾盅!”黃院長高興了,反客為主,給自己和李一泓都斟滿了酒。
黃院長走時已有幾分醉意,他得意地說:“你別以為我整天待在養老院的院長辦公室里,心里只裝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其他什么事就都不關心啦!我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每天掌握的信息多著呢!官場的,商場的,本市的,省里的,乃至北京的,中央的,巨細無遺,豐富多彩,應有盡有!”
“你啊,累不累???”
“累,當然累!我和你不一樣的累法!胡適知道吧?他說過:‘要收獲什么,那么就去栽!’至理名言,至理名言??!”
“夠了夠了,別教導起我來沒個完!今天的課到此結束!路上好好走,別摔跤!”李一泓將黃院長送出院門,將院門插上,反身尋思,自言自語:“奇怪……”
楊亦柳家的客廳里回旋著老電影插曲《花兒為什么這樣紅》的旋律,她戴著精致的花鏡在看一份簡報——《本校應屆高考學生成績摸底》。
電話響了。
“一泓啊?我今天碰到了齊館長,他說你臉色不太好,我這兒惦記了一白天。沒事兒就好。哦?我們市的農村發生那種事情?!想不到,太想不到了,我很吃驚……”
“我猜測,那一批偽劣大米很可能會以秘密的方式集中起來,避開我們本市執法部門的監管,尋找機會,大搖大擺地運出市境,銷往外地。那么,不但必然危害外地購買人群的健康,還會嚴重影響到我們市甚至我們省的總體形象。亦柳,我擔心得有道理吧?”
“當然有道理??!而且,很可能今天晚上就是他們的一次機會呢。一泓,你就直說吧,想要我怎么做?”
“亦柳,你和姚局長關系比我熟,你說話也比我有分量。那么你能不能也給他打一次電話,或者明天親自去見他一次,把我剛才的擔心提醒他。要不,我今天晚上可能都睡不著覺。而我昨天晚上整夜沒睡,現在頭都大了,困得要死……”
“你自己為什么不給姚局長打電話呢?”
“我這個人你還不知道嘛,除非萬不得已,否則我是不習慣和官員們言三道四。剛是政協委員就那樣,我怕人家官員們會覺得我這個人未免太把政協委員的身份當回子事了……”
楊亦柳笑了:“一泓啊,以后你還真得習慣于和官員們直接打交道。也當然應該把自己是政協委員的身份當成回事。如果連我們自己都不把自己的政治身份當成回事,那又憑什么要求別人重視我們的建言呢?我的感覺是,大多數官員對政協委員們的意見是很認真對待的。你的顧慮實在是多余……”
她看一眼墻上的掛表,見已九點半多了,又說:“你放心,這一次電話我一定替你打。一會兒就打。你呢,踏踏實實地睡個好覺,明天給我變回那個一向充滿活力、精神抖擻的李一泓來,???”
打完電話,李一泓戴上花鏡看那個瘦削男人交給他的信。
“政協委員李一泓同志,我是本市農村的一名小學校長。在您還不是政協委員的時候,我們就見過。幾年前我們農村的一些中學校長到市里到省里請愿過,我是發起人。結果我因為那件事犯了嚴重的錯誤,被開除黨籍,也由中學校長降職為小學校長。我們那些人被集中在你們文化館接受過思想教育,你還主動勸過我……”
李一泓放下信,摘下眼鏡,用手輕揉著太陽穴,終于想起了那個人是誰——
市文化館院子里,一些人坐在磚石上,皆低垂著頭。而一名干部模樣的人,踱來踱去,揮動手臂,聲色俱厲地進行訓斥。李一泓駐足一旁,看著,聽著。
一個瘦削的男人猛地站起,揚長而去,李一泓也跟隨他離開了。他將瘦削男人引入齊館長的辦公室,卻將齊館長推出去,掩上門,兩個人坐下,開始促膝相談……
李一泓戴上眼鏡繼續讀信:
“當時要不是您及時勸我,我連小學校長也不當了,干脆下決心當農民了!李一泓委員,我市農村中小學,尤其小學的現狀,用一個詞來形容,那就是:苦不堪言。教學環境和條件極差,師資嚴重流失。我市經濟發展落后,教育經費長期短缺是一個原因,但絕不是唯一原因。另外的原因那就是——某些領導干部,頭腦中根本沒有什么長遠的教育規劃,卻極端熱衷于將教育事業當成標榜自己成就的政績工程來抓。前者高升,后者照學。于是我市農村中小學成了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孤兒學校’。而對于我們擔負農村教育責任的人們的呼聲,又是那么麻木不仁,置若罔聞……”
李一泓再次放下信,點上一支煙,接連吸了幾大口,繼續看信:
“特別是,市重點中學的楊校長成為政協委員和教育委員會主任以后,利用自己優勢的政策影響力,不遺余力地為市重點中學爭奪有限的教育經費,加劇了我市教育年年錦上添花、不屑雪中送炭的局面。據我了解,近三年來,市重點中學所占我市的教育經費,連年都在百分之十五以上!而我們農村的某些中小學,教室是危舊房,有的沒有操場。市政府在工作報告中,卻又連年直接引用重點中學楊校長每年述職報告中的數據——無非又有幾名學生考入名牌大學,高考升學比例又上升了幾個百分點,完全是一副誓與幾所省重點中學一比高下的架勢。已被列入省級重點中學了還不甘心,還要在省級重點中學中也爭得獨頭老大的地位!這種一枝獨秀、一花獨放、企圖靠一白遮百丑的現象,再也不應該繼續下去了!”
燈熄了,黑暗中,床頭柜上的小表,磷光指針指向十一點多。李一泓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這時電話響了,李一泓起身,跑出屋去接電話:“素素,你怎么還沒睡?”
“爸爸,我睡不著。我哥我嫂子,他們也都睡不著了?!彼厮氐呐赃叄钪竞托慊ㄒ苍谄料Ⅰ雎?,“爸,你還在生我哥的氣嗎?我哥和我嫂子,他們讓我……代他們向您認錯。他們不但認識到自己錯了,還勸村里其他人家別再做那種事了呢!爸,爸!你在聽我說的話嗎?”
李一泓低聲說:“讓你哥接電話……”
素素默默將話筒遞給李志,李志張了幾次嘴才說出話來:“爸……我……我也是上當了啊!他們管那叫精華粉嘛,還說主要是珍珠粉的成分,對人身體有好處的……”
“兒子啊,知錯就好,改了更好。你這人啊,像爸一樣,有時候太實誠,所以我相信你起初也是上當了。但是,后來你明明知道那是在做坑騙人的事,卻還要做下去,不就是知法犯法、自私自利到家了嗎?兒子啊,爸自己并沒想當什么政協委員,可不是既成事實了嘛!那,有些事,爸就非管不可了呀……”
一聲刺耳的“嘩啦”聲從他手里的話筒中猝然傳出,李一泓急切地問:“你們那邊怎么了?什么聲音?”
李志家一塊玻璃碎了,從外邊飛入的半塊磚恰恰落在桌上。李志拿著話筒目瞪口呆。
素素奪過話筒,推開哥哥嫂子,自己也躲閃一旁,對著話筒說:“爸,受驚了吧?那大花貓簡直瘋了,上躥下跳地逮耗子,把一只罐子蹬地上了?!?
又一塊玻璃碎了,又半塊磚飛入家中。
“爸,不能多說了,大花貓要鬧翻天了……”素素放下電話,被哥哥拉著,和嫂子一塊兒貓著腰跑到了院子里,蹲在小偏房墻根下。
李一泓疑惑地放下電話,重新上床,卻更加難以入眠。
信中關于楊校長的那段話,又浮現在李一泓的眼前:“特別是,市重點中學的楊校長成為政協委員和教育委員會主任以后,利用自己優勢的政策影響力……”
燈亮了,李一泓坐起來,戴上眼鏡,又展開了那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