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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被壓下的報道

  • 心藥
  • 龔瑩瑩
  • 5158字
  • 2020-04-16 13:06:13

蘇青垚很長時間都記不得是怎么從坦桑尼亞回來的。

兩年前那櫻花雨冷的春天,是她扶靈把父親接回北京的。這位卓越的功勛飛行教官,還沒來得及卸任就犧牲在了異國的土地上。青垚活不下去了,殯儀館的爐門一關她就昏了過去,模糊中是外婆平靜的臉,聲音漸行漸遠,眼珠子卻亮得像天上的星星,“人一輩子,哪個不是哭著嚎著活不下去了,又死命活起的!啥時候麻木了,就是各人的福氣!”那時,她并不知道話里的意思,身心在憤怒與恐懼中消磨后,才領悟到什么叫“麻木是福氣”。當旁人逐漸淡忘,死亡的話題輕飄飄地脫口而出,沒有麻木的痛苦才真正來臨了。從記事起,蘇炳桓與她們母女就是聚少離多,即便如此,父親的形象始終像西嶺的雪山那樣駐扎在心里。高山已然崩塌,她害怕塌陷的殘墟隨著時間的推移飛灰湮滅。她想跟幸存者談談,想知道飛行最后出了什么狀況,她試圖用各種方式聯系幸存者,但都是徒勞,無數次的失望漸漸滋生出憤怒,“說是家屬不讓接觸,鬼鬼祟祟地,怕啥?”媽媽林翹音回答說:“幸存者有自己的生活,集團尊重對方,我們也要尊重對方。”青垚氣餒至極,憤憤不平地說:“是怕我纏啊,還是他有難言之隱啊!”

“別這樣想,弱者才搞陰謀。”

話雖有理,但林翹音說起來卻勢如蚊蠅,對青垚沒有起到絲毫安慰。

在中國的腹地,青藏高原和橫斷山脈以東,有一片廣袤的盆地,北緣秦嶺巴山,南連云貴高原。古人云:“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龍泉山、龍門山和邛崍山之間,府河玉帶纏腰,環抱著一座極具神韻的城市,這就是成都。

“媽媽,小叔讓我去北京。”

C大的教師公寓,青垚望著廚房里忙碌的林翹音,往嘴里塞著龍眼酥說道。

林翹音沉下臉說:“蘇炳浩陷進去了,你不準跟他胡鬧!陳揚跟你一道回國的,人家已經在協和上班兩年了,真的想讓你媽養你?”

一聽媽媽說起陳揚,青垚便悻悻地。他是青垚的同學,中國留學生的偶像,曾經在駐英大使館燒了一道紅燒肉,搶了廚子風頭,受到大使嘉獎。回國參加招考,以第一名的成績打敗了來自牛津的學霸,當年就被協和收入囊中。當青垚將這段往事講得如同說書般精彩時,林翹音忍不住“嘶”了一聲,質問道:“你不踩扁陳揚就找不到人生坐標,是嗎?”青垚抹了抹嘴,說:“他還就靠我虛張聲勢呢!不信再等兩年,沒我他準辭職!”

青垚執意要去北京,說是陳揚陪同,林翹音這才笑了,“我給老陳打電話,讓陳揚到機場接你。”

青垚高中畢業就去了英國,獨自出行已是家常便飯。這天她只帶了個隨身的小挎包,拎著薄薄的旅行袋,咖啡色薄毛衫搭牛仔褲,腳上一雙杏黃色羊皮平底鞋。由于機票訂得倉促,自助值機顯示只有最后一排,“我要是陳揚那樣的學霸,一定直接坐頭等艙了。”她鉗著登機牌嘀咕,轉身跟一個身穿藍色毛衫的男人撞了個滿懷。

“對不起!”

“不好意思!”

那聲音不高卻直鉆心肺,青垚抬起頭來,目光陷落在一雙漆黑的眼眸里,虛妄得讓人眩暈。待她拔出眼光,男人結實的雙臂正穩穩地托著她的胳臂。“見鬼……”青垚心想,原是極尋常的瞬間,卻如此別扭,那雙讓人過目不忘的眼睛,仿佛帶著黑洞般強大的吞噬力,看得人像剝光了一樣。

她磨磨蹭蹭地走進機艙,后排的過道上有個體態臃腫的女人,正喋喋不休地請求空姐幫她換位置。靠窗的人充耳不聞,雙手抱胸仰靠在椅座上,臉上蓋著一本航空雜志,青垚一眼便認出那身藍毛衣。空姐試探性地詢問:“靠窗的先生,可以換個位置嗎?”

“對不起,”男人拿下書,膚色在機艙的燈光下顯得過于蒼白,舉止說不出的傲慢,“幫我拿條薄毯。”

空姐抱歉地看了看胖女人,安慰她先坐下。青垚遞上自己的登機牌,示意可以換一換。女人喜出望外,夸張地將她抱到座位上,為她扣上安全帶。男人的雙眸停留在她臉上點了點頭,眉眼間全無熱情。“嗨,真巧!”她展顏一笑,作為倫敦大學營銷管理專業的畢業生,她深知在陌生環境里建立良好關系的重要性。可男人顯然不愿聊天,他接過空姐遞上來的薄毯,蒙在頭上呼呼大睡。

青垚敏感地察覺到他根本沒睡著,飛機離地的剎那,他全身一戰,腰背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青垚悄悄嘆了口氣,心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毛病,飛行恐懼癥算不得什么。每當這種瑪麗亞附體的時候,青垚都會覺得自己頭頂上閃放著圣母的光輝。隨著飛機在氣流中顛簸躥升,身邊的男人蜷縮在座位上,雙手揪著薄毯。他在控制自己不哼出聲來。青垚傾過身去,輕輕撥開毯子,小心地問道:“幫你叫空乘好嗎?”

“不,沒事!”聲音像從喉嚨里擠出來,說話間他緊緊地扣住了青垚的手腕,“幫我,落地就好。”青垚沒見過飛行恐懼癥患者,他看起來挺嚴重,五指鐵箍一樣抓著她,痛得人直咧嘴。航程飛了一半,機艙里漸漸安靜下來。周圍人開始打瞌睡,身旁的男人不知什么時候松了手,頭靠在她肩上睡著了。薄毯滑下來,露出半邊面龐。從青垚的方向看去,他的額頭寬闊飽滿,鼻梁挺括,膚色很白,是男人少見的蒼白,一對濃密的劍眉下眼窩微陷,深長的睫毛羽翼般安靜地疊合在一起。

青垚心想,這熟睡的樣子比他睜眼時可愛多了。

飛機開始落地滑行,青垚肩頭一松,身邊的男人坐直腰板,長吐了一口氣。他拿下頭上的薄毯,轉頭看見青垚正盯著自己,蒼白的臉泛了些紅暈,抱歉地說道:“不好意思。”

“沒關系。”青垚甜美地笑起來,努力表現得見多識廣的樣子。男人抹了把頭發問:“你是四川人?”青垚點頭說:“你也是吧,不過口音變了。”

“嗯,很久沒回家了。”男人說著,露出難得的笑容。

“那還不多住些時候。”青垚跟著笑。

“臨時有事,得趕著清明節到北京。”男人突兀地說道,“火車來不及了。”

青垚明白他在試圖解釋什么,一邊打望著過道上緩緩移動的人群,漫不經心地說:“火車多累,飛機上堅持一小時而已。”男人會心一笑,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他抬起頭說:“我幫你拿行李。”青垚沒拒絕,隨他走出機艙,兩人并肩走到接站口。

陳揚老遠看到了青垚,正揮著手朝她打響指。

因為還要轉回去等行李,男人伸出手來道別:“我叫沈繹心,有機會請你吃飯。”青垚燦爛地笑了,接過旅行袋,抬抬手,回答說:“好啊!”

“你叫什么名字?”

“蘇青垚!”

陳揚接到青垚,汽車一路疾馳,直到城中一個胡同口把車停下來。

“走兩步吧。”陳揚停好車,帶著青垚往胡同里走,“小叔等你御駕親征呢!”

整個胡同窄窄的,老電線桿下停了好些車,線網如蛛絲般交縱,路旁還堆放著石灰水泥,看起來凌亂不堪,青垚忍不住皺了皺眉。沿著青灰色的圍墻走了一段,陳揚停下腳步,只見一道防盜門突兀地出現在墻面上,像臨時鑿出來的。他側頭看了青垚一眼,伸手按下墻上的門鈴。

“咯吱”一聲,門開了。

踏進鐵門,青垚感到眼前敞然一亮。北京深藏的舊式院落很多,眼下便是一個。精巧的庭院四周栽種著高大的槐樹,枝葉不甘寂寞地伸出青灰色的圍墻外。這是一處獨立的四合院建筑,正門朝向東南角,是氣派的古銅色厚重木門。院中殿堂精致,彩畫斑斕,院內古木參天。陳揚報了個名字,穿著青花瓷旗袍的妹子帶著他們沿院墻朝里走,踏上青石板鋪陳的小徑,腳下忽然開出一道縫隙,一脈泉眼流淌而出,順著碎石填出來的溝壑,盤旋著一簇竹林縈繞彌開,轉眼間又沒入墻體不見了。妹子把他們引到一間竹林掩映的包廂外,扣著門鈸推開,一眼望進去,包廂里古風陳設,鐘鼎書畫各自陣列。

“青垚來啦!”渾厚的男中音從紫檀圈椅上傳出,伴隨一縷清茶的香味撲鼻而來。

“蘇炳浩!”青垚剛想放肆,看見旁邊還坐著一個身穿鴉灰色毛衣的男人。她立刻收斂嬌憨的姿態,恭敬地叫了聲“小叔”。

“給你介紹一下,老米叔叔,這里的‘一把手’。”青垚被蘇炳浩拍著后背,推到站立起身的男人面前,“青垚,我哥的女兒。大妞兒跟陳揚是同學,人家工作兩年了,她還跟掉腦袋的蒼蠅一樣亂晃。”

那位“一把手”的年紀跟蘇炳浩不相上下,中等個子,氣場很強。他笑瞇瞇地握了握青垚的手說:“我老家那邊有句俗話,說讀書多的女娃別回頭,飛沙走石鬼見愁。你們家的人卻把智慧和美貌集于一身,還讓不讓人活啦!”老米雖然說的是青垚,卻轉頭在跟蘇炳浩講話。這時,陳揚上前恭恭敬敬地叫了聲:“炳浩叔叔、老米叔叔。”

“呵,陳揚,別把我們叫老了,一碼歸一碼,場面上叫聲‘哥’得了。”蘇炳浩拉著陳揚坐下,說不出的親切友好。

他們是舊識,青垚心想。

雕漆的烏木椅前,是張抱石的工夫茶茶幾,老米在主位上給大家泡茶。青垚的眸子在蘇炳浩和陳揚的臉上游離,禮貌而溫和地傾聽著老米品茗論世,閑扯京城趣聞。他們說的那些人和事,青垚都不知道,但看在主人一見面就稱贊自己漂亮的份上,只好做出美貌和智慧并舉的姿態來。天下人總是對隱秘的事感興趣,青垚記得小時候坐黃包車游胡同的時候,拉車的師傅就喜歡一口京片兒地講宮闈秘史,就跟他親自趴桌子底下聽的那般詳細動人。

突然,老米說到些什么,猛然牽動了青垚的神經。

“媒體人最惱火的就是,報道發不出事實,視頻又播不了真相。一會兒他來了,親自問吧,當年他也在巴加莫約,專門負責跟那件事。”

他說的當然是墜機的事,否則蘇炳浩不會讓青垚專程趕到北京吃頓飯。如果情緒能用色彩表達,她臉上此刻一定是五彩斑斕的。陳揚眼光掃過蘇青垚,抿嘴笑了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捏了捏她的指尖。晚飯后蘇炳浩沒回家,陳揚開車將青垚送到后海,那里有蘇炳浩的別墅。

清明節至,櫻花初綻,深夜的北京依舊陰冷。青垚獨自坐在露臺上吹風,腦袋里一遍一遍地回憶著最后到來的那位客人說過的每一個字。

他是當年報道墜機事故的新聞記者,他說,電視報道的墜機事故是兩傷,然而當年蘇炳桓從駕駛位被抬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死亡了,另一名年輕的飛行教官也是奄奄一息,但好在還有生命體征。航校第一時間壓下了檔案,這名飛行教官沒有入住當地醫院,所以去向成謎。但是,他幸運地接觸到了這名飛行員的父母。

“那夫妻二人是乘專機直接到出事地點的,與搶救離開的直升機前后相差不到三十分鐘,可惜他們不接受采訪。”

老米好奇地問:“啥來頭?”記者回答說:“知道修遠國際嗎,做制藥、生物技術和醫療器械研發的。”老米和蘇炳浩異口同聲地說:“紐交所掛牌的中國公司!”

記者顯得很興奮:“是啊,修遠集團的太子爺,援建坦桑尼亞做飛行教官,出事以后去向就成了謎。”老米問道:“修遠集團在東非有項目,這富二代的友好事跡為啥不宣傳呢?”記者遺憾地搖了搖頭,看著蘇炳浩說:“飛機是偏離正常航線才出事的,不想多生事端吧。”老米問:“當時你駐巴加莫約,具體情況知道嗎?”記者回答說:“航校答復是機械故障。至于飛機偏離航線的事,不作為新聞焦點,各方都諱莫如深。我倒是對那位太子爺感興趣。你們恐怕不清楚,修遠的年輕一代都在美國接受教育,這人是哪里冒出來的呢?我記得十五年前有個新聞,修遠集團的前女婿和情婦在前往溫哥華的飛機上被帶走。據說那女人曾是董事長沈忠民的創業伙伴。他會是那個女人的孩子嗎……如果是真的,可太勁爆了!”

青垚看著記者因為興奮而泛紅的臉,無端地憤怒起來。她的爸爸呢?她很沖動地想站起來,她要質問老米和記者:因為不是新聞焦點,所以事故的真相就不值得關注?你們所津津樂道的新聞價值,跟狗仔隊的花邊有什么區別!沒想到蘇炳浩倒先怒了,他拍著桌子跳起來。老米看出不對勁兒,眼疾手快將他拉出門去,一路上蘇炳浩還直蹦跶著罵人:“瞅你丫那揍性!還太子爺,事故真相不調查,結識了個有點兒來頭的,好嘛,拉多晚兒也得著個老臉死命巴結,一肚子壞水兒幺蛾子!老子閑的慌了陪你吃飯!”記者嚇傻了,坐那兒半天沒動。陳揚趕緊圓場,上前敬了記者一杯酒說:“叔叔在京城的黑道上橫慣了,你別往心里去,他是生那個太子爺的氣。”

回家的路上青垚責備陳揚:“小叔混啥黑社會呀!他不就是罵了兩句。”“嚇唬記者嘛,讓他天天失眠!”陳揚笑嘻嘻地安慰。蘇炳浩在京城打拼多年,為人處世八面玲瓏,今天不顧時間場合開罵,絕對是觸到了他的底線。記者的話也讓青垚疑惑,當天到底發生了什么導致飛機偏離航線?無論如何,她想找到那個人,查明一切。

“修遠集團。”

青垚喃喃叨念著,這個四個字仿佛在她心里生了根。她回到房間打開電腦,網絡上的資料顯示:沈忠民,祖籍四川眉山。1985年7月畢業于成都中醫藥大學化學系。1989年10月進入成都市鴻源制藥廠,先后擔任藥劑工程師、高級工程師,1995年4月創立修遠實業任公司董事長、修遠科技執行董事、修遠藥劑工程研究中心高級工程師、修遠生物技術董事。自1998年8月修遠集團成立至今,一直擔任公司董事長。修遠國際股份有限公司(上市公司)是修遠集團控股的子公司,集團另外四家子公司分別涉及醫藥研發、醫藥供銷、生物疫苗和房地產開發。家族情況比較模糊,夫人叫殷嘉宜。子女信息無。

很低調,非常低調,他們把自己保護得很好。

記者所謂的集團前女婿,與其相關的信息并不多,根據官方消息,那名叫周文正的年輕官員,在剛升職為某市副秘書長職位時涉嫌為一樁買官案牽線而被公開調查,在飛往溫哥華的飛機上被帶走。后來省高院做出二審終審判決,判處周文正無期徒刑。媒體為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隕落而扼腕,同時警醒公務員廉潔自律,潔身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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