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夢游者:浮生一夢
- (奧地利)赫爾曼·布洛赫
- 4029字
- 2020-04-22 11:18:30
11 噩耗傳來
他突然接到噩耗:哥哥死了,是在和波蘭波茲南的一個莊園主決斗時喪生的!
如果這件事發生在幾周前,約阿希姆可能還不會如此震驚。在背井離鄉的這二十年里,哥哥的模樣在他心目中越來越淡了,每次想起哥哥時,浮現在眼前的仍舊是那個穿著童裝的金發少年——在自己進入軍官學校之前,他們總是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甚至現在最先想起的也是一副盛放小孩的棺材,而且棺材邊上也隨即浮現起赫爾穆特的身影,留著金色的絡腮胡子,充滿陽剛氣息,和那晚在耶格爾街上,當他害怕認出一個女孩的臉已非本來面目時,浮現在他眼前的身影一模一樣。那天是有人想要把他拉入幻境并糾纏住他,后來是獵人那雙明亮的眼睛把他從幻境中解救了出來;而現在,赫爾穆特已經永遠閉上了眼睛——這雙眼睛是獵人那天借給他的,也許就是為了把它永遠送給他。
難道是他要求赫爾穆特這樣做的嗎?他沒有任何的負罪感,可看起來哥哥就是為他而死的,而他就是罪魁禍首。
奇怪的是,赫爾穆特留著和伯哈德叔叔一樣的胡子,都是同樣短的絡腮胡子,都不遮住嘴巴。這時約阿希姆才發現,他總是把造成自己被迫上軍官學校、被迫在軍中發展的責任推到赫爾穆特而不是伯哈德叔叔的頭上,但實際上伯哈德叔叔才是罪魁禍首!
是啊,赫爾穆特可以待在家里,甚至還可以裝裝樣子,做做好人——也許這就是原因。可這一切發生得實在太莫名其妙了,更主要的是因為,約阿希姆早就知道哥哥生活得并不如意。
他眼前又浮現起那副小棺材,心中涌起一股對父親的怨恨??窗?,老頭終于成功了,這個兒子也被趕出了家門。不過,把哥哥不幸喪生的責任推卸給父親,并不能平復他心中的怨恨。
他趕回家去參加葬禮。
到斯托平后,他找到了一封赫爾穆特留給他的信。信中說:
此場決斗本不該有,是生是死,吾亦不知。生,固所愿也,死,亦無所懼也。 雖世道蒼涼,然吾輩男兒猶心存高志,堅守“榮譽守則”,甚喜甚慰。 為兄但愿,汝之人生比吾之人生更有價值、更有意義。 閑暇之余,吾亦甚慕汝之戎馬生涯,蓋因身在軍中,至不濟,亦可為大人效力,為國盡忠。 雖不知汝意如何,吾仍留書相囑:吾若不幸,汝切勿因繼承家產之故而棄軍中之業;家中一切,遲早盡歸汝所有;父若在,不宜歸,除非娘親相召。切記切記! 愿吾之祝福予汝好運無數!
下面列出了好多要約阿希姆嚴格遵守的囑咐。讓人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在信的最后,他希望約阿希姆不要像他那么孤獨。
父親和母親看起來都很冷靜克制。父親緊緊地握著約阿希姆的手說:“他是為了榮譽而死,為了自己的榮譽而死。”然后,父親就一聲不吭地在屋子里直步踱來踱去,腳步很沉重。過了一小會兒,他又重復了一遍:“他是為了榮譽而死?!闭f完就走了出去。
赫爾穆特的靈柩放在大客廳里。
在前廳里,約阿希姆聞到了從鮮花和花圈上散發出來的陣陣濃香,腦海中浮現一個揮之不去而又毫無意義的想法:這對盛放小孩的棺材來說,味道太濃了。
他在掛著重重帳幔的門里停下了腳步,心里猶豫著,不敢往里面看去,只是盯著地面。他熟悉鑲木地板的小木條,熟悉緊挨著門檻的三角形拼花板,熟悉鋪滿地面的地板拼花,他的目光跟隨著這些拼花游走,就像小時候經常小心翼翼地踩著漂亮的圖形走路一樣。他走到靈柩臺下的黑色地毯邊上,地毯邊上散落著幾片從花圈上掉下來的花瓣。他很想沿著拼花再走一次,然后真的走了幾步,看著棺材。
還好,這不是用來盛放小孩的棺材;但他還是后退了幾步,不敢細看這個男人的毫無生氣的眼睛,不敢看那雙已經完全失去神采、黯淡無光的眼睛,仿佛那男孩就臉朝上浮著淹死在這雙眼睛中,也許還會拉住弟弟,把眼睛送給他。他向前走了幾步,發現棺材蓋已經蓋上了。這時他突然覺得躺在棺材里的就是自己,這個念頭變得如此強烈,讓他覺得這就像是一種解脫,就像是一種幸運。
有人說,死者的臉都被槍傷弄得不成樣子了。他幾乎什么都不想聽,默默地站在棺材旁,手擱在棺材蓋上。
在尸體面前,在死亡的沉默面前,人類是那樣的無能為力——一切既有的都會由弱變強,由盛轉衰,一切熟悉的都會土崩瓦解,冰消雪融;空氣也變得非常稀薄,無法承載任何東西。感受著這種無能為力,他好像再也無法從靈柩臺邊上邁步走開。
他掙扎了許久才想起這是大客廳,棺材就放在原先放鋼琴的地方,他知道地毯邊背面肯定有一塊從來沒人走過的木地板。他慢慢地走過去,摸了摸被擋住了光線而顯得黑乎乎的墻,在陰暗的帷幕下摸索著相框和鐵十字勛章的邊框。
感受著這種重新獲得的真實感,他覺得,哥哥的后事已經以一種挺有趣的新方式變成了裱糊匠需要完成的工作。讓他感到高興的是,人們把赫爾穆特放在鋪滿鮮花的棺材里,并像對待新家具一樣把它推到這間屋子里,如此神奇地把無法理解、不可捉摸之事變成可以理解、可以確定之事。這短短幾分鐘抑或只是幾秒鐘的感受經歷,神奇地讓他長舒了一口氣,頓時有了一種平靜自信的感覺。
父親在士紳們的陪同下走了過來,約阿希姆又聽見他翻來覆去地說:“他是為了榮譽而死?!?/p>
在這些士紳們走后,當約阿希姆以為只留下自己一個人時,他突然又聽到父親說:“他是為了榮譽而死。”
他看見父親站在棺材旁邊,顯得越發矮小和孤單。他覺得自己應該走過去?!皝戆?,父親。”他說道,然后陪著父親向門外走去。
走到門口的時候,父親看著約阿希姆的臉說:“他是為了榮譽而死?!狈路鹚氡呈爝@句話,而且也希望約阿希姆能夠牢記這句話。
這時外面又來了很多人。
院子里站著一群消防隊員。附近軍人協會的人也來了,隊伍排得整整齊齊,每個人都頭戴大禮帽,身穿黑色小禮服,不少人的小禮服上還佩著鐵十字勛章。
鄰近莊園的馬車依次徐徐駛來,下人們上前將馬車領到陰涼之處,而約阿希姆卻不得不在哥哥的棺材旁迎接前來吊唁的諸位來客,并向他們回禮致謝。
巴登森男爵是一個人來的,因為男爵夫人和小姐還在柏林。當男爵向他問候時,他突然有些不快,不是很想接受男爵的問候,因為他現在就是斯托平的唯一繼承人了,而巴登森男爵很可能把他看作是自家女婿的不二人選。他真替伊麗莎白感到羞愧。
房子的山墻上掛著一面快要垂到露臺的黑旗,黯然無神地一動也不動。
母親挽著父親的手臂走下樓來。
賓客們很驚訝,也很佩服母親竟然能夠強忍悲傷,她看起來依然是那么的鎮定、堅強。不過,也有可能只是因為她感情遲鈍——她向來如此。
送葬的人群排好隊伍向前走著。當馬車拐進村道,教堂就在眼前時,每個人都由衷地感到高興,恨不得快點進入涼爽的白色教堂之中,因為他們都穿著厚布喪服和制服,在午后的烈日暴曬之下簡直都要烤焦了,都想著快點離開塵土和熱浪。
牧師在悼詞中說了很多關于榮譽的話,并駕輕就熟地將榮譽歸于上帝;隨著管風琴的樂聲響起,牧師繼續致悼詞:“……雖不舍至愛,亦須忍痛相別……嗯,永別……”約阿希姆一直在等悼詞中的韻文,看它會不會出現。
然后他們步行去了墓地。
在墓地的大門上,意為“安息吧”的金黃色金屬字母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在綿延不絕的塵土飛揚中,馬車緩緩地跟在后面。
陽光明媚,天空蔚藍,干旱、龜裂的大地正等待著他們把赫爾穆特的遺體尸體交給它。實際上,這并不是土穴,而是家族墓地——一個破土打開了的小地窖,好像在對著新來者無聊地打著哈欠。
約阿希姆用小鐵鍬鏟了三鍬土,低頭看著,看著祖父和諸位叔伯的各個棺材的一端,心里想:這里有一個位置是留給父親的,所以伯哈德叔叔才沒有葬在這里。
可是,當鏟下的泥土落在赫爾穆特的棺材蓋上,落在墓穴中鋪著的石頭上時,他不禁又想起了小時候,想起了手里拿著玩具鏟在軟軟的河沙上玩耍的那些日子。他仿佛看到少年模樣的哥哥又出現在眼前,看見自己躺在靈柩臺上,似乎這個夏日的干燥天氣不僅騙取了赫爾穆特的成長,而且還騙取了赫爾穆特的死亡。所以,約阿希姆下意識地希望自己能夠死在一個濕潤綿柔的雨天,天空要陰沉灰暗,這樣才能接引他的靈魂,才能讓靈魂消逝在天空中,就像迷失在魯澤娜的雙臂中一樣。
滿腦子都是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絕不應該出現在此時此地的想法。但這不是他一個人的責任,而是其他所有需要葬在這里,此刻需要他在墓穴旁騰出位置的人都負有的責任,甚至連父親也不例外,因為他們對宗教的信仰全都是虛偽的,脆弱不堪而又布滿灰塵,需要陽光照耀和雨露滋潤。難道我們就不能翹首以待黑人軍隊的到來,橫掃一切腐朽與沒落,蕩滌一切塵埃與污垢,使耶穌基督成為新的榮耀,帶領人們回到他的國度嗎?
墳墓上方有一個耶穌受難的大理石十字架,十字架上的耶穌頭戴荊棘冠,只留一塊纏腰布遮住下體,荊棘冠上滴著青銅色的血滴。
約阿希姆也發現了自己臉頰上的水滴:也許是他剛才不注意時流出的淚水,也許只是因為酷熱而流出的汗水;他不也知道,只知道握住一只只向他伸過來的手。
軍人協會和消防隊的一行人像軍隊一樣分列行進,以齊刷刷“向左看”的動作為死者送行。在隊長們短促而不連貫的隊列指揮口令中,他們排成四隊,挺著胸膛,邁著整齊的步伐穿過墓地大門,靴子在墓地的碎石路上發出整齊的咔嚓咔嚓聲。
在墓地小教堂的臺階上,馮·帕瑟諾老爺手里拿著帽子,約阿希姆舉手敬禮,兩人中間站著馮·帕瑟諾夫人,一起像閱兵一樣看著隊伍走過去。在場的其他高級軍官也都立正,舉手至帽檐敬禮。
然后馬車過來了,約阿希姆和父母親一起上了馬車。
門把手、其他金屬件以及馬具的金屬部位都被馬車夫用黑紗仔細包住了;約阿希姆發現,鞭子上也同樣用黑紗打了一朵玫瑰花。車里的坐墊是用黑色皮革包住的,不像柏林市內的馬車坐墊那樣又硬又破,而是非常柔軟,針腳縝密而均勻,還縫有皮鈕扣。
母親低聲哭泣著,約阿希姆卻不知道要說些什么話來安慰她。他還是不明白,為什么被子彈打中致死的是赫爾穆特而不是他自己。
父親呆呆地坐在坐墊上,有好幾次似乎想要說些什么,做一個總結,所以整副心思都沉浸在思考之中無法自拔,每次剛想開口說話,便又陷入了茫然呆滯之中,只是嘴唇無聲地抖動了幾下;最后,他終于清楚地說了一句:“他們來參加他的葬禮,為他送行了。”
說完,他抬起一根手指,好像在還等什么東西或者還想再說些什么,然后又把手掌攤開放在大腿上。在黑色手套口和縫著黑色大鈕扣的袖口之間,露了一小片皮膚出來,上面長著略帶紅色的汗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