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雷譯著小全集:服爾德傳·夏洛外傳(精裝)
- (法)安德烈·莫洛亞
- 2209字
- 2020-05-21 10:56:08
四 悲劇
法國這時代是一個瘋狂的時代。老王的巨大的陰影消滅了,一切的約束也隨之消滅了。大家所大吵大鬧的不過為了一些極小的事情。文人為了荷馬問題而爭吵,教會中人為了教皇的敕令而翻臉。不信宗教的風氣在前代已經很盛,此時愈加明目張膽。傷風敗俗的事情遍及各階級,即是攝政,也有人說他與女兒裴利公爵夫人亂倫犯奸。大家為之哄笑。罪惡不過給人家編些歌謠來唱唱罷了。戲院常常滿座。“什么事情都變成尋歡作樂與說說笑笑;這與弗龍德
亂事時期有些相仿,去內亂不遠了。”
在此狂歌醉舞人心攜貳的巴黎,服爾德把《俄狄浦斯》公演了。這出惡劣的悲劇居然轟動一時。大家知道作者是反對政府的,在巴斯底坐過牢,放出來還沒有多久。大家說他的劇本是攻擊教士,甚至也是抨擊宗教的,說他描寫俄狄浦斯亂倫的用意,只是為暗射攝政的亂倫。民眾成群結隊的來,竟沒有失望。實在《俄狄浦斯》是一出平庸的悲劇,只能算波羅神甫得意門生的作文,拉辛的巧妙的但非故意的仿制品,然而一七一八年代巴黎人所探究的,并非泰貝的國王而是法蘭西的攝政,并非故事里的大祭師而是法國的時事。劇本中平板無聊的地方,他們倒覺得是大膽的表現。
我們只要信賴自己,用我們的眼睛注視。
這才是我們的祭杯,我們的啟示,我們的上帝。
兩句惡劣的詩,它的意思無疑是說實驗的科學勝于圣書的啟示。
我們的神甫絕非一個庸俗的人民所想象的那種人物。
我們的輕信造成了他全部的法術。
庸俗的民眾,因為給王上的懺悔師、教皇的敕令、褻瀆宗教的判罪等麻煩夠了,便不禁齊聲喝彩。青年詩人的脆弱的根據,他的“啊!上帝!”他的“哦什么?”他的“公正的老天!”他的“我聽到些什么啊?”民眾都不覺其可厭。因為《俄狄浦斯》在一個內亂時期確是一件叛亂的作品,所以大獲成功。
思想開通的攝政,也來看一看這出風行一時的悲劇;他的女兒亦來了,服爾德竟有這種厚顏,把劇本題贈奧爾良公爵夫人。他覺得任何大膽的事都做得出。女人們追求他;男人們恭維他;作家們妒羨他。他呢,戀愛,工作,攻擊或反攻別人,忙個不了。反對他的人團結起來了,有一首抨擊攝政的匿名詩,叫作《菲利普式》”Philipiques寫得非常惡毒,人家說是服爾德的手筆。這是謠言,但如何證明呢?他的敵人們勸攝政把他重新關到巴斯底去,但奧爾良公爵對于這青年已經發生興趣,所以格外開恩只把他放逐出去。服爾德在大雷雨中離開巴黎。他望著烏云、閃電,和一切天上混亂的局面,說:“天國也應讓攝政來整頓一下才好。”
這一次他又躲到舒里去。李佛萊小姐在那里等他。他為她寫一部悲劇《阿泰米斯》Artémise,以消遣他逃亡中的歲月。后來這出戲上演的時候,“不幸的王后”竟被人家喝倒彩。服爾德突然中止了逃亡生活,躍上劇壇辯護他的戲及其主角,但反對他的人頑強得厲害。雖然很年輕,他已樹立強有力的敵人:如教士德方丹,在幫助他的時候成了他的敵人,約翰·巴蒂其特·魯索
因為在恭維他的說話中有所保留而成了他的敵人。每逢他的劇本初次公演,總不免大鬧一場。有一次,在主獻節前日上演他的《瑪麗安娜》
Marianne,當瑪麗安娜舉杯的時候,池子里一個惡作劇的人大喊道:“王后仰藥了!”這樣之后,戲的結局再也無法聽到。但對于服爾德又有什么關系呢?他自以為背后有貴人撐腰。每次失敗之后,他總跑到舒里貝蒂納公爵那邊去,或是靠近奧爾良
的蘇爾斯(Source)地方他第一個英國朋友博林布羅克爵士(Milord Bolingbroke)府中,再不然投奔沃城(Vaux)維拉爾元帥夫人(Maréchale de Villars),她還允許他愛她呢,此外還有邁松地方的邁松院長(Maison)。他到處吟詩,跳舞,朗誦,打諢說笑,逗引大家開心。他覺得很幸福。
這場美夢驚醒的情景是非常突兀的。有一天,在舒里公爵府中,這位青年中產者志得意滿的神氣,惱怒了一個世家的浪子,騎士洛昂·夏鮑(Chevalier Rohan-Chabot),他問道:“這個和我高聲爭論的青年是什么人?”——“騎士先生,”服爾德答道,“他是一個沒有煊赫的姓氏可是使他的姓氏煊赫的人。”騎士站起來走了,舒里公爵接著說道:“要是你能把我們的姓氏除去倒是很高興的。”
過了幾天,服爾德在舒里公爵府里,忽然仆人通報說有人要在門外與他相見。他出去看見停著一輛馬車,車中有兩個人招呼他請他走到大門口去。他毫不介意的去了,等到將近的時候,他們突然把他抓住,用棍子把他痛打一頓。坐在車前的騎士,一面監視著一面嚷道:“不要打他的頭,其中會制造些好東西出來的。”圍觀的群眾齊聲喊道:“好善心的老爺!”服爾德衣冠凌亂狼狽不堪地回進屋內,要求他的貴族朋友陪他到警察署去,公爵及其朋友們哄笑一陣,拒絕了。歸根結底,不過是一個騎士棒打一個詩人罷了。事情雖是遺憾,但還合乎體統。
服爾德往常總是精神比肉體更勇敢,但他這一次被羞辱得太厲害了,渴想報復一番。他跟著一個武術教師學技,到處揚言要和洛昂·夏鮑挑戰,臨了洛昂一家害怕起來,去求莫爾帕把這個易受驚嚇的平民重新下入巴斯底獄。所以服爾德是輸定了,他的冤枉沒有申雪,關入牢獄里的倒是他。實在說來,攝政時代的法國是一個快樂可愛的國家,但一個愛自由的人不容易住下。這一回,服爾德在巴斯底獄只耽擱了幾天工夫。莫爾帕大臣也許為了內疚之故,把他放出來命他出境。
這件事故很重要,因為服爾德的永遠反對政府是這件事情決定的。當然,他的天才也使他不得不往這方面走。現在他有熱情了。俄狄浦斯的亂倫,瑪麗安娜的愛情,亨利第四的功業,甚至潘佩特的女扮男裝,都是沒有熱情的題材,只能使他寫出沒有熱情的詩。社會的瘋狂與褊枉,人類的惡毒,神明的無靈,這才能引起劇烈的情操,才能有產生杰作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