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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從養老院回來,李一泓和素素拎著些東西走到門前,卻見一扇院門半掩半開,李一泓一撫腦門:“壞了,咱們走時忘鎖門了嗎?”

素素想了想,說:“鎖了啊,準是我姐來了。”

李一泓搶先進院,大步走向放著他那些寶貝的兩間屋子,見門鎖未有異常,又隔窗向屋里看——一切東西都安然無恙,才放心了。

素素已進入家中,朝院里大聲說:“爸,我說是我姐來了嘛!”

李一泓進家門,卻未見女兒春梅,只見桌上除了素素拎回來的東西,另外又多了些盒盒袋袋。

“你姐在哪兒?”

素素朝他的屋子努嘴,并悄聲說:“爸,不許又跟我姐耍脾氣啊!”

李一泓放下手中的東西,走到自己的屋門口,見床上已換了嶄新的床單,春梅正在往枕頭上套新枕套,他張張嘴,沒說出話來,遂輕咳一聲。

春梅頭也不抬地說:“沒聽見!”

李一泓學京劇老生,又咳:“嗯……哼!”

素素進屋來,將姐推得向爸爸正過身去:“和好吧,和好吧,和為貴!”

春梅將套好的枕頭放床上,問素素:“姐這身衣服好看不?”——她身穿一身橘色的西服套裙。

素素說:“好看,特時髦!”

李一泓卻搖頭說:“樣式好,顏色不好,你穿著太怯了!”

春梅一轉身:“不好別看!”

素素扯了扯李一泓:“爸,你就跟我姐認個錯嘛!”

李一泓一臉嚴肅:“我跟她認錯?她難為我,我拍桌子,對錯各一半的事,憑什么要我先向她認錯?我這兒還正等著她向我認錯呢!我是她爸!”

素素又勸道:“您就高姿態一點嘛!”

“這是原則問題。原則問題上我從不讓步!”李一泓轉身離開,去整理東西,并大聲說,“素素,來幫我整理東西,咱們早點兒走!”

春梅和素素一塊兒從屋里出來了,春梅也默默幫著收拾東西。

春梅說:“這是我給我哥買的酒。”

“沒聽到!”李一泓扭頭整理另一邊的東西。

春梅又說:“我嫂子正懷孕,不給她買衣服了。這是給她買的蛋白粉和維生素,很貴的。她體質弱,自己和胎兒都需要加強營養。”

素素插嘴道:“爸,你是盼個孫子呢,還是盼個孫女呢?”

李一泓頭也不抬:“都行。”

“這是腸和燒雞,我哥我嫂子都愛吃的……”

“不帶!”

“你們是倆小孩呀?”素素被他們倆給逗笑了。

“爸,歸根結底,還是你的錯更多!”

“怎么就我的錯更多?”

“誰叫你從我小時候就寵慣我,把我慣出現在這么任性的毛病來!”

“橫說豎說都是你的理,我打你!”

春梅一歪頭,往前湊:“給你打吧,打吧!”

李一泓舉起的巴掌反而放下了,嘆道:“唉,要是舍得就好嘍!”

三人互相看看,忍不住都笑了。

素素要回農村去看望哥哥嫂子,李一泓向文化館請了幾天事假送素素。齊館長說就當他是到農村去進行考察了,不扣他工資。素素嚷著說,當政協委員帶給一個人好處,終于在爸爸身上也有所體現了。

在長途汽車站等車的時候,李一泓問春梅:“還是決定不一塊兒回去了?”

“爸,我真的忙。”

“你哥哥嫂子很想你啊!”

“我也想他們啊!爸你跟他們說,過幾天我一定回去多住些日子……”

長途汽車行駛在郊區公路上,左右兩邊在風中伸胳膊攥拳的莊稼,頂著毒辣的日頭,在地上紡織出成片的綠波,裹挾著農民們在其間勞作的身影,洶涌地朝車后撲去。

車內,李一泓問跟他并坐一排的素素:“素素,你準備考什么樣的大學?”

“非清華,即北大!”

“好大的口氣,有把握嗎?”

“老師們和楊校長都認為,我要是能一直保持目前的學習狀態,八九不離十!他們盼著我為我們學校再添光彩!”

“可你們楊校長告訴我,你這一次考得并不太好。”

“這一次許多同學考得都不好。再說良馬失蹄,純屬偶然。哎,爸,你什么時候又和我們楊校長見過面了呀?”

李一泓一笑:“她一直在跟我學太極拳呀!我們大人之間見面,還用得著向你小孩子請示匯報呀?”

“當然不必啦!”素素又話中有話地說,“我不是也挺關心您的個人問題嗎?”

李一泓一愣:“再說一遍!”

素素一吐舌頭:“別瞪眼睛,我瞎操心,跟您學的。”

在村路上,李一泓顯得心事重重,素素忐忑不安地問:“爸,你是不是……反對我考北京的大學啊?”

“北京是首都。北京的大學,幾乎都是一流大學。你學習好,若能考上,爸也光彩啊!但,在北京讀大學,花費必然高,爸那點兒工資,有些力不從心啊!”

“我姐說了,供我上大學,一切包在她身上。”

“唉,你姐……她是我一塊心病啊,都二十六了,也不著急成家……”

這時,素素攏嘴朝一處坡地上喊:“嫂子,我回來啦!”

一個年輕女人丟了鋤,向二人跑來。

李一泓急忙對素素說:“快叫你嫂子別跑,看摔著!”

放下包包袋袋,素素迎著嫂子跑去,邊路邊展開雙臂,擺開了擁抱的架勢。

秀花卻閃開了,笑道:“我可不跟你摟,怕擠著我肚子里的寶貝兒!”

素素嘻嘻一笑:“我成心嚇你呢!”

李一泓望著姑嫂二人親昵的情景,欣慰地笑了。見秀花要拎東西,他心疼地說:“你別拎,讓素素拎。”

秀花笑著問:“爸,您身體還好吧?”

“還好。”

“瘦了。”

“近來,忙了點兒。”李一泓又責怪地說,“你看你,還干活,還跑,你要在意才行嘛!這個李志,怎么就不知道關心人!”

秀花笑了:“他挺關心我的,是我自己閑不住。”

素素拎著東西湊過來說:“嫂子,告訴你件好事兒,我爸是政協委員了!”

秀花又喜笑顏開:“是嗎?這下咱家可好了,以后有撐腰的人物了,看那些村官敢不敢欺負咱們家!”

李一泓批評素素:“嘴快!”又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怎么,村里的干部們還會欺負咱們家嗎?”

秀花氣憤地說:“那可不!什么好事兒都輪不到咱們家,什么白出工白出力的事兒都落不下咱們家!”

素素拎著沉甸甸的東西喊道:“哎呀,嫂子,有什么委屈到家再訴行不行?”

三人一邊往村里走,秀花一邊喋喋不休地說:“修這條路,說是家家戶戶都得出勞力,李志出了三天的勞力。后來又維修小學校的校舍,還找李志!我說,李志修過路了,修校舍該找別人家出勞力啊!爸你猜村長怎么說?他說,別人家壯勞力不是都出遠門掙錢去了嗎?這是什么話呢?難道我們李志沒出遠門去掙錢,就該著村里白使喚起來沒個完嗎?”

李一泓的兒子李志家,是一戶看起來日子過得挺有信心的農家小院。地面干凈,院墻根種著花。

李一泓坐在正屋里喝茶,素素在另一間屋里向秀花擺看帶來的東西,秀花被面前的東西弄花了眼:“你姐對我真是沒說的!”

素素挑理說:“我和我爸對你就不好了?勢利眼!”

秀花輕輕打她一下:“又挑理。”

“秀花,過來一下……”李一泓在正屋里喊。

秀花放下東西,走了過去,為李一泓杯里添了些水。

“怎么不見李志啊?”

“我光顧高興,忘了告訴您了,李志在前村參加培訓呢。”

“嗯?培訓什么?”

“這幾年大米價格看漲,全鄉幾乎所有的農戶,又都不種麥子了,一窩蜂地改種稻子了。可種慣了麥子,種出來的稻子脫出來的米,癟癟糟糟的,賣不出好價錢。就來了一批人,這村那村地推銷一種機器,叫什么……米質神速提升器……”

“嗯?”

“挺簡單個東西,價格也很便宜。一經加工,那米還就是不一樣了。也白了,也亮了,也顯得粒兒大了!直接在家家戶戶就灌袋兒了。人家義務培訓,到家里來收。按優質米的市場價,就在自己家里成交,一手錢一手貨,多省事啊!”

“咱家也買了?”

“都爭著買,咱家能不買嗎?想多掙點兒,那就得多投資啊!”

秀花把李一泓帶到小偏房里,指引導一臺機器說:“爸,人家這東西別看造得挺簡單,還兩用呢!裝滿一袋兒,把袋口在這一過,一下子就封上了。”

李一泓研究地看著“米質神速提升器”,微微搖頭:“就它,能把次等的大米加工成優等的大米?”

“是啊,把米往這斗里一倒,再加上點兒那種精華粉,一開閘,就攪拌起來了,約莫半點鐘,出來就是好大米了!那個白!那個亮!”

李一泓走到盛精華粉的盆邊,用兩指捏起一點兒里面的白色粉末,仔細端詳,又聞了聞:“你管這叫什么粉?”

“精華粉,來進行指導的技術員們都那么叫,說其實是珍珠粉,人經常吃點兒養胃,還養眼,總之可有好處啦!”

“珍珠粉那是很貴的東西,半盆半盆地提供給你們?”

秀花愣了愣:“大概……也還摻兌了別的什么粉吧……”

李一泓追問道:“別的什么粉?”

“這……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李志能知道……”

李一泓走到另一邊,從案子上的一摞塑料袋中拿起一只,但見其上赫然印著兩行字——“綠色糧食,養生保健”。

這時,院子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素素回來了?干什么呢?”

“哥,我淘米做晚飯呀!”

李一泓走出小偏房,見兒子大步走到小女兒身旁,又問:“取的哪兒的米?”

“就是東屋袋子里的米呀!”

“別淘那種米!跟我來。咱們自家做飯,要用米箱里的米。”李志從素素手中奪下盆,將米倒進垃圾筐。

“哥!你怎么這么浪費糧食?多可惜!”

“浪費就浪費了吧,沒什么可惜的!”李志伸手將素素扯進屋去。

“那袋里的不是好米嗎?”素素歪著小腦袋問。

“好米賣給城里人吃,咱們種糧的只配吃次米!”李志用盆撮了些米,朝素素一遞,“我看夠了!”

素素接過盆一轉身,發現父親站在屋門外,她不悅地說:“爸,你看我哥,莫名其妙!”

李志這才看見父親,強作一笑:“爸,你也回來了?”

“嗯。”

秀花出現在李一泓身后,說:“就春梅沒回來了,要不咱一家在農村大團圓了!”

“她沒回來也好,還能給我留個在城里大團圓的指望。”李志說完,一轉身進了另一間屋。

秀花看一眼李一泓,嘟噥著:“又不知在哪兒窩了股兒火,回家來撒氣!”

李一泓皺起了眉……

沒有閃耀變幻的各色霓虹燈,沒有嘈雜紛亂的夜市人流,除了幾絲機器的聲響,唯有偶爾的幾聲犬吠訴說著別樣的單純與寧靜……農村的月夜清澈溫婉如涓涓溪流。

李家四口人在吃晚飯,桌上擺著炒菜和帶回來的雞啊腸啊魚罐頭啊,挺豐盛的。

秀花對丈夫李志說:“酒都開蓋了,你怎么不陪爸喝一盅?”

李志默默將自己面前和父親面前的酒盅里斟滿酒,擎起:“爸,我陪你一盅。”

李一泓也擎起了酒盅,父子倆默默一碰杯,各自一飲而盡。素素端著碗停止了往口中送飯,目光憂郁地看著他們。

李志兄妹三人,春梅已經成了城里人,而且還是省城的人。素素呢,將來考上大學,畢業后也會成為城里人的,甚至有可能成為北京人。就李志一人的根還扎在農村,還是農民。他因為自己將要一輩子是農民而內心不平衡,對李一泓是很有些隱怨的。

往兩只酒盅里斟滿了酒,李一泓主動說:“李志啊,有些事,爸爸覺得挺對不住你的,可爸當年有爸的難言之隱……”

“爸,過去了的事,咱就不提它了吧!一提,心里又都不痛快。”

李一泓擎起了酒盅:“那,這一盅,算爸陪你!”

李志擎起酒盅,二人再次相碰酒盅,又都一飲而盡。

“兒子,對你們進行培訓的,那都是些什么人?”

“是省城的什么……農業科研所的……”

“他們有證件嗎?”

“興許有吧,有我也沒看到過。就是讓我看我也不看,什么人想搞份假證件還不容易?看那干啥?”

“那,不明不白地,就去接受培訓?”

“也不能說不明不白。次米一加工,一裝袋,價格翻上去了,這一點我們農民心里還是明白的,農民又不個個都是大傻蛋。”

“兒子,咱家的米,再別那么加工賣了,啊?”

“為什么?”

“那么做不對。”

“有人來培訓,有人來指導,有人提供機器,有人統一收購,即使有什么問題,那我們農民也不負什么直接責任,有什么不對的?”

“你別強詞奪理。不對就是不對,怎么說也說不成對。爸想到了你們今年手頭肯定更緊了,給你們帶來了五百元錢。”李一泓將一個信封隔著桌子遞向兒子。

李志不接,鄭重其事地說:“爸,我已經是一個頂門立戶的男人了,不需要爸可憐我。”

秀花拍了丈夫一下:“你看你這人,真不識好歹!”

李一泓遂將信封遞向秀花:“他不接,你接著。”

“爸,這……這我多不好意思的……”秀花嘴上說時,已麻利地將信封接了過去,揣入兜里。

李志白她一眼,放下還有半碗飯的碗和筷子,語氣不冷不熱地說:“爸,我不吃了,不太餓。您慢慢吃啊!”說罷站起,回他們夫妻的屋里去了。

素素啪的一聲將筷子拍在桌上,追到那屋門口,叉著腰抗議說:“哥,你太不像話了!不就是當年爸沒讓你上高中,只供姐姐上了衛校嗎?這事兒你還記一輩子啊?”

“素素!”

素素扭頭看著李一泓說:“我看不慣嘛!”

“住口!你再多說一句,你也不是我好女兒!”

素素哼了一聲,一轉身,背對父親和嫂子,一屁股坐門檻上。

李一泓為自己斟滿一盅酒,滿得都溢出來了,猛一仰脖子,一飲而盡。

由于李志家沒那么多房間,李一泓和素素父女倆只能睡在一個屋里。黑暗中,李一泓仰躺著,大睜雙眼睡不著,往事總是不堪回首,每每卻又總遮攔不住——

妻子勸正在抹眼淚的李志:“兒子,爸媽知道你愛上學,爸媽也知道你學習好,要考就一定能考上縣高中,可爸媽沒那個能力供你們兩個都繼續讀了呀!”

素素還是個小女孩,她一臉嚴肅地看著家中這一幕。

少女時期的春梅走到了李志身旁,流著眼淚說:“哥你別哭了,我不考衛校了,讓爸媽供你一個上高中還不行嗎?”

“滾開,用不著你裝好人!”李志一推,將春梅推得坐在地上,春梅也咧嘴哭了。

李一泓正巧從外邊回來,將鋤頭立在門后,趕緊拽起春梅:“乖女兒,別哭,別哭。”轉而訓斥李志,“又鬧是不是?你再怎么鬧也沒用!這家里,我還做得了主。你和你大妹的事,就那么決定了!”

李志猛起身,哭著跑出屋,跑出院子去了……

村里傳來的機器聲打斷了李一泓的思緒,他坐起來,看一眼素素,欲下床,雙腳垂落之際,卻猶豫起來,坐在床沿發愣……

李志小兩口屋里,李志躺在床上,嘆了口氣,憤憤不平地說:“在農村,多數人家都是重男輕女,偏偏咱們家邪門了,爸他重女輕男。要是當年供我上高中,我現在早大學畢業了,說不定已經進了政府機關,熬成國家干部了,那我們李家沾多大光,借多大力?”

“那咱們也就不是兩口子了。”

“心情不好的時候,一看到爸,就更加氣不打一處來了。”

“反正你吃晚飯時不對。說說,今天怎么又心情不好了?”

“我心情能好嗎?那伙搞培訓的人真不是東西!起初說,那什么什么機,還有那什么什么粉,都是免費提供的。今天又變卦了,又說都得算錢,都得從欠咱們農民的米錢里扣!他媽的什么都覺得咱們農民最好欺負了!”

秀花一下子坐了起來:“那……那到頭來,咱們農民不還是賺不了多少錢嗎?”

李志也坐了起來:“盡快把咱家的米加工完,夜長夢多。不趁早了結這事兒,恐怕會吃更大的虧!”

“可,爸不是不讓咱們……”秀花猶豫了。

“能聽他的嗎?聽他的,本來應該占便宜的事兒,到頭來那會變成吃虧的事兒。現在咱們面臨的就是已經吃虧的事兒,所以得聽我的。”

秀花的心似動非動,說:“還不至于那么肯定吧?”

“等你都覺得肯定了,那可太晚了!”李志一骨碌爬了起來,穿上衣服進了小偏房。

打開燈,啟動了機器,李志開始往機器斗里倒米,秀花端著那半盆精華粉在一旁說:“再多倒點兒嘛!”

“多了怕轉不動。”

“沒事兒呀!”

李志就又往斗里倒了些米,秀花接著往斗里摻放精華粉。

“哎,你別摻那么多!”

“我才不心疼!爸說得對,珍珠粉半盆半盆地提供給咱們?屁粉!”

“我扳閘了啊!”

看著機器斗旋轉起來,李志忽然說:“這么做,心里是挺不安的……”

“心里不安,還要繼續?”

小兩口一回頭,李一泓已經站在他們背后,板著臉,表情嚴肅得不能再嚴肅。

秀花尷尬地說:“爸……擾醒您了?”

李一泓將閘一扳,機器斗漸漸停止了轉動。

“爸,你聽我解釋……”

“兒子,這明明是在做坑人的事啊,你還有什么可解釋的?”

“其實,也算不上是坑人。往最嚴重了說,也只不過算是蒙人。”

“坑人,蒙人,二者有什么區別?”

“爸,區別還是有的。我們農民也都不是二百五,該起疑的事兒,我們也會起疑心的。我們逼問過了,他們承認,那粉是些滑石粉,再摻一定比例的骨粉。經這么一加工,大米的成色不就好看多了嘛!他們讓我們只管放心,說絕對吃不死人的。他們說,說,點豆腐有時候還用滑石粉呢,說壯骨灰不也是骨灰嗎?”

秀花糾正道:“骨粉!說哪兒去了!”

“對對,壯骨粉不也是骨粉嗎?城里人還要買了孝敬老人呢!說滑石粉摻上骨粉,還有清潔胃腸的作用呢……”

“那你們自己為什么不吃?!”

“爸,你別生這么大氣。我們……我們一個月享受不了幾次葷腥,胃腸里本來就少油水,用不著清潔……”李志說得沒一點底氣。

“兒呀……”李一泓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掏出煙來,遞給了兒子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李一泓吸著煙,也給兒子把煙點上了。

“李志啊,要不咱聽爸的吧。”秀花怯怯地說。

“你別多嘴!”

秀花不再說話,放下盆,拿起笤帚掃起地來。

“兒子,你也聽聽爸的解釋。有件事爸還沒來得及告訴你,爸已經是市政協委員了……”

李志不屑地說:“那,政協給了你個什么官兒?”

“我并沒說我是政協的什么官兒。但每一位政協委員,都是要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的。否則就不配是!別人覺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事,不好,不對,丑陋,即使聽說了,都有責任去了解,去調查核實!一經核實,那就必須反對,必須向政府有關部門去反映!何況不好的事是我親眼所見的事,而且是我兒子在做著!”

李志冷笑道:“社會上不好的事兒多了!你一個小小的市政協委員管得過來嗎?更壞的事也多了,你又管得了嗎?我明擺著先被別人坑騙了,我為什么就不可以替自己的利益著想,別使自己的利益受損失呢?我已經是頂門立戶的人了,我對我自己做的事情負責任,不牽連你那政協委員的身份受影響,行了吧?你不就是在乎這個嘛!”

李一泓大聲說:“我在乎的不僅僅是這個!”

李志也大聲說:“可我在乎的僅僅是我的利益!”

“李志!”秀花在一旁扯了扯李志的衣服。

李志將煙一丟,狠踩一腳,合了電閘,當他想彎腰扳閘時,李一泓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李志捂著臉,不屈服地說:“你就是管得了我,你管得了全村人嗎?你就是管得了全村人,你管得了別的村的人嗎?實話告訴你,方圓百里,二十幾個村,凡改種水稻的,成百上千的農戶人家都在這么干!次米這么干,好米也這么干,加工和不加工,看起來就是不一樣!賣的價錢就是不一樣!不信你在村里各處走走、聽聽!你要是壞我們農民的事,你就是大家伙的公敵!”

李一泓張張嘴還想說什么,卻一句話也沒說出來。他指點了兒子一下,猛轉身大步騰騰地走出小倉房,走出院子。

李一泓在村中這兒走走,那兒站站,聽聽。這兒那兒,東南西北中,遠遠近近的,似乎哪一個方向都有機器轉動的聲音傳來。

回到李志家時,所有房間的燈都熄了。李一泓發現了院子里的自行車,他從小偏房里拎出一袋子加工過的米,夾在自行車后座上,推車就走。車子沒動,鎖著呢。

李一泓站在院中高叫:“秀花,自行車鑰匙!”

秀花摸著黑走到院子里,聲音怯怯地說:“爸,您要自行車鑰匙干啥呀?”

“回縣城!”

“爸,都半夜三更的了……”

“別管!”李一泓從秀花手中掠去鑰匙,開了車鎖,推車就走。

素素睡覺的屋里的燈亮了,素素推開窗,探出頭來哀求道:“爸,別走……”

“你睡你的,別放進屋蚊子。”李一泓頭也不回地推著自行車出了院門。

月光下,農村小路上,淡淡的月光照出李一泓騎著自行車的身影,孤獨而又執著。

土路上凈是坑坑洼洼,那袋米從車后架上顛掉了,李一泓卻未覺察。他騎車出了一身汗,一手解開了衣扣,衣襟被風向后吹起。

在自己院門前下了車,李一泓撩衣襟擦擦臉和脖子上的汗,這才發現后架上已沒了那一袋米。他跺了一下腳,回頭張望來路的路面上,并無一物。

他奇怪地發現院門并沒有上鎖,想了想,他輕輕拍門,叫道:“春梅,春梅,是你在家嗎?”

良久,院子里傳出開屋門聲,接著傳出春梅的聲音:“爸,是你嗎?”

“是我。”

“都后半夜了,您……怎么又回來了?”

“啰唆,快開門!”

門開了,李一泓把車停穩在院子里,轉身便往屋里走。

春梅忽然攔在前面:“爸,先別進屋……”春梅攏了攏披散的長發,不好意思地說,“屋里……還有外人……”

“什么人?”李一泓疑惑著從門前默默退開了。

“是……我老板……他來找我談工作,談晚了……我……我就請他住咱家了……”春梅走近父親,撒嬌道,“爸,要不,委屈您一下,反正您連屋還沒進,干脆先到附近的小旅館去住一宿?”

李一泓表情已變嗔怒,春梅央求道:“爸,求您了!”

他輕輕將女兒推開,低聲然而堅決地說:“豈有此理!你打發他走!”

屋門一開,四十多歲,略顯發福,然而相貌堂堂的唐老板走了出來,矜持地說:“您是李秘書的父親吧?幸會,幸會……”他絲毫沒注意到,他的上衣扣錯了一顆扣子。他站在屋門口一磚高的臺階上,居高臨下,向李一泓伸過一只手來。

李一泓沒跟他握手,他尷尬了一下,那只手收回后伸入兜里,掏出煙盒,恭敬地說:“聽我秘書說您也吸煙,來一支?”

李一泓隱忍地搖搖頭。

唐老板自己吸著煙,吐一縷青霧,抬頭望月:“好圓的月亮,今晚夜色真不錯。”又望著李一泓說,“聽我秘書說,您是剛補上的政協委員了。今后有用得著您的地方,還望多多關照啊!”

“爸,我記得我告訴過你了,我們老板他姓唐。要不,都別在院子里站著了,一塊兒進屋說會兒話吧!”

“我沒什么想和唐先生說的,唐先生,您請離開我家吧。春梅,你要留下!”

春梅看看父親,看看老板,為難地說:“爸……這三更半夜的,我不能讓我老板一個人就這么……”

李一泓打斷她的話:“那你也走。”

唐老板自然明白該走的是誰:“我走我走,還是我一個人走好。您別誤會,其實……我和您女兒只談工作來著……”邊說邊退出了院子。

春梅望著父親呆愣片刻,亦羞亦惱,沖入屋中,拎著小包走出來,看著李一泓說:“爸,那你快睡下吧,我們走了。”

小院里頓時只剩下李一泓一人,他呆愣了一下,輕輕插上院門,緩慢地走入屋里。

走入自己房間,李一泓站在床前——換了新床單新枕套的床上,春梅和唐老板同床共枕的跡象明顯,唐老板的領帶還搭在床頭柜一角。李一泓一下子將床單扯了下來,帶到了地上一只枕頭。他撿起枕頭,卻將枕套撕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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