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臨近中午,蘇炳浩回到別墅,帶青垚去給大哥蘇炳桓掃墓。
清明前后,掃墓的人絡繹不絕。停車場內(nèi),青垚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只是她全副身心都被悲傷籠罩,沒辦法應付曾有一面之緣的沈繹心,對方似乎也刻意回避了多余的招呼和寒暄。
蘇炳桓的墓地在陵園中并不突顯,碑座上卻擺放著一盆精致的翠藍柏。赭紅的陶土盆里,蒼勁的虬枝上簇生著崢嶸的綠色。碑座正中有一瓶擰開過的酒,兩截燃盡的煙蒂,黑色的花崗巖墓碑被擦拭得一塵不染,顯然有人在他們到來之前祭拜過。烤瓷相片上的蘇炳桓精神矍鑠,帶著寬厚的笑容,滿足而溫暖。青垚將鮮花放在翠柏的旁邊,撫摩著父親的照片,哽咽著低聲道:“爸爸,垚垚看你來啦。媽媽說她把你放心坎上的,你懂她的,對嗎?”
蘇炳浩“撲通”一聲跪倒在墓前,剛磕了兩個頭,還沒開口倒先哭起來。
“……大哥!兄弟沒了大哥,成孤兒啦!大哥……可憐你我兄弟,臨了話都沒說上半句……爸媽死的早,是你省吃儉用把炳浩帶大。你為兄弟受的苦,炳浩一分還沒還……炳浩寧愿與哥哥遠隔重洋,也不愿跟你隔著薄土相見呀!”青垚看著像孩子般委屈的蘇炳浩,心里一陣抽搐,眼淚噴薄而出。積淀的悲痛讓蘇炳浩的眼角抽動起來,嗚咽號泣逐漸變成低吼咆哮,眸中的血絲紅得像在燃燒。他看起來像醉了酒,搖搖晃晃地跪移到墓碑前,“我不會讓你死得不明不白的,大哥!大哥你看著,炳浩說話算話!”不知道那雙褐色的眼瞳里究竟承載了什么,竟會如驚濤駭浪般翻滾不息。
青垚的悲傷在情緒之外,跟蘇炳浩截然不同,這是母親用很長時間輔導她自我管理的結(jié)果。“上帝帶走了我們在世間有限的存在,卻賦予生命以永恒的價值。”林翹音希望女兒直面生死,讓天父代替蘇炳桓繼續(xù)愛她。因為身邊人的牽引,青垚逐漸對于世界的本質(zhì)和規(guī)律有了屬于自己的看法。她嘗試接受失去父親的痛苦,并理解這種痛苦,她時常緬懷與父親相處不多的細節(jié),超越領(lǐng)悟著這份痛苦。
這時,蘇炳浩擰開了墓前的那瓶酒,斟滿酒杯倒在腳下的土地上。他累了,提著酒瓶猛灌兩口之后,疲倦地靠在碑座上,緩緩地點燃了一支煙。
“別笑話小叔。”蘇炳浩頭靠在碑座上,仰望著陰霾的天空。
“不會。爸爸一向最疼你了。”青垚說的實話。蘇炳浩跟蘇炳桓有十六歲的差距,年紀跟青垚相仿。
蘇炳浩斜靠在墓碑旁,半閉著眼睛。多年來,他自持長輩身份,從未跟侄女分享過他和大哥之間的感情。這一次,他一邊吐著煙圈兒,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起小時候的瑣事,說到趣處,還垂著眼瞼輕笑兩聲。
蘇炳浩是孤兒。
父母在他一歲的時候因病過世。正因如此,他才執(zhí)拗地要將蘇炳桓安葬在北京,這里是他們兄弟二人出生的地方。父母去世時,大哥蘇炳桓十六歲,沒有人知道十六歲的少年如何帶著周歲的嬰兒過活的。那時的人們時常看見還是嬰兒的蘇炳浩在哥哥胸口的布兜里呼呼大睡,他的瞌睡很多,從不鬧夜,醒來便在屋子里滿地翻爬,只有肚子餓了才哼唧兩聲。
蘇炳桓給人送奶,天不亮就挨家挨戶地跑。奶站總是配給他大的袋子,有時是牛奶,有時是羊奶。那些年社會正在發(fā)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上學讀書成了窮孩子翻身的唯一出路,他咬著牙把嬰兒寄放在隔壁姑奶奶家,把父母留下的錢都給了他們。十六歲的年紀,他對人性中的惡缺乏先知先覺,等財產(chǎn)消耗一空,那家男人又開始擠占他們棲身的房子。蹣跚學步的蘇炳浩不到四歲就差點兒流落街頭。胡同里有位老炮兒看在父輩交情的份上震懾了那男人,為蘇炳浩重新找了看護的人家。在蘇炳桓考上飛行學院,離家就讀的時間里,剛學會走路的蘇炳浩就學會了耍弄軍刀,跟著胡同的野孩子茬架。
林翹音第一次見到蘇炳桓是在大學操場,隔壁軍校委派大學生代表給新生做軍訓指導。她被那雙堅毅的眼睛所俘虜,渴望打開陌生世界的心門。兩個人誰也說不清當初是誰先發(fā)起追求。總之,蘇炳桓畢業(yè)留校做教官之時,新生林翹音就把他作為男朋友正式帶回老家。
蘇炳浩七歲那年跟林翹音來到成都郊外的小鎮(zhèn)上,結(jié)束了野蠻生長的日子。林翹音的父母沒有兒子,身為知識分子的父親黎絡淵把余生的熱血全部奉獻給了蘇炳浩。小鎮(zhèn)上的生活平和安寧,蘇炳浩卻似囚徒般不得解脫,書卷氣侵染著他整個少年時代,但他不喜歡讀書,他只對財經(jīng)和算數(shù)敏感,而且從不認為書本比拳頭有用。尋常人家的男孩在通往男人的路上,往往伴隨著叛逆尖銳、父子對峙,他卻被良心束縛,溫文爾雅的背后,是刻骨銘心的無能為力。于是他剛成年就迫不及待地離開林家渡,一個人回到北京。蘇炳浩精明、熱情、善于鉆營,很快在京城站穩(wěn)了腳跟。得益于國家釋放的改革紅利,他不僅擁有了自己的公司,還在后海購置了一套別墅。他傾盡所能地孝敬大伯大娘,對侄女青垚更是揮金如土。他送青垚出國留學,他盼著大哥轉(zhuǎn)業(yè),他等著蘇炳桓援非合約結(jié)束,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同他分享自己的成功。
可是蘇炳桓死了。
蘇炳浩在巨大的悲憤中陷入了癲狂。青垚深深地體會過這種癲狂,世間所有的虛名浮利都變得不再重要,只剩下被欺騙的情緒,讓人走向無邊的憤怒,這憤怒指向全世界,爆發(fā)徹底地質(zhì)問:為什么是他?!他做錯了什么要奪走他!憑什么那么多的壞人都活得耀武揚威,偏偏是他這么善良的人遭遇不測?
現(xiàn)在的蘇炳浩看起來并無甚異常,甚至還比旁人多出幾分歷經(jīng)滄桑的從容,他平靜的時候表情淡然,只是眼神中時常透著一絲執(zhí)拗。他這么淡淡地聊著,仿佛早已忘了身在何處。
“大哥過得苦,也沒什么別的愛好,就喜歡抽煙喝酒。以前嫂子管得緊不讓,現(xiàn)在好啦,敞開了喝!”蘇炳浩瞇著眼睛,吐出的煙將他包裹起來,青垚覺得他仿佛置身在迷霧之中像尊石像。耳邊響起媽媽的話,爸爸的死帶走了蘇炳浩的單純與熱情,他如今展現(xiàn)給世人的只是個儀表堂堂的軀殼罷了。
陳揚休假在別墅里陪青垚,看她盯著電腦一坐就是一整天。
他問她:“想什么呢?在打修遠集團的主意?”
青垚沒回答,轉(zhuǎn)過頭盯著陳揚——兩年了,他還是那樣!小鼻子小眼的憂郁白凈模樣兒。陳揚低頭看書,余光橫掃,不安地說:“別這么盯著我啊,受不了!你心里指不定怎么編排我呢!”
青垚眨眨眼,認真地說:“陳揚,你眼睛比以前大了,長開了。”
“你當我是朵花兒呢!”
“有你這樣的花兒嗎?”青垚咂咂嘴,順手撥了撥他刺猬樣的短頭發(fā),“狗尾巴花!”
“青垚,”陳揚合上書頁抬起頭,一本正經(jīng)地嘆了口氣。青垚見狀,立刻收斂起來,乖順地洗耳恭聽。“那男人是誰?”“啊?”青垚恍惚地笑起來,“啥男人?”陳揚白了她一眼。青垚覺得陳揚沒有立場如此發(fā)問,她忽然想起臨行前林翹音那通電話,有些急了:“我媽怎么跟你說的?別聽她瞎扯啊!”陳揚眼光沉斂,嘴角不自然地朝上扯了扯,“阿姨什么也沒說,兩年沒見著了關(guān)心關(guān)心。順便嘚瑟一下,我也是領(lǐng)薪水的人了!”
陳揚呢,性格是真的好。青垚愿意每天都跟他待一起,但是只能限于朋友之間的那種相處,絕不能突破底線。兩年前他們一起回國,陳揚見著青垚痛不欲生,發(fā)誓要護她一輩子,卻換來她的避而不見。他以為彼此需要的只是時間而已,畢竟美好的年華才剛開始。但是前天,他眼睜睜看著青垚與一個男人同機出來,漫天醋意便毫無保留地淌了一地。
“到北京發(fā)展吧!”陳揚認真地說,“那天小叔到醫(yī)院找我,說你現(xiàn)在沒個正形。本來我想你不工作我也能養(yǎng)你,你也不讓我養(yǎng)啊!那你總得找份工作養(yǎng)活自己吧,要不這些年的書不白讀了。”
青垚挑眉看著陳揚:“別忘了,當年我在學校倒騰北美原油,不僅能喂飽自己還接濟你呢!不過工作確實是要找……要跟專業(yè)靠邊,還要積累經(jīng)驗……”青垚說著,像受到什么啟發(fā),站起身來在屋中走了一圈,喃喃道,“為啥不去修遠集團!”
“去修遠干什么?”
“我學的是營銷,可以去修遠當醫(yī)藥代表啊。”
“醫(yī)藥代表?”陳揚觸電似的跳起來,“開什么玩笑!我們醫(yī)院每天趕走多少小藥代,你知道嗎?!”青垚眼睛望著窗外充耳不聞。陳揚揮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痛惜地說:“你要做醫(yī)藥代表,不如我立馬送你回去!”
“你懂我嗎?”青垚回過頭來,一字一句地問,“你如果懂我就該知道,爸爸在這世上的細微末節(jié)對我來說有多重要!”
“青垚!”陳揚被她的眼神擊中,感到無比哀傷,“你要學會放下!”
“我當然要放下!可是怎么放?你見過我整晚整晚失眠嗎?我總是不斷地設想著那次飛行的情景,我就想問一問那個飛行員,當時,哪怕只是早發(fā)現(xiàn)一點點,是不是就可以改變結(jié)果?!或者我根本就不該去留學,如果我不留在那該死的英國,或許爸爸就不會死!我們一家應該快樂地生活!我實在是受不了這樣胡思亂想了,我一定要讓那高高在上的太子爺給個說法!”青垚滔滔不絕地發(fā)泄著,全然沒有理會一旁目瞪口呆的陳揚。她淚如雨下的樣子讓陳揚感到崩潰,陳揚感覺自己似乎失去了兩年前擁抱她的勇氣。他艱澀地動了動咽喉,心想只要她還肯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怎么都好。于是他投降了,他啞著聲音說:“你想怎樣?我?guī)湍恪!?
青垚的眸子死死地定在陳揚臉上,直到慢慢平息,才走到電腦桌旁。屏幕上還顯示著修遠集團的網(wǎng)頁,它控股的修遠國際是一家集制藥、生物技術(shù)以及醫(yī)療器械研發(fā)和技術(shù)平臺的公司,在香港注冊,采用雙層股權(quán)結(jié)構(gòu)的方式在美國上市,最大的股東是日美兩家風投機構(gòu)。
青垚手指屏幕問道:“你看他的醫(yī)藥這塊兒,除了修遠國際,還保留獨立的中藥公司,為什么?”
陳揚坐下來敲擊鍵盤,說:“這家公司的前身是沈忠民在1989年入職的成都鴻源制藥廠,擁有一個叫‘麝予仙’的中藥老字號。”
“哦?”青垚湊上去翻看網(wǎng)頁,眼睛里發(fā)出異樣的亮光,“渠道高效完整,系統(tǒng)如此嚴密,可‘麝予仙’的市場表現(xiàn)卻這么平淡,暴殄天物了吧!”陳揚附和道:“一個百年老字號,被修遠公司賣成這樣,確實暴殄天物。”青垚瞥了瞥他說:“我是心疼他們家的銷售渠道,這么優(yōu)質(zhì)的渠道拿給我賣大米也賺得比它多!”
陳揚語塞,想了半天說:“這牌子我不太熟。‘麝予仙’的市場表現(xiàn)確實太弱了,也許沈忠民是不想讓它被資本吞噬,但又找不到方法讓它壯大起來,所以只好讓中藥公司這么不溫不火地茍延殘喘。”
青垚反駁說:“品牌是沈忠民的,公司卻不是沈忠民一個人的,渠道建設需要多少資金和人力!修遠國際的所有品牌包括房地產(chǎn)項目有多強勁,單單一個中藥老字號不開發(fā),還為它保留銷售渠道,說不過去嘛!”
“還真是個合格的marketer呢!”陳揚意味深長地笑起來。
青垚說:“Marketing is the activity,set of institutions,and processes for creating,communicating,delivering,and exchanging offerings that have value for customers,clients,partners,and society at large可是你看,這‘麝予仙’市場認可度如此低下,有什么社會價值嗎?”(市場營銷是在創(chuàng)造、溝通、傳播和交換產(chǎn)品中,為顧客、客戶、合作伙伴以及整個社會帶來價值的一系列活動、過程和體系。)
陳揚笑著搖了搖頭:“理論上都對,但你唯獨忽略了某種特殊的情感。修遠國際在美國上市,按標準的營銷價值導向,已經(jīng)是不折不扣的賺錢機器了。沈忠民對‘麝予仙’做法與其說是打壓不如說是保護。”
青垚說:“那樣的話,沈忠民就不是合格的企業(yè)家,他是個自私專制的老爹!”陳揚“嘿”了聲沒說話,青垚伸了伸腰,堅定地說:“我要應聘中藥公司,那里一定對沈忠民很重要!也許在那里我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接近沈家,這樣一定能找到他的!”青垚走到窗前,望著院子里綠意盎然的老國槐,眼前的畫面慢慢停滯,時光緩緩退后。
倫敦大學的草坪上,Doctor Lee正在跟同學們聊天。他的頭發(fā)卷曲、膚色雪白,是典型的北歐人種。這是一個熱氣騰騰的獅子座男人,總是滿懷熱情地擁抱生活,他在課堂上同樣激情飛揚,常常講課講到火花四濺,甚至會把眼鏡甩飛。
“OK,我們可以看到,幾乎所有成功的總經(jīng)理,或者企業(yè)家,都是做銷售出身。沒有銷售,搞技術(shù)的就沒飯吃;只有做過銷售,才知道如何管理公司的命脈,這樣的人才能成為公司的總經(jīng)理……”
“Lee,既然公司的命脈是由人來管理,那是不是控制了管理人就等于控制了公司的命脈?”
“不錯SU,控制管理人需要的是領(lǐng)導力,這跟營銷管理是兩種不同卻又互補的行為體系!市場營銷講如何管理公司命脈,命脈可不光是一套制度流程,尤其在中國,它還代表著生命和血脈,是價值觀的本源!一個公司由不同的人領(lǐng)導,其命脈可呈現(xiàn)出不同的形態(tài);沒有專業(yè)的管理,銷售力就不足以對產(chǎn)品進行詮釋,公司的命脈便沒有依托。丟失了命脈,縱然還有成千上萬的人,那公司也死了。”
“所以,公司的生命形態(tài)是以價值觀為依托,以銷售力的形式體現(xiàn)。”
“……如果有可能,希望你們的人生能從銷售做起。記住,每一個成功的企業(yè)家和總經(jīng)理,都有做銷售的經(jīng)歷。人生處處是銷售,就算做不到企業(yè)家和總經(jīng)理的高度,還有更多的地方需要你們?nèi)I銷自己!”
青垚從公開的資料里發(fā)現(xiàn),沈忠民就沒有做銷售的經(jīng)歷。他做過執(zhí)行董事、工程師、董事長,卻沒擔任過總經(jīng)理。“是不是可以判斷他并沒有能力掌握修遠集團的命脈呢?”這個發(fā)現(xiàn)讓青垚很興奮,她躍躍欲試,隱隱期待著什么。
三年。青垚打算給自己三年的時間,如果三年以后她還不能找到沈忠民的兒子,那她也就只好放棄了。
回到成都,青垚決定好好陪陪媽媽,可惜林翹音很忙。兩年前她接手了一個課題,關(guān)于腦顱危重創(chuàng)傷的康復理療。林翹音整日都在忙著完善這份報告,與青垚相處的時間不多。母女倆散散步、聊聊天,周末回林家渡陪陪外公外婆。以前關(guān)于職業(yè)發(fā)展的問題在青垚的頭腦中還是淡淡的白描,現(xiàn)在隨著思考的周詳,一些線條開始加深,著墨。當她告訴媽媽自己的規(guī)劃時,林翹音只是遺憾她沒能選擇跟陳揚留在北京,對于青垚的選擇,她還是支持的。青垚感激媽媽的開明,世上親密無間的母女不少,但能這樣彼此理解的卻著實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