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卡門
- (法)梅里美
- 7241字
- 2020-03-30 09:25:57
出韋基奧港西北方向去本島的腹地,行客會發(fā)現地勢陡然升高,山路蜿蜒崎嶇,時有亂石阻塞,溝壑隔斷,走上三個鐘頭,便來到一大片叢林的邊緣。這片叢林正是科西嘉牧羊人和不法強人的家園。要知道,科西嘉農民往往放火燒荒,燒毀一片樹林,田地就省得施肥了:哪怕火勢蔓延也在所不惜,不管怎么樣,反正一個好收成完全有把握,樹木燒成灰肥沃了土地,只要撒下種子就行了。收獲時也只割麥穗,不去費那勁兒割麥秸兒。地里的樹根燒不死,來年開春又發(fā)出嫩枝,密密麻麻,用不了幾年,就長到七八尺高,形成茂密的矮樹林,這便是叢林。各種樹木和灌木混雜瘋長,糾結在一起,枝繁葉茂,密不透風,連野羊都鉆不進去,而人只有掄起斧頭,才能打開一條通道。
你若是殺了人,那就躲進韋基奧的叢林去吧,帶上一支好槍,備足火藥和子彈,你就可以安心地在那里生活。也別忘記帶一件連著風帽的褐色斗篷,睡覺時可以當鋪蓋。牧羊人自會給你鮮奶、奶酪和栗子吃。除非要補充彈藥,你不得不進趟城,此外就根本不用怕法庭或死者家屬的追查了。
18××年我在科西嘉逗留期間,馬鐵奧·法爾科恩就住在離這片叢林半法里遠的地方。在當地他算得上富裕人家,日子過得非常自在,也就是說什么也不用干,靠羊群的產品生活,只需雇些游牧的人替他趕羊群上山,到處放牧就行了。我見到他時,我要講述的事件已經發(fā)生兩年了。看上去他頂多不過五十來歲,你不妨想象一下,那是個敦實健壯的漢子,一頭鬈發(fā)黑如墨玉,鷹鉤鼻子,薄薄的嘴唇,大眼睛炯炯有神,肌膚的顏色就跟皮靴襯里一樣。他的槍法極準,就在這好槍手比比皆是的地方,他也是超群出眾的。譬如說打野羊,馬鐵奧向來不用霰彈,在一百二十步開外,他能一槍命中,瞄頭打頭,瞄肩打肩。他夜晚擺弄槍,也同白天一樣得心應手。他這種神奇的槍法,我聽人介紹過,而沒有到過科西嘉的人恐難相信。據說點燃一根蠟燭,放到八十步遠的一張餐盤大小的透明紙后面,他舉槍瞄準,待人吹滅蠟燭一分鐘之后,他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開槍,四發(fā)也得有三發(fā)能射穿那張紙。
馬鐵奧·法爾科恩有這樣超人的本領,自然名氣特別大。據說他可以成為你的好朋友,也可能成為你的危險敵人。他為人倒是熱心腸,樂善好施,在韋基奧港一帶,同所有人都能和睦相處。不過,據說他在科爾特城討老婆的時候,手段就非常凌厲,結果了一個在戰(zhàn)場上和情場上的勁敵:那人正對著掛在窗上的鏡子刮胡子,突然被一顆飛彈擊斃,這一槍,人們總算在馬鐵奧的賬上。這件事平息之后,馬鐵奧結婚了。他妻子吉玉色帕頭三胎給他生的都是女兒(氣得他發(fā)瘋),最后才算生了個兒子,取名福圖納托:這是全家的希望,香火繼承人。幾個女兒都找到了好人家:萬一有事,父親可以指望幾個女婿的匕首和火槍。兒子剛到十歲,但已經看出是棵好苗子。
且說秋季的一天,馬鐵奧一清早就同妻子出門,去叢林的一片空地瞧瞧自家的一群羊。小福圖納托也要跟去,但是路途太遠,再說,也總得留個人看家,父親沒有答應:下面會看到,他不帶兒子去該不該后悔。
父親走了有幾個鐘頭了,小福圖納托安安靜靜地躺著曬太陽,望著一座座青山,心里盤算星期天要進城,到叔父“伍長”家吃飯的事兒。他的冥想猛然被一聲槍響打斷。他站起來,轉向傳來槍聲的那片平川。接著又有幾聲槍響,間隔時間長短不一,但是越來越近。在平川通向馬鐵奧家的小道上,終于出現一條漢子,他頭戴山區(qū)人戴的尖頂帽,滿臉胡須,渾身衣衫襤褸,拄著長槍,吃力地邁著腳步——他的大腿剛剛挨了一槍。
此人是個“強盜”,他夜間進城去買火藥,路上中了科西嘉輕步兵
的埋伏。他經過頑強抵抗,終于脫身撤離,但士兵緊追不舍,他便從一塊巖石到另一塊巖石狙擊。然而,他沒有把追兵落下多遠,自己又受了傷,逃不到叢林就要被追上了。
他走到福圖納托面前,問道:
“你是馬鐵奧·法爾科恩的兒子?”
“對。”
“我是吉亞內托·桑皮埃羅。“黃領子”追來了,我走不動了,把我藏起來?!?/p>
“我沒有經過爸爸同意就把你藏起來,他會怎么說呢?”
“他會說你干得好?!?/p>
“誰知道呢?”
“快藏起我,他們來了?!?/p>
“等我爸爸回來再說吧?!?/p>
“讓我等著?真該死!再有五分鐘他們就趕到了。好了,藏起我,要不我就宰了你。”
福圖納托極為鎮(zhèn)定地回答:
“你槍里沒子彈了,皮帶里也沒有彈藥了。”
“我還有匕首呢?”
“可你跑得有我快嗎?”
他一下就跳開了。
“你不是馬鐵奧的兒子!你就眼看著我在你家門口被人抓走嗎?”
孩子似乎動心了。
“我把你藏起來,你給我什么?”他又湊到跟前問道。
強盜伸手摸摸掛在腰帶上的皮袋,掏出一枚五法郎的硬幣,這無疑是他留著買火藥用的。福圖納托一見銀幣,就眉開眼笑,他一把抓過來,對吉亞內托說:
“一點兒也不用擔心?!?/p>
他走到住宅旁邊的干草垛,立刻扒出一個洞,等吉亞內托鉆進去縮成一團,孩子再把洞填死,既留點兒空呼吸空氣,又不會讓人看出里邊藏了人。他還想出個鬼點子,去抱來貓媽媽和幾個貓崽兒,放到草垛上,好讓人相信剛才沒人動過草垛。繼而,他又發(fā)現靠近他家的小道上有幾處血跡,就仔細地用塵土蓋住。全布置妥當后,他這才若無其事,重又躺下曬太陽。
幾分鐘之后,六名身穿棕褐色黃領軍服的士兵,由一名軍士帶領,來到馬鐵奧家門前。這名軍士還同馬鐵奧沾點兒親(眾所周知,在科西嘉論親要比別的地方論得遠),他名叫蒂奧道羅·岡巴,是個干事賣力的家伙,強盜都懼他幾分,有好幾個已經被他逮住。
“你好哇,大侄子,”他走上前對福圖納托說道,“都長這么高啦!剛才你瞧見有人經過了嗎?”
“噯!我還沒有長到你這么高呢,小叔。”孩子傻里傻氣地答道。
“將來就有我這么高了。哎,告訴我,你沒看見有個人過去嗎?”
“問我看沒看見有個人經過?”
“對,一個戴黑絲絨尖頂帽、穿紅黃兩色繡條短外套的男人,你見到了嗎?”
“一個戴黑絲絨尖頂帽、穿紅黃兩色繡條短外套的男人?”
“對,快點兒回答,別重復我問的話?!?/p>
“今天早晨,本堂神甫先生騎著他的馬從我們家門口經過,他問我爸爸身體好嗎,我回答說……”
“嘿!小鬼頭,你跟我耍什么花樣兒?快點兒告訴我,吉亞內托跑哪兒去啦,我們就是在追他呢!我可以肯定,他走了這條道兒?!?/p>
“誰知道呢?”
“誰知道?我就知道你看見他了?!?/p>
“睡覺的時候,還能看見過路的人嗎?”
“你沒有睡覺,小懶蛋,槍聲早把你驚醒了?!?/p>
“你還真以為你們的槍聲那么響嗎,小叔?我爸爸的大槍可響得多?!?/p>
“見你的鬼去吧,該死的壞小子!沒錯,你見到了吉亞內托。也許就是你給藏起來了。喂,伙計們,進屋里去,瞧瞧我們追的人在不在里面。那混蛋只有一條好腿了,他不會那么糊涂,一瘸一拐往叢林趕。況且,血跡到這兒就沒了?!?/p>
“爸爸會怎么說呢?”福圖納托嘿嘿冷笑,問道,“有人趁他出門,就闖進他家里,他知道了會怎么說呢?”
“小無賴!”岡巴軍士揪住孩子的耳朵,說道,“我只要吭一聲,就能讓你變變腔調,你知道嗎?用刀背抽你二十下,也許你就說了?!?/p>
福圖納托一直在冷笑。
“我爸爸是馬鐵奧·法爾科恩!”他用夸張的口氣說道。
“小鬼頭,我可以把你帶到科爾特或者巴勒蒂亞,你知道嗎?如果你不說出吉亞內托·桑皮埃羅在哪兒,我就把你關進地牢,讓你戴上腳鐐睡草鋪,把你送上斷頭臺?!?/p>
孩子聽了如此荒唐可笑的恐嚇,不禁格格大笑。他又說了一遍:
“我爸爸是馬鐵奧·法爾科恩?!?/p>
“軍士,”一名士兵低聲說道,“咱們不要跟馬鐵奧鬧翻了?!?/p>
岡巴顯然十分尷尬,他小聲同查看過整個住宅的士兵商量。搜查花不了多大工夫,科西嘉人的住宅,不過是一間四方小屋而已,家具也只有桌子、凳子、木箱,以及獵具和生活用具。這時,小福圖納托撫摩著他的那只大貓,仿佛在幸災樂禍,看為難的士兵和那叔叔的熱鬧。
一名士兵走到草垛跟前,他看了看母貓,漫不經心地往草垛里捅了一刺刀,隨即聳了聳肩膀,似乎覺得自己這樣疑神疑鬼未免可笑。一點兒動靜也沒有,而孩子的臉上也絲毫不動聲色。
軍士和他的小隊垂頭喪氣,已經認真地望過平野,好像要原路返回了。這時,小隊長已確信,恐嚇馬鐵奧的兒子,不會產生一點兒作用,只想最后試一試,看套近乎和給好處有沒有效力。
“大侄子,”他說道,“我覺得你這孩子還真機靈,將來肯定有出息!可是,你卻跟我搗蛋。若是不怕惹我那堂兄馬鐵奧傷心,我不把你帶走才見鬼呢!”
“哼!”
“等我堂兄回來,我就把這事兒告訴他,他一定會懲罰你說謊,用鞭子抽得你流血?!?/p>
“真的嗎?”
“等著瞧吧……喏,你聽著……要當個誠實的孩子,我就送給你一樣東西?!?/p>
“小叔啊,我倒要勸你一句:你們再這樣耽誤工夫,那個吉亞內托可就要鉆進林子了,再要去那里抓他,就得需要好幾個有你這樣膽量的人?!?/p>
軍士從兜里掏出一只銀懷表,足以值十埃居,他見小福圖納托瞧著表眼睛一亮,便拿著掛在鋼鏈上的銀表,對孩子說道:
“小滑頭!你很想有這樣一只表,掛在脖子上,到韋基奧港的大街走走,像孔雀那樣得意,如果有人問你:‘幾點鐘啦?’你就可以回答:‘瞧瞧我的表嘛?!?/p>
“等我長大了,我那伍長叔叔會送給我一只表?!?/p>
“不錯,可是,你叔叔的兒子早就有了一只……老實說,不如這一只漂亮……然而,他可比你年齡小啊。”
孩子嘆了一口氣。
“怎么樣,你想要這只表嗎,大侄子?”
福圖納托側目瞟著那只表,猶如一只貓盯著主人送到眼前的一整只燒雞,只因感到是在逗它,才未敢伸爪子去抓,還不時移開目光,免得經不住誘惑,但又總舔著嘴唇,似乎對主人說:“開這種玩笑也太殘忍啦!”
軍士岡巴遞過表,倒顯得誠意奉送。福圖納托沒有伸手去接,只是苦笑一下,對他說道:
“你為什么要戲弄人呢?”
“我以上帝的名義發(fā)誓,我并不戲弄人!只要你告訴我,吉亞內托在哪兒,這只表就是你的了?!?/p>
福圖納托不由得懷疑地微微一笑,他那對黑眼睛盯著軍士的眼睛,要極力看出對方的話有幾分可信。
“我若是不按照這個條件把表給你,”軍士叫起來,“就讓我丟掉這軍銜!這些伙伴都是證人,說過的話我也不能改口。”
他這么說著,懷表也越送越近,幾乎要觸到孩子蒼白的面頰。貪欲和待客的信義,在他靈魂深處所展開的搏斗,流露到他的臉上。他那袒露的胸脯劇烈地起伏,仿佛要憋死了。這工夫,那懷表一直在他眼前搖晃、旋轉,幾次擦到他的鼻尖。終于,他的右手漸漸抬起,伸向那只表,手指剛剛觸到,整個懷表就沉甸甸地壓在手上了,但是軍士還沒有放開表鏈那一端……表盤是天藍色的……表殼新擦過……太陽一晃,它就像一團火……這誘惑太大了。
福圖納托又抬起左手,用拇指從肩頭指了指他靠著的草垛。軍士立刻會意,他放開表鏈,福圖納托感到表只屬于他一人了,他像黃鹿一樣,敏捷地站起身,離開草垛十來步遠。士兵們馬上動手翻草垛。
不一會兒就看見里面的草動起來,爬出一個手持匕首、渾身是血的漢子。他掙扎著要站起身,可是傷口的血凝固了,根本站不住,隨即又跌倒了。軍士撲上去,奪下他的匕首。他抵抗也沒用,眾人立刻將他捆個結實。
吉亞內托躺倒在地,渾身綁縛成一捆柴草,他的頭轉向又走到身邊的福圖納托。
“兔崽子!……”他罵了一句,聲調透著憤怒,更含著蔑視。
孩子又把先前接受的銀幣扔給他,感到自己不該再拿人家的錢了。然而,那個逃亡者似乎并沒有注意孩子的這一舉動。他十分冷靜地對軍士說:
“我親愛的岡巴,我走不了路了,你只好把我背進城了?!?/p>
“剛才你可跑得比鹿還快?!避娛繗埲痰亟涌诘?,“不過你放心:把你逮住我太高興了,就是背你走上一法里也不累。話是這么說,我的老伙計,我們這就用樹枝和你的外衣給你做副擔架,到了克雷斯波利農場,我們就能弄到馬了?!?/p>
“好吧,”被捕的人說道,“擔架上再鋪點兒干草,我躺著好受點兒?!?/p>
有些士兵忙著用栗樹枝綁擔架,有的則給吉亞內托包扎傷口。這工夫,馬鐵奧·法爾科恩和妻子突然出現了。他們正走到通向叢林的小道的拐彎處:妻子扛著一大袋栗子,壓彎了腰,吃力地往前走,而丈夫則昂首闊步,手里拿桿槍,肩上還斜挎一支,須知一個男子漢只拿自己的武器,背負別的東西是丟臉的事。
馬鐵奧一見有大兵,頭一個念頭就以為是來抓他的。為什么會產生這種念頭呢?難道馬鐵奧同司法機構有什么過節(jié)嗎?沒有。他一向名聲不錯,正如人們所說,他是個“聲望很高的人”。然而,他是科西嘉人,又是山里人,但凡科西嘉的山里人,仔細搜索一下記憶,總能想起動刀動槍之類的小過失。比起別人來,馬鐵奧倒是問心無愧,十多年來,他的槍口就沒有對準什么人了。不過,他是個遇事謹慎的人,先進入戒備狀態(tài),一旦有事就能自衛(wèi)。
“老婆,”他對吉玉色帕說道,“放下袋子,做好準備?!?/p>
妻子立刻照辦。他怕斜挎在肩上的大槍礙事,便摘下來交給妻子,又給手中的槍上了子彈,順著路邊一棵棵樹,慢慢朝自己的家走去,以便一發(fā)現敵對的情況,就閃身躲到最粗大的樹干后面還擊。妻子緊跟在他身后,拿著替換用的槍支和子彈袋。在戰(zhàn)斗中,一個能干的妻子,就是給丈夫上子彈。
而另一方,軍士見馬鐵奧槍口向前,手指扣著扳機,一步一步朝前走,心里就忐忑不安起來。
“萬一馬鐵奧是吉亞內托的親戚,”軍士心中暗想道,“或者是他朋友,想要保護他,那么兩支槍的子彈就會撂倒我們兩個人,就像把信投進信筒那樣準確無誤,萬一他不顧親情,槍口瞄向我……”
他正自束手無策,忽然做出一個十分勇敢的決定:單獨一人走向馬鐵奧,像老熟人那樣打招呼,對他講講事情的經過,可是這一小段路,他走起來覺得無比漫長。
“喂!嘿!我的老伙計,”他叫道,“你怎么樣啊,我的朋友?是我呀,我是岡巴,你的表弟?!?/p>
馬鐵奧站住了,沒有應聲,但是他隨著軍士的話音,輕輕抬起槍口,待軍士走到跟前,槍口已經朝天了。
“你好,大哥,”軍士伸出手去,說道,“好久沒有見面了?!?/p>
“你好,兄弟?!?/p>
“我順道來向你和表嫂問個好。我們今天可跑了遠路了,不過累點兒也不冤枉,總算抓到一個大家伙。我們剛剛逮住了吉亞內托·桑皮埃羅。”
“謝天謝地!”吉玉色帕嚷道,“上周他還偷了我們一只奶羊呢?!?/p>
岡巴聽了這話真高興。
“可憐的家伙!”馬鐵奧說道,“他那是餓的。”
“這小子像獅子一樣頑抗,”軍士被人挫辱一下,只好又說道,“他打死了我們的一名士兵,這還不算,他還打斷了下士夏爾冬的胳膊。那倒沒有多大關系,下士不過是個法國人……后來,他藏了起來,鬼也休想發(fā)現他藏在哪兒。要是沒有我這大侄子福圖納托,我絕不可能找到。”
“福圖納托!”馬鐵奧叫了一聲。
“福圖納托!”吉玉色帕也跟著重復。
“對,吉亞內托那小子躲進那邊的草垛里,可是,我的大侄子向我點破了他的鬼花招兒。因此,我要把這事兒告訴他那伍長叔叔,好讓那位伍長獎賞給他一件好禮物。在寫給代理檢察長先生的報告中,我也要列上你們父子的名字?!?/p>
“該死!”馬鐵奧低聲詛咒。
他們走到小隊跟前。吉亞內托已經躺在擔架上了,等待被押走。他一瞧見馬鐵奧由岡巴陪伴走過來,便咧嘴怪笑一下,隨即扭過頭去,朝門檻啐了一口,罵道:“叛徒窩!”
只有不要命的人,才敢把“叛徒”的字眼兒安到法爾科恩的頭上。這筆污辱賬,一匕首下去就能清算,不必來第二下。然而,馬鐵奧只是抬手捂住額頭,仿佛已經累垮的人那樣。
福圖納托一見父親回來,便進屋去了。不大工夫他又出來了,手上端著一大碗奶,低垂著眼睛送到吉亞內托面前。
“滾開!”逃亡者沖他一聲雷吼。
接著,吉亞內托轉向一名士兵:
“伙計,給我點兒水喝。”他說道。
那名士兵將自己的水壺放到他手上,強盜接過剛才還同他交火的人的水喝下去。然后,他請求他們不要反綁他,把他雙手捆在胸前。
“我喜歡舒服點兒躺著?!彼f道。
軍警們趕緊滿足他的請求,接著,軍士發(fā)令動身。他向馬鐵奧道別,不見對方應聲,便急速朝平原走去。
馬鐵奧過了有十分鐘還不開口。孩子眼神惶恐,忽而看看母親,忽而望望父親:父親拄著大槍,注視著他,那表情顯然憋了一肚子火。
“你真是出手不凡??!”馬鐵奧終于說話了,他語調平靜,但是在了解他的人聽來卻很可怖。
“爸爸!”孩子叫了一聲,眼里含著淚,上前就要跪下。
可是,馬鐵奧卻喝道:“離我遠點兒!”
孩子站住了,一動不動,在離父親幾步遠的地方哭泣。
吉玉色帕走過來。她剛剛發(fā)現福圖納托襯衫里露出的表鏈。
“這表是誰給你的?”她嚴厲地問道。
“我那軍士小叔?!?/p>
法爾科恩一把抓過那只懷表,用力往一塊石頭上摔去,摔得粉碎。
“老婆,”他說道,“這孩子是我生的嗎?”
吉玉色帕棕褐色的臉當即變成磚色。
“你這是什么話,馬鐵奧?你明白是跟誰說話嗎?”
“那好,這孩子是家族里第一個有叛賣行為的人?!?/p>
福圖納托哭泣抽噎得更厲害了,法爾科恩那山貓般的眼睛一直盯著兒子。最后,他拎起槍把往地下一杵,又扛在肩上,喝令福圖納托跟著他,便重又踏上通往叢林的小道。孩子就乖乖地跟在后面。
吉玉色帕追上來,抓住馬鐵奧的胳膊。
“他是你兒子呀!”她聲音顫抖地說,那雙黑眼睛注視著丈夫的眼睛,似乎要看透他的心思。
“放開,”馬鐵奧回答,“我是他父親。”
吉玉色帕摟住兒子親了親,哭著回屋去了。她一下跪到圣母像前,虔誠地祈禱起來。這工夫,法爾科恩沿小道走出去二百來步,下到一條小山溝才停住。他用槍托敲了敲地面,覺得泥土松軟好挖,認為這地點適合,便執(zhí)行他的計劃。
“福圖納托,到這塊大石頭旁邊來。”
孩子照他的命令做了,然后又跪下。
“念祈禱經吧。”
“爸爸,爸爸,可別殺我呀?!?/p>
“念祈禱經吧!”馬鐵奧又說了一遍,聲音很可怖。
孩子邊抽泣,邊結結巴巴背誦《天主經》和《信經》。每背完一段祈禱經,父親就朗聲和一句:“阿門!”
“你會的祈禱,就這些嗎?”
“爸爸,我還會背《圣母經》和嬸子教我的連禱文?!?/p>
“這可夠長的,沒關系,背吧?!?/p>
孩子聲音微弱,背完了連禱文。
“背完了吧?”
“噢!爸爸,饒命!饒了我這次吧!我再也不干這種事啦!我會懇求小隊長叔叔,非得放了吉亞內托不可!”
孩子還在說,馬鐵奧子彈已經上了膛,舉槍瞄準,同時對他說:
“愿上帝寬恕你!”
孩子拼命掙扎一下,要起來抱住父親的雙膝,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馬鐵奧開了槍,福圖納托倒下斃命。
馬鐵奧看也不看一眼尸體,又踏上回家的路,要取一把鍬來埋葬兒子,沒走出幾步,就撞到聞槍聲趕來的吉玉色帕。
“你干了什么事呀?”吉玉色帕嚷道。
“判決?!?/p>
“他在哪兒?”
“在小山溝。我這就把他埋了。他臨死按基督徒的方式祈禱了。我會請人給他做彌撒的。派人去告訴我女婿蒂奧多羅·比昂希,讓他們來同我們一起住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