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卡門
- (法)梅里美
- 12759字
- 2020-03-30 09:25:57
勒杜船長是個出色的海員。他從普通水手做起,后來當上副舵手。特拉法爾加角一役,他的左手被一塊碎木嚴重擊傷,不得不截肢,然后拿上有良好評語的服役證書復員了。他是閑不住的人,一遇機會便重操舊業(yè),上了一艘海盜船,充當二副。搶劫了幾次錢財,他得了應(yīng)得之份兒,便買了書籍,研究起航海理論來。而由于他的航海實踐,他早已是行家里手了。過了一段時間,他成為游弋在近海的三桅海盜船船長。那條船安裝了三門大炮,擁有船員六十人,戰(zhàn)功赫赫,譯西島
近海行船的人至今還記憶猶新。他在戰(zhàn)爭期間,聚斂一小筆錢財,希望再坑坑英國人,增添點兒數(shù)額,不料簽訂了和約
,他大失所望。無奈之下,只得為和平時期的商人效力,好在他行事果斷,經(jīng)驗豐富,很有名氣,有人愿意把船交給他指揮。當時嚴禁販賣黑奴,如若偷運,不僅要騙過法國海關(guān)官員警惕的眼睛(這還不算太難),還必須逃過英國巡洋艦的追逐,那才是最最兇險的。因此,在從事烏木生意
的商人眼里,勒杜船長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地位長期卑微的海員,大多養(yǎng)成惰性,極端憎惡革新,即使升任高職,也往往帶著這種因循守舊的思想。勒杜船長則不然,對革新毫無成見,而且恰恰相反,是他首先建議船主采用鐵箱盛水和貯水。一般販奴船都備有手銬和腳鐐,而他船上的手銬腳鐐則是新型的,還精心涂了漆,以防生銹。不過,他在奴隸販子中最出彩的,還是他親自指導建造的一艘雙桅販奴船。那條帆船制造精巧,形似戰(zhàn)艦一般狹長,能裝載大量黑奴。他給船取名為“希望”號。照他的設(shè)計,統(tǒng)艙既狹窄又低矮,高度僅有三尺四寸,他斷言這種高度足能坐下個頭兒正常的奴隸,況且,他們又何必站起身呢?
“到了殖民地,”勒杜說道,“他們也就只有站著的分兒了。”
黑奴背靠著船舷,面對面坐成兩排,放腳之間還有一條空地兒。在所有販奴船上,這條空地兒只能用做過道。可是,勒杜卻想到,這條空地兒還能塞些黑奴,只是躺成一長趟,與兩側(cè)的黑奴構(gòu)成直角。這樣一來,噸位相同,他的船就比別的船多裝十余名黑奴。當然,還可以多塞進一些,不過,總得講點兒人道。橫渡大洋要用六個多星期,每個黑人至少有五尺長二尺寬的空間,好能活動活動。勒杜向船主解釋他這種寬大措施,說道:
“因為,不管怎樣,黑人也跟白人一樣,畢竟也是人啊。”
“希望”號從南特起航,迷信的人后來注意到,那天是星期五。
驗關(guān)人員仔細檢查了這條雙桅帆船,卻沒有發(fā)現(xiàn)那六口大箱子:箱子里恰恰裝滿手銬腳鐐,即不知為何被稱作“法庭欄桿”
的刑具。他們看到“希望”號運儲大量淡水,也并不感到驚訝,盡管這條航船所持的證件,只是去塞內(nèi)加爾做木材和象牙生意,路程不算長,但是有備無患,萬一海上無風滯留,船上缺水怎么辦呢?
且說“希望”號帆纜索具裝備齊全,在一個星期五的日子起航了。勒杜也許還嫌桅桿不夠結(jié)實,但是船由他指揮,他也就毫無怨言了。一路順風,船橫渡大洋,很快就抵達非洲海岸,趁英國巡洋艦不在這一帶巡邏之機,就在若阿勒河口(我想是此地)停泊。當?shù)剞缈吐勶L來到船上。真是天緣湊巧,那個著名的武士兼人販子塔曼戈,剛好將一大批奴隸帶到海濱,準備廉價出手,他自信有能力和辦法,一旦缺貨就立刻補充。
勒杜船長應(yīng)邀上岸,去拜會塔曼戈,走進臨時為他搭建的窩棚里。只見他左右簇擁著兩個妻子、幾個中間商以及黑奴押送員。為了接待白人船長,塔曼戈還特意打扮一番,穿上一件藍色軍服。軍服已然很舊了,倒是還有下士的飾絳,每個肩頭扛著兩塊肩章,系在同一顆扣子上,一前一后擺動。他人高馬大,軍服太短,里面又沒穿襯衣,結(jié)果軍服白襯里和幾內(nèi)亞粗布短褲之間,露出一大塊黑皮膚,好似一條很寬大的皮帶。他手執(zhí)一支精制的英國造雙管步槍,側(cè)身挎著的一把大馬刀,懸掛在腰間的一根繩子上。這位非洲武士如此一打扮,就以為帥呆了,勝過巴黎和倫敦的那些頂尖兒的花花公子。
勒杜船長一言不發(fā),打量他好一會兒,塔曼戈則筆直地站立在那里,活似一名士兵在接受一位外國將軍的檢閱,而他那得意的神情正表明,他在分享自以為給這個白人造成的印象。勒杜以行家的眼光將他上下打量完了,便回頭對大副說道:
“這條大漢,若能被安然無恙運到馬提尼克島上,我就至少能賣一千埃居。”
大家坐下來,一個粗通沃洛夫語的水手充當譯員。雙方寒暄幾句之后,一名見習水手用籃子提來幾瓶燒酒。大家開始祝酒暢飲。船長為了激發(fā)塔曼戈的好興致,送給他一個禮物:一個有拿破侖浮雕像的精美的銅火藥壺。對方收下禮物,適當謝過,他們又移到樹蔭下,幾瓶酒擺在面前。這時塔曼戈才示意,讓人把他要賣的奴隸帶上來。
奴隸拉成一長列走過來,他們又累又怕,都佝僂著身子。每個人脖子上都套著一把六尺多長的叉子,兩根叉齒在頸后用一根橫棒固定。要走路時,押送的人將打頭的那個奴隸的叉柄扛在肩上,那個奴隸再把第二個奴隸的叉柄扛起來,第二個再扛第三個奴隸的叉柄,如此類推。如果要站住,領(lǐng)頭的人將叉子的尖柄往地上一插,整個隊列就全停下來了。不難判斷,脖子上套著六尺多長的粗棍,誰也休想在行進中逃走。
這些男女奴隸,從面前每走過去一個,船長就聳聳肩膀,覺得男的太瘦弱,而女的不是太老,就是太小,他連聲抱怨黑種人已經(jīng)退化。
“一代不如一代。”他說道,“從前可大不一樣,那時女人身高五尺六寸,而男的有四個,就能推動絞盤,拉起三桅戰(zhàn)艦的主錨。”
不過,他一邊挑肥揀瘦,一邊還選出頭一位最健壯、最漂亮的黑人。挑出的這些人,他可以按普通價錢買下來,其余的必須大打折扣。塔曼戈當然維護自己的利益,吹噓自己的商品,還說男人貨源奇缺,這種生意要冒極大風險。最后他開了價,多少我不得而知,要白人船長照這個價往船上裝那些奴隸。
譯員剛把塔曼戈開的價譯成法語,勒杜就不勝驚愕,氣憤得幾乎仰面倒下去。繼而,他喃喃地講了幾句惡言惡語,起身要走,仿佛碰到一個如此不講道理的人,只好中斷一切交易。這時,塔曼戈一把拉住他,好不容易才讓他重新坐下。又打開一瓶酒,重新開始討價還價。現(xiàn)在輪到這個黑人覺得白人還的價太離譜,太荒唐可笑了。他們又喊又叫,爭論了好長時間,同時喝下大量燒酒。不過,燒酒對買賣雙方產(chǎn)生的作用卻大相徑庭。法國人越喝越壓價,而非洲人越喝越退讓。就這樣,一籃子燒酒入肚,買賣就成交了。用劣質(zhì)的紡織品、打火石、三桶燒酒、五十支沒修好的步槍,就換取一百六十名奴隸。船長這才同有了七八分醉的黑人抬手成交,并且立即交割:法國水手接收過來奴隸,急忙給他們卸下木叉,戴上手銬腳鐐,由此充分表明歐洲文明的優(yōu)越性。
還剩下三十來名奴隸,全是老人、孩子和病弱女人。船上的貨艙已經(jīng)裝滿了。
剩下這些廢物,塔曼戈不知如何安置,干脆處理給船長,一件貨換一瓶燒酒。這個價錢很吸引人。勒杜想起從前在南特觀看《西西里晚禱》演出的情景:劇院大廳已經(jīng)滿員,他看見又擠進許多又肥又胖的人,居然全坐下了,人體的伸縮性太大了。于是,在三十名奴隸中,他又挑了二十個身體細溜的。
剩下這十個,塔曼戈只開價一杯燒酒一個。勒杜想到孩子乘公共馬車不花錢,只占半個座位。因此,他又要了三個孩子,還當即宣布再多一個也不要了。塔曼戈一見七個奴隸窩在手里,便抓起槍,對準站在前頭的一名婦女:那女人正是那三個孩子的母親。
“你不買,我就打死她,”他對白人說道,“只要一小杯燒酒,不然我就開槍了。”
“真見鬼,我要她有什么用?”
塔曼戈開槍了,那女奴應(yīng)聲倒下死了。
“好了,下一個!”塔曼戈嚷道,又對準一個衰弱不堪的老頭兒,“一杯燒酒,不然就……”
他的一個妻子推了一下他的胳膊,結(jié)果子彈打飛了。那女人剛好認出,丈夫要打死的老頭兒是一位“基里奧”,即魔法師,那魔法師曾向她預言,她能當上王后。
塔曼戈上來酒勁兒,十分狂躁,他見有人膽敢違忤他的意志,就再也控制不住,狠狠打了他妻子一槍托,隨即又轉(zhuǎn)身對勒杜說道:
“喏,這個女人,我送給你了。”
這個女人長得很美。勒杜微笑著注視她,接著又拉起她的手。
“我會好好安置她的。”勒杜說道。
譯員富有人性,他把硬紙板做的一個鼻煙壺送給塔曼戈,換了余下的六名奴隸,然后卸下他們頸上的木叉,就放了他們,隨便去哪兒。他們立刻四處逃散,可是家鄉(xiāng)離這海岸有八百公里,誰也不知道如何回去。
這工夫,船長向塔曼戈告別,要盡快將貨物裝上船,在這河上不宜逗留太久,唯恐巡洋艦又駛回來,而且,他準備次日就起航。至于塔曼戈,他在樹蔭下,正躺在草地上呼呼大睡,慢慢醒酒呢。
塔曼戈醒來的時候,那條船已經(jīng)拉起風帆,沿河而下了。昨天飲酒過量,醒來后腦袋還昏昏沉沉的,他要找妻子艾榭。有人回答說,艾榭不幸惹惱了他,他就當禮物送人了,白人船長已經(jīng)把她帶上船了。塔曼戈一聽就蒙了,連連捶自己的腦袋,接著,他操起步槍就追去。這條河拐了好幾道彎兒才入海,他抄一條最近的路,直奔離河口兩公里的小海灣,希望到那里能弄到一只小船,駕小船追上那艘沿彎曲的河道行駛而耽誤時間的販奴船:果不出所料,他及時跳上小船,趕上了那只帆船。
勒杜一見塔曼戈,不禁大吃一驚,聽到他想要回妻子,更是驚訝不已。
“給出去的東西,就不能要回去。”他回答一句,便掉頭不再理塔曼戈。
黑人不肯善罷甘休,愿意還回去一部分賣奴隸所得的東西。船長聽了哈哈大笑,并夸贊說艾榭這個女人好得很,他想留著了。于是可憐的塔曼戈淚如雨下,扯著嗓子哀號,就好像一名患者動大手術(shù)開刀似的。他忽而在甲板上打滾,呼叫他妻子艾榭的名字,忽而用頭撞擊船板,仿佛要自殺。船長卻始終無動于衷,他指著岸,示意塔曼戈趕快走人。塔曼戈還執(zhí)意不走,甚至愿意讓出他的金肩章、步槍和軍刀。可是,說什么都白費唇舌。
正在這樣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希望”號的大副過來對船長說道:
“昨夜咱們船上死了三名奴隸,騰出了點兒地方。這個混蛋身強力壯,一個人就抵得上死去的三個,咱們干嗎不把這個家伙逮住呢?”
勒杜考慮到,塔曼戈能賣上千埃居,這次販運,他雖然估計獲利不小,但很可能是最后一次了。總之,自己發(fā)了財,就洗手不干這販奴的生意了,在幾內(nèi)亞海岸一帶留下的名聲好與壞,對他都無所謂了。況且,岸上荒無人煙,這個非洲武士完全由他擺布。不過他還有武器,對他下手還有危險,只要拿下他的武器就算萬事大吉了。于是,勒杜要過他的槍,仿佛要仔細檢查一下,值不值得拿美麗的艾榭來交換。他在擺弄扳機的時候,有意將導火索的火藥倒掉。大副則拿過軍刀把玩。塔曼戈就這樣被解除了武裝。突然,兩個壯漢水手撲上來,將他仰面按倒在地,準備把他捆起來。黑人的反抗十分英勇。猛然遭襲,他一旦反應(yīng)過來,雖然處于不利地位,還是同兩名水手搏斗很長時間。而且,他力大無比,最終掙扎站起來,打出一拳,就把揪他脖領(lǐng)的一個人擊倒,又甩掉另一個只扯下他一片上衣的水手,然后瘋狂地撲向大副,要奪回軍刀,頭上卻挨了大副一刀。刀口很寬,但傷得不深。塔曼戈第二次倒下了,手和腳立刻被人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捆起來了。他拼命掙扎,連聲咆哮,如同一頭落網(wǎng)的野豬亂蹬亂踹。不過,等到明白怎么反抗都無濟于事了,他就閉上眼睛,一動也不動了,只是喘著粗氣,急促地呼吸著,表明他還活著。
“太妙啦!”勒杜船長嚷道,“被他賣掉的黑人,一看見他同樣成了奴隸,準會開心地哈哈大笑。他們一下子就會明白,老天有眼啊。”
這工夫,可憐的塔曼戈流了不少血。那個心善的譯員,即前一天救了六個奴隸性命的那個人,這時走到他身邊,給他包扎了傷口,還對他講了幾句安慰的話。到底能對他講什么,我不得而知。黑人猶如一具死尸,躺在那兒一動不動。必須由兩名水手,像抬貨包那樣,將他抬到統(tǒng)艙,放到給他留的位置。一連兩天,他不吃也不喝,連眼睛幾乎都不睜開。他的從前的囚徒,如今成了同一牢籠的難友,看到他出現(xiàn)在他們中間,都驚得目瞪口呆。對這個一手造成他們苦難的人,他們還怕得要命,現(xiàn)在看到他落難,誰也未敢罵一聲。
陸上吹來順風,這艘販奴船迅速駛離非洲海岸。船長不再擔心撞見英國巡洋艦了,一心盤算著到達這次航行的殖民地,就能獲得巨額利潤。他的烏木船完好無損。沒有發(fā)生任何傳染病。只有十二名身體最虛弱的黑奴熱死了:這無足掛齒。為了盡量減輕這批人貨航行的勞頓之苦,船長安排每天讓奴隸到甲板上放放風。這些苦命人兒分成三批,輪流出來,每次一小時,吸足一整天所需要的空氣。一部分船員荷槍實彈,在一旁監(jiān)視,以防他們暴動,而且還多加一分防范,從來不全部卸下他們的手銬腳鐐。有一名會拉小提琴的水手有時也演奏一段音樂,給他們開開心。于是就出現(xiàn)一個有趣的場面:只見一張張黑面孔轉(zhuǎn)向拉琴的人,臉上絕望的呆滯表情也逐漸化開,粗聲大氣地笑起來,戴著鎖鏈的手還盡量拍打——運動對健康必不可少,作為保健的一種措施,勒杜船長就經(jīng)常讓他的奴隸跳舞,就好像遠途運送馬匹,時常拉出來遛遛一樣。
“來吧,孩子們,跳舞吧,樂和樂和吧。”船長說道。他洪聲如雷,同時又拋著驛車的大馬鞭啪啪作響。
可憐的黑人就立刻亂蹦亂跳,手舞足蹈。
塔曼戈因為有傷,一段時間沒有離開底艙。后來,他終于出現(xiàn)在甲板上,在畏懼的奴隸中間,他昂首傲然挺立,眼神平靜而凄迷,望了望船四周無邊無際的海洋,然后就躺倒,準確點兒說,頹然倒在甲板上,就連鐐銬硌著身子也不想挪一挪。勒杜坐在艉樓上,悠然自在,抽著煙斗。艾榭未戴鐐銬,身穿漂亮的藍布衣裙,足蹬好看的羊皮拖鞋,手端著托盤,正站在勒杜身邊,隨時準備給他斟托盤上的各種酒飲。顯而易見,艾榭在船長身邊受到重用。一個憎恨塔曼戈的黑人,示意讓他瞧瞧那邊。塔曼戈轉(zhuǎn)過頭去,望見艾榭,便大叫一聲,躍身而起,沖向艉樓,這一嚴重違反航海紀律的行為爆發(fā)得十分突然,監(jiān)視的水手都來不及上前制止。
“艾榭!”他的喊聲好似霹靂,嚇得艾榭驚叫一聲,“你以為在白人的國家,就沒有mama—jumbo了嗎?”
這時,幾名水手舉著棍棒趕來。然而,塔曼戈卻叉起胳膊,旁若無人,不慌不忙地走回原來的地方。這時,艾榭失聲痛哭,仿佛被這句神秘的話嚇掉魂兒了。
mama—jumbo是什么可怕的東西,一提名字就造成極大的恐怖?且聽那位譯員的解釋。
“這是黑人用來恫嚇人的妖怪。”他解釋道,“一個丈夫如果擔心妻子,怕她干出在法國和非洲許多女人所干的那種事,就用mama—jumbo來威脅她。跟您說吧,我是親眼見過的,一看就明白,那是騙人的把戲。然而,黑人……只因頭腦簡單,什么也弄不明白——您想想看,等哪天夜晚,女人正在跳舞作樂,拿他們的土話來說,就是搞一場folgar,忽然從一片非常茂密、非常幽暗的小樹林傳來一陣奇怪的音樂,但是不見一個演奏的人,全躲藏在樹林里。樂器有蘆笛、木鼓、木琴,以及用半個葫蘆制作的吉他。演奏的樂曲,都能把鬼嚇死。而那種樂曲,婦女剛一聽見,就都嚇得渾身打哆嗦。她們要逃走,卻被丈夫拉住,她們知道要有倒霉的事情發(fā)生了。猛然間,從樹林里走出一個高大的白鬼,身形足有咱們船上的頂桅那么高,腦袋大如斗,眼睛圓睜如錨孔,魔鬼一般的大口往外噴火。那怪物走得很緩慢,很緩慢,走出樹林也不足百米。
“女人都紛紛叫喊:‘mama—jumbo來啦!’
“她們像賣牡蠣的販子那樣大嚷大叫。于是,做丈夫的就盤問她們:
“‘喂,賤女人,快說實話,你們是不是規(guī)規(guī)矩矩過日子?你們是不是說謊了?mama—jumbo就在跟前,不說實話就要把你們活活吞下去。’有的女人頭腦還真夠簡單的,就如實招認了,結(jié)果被丈夫打個半死。”
“那個大白鬼,那個mama—jumbo,究竟是什么東西啊?”船長問道。
“沒什么!那是裝神弄鬼,騙人的把戲:上邊頂一個掏空的大南瓜,里邊插根棍兒,棍兒頂端再插一根蠟燭,整個形體蒙著一大塊白布。那種伎倆并不高明,但是不用動多少腦筋,就能騙過黑人。不管怎樣,mama—jumbo還真是一個不錯的發(fā)明,但愿我老婆也相信。”
“至于我老婆嘛,”勒杜說道,“她即使不懼怕mama—jumbo,還懼怕馬爾丹大棒。她心里也明白,如果跟我耍什么花招兒,看我怎么修理她。我們勒杜家族的人,可沒有那么大耐性,別看我只有一只手,但是抽起鞭子來,還相當帶勁兒。至于那個家伙,拿mama—jumbo嚇唬人的家伙,您就去告訴他放老實點兒,別再嚇唬這個小妞兒,否則的話,我就狠抽他的脊梁骨,讓他后背由黑變紅,就像生牛排一樣。”
說罷這番話,船長就下去了,回到自己的艙室,并且叫去艾榭,試圖勸慰她。可是,怎么哄也沒用,哄得不耐煩了,打也無濟于事,這個黑美人兒一點不進油鹽,只是一個勁兒地哭,淚如泉涌。船長情緒糟透了,他又登上甲板,見到當值的副手,劈頭罵一通,說是指揮航行不當。
夜里,差不多所有船員都熟睡之后,守衛(wèi)聽見從船艙里傳出深沉的歌聲,莊嚴而凄涼,接著是女人極為尖利的叫聲,隨后便是勒杜的粗嗓門兒,又是罵又是威脅,而他那條可怕的鞭子劈劈啪啪的聲響,在全船回蕩。過了一會兒,周圍又復歸寂靜了。第二天,塔曼戈登上甲板,只見他滿臉傷痕,但是不改從前的神態(tài),仍然那么高傲,那么堅毅。
艾榭在艉樓上,坐在船長的身邊,她一瞧見塔曼戈,就立刻飛跑過去,跪到他面前,以痛不欲生的聲調(diào)哀求道:
“寬恕我吧,塔曼戈,寬恕我吧!”
塔曼戈定睛注視她一分鐘,接著,他發(fā)現(xiàn)譯員不在近前,便說了一句:
“弄把銼刀!”
說罷,他就倒在甲板上,不再理睬艾榭。船長過來,狠狠罵了她一通,越罵越氣,還打了她幾記耳光,不準她再跟前夫說話。不過,對她和塔曼戈的簡短對話,勒杜根本沒有懷疑會有什么深意,也就提也未提這件事。
這期間,塔曼戈同其他奴隸關(guān)在一起,他日夜激勵他們,要重獲自由,就必須做一次大膽的嘗試。他向這些奴隸指出,白人數(shù)目很少,看守也一天比一天麻痹大意,然后,他說能把他們帶回家鄉(xiāng),但又不明確解釋,只是吹噓他深通黑人所迷信的法術(shù),還威脅說誰若是不肯協(xié)助他起事,必遭魔鬼的報復。他煽動時只講珀爾族土語,譯員聽不懂,而大部分奴隸都能聽明白。這個鼓動者一向很有聲望,奴隸們也一貫懼怕他,并服從他,因此他的話能產(chǎn)生奇異的效果,黑人還都紛紛催促他趕快確定解放他們的日子,但是他說不能操之過急,舉事尚待時機,并且隱約告訴他的同伙,給他托夢的魔鬼還沒有通知他,不過他們要準備好,一有信號就動手。這期間,他不放過任何機會,試探看守們的警惕程度。有一次,一名水手將步槍斜靠在船舷上,開心地觀賞尾隨航船的一群飛魚。塔曼戈拿起槍擺弄,還笨拙地模仿水手們操練的動作。過了一會兒,槍就被人要回去,然而他已經(jīng)探明,他能接觸武器而不至于立即引起懷疑,等時機一到,他就操起來使用,再想從他手中奪走武器,那一定是吃了豹子膽。
有一天,艾榭扔給他一塊硬餅干,同時遞給他一個唯獨他能領(lǐng)會的眼色。餅里藏著一把小銼刀,而這一小小的工具,則決定這次密謀的成敗。起初,他還加一份兒小心,不讓同伙看到銼刀。可是到了夜晚,他口中就念念有詞,咕噥的話模糊不清,還伴隨一些奇怪的動作。繼而,他越來越激動,甚至還叫起來。聽他那起伏變化的聲調(diào),真像正在同一個肉眼難見的人熱烈地交談。所有奴隸都嚇得魂不附體,毫不懷疑此刻魔鬼就在他們中間。最后,塔曼戈歡叫一聲,便結(jié)束了這場戲。
“伙計們!”他嚷道,“我拘來的精靈,終于把答應(yīng)我的東西給我了,我手里拿的就是我們解放的工具。現(xiàn)在,你們只要拿出點兒勇氣,就能獲得自由了。”
他讓旁邊幾個人摸了摸銼刀。他這種騙術(shù)雖然很粗劣,但還是能取信于更為粗笨的人。
等了好長一段時間,終于盼來復仇和解放的偉大日子。舉事的人莊嚴盟誓,同舟共濟,并且經(jīng)過反復討論,制訂了行動計劃。以塔曼戈為首,態(tài)度最堅決的一些人,輪到他們上甲板的時候,他們就奪取看守的武器,另外幾個人趕緊去船長室搶奪存放在那里的槍支。來得及銼斷鎖鏈的人,就率先發(fā)起攻擊。可是,一連幾夜加緊干,大多數(shù)奴隸仍然受鐐銬的束縛,無法投入行動。因此一舉事,三名健壯的黑人就專門負責打死那個兜里裝著鐐銬鑰匙的看守,立即去給同伙打開鎖鏈。
那一天,勒杜船長心情特別好,他一反常態(tài),饒了一名應(yīng)當挨鞭子的見習水手,還夸獎了值班的高級副手,說他駕駛技術(shù)好,甚至向全體船員宣布他十分滿意,眼看就要到達馬提尼克島了,他決定給每人發(fā)一筆額外獎賞。所有水手都樂不可支,腦袋里早就盤算如何花這筆錢了。當塔曼戈和另外一些密謀者被帶上甲板的時候,水手們滿腦子想的就是美酒和馬提尼克島上的有姿色的美女。
塔曼戈他們?nèi)匀淮髦備D,讓人看不出已被銼斷,但稍一用勁兒就能掙開。而且,他們把鎖鏈弄得嘩嘩山響,聽著重量就像增加了一倍。他們暢快地呼吸了一陣新鮮的空氣之后,就手拉手跳起舞來,塔曼戈唱起本族的戰(zhàn)歌,是他每次出戰(zhàn)之前必唱的歌曲。跳了一會兒舞之后,塔曼戈仿佛筋疲力盡,就躺到一名閑靠在船舷的水手腳下。其他所有密謀舉事者也都紛紛躺倒,結(jié)果每個水手都被好幾個黑人圍住。
塔曼戈悄悄將鐐銬弄斷,突然大喊一聲,這便是起事的信號,他立刻抓住身邊水手的雙腿,猛力將人掀翻,一腳踏到肚子上,奪過步槍,一槍撂倒值班的水手。與此同時,每名值勤的水手都遭受攻擊,被奪走武器,并被立即干掉。船上喊殺聲四起。掌握鐐銬鑰匙的看守長,是頭一批遇害者之一。于是,黑人蜂擁沖上甲板。有些人找不到武器,就操起絞盤的木杠、救生艇的木槳。從這一刻起,歐洲船員就大勢已去了。不過,艉樓上的幾名水手還負隅頑抗,但是他們既缺少武器,也缺乏決心。勒杜倒還活著,絲毫也沒有喪失勇氣。他發(fā)現(xiàn)塔曼戈就是這場陰謀暴亂的靈魂,便抱著希望,如能將塔曼戈除掉,那些同黨就好對付了。于是,他揮刀沖過去,大叫塔曼戈的名字。塔曼戈立刻迎戰(zhàn),他倒拖一支步槍,當作大棒來使用。在艏樓通艉樓的窄道上,兩個首領(lǐng)狹路相逢。塔曼戈首先動手。白人輕輕一閃身,便躲過這一擊。槍托重重砸在板壁上,斷成兩截,而且反彈力極大,槍支也從塔曼戈的手中震飛。勒杜一見他手無寸鐵了,便獰笑一下,抬起手臂,就要把他刺個透心。可是,塔曼戈跟他家鄉(xiāng)的豹子一樣敏捷,一下子就撞進勒杜的懷里,抓住他握刀的手。一個要極力地握緊刀,另一個想極力奪過去。兩相拼命搏斗,一齊倒地,但是非洲人被壓在下面。就是這樣,塔曼戈也不氣餒,他用盡全身力氣抱住對手,狠命咬住他的喉嚨,如同獅子大開口,咬得鮮血噴涌。船長漸漸無力,軍刀脫手了。塔曼戈一把抓住軍刀,站起身來,從血淋淋的口中發(fā)出勝利的歡呼,往已經(jīng)半死的敵人身上連扎幾刀。
勝利再也無可置疑了。剩下少許幾名水手,試圖哀求暴動者饒命。但是所有人,甚至包括從未傷害過黑人的譯員,都慘遭殺害了。大副死得很英勇:他退到船尾,站到一尊能轉(zhuǎn)動的發(fā)射霰彈的小炮旁邊,左手轉(zhuǎn)動炮身,右手揮刀自衛(wèi),吸引來大批黑人。于是,他按動炮栓,一聲轟鳴,在密集的人群中就開出一條血路,黑人死傷無數(shù)。不大工夫,大副就被剁成肉醬。
最后一名白人的尸體被扯爛,砍成碎塊,扔進海里之后,黑人報仇雪恨了。這時,他們才抬起眼睛,望著船帆,只見這艘船一直乘風破浪,似乎還聽命于他們的壓迫者,根本不理睬得勝的黑人,還要把他們運往受奴役的地方。
“咱們白拼命了。”他們傷心地想道,“白人信奉的這個大物神,知道我們殺死了它的駕馭者,還肯把我們送回家鄉(xiāng)嗎?”
有幾個人說,塔曼戈能讓它聽話的,于是,大家立刻高聲呼喚塔曼戈。
塔曼戈并不急著應(yīng)聲露面,大家在船尾的艙室找到他。他一只手撐著船長那把血淋淋的大刀,另一只手漫不經(jīng)心地伸出去,任由跪在他面前的妻子艾榭親吻。戰(zhàn)勝的喜悅并沒有消減心中隱隱的不安,這從他的整個神態(tài)中流露出來。他不像別人那么粗笨,能更清楚地感到自己處境的艱難。
他終于走上甲板,心下沒有底氣,卻裝出一副鎮(zhèn)定自若的樣子。上百人的嘈雜聲音,紛紛催促他指揮航行。他腳步緩慢,走向船舵,仿佛要拖延一下時間:這一決定性的時刻,能讓他本人和別人看到,他究竟有多大法力。
全船上的黑人再怎么愚笨,也無不注意到一個輪狀的裝置和它前面的盒子,正在對航船起著作用,但是這種機械,在他們看來始終神秘莫測。塔曼戈久久注視著羅盤,嘴唇翕動著,仿佛要讀出上面的文字。繼而,他抬手按住額頭,像是在用心思索與盤算。所有黑人都聚攏在他周圍,無不張著大嘴,睜圓了眼睛,十分憂慮地注視他最細小的一舉一動。最后,他懷著因無知而產(chǎn)生的恐懼和自信的復雜心理,猛然轉(zhuǎn)動一下舵輪。
美麗的“希望”號雙桅帆船猶如一匹烈馬,在馳騁中忽被魯莽的騎手用馬刺亂蹬一腳便豎起前蹄那樣,航船猛遭這種前所未有的操作,就從浪濤上騰跳起來,似乎暴跳如雷,要和無知的舵手同歸于盡。風帆的方向與船舵的方向,兩者必要的協(xié)調(diào)關(guān)系突遭破壞,船體就猛烈傾斜,勢欲沉入海底。長長的桅桁已經(jīng)沒入水中。好多人摔倒了,有幾個人滾落海中。不過,船很快又挺立起來,驕傲地迎擊風浪,要與毀滅做最后一搏。風力越來越猛,突然一聲駭人的巨響,兩根大桅桿在離甲板幾尺高處折斷,帆片斷木和帆索宛若沉重的大網(wǎng)罩往甲板。
黑人都驚恐萬狀,嚇得號叫著逃進底艙。這時,風沒了對手,船體又正起來,隨波逐浪輕輕地漂蕩。于是,最有膽量的黑人又上到甲板,清理掉堵塞通道的斷木殘帆。塔曼戈還待在原地不動,臂肘支在羅盤柜上,而臉則埋在肘彎里。艾榭守在他身邊,但是不敢跟他說話。那些黑人又慢慢靠攏過來,都在竊竊私語,私語很快就變成一場指責謾罵的暴風雨。
“你這坑人的家伙!你這個大騙子!”眾人嚷道,“我們的苦難,就是你一手造成的,是你把我們賣給了白人,還是你鼓動我們起來造他們的反。你向我們吹噓多有學問,你向我們許諾能帶我們回家鄉(xiāng)。我們都相信了你,我們真是糊涂透頂啊!這回我們差一點兒全完蛋,就因為你冒犯了白人的這個物神。”
塔曼戈又傲慢地抬起頭,嚇得四周的黑人紛紛后退。他拾起兩支大槍,示意妻子跟他走,便從閃開一條路的人群中穿過,朝船頭走去。他在那里用空桶和木板做了個工事,自己坐到這個掩體中間,兩桿大槍則探出令人膽寒的刺刀。誰也不敢去打擾他。這些造反的人,有的在啼哭,有的舉手向蒼天祈求他們的神祇和白人的神祇保佑:他們就跪在羅盤前,在贊嘆指針不停擺動的同時,哀求羅盤將他們送回家鄉(xiāng),而那些哭泣的人,都躺在甲板上,一個個沮喪到了極點。那些痛苦絕望的人,可以想象得出來,有嚇得亂叫的婦女和兒童,以及二十多名雖然哀告卻無人想救護的傷員。
一個黑人忽然跑到甲板上,他喜形于色,宣布他剛剛發(fā)現(xiàn)白人儲藏燒酒的地方。他那樣興奮,那樣得意的神態(tài),足以證明他已經(jīng)品嘗過了。一聽到這個好消息,這些身陷絕境的人當即停止呼號,紛紛沖向儲藏室,暢飲起燒酒來。一小時之后,只見他們在甲板上歡蹦亂跳,大叫大笑,盡情表現(xiàn)各種粗野的喝醉酒的狂態(tài)。他們的亂舞和狂歌,伴隨著受傷者的呻吟與哀號。后半晌和整個夜晚,就這樣度過了。
早晨醒來,重又陷入絕望。在夜間,受傷的人大多相繼死去。漂蕩的船上到處都有尸體。大海波濤洶涌,天空霧蒙蒙的。眾人聚首商議,有幾個人曾略學一點兒法術(shù),原先在塔曼戈面前絕不敢賣弄,現(xiàn)在要一個一個獻技。他們試了好幾種驅(qū)魔大法。每做一次法不靈驗,頹喪的情緒就增加幾分。最后,大家又提起塔曼戈,他始終待在掩體里不出來。不管怎樣,在他們中間,他畢竟是最有學問的,解鈴還須系鈴人,是他把他們引入絕境,也唯獨他能把他們解救出去。一位老人走到他近前,帶去了和解的建議,懇求他去談?wù)勊闹饕狻H欢晗窨评飱W拉努斯那樣堅定不移,怎么懇求也充耳不聞。到了夜晚,他趁亂備足了餅干和咸肉,似乎決意離群索居,待在他的掩體中了。
燒酒還未喝光,至少酒能讓人忘掉大海,忘掉奴役,并且忘掉逼近的死亡。喝完酒睡覺,夢回非洲,又見到橡膠樹林、小茅屋、樹蔭能罩住整個村子的榕樹。次日又像前一天那樣,喝個一醉方休。就這樣一連混過數(shù)日。先是叫喊、啼哭,揪自己的頭發(fā),然后喝醉了睡覺,這就是他們過的日子。有好幾個人因飲酒過量而一命嗚呼,還有幾個人投海自盡,或者用匕首自殺了。
一天早晨,塔曼戈走出自己的堡壘,一直走到主桅的殘樁旁邊。
“奴隸們,”他說道,“神靈在夢中見我,指示我用什么辦法才能把你們從這里解救出去,送你們回家鄉(xiāng)。看你們忘恩負義,我本來就該丟棄你們,但是我真可憐這些又哭又叫的女人和孩子。我寬恕你們了,現(xiàn)在都聽我說。”
所有黑人都垂下頭,恭恭敬敬地簇擁在他周圍。
“只有白人才知道強大的咒語,”塔曼戈接著說道,“讓大木房子移動。但是那些輕便的小艇,倒是跟咱們家鄉(xiāng)的小船差不多,咱們能夠隨意駕駛。”
他說著,用手指了指那只救生艇,以及吊在船幫上的其他小艇。
“咱們往小船上裝滿食物,上去順著風往前劃,我的保護神和你們的保護神,一定會讓風把我們刮向家鄉(xiāng)。”
大家都相信他的話。可是這計劃簡直荒唐透頂。他既不會用羅盤,又不了解天氣,只能盲目地漂流。他以為只要一直往前劃,最終就能抵達黑人居住的一片土地。因為,黑人擁有大地,而白人生活在船上,這是他從前聽母親講的。
很快準備就緒,可以登船了。但是還能使用的,也只有救生艇和一只小艇,根本裝不下還存活的八十名黑人,必須丟下傷病號。大部分傷病號則請求離開大船之前,先把他們殺掉。
兩只艇大大超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放下水,離開大船一到海面,就隨時可能被洶涌的波濤吞沒。小艇首先劃開。塔曼戈和艾榭乘坐救生艇。救生艇可重得多,運載的人數(shù)也多得多,因而遠遠落在后面。乘坐救生艇的人,還聽得見大船上幾個被遺棄的不幸者的哀號,忽然一道巨浪從側(cè)面打來,救生艇里灌滿了水,不到一分鐘就沉沒了。小艇上的人眼看著他們遇難,槳手就加勁劃槳,生怕要打撈落水的人。上了救生艇的人,幾乎全淹死了,僅有十來個人游回大船,其中就有塔曼戈和艾榭。日頭落下去的時候,他們望見那只小艇隱沒在天際中了,此后便不知所終。
我何必還多費筆墨來煩擾讀者,描繪遭受饑餓折磨的不堪入目的場景呢?二十來個人,困在狹小的空間,時而受怒濤的顛簸,時而受烈日的烤灼,每天相互爭奪僅余的那一點點食物。每一小塊餅干,都要引起一場搏斗,弱者喪命,但并非被強壯者所殺,而是餓死沒人管。幾天工夫下來,“希望”號雙桅帆船上,就只存活塔曼戈和艾榭了。
一天夜晚,狂風怒吼,海浪滔天,夜色漆黑一片,從船尾都望不見船頭。艾榭躺在船長室的床鋪上,塔曼戈就坐在她腳邊。二人沉默很久了,誰也不開口講話。
“塔曼戈,”艾榭終于高聲說道,“你受了多少罪,而你所受的罪,全是因我而起……”
“我并不受罪。”塔曼戈口氣生硬地回答,并隨手將他僅余的半塊餅干扔在妻子身邊的床墊上。
“你留著吃吧,”艾榭說著,輕輕將餅干推開,“我已經(jīng)不覺得餓了。再說了,何必還吃東西呢?我的末日不是到了嗎?”
塔曼戈沒再應(yīng)聲,起身踉踉蹌蹌地登上甲板,走到桅桿的殘樁旁邊坐下。他的腦袋耷拉到胸前,用口哨吹起他家族的歌曲。猛然間,風浪喧囂聲之上,傳來一聲大喊,接著又出現(xiàn)一道亮光。他又聽見幾聲喊叫,而一艘黑乎乎的大船,從他這艘船旁邊疾駛而過,近在咫尺,橫桁就從他頭頂掠過去。他只望見掛在桅桿上的一盞燈籠,照出兩張面孔。那兩個人又驚叫一聲,但是,那艘船很快被狂風卷走,在黑暗中消失。瞭望的水手一定看到了這條失事的船,但是在驚濤駭浪中,難以掉轉(zhuǎn)船頭。過了一會兒,塔曼戈望見大炮的火光,又聽到爆炸的轟鳴。接著,他又瞧見另一門大炮的火光,但是沒有聽見一點兒聲響。繼而,他再也看不見什么了。次日,天邊沒有出現(xiàn)一條船的影子。塔曼戈又回到艙室,躺到床鋪上。他妻子艾榭昨夜已經(jīng)死了。
不知又過了多長時間,一艘英國三桅戰(zhàn)艦“戰(zhàn)神”號望見一艘斷了桅桿的帆船,看情景已被船員遺棄了,于是派出一條小艇去察看一下,上船發(fā)現(xiàn)一具黑人女尸,一個瘦骨嶙峋、形同木乃伊的黑人男子。那名男子已經(jīng)失去知覺,不過還剩下一口氣。戰(zhàn)艦上的外科醫(yī)生收留了他,并且給他治療。“戰(zhàn)神”號駛抵金斯敦港口停泊的時候,塔曼戈已經(jīng)完全康復了。他應(yīng)人們的要求,講述了他的經(jīng)歷。島上的種植園主認為他是叛逆的黑奴,主張把他絞死。但總督是個富有人道精神的人,他對塔曼戈產(chǎn)生了興趣,認為他的行為可以理解,歸根結(jié)底他無非使用了正當防衛(wèi)的權(quán)利,再說,他殺掉的也無非是法國人。人們對待他,就像對待劫獲的販奴船上的黑奴那樣,給了他自由,換言之,讓他為政府效力,每天能掙六蘇
,還管吃飯。他外表是個英俊的男子,被七十五團的上校團長看中了,調(diào)他進樂隊當了鐃鈸手。他會講點兒英語,但是平時沉默寡言。他嗜酒如命,喝起朗姆酒和塔非亞酒
毫無節(jié)制。后來他患了肺炎,死在醫(y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