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河谷文明
- 5000年文明啟示錄
- (美)威廉·H.麥克尼爾
- 16649字
- 2020-03-03 12:11:15
遠古農民還沒有開化,也不可能開化。文明需要建立在大型群落的基礎上,而刀耕火種不足以支撐。古老文明中心的典型特征是:萬人協作建造宏偉的神廟、陵墓和宮殿。而且,只有大型群落才能培育在相關領域有專長的人,從而開發知識技能,使開化人與未開化人鮮明有別。
起初,這種大型群落僅在地理條件得天獨厚、土地豐饒肥沃的環境下產生。在中東,大河形成了沖積平原,谷物種植勃興,這種環境渾然天成。近河處,灌溉便利,作物繁茂。
最早的文明開化社會在中東三大河沖積平原誕生。這三大河分別是:位于今天伊拉克境內的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位于現今埃及境內的尼羅河,以及現屬巴基斯坦管轄的印度河。
每一個古老的大河流域文明都有自己獨有的行為方式、思想觀點、藝術創造。雖然相隔甚遠,但船可以載著人和貨物穿梭于每一文明社會之間。這種聯系部分說明,為何三大文明幾乎同時勃興。公元前3500年至公元前3000年,底格里斯河—幼發拉底河流域文明出現。公元前3000年至公元前2500年間,尼羅河流域和印度河流域文明齊頭并進。公元前4000年至公元前2000年,中國黃河中下流的大中原地區形成了中華文明。
蘇美爾文明
第一個已知文明誕生于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下游。坐標蘇美爾,距波斯灣伊拉克現轄海岸線僅有幾千米遠,整個地區常被稱為“美索不達米亞”,為古希臘人命名。在希臘語中,“美索不達米亞”意為“兩河之國”。該詞不僅指的是南部的蘇美爾,也包括綿延至北的阿卡德、巴比倫和亞述三地。這四地東接底格里斯河,西臨幼發拉底河。
在人類尚未改變自然地貌前,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途經沼澤,匯入大海。沼澤兩側為干燥沙漠,僅沼澤中和沼澤四周生有植物。此地幾乎全年無雨,沼澤有充足地下水供給植物生長。每年春天,高山雪水融化,河水泛濫,形成沼澤。夏天一來,北部干旱,河水逐漸干涸。秋冬降雨后,河道再次充盈。
發洪水時,河水漫出常道。離開主流后,水流緩慢,泥沙迅速沉積河底,在主流高地附近形成自然堤壩。堤壩又在河床兩側生成自然盆地。每遇洪水,水困盆地中,形成沼澤。
這種地況非沖積平原獨有。河水在群山間流得很快,穿過平坦的陸地時流速變慢,山上流下的沙礫碎石沉積到主流水底,幼發拉底河的河床因此成型。河水流過自然堤壩時,稍高于周圍平原。每隔一段時間,山洪暴發,河水沖破兩岸堤壩,形成新河床,在入海處改道,僅留下幾處凝滯不動的水塘。
這種環境為人類獻上了一些有用資源。魚類水禽豐盛。堤壩沿岸生有天然椰棗樹,果實富含營養。沼澤中蘆葦蔥郁,提供了建造簡易棚屋的材料。雖有洪水之患,但家家有船,就算某年水漫成災,也會很快消退。而且多數年份里,總是地面高出水線。不言而喻,船是必備之物。因此,我們可以猜測,最早在底格里斯河—幼發拉底河沖積平原定居的人類群落學會了如何造船。
不幸的是,蘆葦棚屋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供考古學家研究。捕魚人和套鳥人的船只網索也極易腐爛。首批在這一流域定居的居民不太需要石頭工具,留下來的石器也深埋在淤泥中。因此,現代學者僅靠闡釋后世宗教符號,猜測沖積平原形成之初有人類群落生活在這里。
蘇美爾文明發軔
大約在公元前4000年,場景開始發生變化。村莊規模變大,泥磚房拔地而起。一千年中,在蘇美爾大地上,超過一定規模的群落變成城市,有高墻堅門把守。與此同時,文字系統形成,可供現代學者閱讀,一條理解古代生活方式的路徑就此開辟。我們將這種生活方式稱作“文明”。
灌溉農業的突破
灌溉是這一切發展的關鍵。灌溉不興,作物不長。澆灌不到活命水,驕陽下新抽芽的谷物枯萎死亡。作物成熟時,也需要引水灌溉。只要適時灌溉,年年大豐收可保無虞。蘇美爾的土壤由河泥淤積而成,水分充足,豐美肥沃。
我們可以想象,起初,灌溉范圍很小。底格里斯河—幼發拉底河下游的特殊地貌利于灌溉。農人穿堤壩而過,挖出水渠,把河水引流到相鄰平原的低洼地段。田里注滿足夠水后,填上堤壩。需要水時,再挖開。
但隨著務農人口增多,需要在離河更遠的地方澆田。因此,采用更完善的灌溉方法勢在必行。在上游幾千米處取水,修建人工河道,離河流越來越遠的田地也能灌溉得到。水渠上游選的位置越高,灌溉面積就越廣。但是,新開鑿的水渠和護堤長度增加后,維護灌溉系統的任務就愈加繁重。很快,每年都需要千千萬萬人一起疏通灌溉水渠,監修護堤。
灌溉系統覆蓋的范圍越廣,風險越大。一年一度的春洪會突然毀掉整個系統。河水沖垮護堤,新沉淀的沙子堵住溝渠。偶然情況下,河流還會在上游某處改道。這時候,就要調動男男女女,讓河流重入原渠。要不然,整個灌溉系統都得重新設計。廢舊渠、挖新渠得用上好幾年時間。
如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回報相當可觀。適時適量灌溉的農田比靠雨水澆灌的普通農田收成要好。因此,灌溉農業可以年復一年在同一地域養活相對大量稠密人口。好處不止于此,河流淤泥十分適宜犁耕。一家人只要搭上幾頭牛,就能多產。收獲的谷物供全家人食用后,還有剩余。農民必須能夠生產余糧,才能開啟文明進程。因為,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會有足夠多的人專辟時間,從事其他活動。由此,專長精藝成倍發展,新思想充分涌流,整個社會足夠復雜、富裕、強大到可以被稱之為文明。
青銅時代蘇美爾人取得的成就
公元前3500年至公元前3000年間,這三個因素首次在蘇美爾齊備。在這五百年間,古蘇美爾人很快發展了新技藝,掌握了新知識。那些專奉神明、專造溝渠、專制陶罐的人有時間專注手頭工作,精益求精,變成全職行家里手。新手藝很快涌現:車匠制作結實的圓形車輪;船匠、制帆工建造船舶、安裝風帆;珠寶雕刻匠雕琢首飾掛件;書吏保管書面記錄;金銀匠人術有專攻;青銅鑄造匠人將燒得滾燙的液態金屬倒進泥土模具中,制作式樣繁多的工具、武器。在這些專職人員中,可能要數青銅鑄造匠人最為重要。
與舊石器時代和新石器時代的石制工具、武器一樣,青銅也不易腐壞。因此,首批研究人類起源的現代學者創造了“青銅時代”一詞,用來描述這樣一個人類用青銅而非石頭制作重要工具、武器的時期。這一時期也涵蓋之后鐵器的使用。但近年來,專家認為青銅時代和石器時代之間的差別沒有之前想象得那么大。因為,在武士國王使用青銅劍斧的很長一段時間里,石頭工具一直都有人用。另外,金屬也不像學者原來想的那樣,是在文明誕生之時才開始投入使用的。
在第一批蘇美爾城市形成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新石器時代的中東村民已經了解到了這樣一種知識:把某些類型的巖石投進烈火中,會有閃亮的金屬滲出來。只要找對石頭,就能用這種方法制出銅錫鉛銀。還能在小溪河床上撿到純金顆粒。這種閃閃發亮的東西很適合做首飾,但用作工具、武器硬度不夠。
快到公元前3000年時,中東金屬匠發現了一種更堅硬的金屬——青銅。按銅九錫一的比例混合,可冶煉出青銅。把滾燙的青銅汁倒進模具后,可制出任何一種形狀。而且,青銅器具非常堅硬,遭重擊后,依然不壞。
這種金屬非常適合制作武器。此后不久,蘇美爾人開始制作青銅劍、斧子、矛槍以攻敵,制作頭盔、盾牌、鎧甲以防守。戰事愈發重要,對錫銅永無休止的尋找從此開始。這種尋找促使開化和半開化狀態下的商人深入到美索不達米亞的北、西、東三面山區。不長時間后,他們又走到更遠的地方,比如塞浦路斯和撒丁島,遠涉多瑙河,游走于今日羅馬尼亞境內喀爾巴阡山的莽莽山巒之間。
這些技術進步促進了新型知識的積累。知識以更系統的方式加以組織。關鍵突破是全職祭司群體的發展。通過傳授和學徒兩種正式形式,祭司將智慧傳授于人。
祭司的主要任務是處理好與神祇的關系。此外,還要積累各種知識。他們招募了人類歷史上第一批書吏,讓其管理神廟收入開銷賬目。他們學會了更加精確地計量時間和空間。沒有精確的空間測量,就難以建成宏偉的神廟。在每一座蘇美爾城市,神廟建筑最為矚目。而且,如果不能精確計量空間,也不可能修建精妙復雜的溝渠系統。因為,肉眼不能測量地平面,也看不出斜坡的坡度。在時間計量上,祭司的智慧體現在兩方面:一是計算四季更迭;二是闡釋天體運動對未來的象征意義。
通過獲取并保存這樣的技藝和知識,古蘇美爾人在公元前3000年獲得了文明的精髓。與孤立隔絕的小村落中每個人懷著差不多一樣的能力,干著差不多一樣的活不同,蘇美爾的城市更加復雜。有人在專門領域有專長,有人一無所精。大多數人繼續種田,挖土,干別的重體力活。對他們而言,新石器時代祖先不知道的東西,自己也不用了解。雖然術有專攻的人數極少,但他們為人類能力增加了全新維度。他們的技藝和知識為一個人類歷史新時代打開了大門。這個時代就是文明。
文明面臨的問題
公元前3500年至公元前3000年間,在蘇美爾人成功解決底格里斯河—幼發拉底河沖積平原的農業灌溉問題后,一系列新問題接踵而至。處理做不同事情的人和生活在不同環境的人之間的關系問題成為重中之重。城市中不同社會階層的興起構成嚴峻的挑戰。怎樣去調和不同的利益和見解,讓爭吵不合讓位于團結協作?還有,怎么處理文明社會和文明之外人群之間的關系?這些問題一點都不簡單。比如說,如果蘇美爾人在自己的沖積平原上找不到木材、石料、金屬礦石,該怎么辦?搶掠是一種解決方法。北方和西方山區森林繁茂,礦藏豐富。與當地居民做交易也是一種方法。但選擇哪一種方法的主動權并不總在蘇美爾城市人手中。遠方的山里人可能會突襲沖積平原,也可能會和平貿易。但前提是城市必須做好防御準備。
不論新的技藝專長對整個人類歷史有多么重大的意義,我們都不要忘了,生活在這個沖積平原上的絕大部分居民還是農民。構成這一切的根本是灌溉農業。有了這種農業形式,只要河流不發生異常,只要沒有外敵入侵,就能保證更多的人從更小面積的土地上獲得更多食物。為了能夠活下去,這些人更賣力地勞作,聽從一些人的指令,把要做的事情做好。
蘇美爾的社會結構和技術進步
如果蘇美爾人不愿重組社會結構,迎接新的可能,則灌溉技術不會帶來多大改變。對于刀耕火種的農民來講,一家一戶清理林地,在分散的地塊上自己播種,自己收割,再為來年留足余糧,如若不然,就得餓肚子。但同一條灌溉水渠有很多家庭在用。因此,用灌溉法種田的農民就要找到新的協作和控制模式,并確定人均用水量。還要想出辦法,讓每一家都出份子維修水渠堤壩。另外,如果蘇美爾人沒有找到合適的方法途徑,把谷物和其他食物從勞動者手中轉移給不勞而食的人,那么讓蘇美爾走向文明之旅的新技術和專門職業根本不可能出現。
沒有人確切知道,蘇美爾人如何獲得了新的生活模式。公元前4000年至公元前3000年這一千年間,這種新型社會緩慢形成,但還沒有人學會書寫。沒有文字告訴我們蘇美爾人的所思所為。我們對蘇美爾人的習俗,以及定義社會關系的財產、職責、法律和道德一無所知。很多個世紀之后記載的宗教神話為我們提供了一些線索,讓我們了解到了蘇美爾人對當時世界的看法。那時,他們正在學習如何修建更大型的溝渠,如何建造復雜的文明社會,以便團結一致,保護自己不受外部攻擊。但是神話僅僅提供了事件線索,現代學者對如何闡釋事件意見不一。
蘇美爾人的起源
一種理論認為,蘇美爾人沿波斯灣或更遠地方從海上侵入。他們有很多海船,可控制水路戰局,迫使原住民種田勞動。蘇美爾神話中有幾處說他們從南方海上抵達,為這種理論提供了支持。還有一個事實可以作為論據。在蘇美爾宗教符號中,高山和馴養的牲畜占一大部分。很難想象,生活在平坦沖積平原上的人會使用這些符號。
其他學者認為,蘇美爾人在沼澤地生活了很久,才開始從事灌溉農業。根據這種觀點,蘇美爾人學會灌溉后,在祭司的帶領下發展文明。祭司勸誡蘇美爾人,如果不把部分或全部收成交給神廟、敬獻于神,定會遭到神罰。
這里的問題是,古蘇美爾農民把自己種植的谷物奉獻于人,是受一些入侵的陌生人迫使,還是害怕獲罪于神?
現在還沒有足夠證據證實哪種理論為真。重要的一點是,蘇美爾人漸漸習慣了看著自己種植的大部分作物讓別人占為己用。而且,面對這種情況,這些遠古農民不僅沒有少種糧、少收糧,反而年復一年更辛苦勞作。因為只有這樣,才會生產更多的谷物,社會才有余力保有技藝專長,維持特別職業,也就是不同的社會階層。而這是文明的顯著標志。
農民的地位
蘇美爾農民從勞動中沒有得到多少直接回報。他們可能遠遠地看著宏偉的神廟舉辦儀式。他們知道,神廟作坊里生產的珍品敬獻給神,以及神的大仆人——祭司,非庸常凡人所能享用。和新石器時代的農人一樣,蘇美爾農民也常自己制作工具和家用物件。但當地沒有犁所用的木料和鐮刀上裝的銳利燧石齒,必須到遠地去找。因此,蘇美爾農民可能會用余糧交換這些必備品。有時候,他們可能有足夠的余糧,去換一些城里來的小首飾。但這兩種交換不是主要形式。一般而言,農民把谷物上交給他們的尊長是為了免遭神人唾棄。
祭司的角色
蘇美爾人的宗教思想涵蓋甚廣,對祭司制度也有闡釋。之前我們談到過,蘇美爾神話認為,世界是由幾個神祇統治的。這些神與人的行為幾乎無二,但比人更有權勢,且永生不滅。每個神都是偉大自然力量的人格化。地球、天空、太陽、月亮、風暴、淡水、咸水皆為神。諸神皆有廟。廟中的塑像是神的居所,正如人體是人的靈魂居所一樣。與凡人一樣,神也要吃飯穿衣,娛樂消遣。實際上,神創造人就是為了讓人服侍于神,做這些事情。蘇美爾人的城市圍繞神的宅邸或廟宇而建。如果市民把神服侍得很好,就可能會討得神的歡心,得到神佑,免遭災患。如若不然,大難臨頭。洪水饑荒,外敵入侵絕不可免。只有懇切祈禱才能讓神回心轉意,收回罪罰。
蘇美爾人堅信,神力無邊,且喜怒無常,同有權勢的人一樣。因此,每日記錄神的感受非常重要。特別仆人,即神的傭人,不僅滿足神的日常所需,還要悉心觀察,揣摩神的每一個用意。只有通過這種方式,群落才有望避開災難。當然,這些特別仆人就是祭司。
祭司采用多種方法探察神意。第一種方法是,在神的宅邸——神廟中安寢,等待神進入夢境,直接傳授。第二種方法是,研究獻祭給神的綿羊肝臟的形狀。第三種方法是,觀察行星運動軌跡。祭司會認真查看之前對不同征兆的記錄,對同一征兆下的神意進行預測,并采取預防措施,抵擋災禍。
鑒于蘇美爾人對世界的基本假設,這一制度可謂萬無一失。如預測成真,則證明征兆闡釋正確無誤。在這種情況下,任何人改變神旨的行為明顯沒有效用,或是行動太晚,或是軟弱無力,無法更改神意。另外,如果預測與現實情況不符,祭司會以行動迅速、驅走災禍為由,為自己攬功。很顯然,這些說辭讓祭司權傾位重。
考古發現表明,受宗教思想激發,蘇美爾人不斷建造修繕神廟,工藝愈發精湛。起初,神廟一般建在低臺上,用泥土和磚石搭建,非常簡陋。后來,越建越高。再后來,傳說蘇美爾人建造了金字形神塔,高達上百米,聳入云端。神廟四周是一間間倉庫,祭司在此收集神廟日常運行所用之物。能工巧匠制作寶石和半寶石物件,供神享用。他們可能也制作其他物品,與遠道而來的人交易,換成寶石、金屬、熏香、青金石、珍珠母、染料等其他奢侈物,以取悅神靈。
新手工技藝的興起
因此,神廟倉庫在促進新技藝方面發揮著核心作用。比如,那些只雕琢寶石,別的什么都不用做的手工藝人學會了如何精工細作。實際上,蘇美爾人很快讓這項技藝找到了用武之地。在后來的美索不達米亞歷史上,珠寶交易成為重要貿易活動。蘇美爾人在圓筒上雕刻圖案,裝上手柄后可自由轉動。在一塊柔軟濕潤的黏土上輕輕滾動圓筒,就可以復制圖案。由此,圓筒變成“印章”。黏土干后,可以永久記錄所有者的名字。由于沒有兩個圓筒印章完全相同,一個人隨身攜帶印章,滾壓出相符的印記,就可以證明自己的權利。很顯然,任何有財產的人都想證明自己有某項所有權。因此,千千萬萬個刻有圖案的圓筒的發現也就不足為奇了。有些印章是將圖案反面刻在硬石上,圖形設計巧奪天工。今天看來,這些印記仍可稱得上精美絕倫。
對古神廟中其他手工技藝的發展情況,我們了解得比較少。紡織印染占有重要地位。布料似乎是蘇美爾人對外交易的主要物品。幾件金器藝術品,幾尊石雕像也保存了下來。但在我們看來,這兩種蘇美爾手工藝品并不算太美觀。廟宇里的崇拜石像,也就是眾神居住的塑像,很可能是用稀有材料制成,但沒有一尊保存下來。也就是說,蘇美爾人的藝術杰作已經遭到無可修復的損毀。這讓蘇美爾藝術與埃及藝術對比時不占優勢。因為在埃及藝術中,石頭發揮著更大作用。埃及的石制杰作保存至今,幾乎完好無損。
文字的發展
隨著蘇美爾神廟規模和財富的增長,祭司必須記錄倉庫物品往來情況。為系統性做好這項工作,他們發明了世界上最早的文字。我們可以想見,找到一塊濕泥,再用一枝削尖的蘆葦做上標記并不難。發明一套符號代表大麥、籃筐,以及其他出入物品也不難。但是怎樣在泥板上寫下標記,證明人們正在付款收款呢?人肯定有名字,但這個名字該怎么寫呢?大祭司怎么知道誰付款誰沒付款呢?
納稅人越來越多,單靠一個人的腦子記不清楚誰欠下了什么東西,誰又支付了什么東西。而如果不能精確記錄,整個體系就會崩潰。因為,如果一個農民不用上交東西,別人又發現不了,其他人肯定都會效仿。這樣一來,神廟收入減少,諸神動怒,災難將至。
蘇美爾人用圖片符號代表聲音解決了這一問題。一個人的名字可以分解為幾個聲音,每一個聲音或音束由一個符號標明。就拿“Mitchell”這個英文名字來說,我們看看怎樣用符號做標記。“mit”與“mitt”相近,而“mitt”在英語中意為“棒球手套”,因此“mit”可用棒球手套表示。“chell”與“shell”相近,而“shell”意為“貝殼”。所以,“Mitchell”這個名字可用棒球手套加一片貝殼表示。用這種方法,再加上一些雙關語(這些雙關語讓今人難以理解),古蘇美爾書吏可以寫下每個人的名字,畫出具體物品的圖像。
下一步是找到方法,表達意思和整句話。在這方面,蘇美爾人將一些圖片符號總結為可發音的音節。回到我們上面舉過的例子中去。“棒球手套”(mitt)這個圖片符號可以在很多英語單詞中使用,只要發音為“mit”就沒有問題。如“承認”(admit)一詞中的mit,“允許”(permit)一詞中的mit,“間歇”(intermittent)一詞中的mit,等等。而且,這些符號用多了之后,可能會完全喪失最初的含義。發生這種情況的原因是:書吏在對原有圖形簡化時,會改幾筆,漏幾筆。漸漸地,這些符號跟原有圖形相去甚遠。
在靈活變動幾百個符號后,書吏將音節符號和無數個代表具體特定物體的圖片符號結合起來,寫出普通的句子。
公元前3000年左右,這種文字得以完善發展。因所用符號總數之多,需要專門花工夫學習讀寫。蘇美爾人建立了書吏學校,教男童抄寫舊泥板。書寫開始變成日日練習的技藝,可識別的圖形消失。書寫符號簡化成寥寥數個標準簡單的筆畫。蘇美爾人用蘆葦稈在濕泥上留下印記。因蘆葦稈留下的印記呈三角形或楔形,這種文字被稱為楔形字體,英語為“cuneiform”,取自于拉丁語中的“cuneus”,意為“wedge”(楔形)。
用楔形文字可寫出任何語言。但前提是,讀者必須熟稔特定發音,以及文字中圖形元素代表的名稱,才能讀懂蘇美爾語。因為這個原因,阿卡德語后來取代蘇美爾語成為美索不達米亞的標準書寫語言。但在唱詠圣歌時,說阿卡德語的祭司還要熟悉原有蘇美爾發音。學習工具是阿卡德語和蘇美爾語雙語對照的字典和文本。通過這些字典和文本,現代學者也可以讀懂蘇美爾語。當然,要先學會讀阿卡德語。學習方法包含兩部分:一是與希伯來語和阿拉伯語作對比。因為阿卡德語和上述兩種現代語言一樣,都屬于閃語族。二是閱讀波斯語和阿卡德語雙語對照碑文。
文字的發明標志著史前和歷史的分野。通過閱讀古代石板,現代學者充分了解了蘇美爾人的思想、風俗和行為。但是我們應該記住,文字發源于神廟。因此,保存下來的文字很可能夸大了神廟在古代社會中的作用。我們可以肯定的是,神廟和神祇祭獻非常重要。但我們不能肯定的是,在蘇美爾文明之初,那些沒有被書面記錄的其他團體和社會階層是否也發揮了重要作用。
雖然這些還不能確定,但清楚無疑的是,公元前3500年至公元前3000年間,蘇美爾古城建立了一種社會制度,讓術有專攻成為現實。隨后,技藝快速發展,其他一些基本新發明層出不窮。比如,四輪車發明后,人們可以陸路運輸重物,把收獲的谷物運到神廟倉庫。船裝上風帆后,可順風快航。再加上龍骨和舵槳后,逆風也能航行,并隨意停泊。有了四輪車和加裝改進的船,人們可以從遙遠的地方運來木材和金屬。這意味著,蘇美爾人能夠建造更高大的建筑,制作更精良的工具、武器。
最早的文字
文字的發明為蘇美爾祭司記錄神廟倉庫進出之物提供了便利。就算物件有成千上萬件,也不會落下。這些圖顯示了文字的起源。起初是小小的圖形,后來圖形簡化,最終簡略為三種不同的標記:豎線、橫線和斜線,用蘆葦稈在軟泥上寫成。文字慣例固定后,就能寫出任何一個詞。即便是那些從一開始就沒有確定圖形的詞也不在話下。因為需要上千個符號做標記,學習起來頗費周章。這意味著,只有極少數祭司和書吏會讀會寫。知道得一多,就有了特權。
和平秩序的問題——王權的興起
神話故事告訴我們,在鴻蒙之初,每到新年那一天,諸神聚首,為來年“決定命運”。也許這種故事可以追溯到祭司每年聚集在尼普爾的時代。尼普爾是風暴之神恩利爾的宅邸所在地。諸位祭司聚在一起,討論各種事務,交換想法,做出必要決定。只要各個城市還是被成片沼澤和漫漫荒漠相隔絕,這種形式的非正式組織就很可能起到了實效。但當臨河的絕大部分土地都得到開發,一個城市的灌溉工程干擾到另一城的供水,激烈爭吵隨即爆發。內部紛爭之外,外敵入侵危險疊加。因為城市越大越富庶,對蠻族掠奪者的吸引力就越大。
軍事首領的興起
緊張局勢下,縱橫捭闔的外交手腕派上用場。與臨城結怨的城市自然會尋找盟友。這些盟友可能是蘇美爾其他城市,還有可能是蠻族。尼普爾進行的老一套祭司磋商辦法已經不能應對這種局勢,需要的是孔武有力、精明強干的男性帶領民眾迎戰,奪取救命水。起初,這些領袖臨危受命,緊急情況過后便回歸原有身份。但很快,領袖一職不可或缺。實際上,一個有為首領可能會建造像神廟那樣的私人宅邸。遇到從敗敵處得來的戰利品不足的情況下,這位強人可能會動用自己的奴隸、仆從和預備軍,強迫本應該由他保護的公民交出手中所有為他調用。
在鞏固城市控制權時,戰爭領袖或國王不需要創建新形式的政府。他們可以調撥神廟收上來的谷物或其他形式的收入維持自家日常開支。這樣做有可能惹怒祭司,當然也可能讓神祇動怒,但卻讓戰爭領袖省去了另起爐灶、創造稅收制度的麻煩。另外,祭司也不總是和國王對著干。他們有時會對神祇給出的跡象做出解讀,讓民眾追隨國王戰勝來犯的敵人。換句話說,在古蘇美爾人中,軍事首腦和祭司頭領常協作共事。只有在決定城市資源用于戰事還是祭獻神廟時,祭司和國王才會發生爭執。
雖然每個城市都建有王權,卻并未能解決一個大問題,即如何在蘇美爾各城之間建立和睦關系。早期的國王戰勝敵對城市后,迫使敗方上交谷物或其他貴重物品。但過了幾個星期后,國王面臨兩種選擇:要么回歸故土,要么在該城建立永久中心。不論做出哪種選擇,國王的軍隊僅能控制近在手邊的群落。分散軍力是自取敗績。而且,軍隊在攻克的城市待的時間太長,食物供給可能難以維持。更重要的是,戰敗城的神祇不愿見到陌生人圍攻自己的子民,而戰勝方的神祇遠居他域,無力庇佑國王。
帝國發軔
阿卡德王薩爾貢一世
約公元前2350年,第一個帝國征服者出現。他的名字叫薩爾貢,來自阿卡德。該地區緊鄰蘇美爾上游。薩爾貢曾一度攻陷蘇美爾沖積平原上的所有城市,長驅直入相鄰土地。他的士兵可能到過地中海沿岸和黑海岸邊。在美索不達米亞,薩爾貢所向披靡。
赫赫戰功部分原因在于軍隊規模。薩爾貢士卒之多為任何一個敵手所不及。因常年經歷戰事,薩爾貢的親信很快變成沙場老手。他們比敵軍更訓練有素,經驗豐富。換句話說,薩爾貢的軍隊變成了職業常備軍。但他的權力也有致命弱點。每到一處,軍隊給養不能持久。且帝國都城給養有限,不能維持軍隊常年征戰需要。因此,這個偉大的征服者只能四處征戰,哪里能找到食物和戰利品,就把軍隊開到哪里。
雖然有此缺陷,薩爾貢在世之時,權傾蘇美爾和阿卡德兩地。死后,后嗣威權難繼。美索不達米亞很快分裂為政治軍事小單位。一些變成部落,一些變為城邦(由一個獨立城市和周邊境地組成),其他一些采取什么形式,我們還不清楚。長治帝國的秘密尚有待發現。
薩爾貢統治時,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的社會結構開始發生重要變化。這些變化為建立穩固帝國鋪平了道路。當時發生的事情是,原為蠻族的阿卡德人以平等身份,參與了蘇美爾文明生活,并帶來了社會秩序新原則。阿卡德人說閃語,在底格里斯河—幼發拉底河流域定居前,以狩獵為生。他們很可能有首領,以部落形式聚集。
薩爾貢出生前和在世時,阿卡德已有灌溉農業。在這里,農民不把收獲的糧食獻給神廟。當地軍事首領派奴隸仆從去田間勞作,以租子或納貢形式上繳所得。對于辛苦勞作在田間地頭的家庭來說,余糧奉獻神廟也好,交給兵器在握的主子也罷,差別不是太大。
但對整個社會而言,阿卡德模式意味著,更多資源用于軍事目的,而非宗教祭祀。為了擴大武器盔甲生產規模,武士需要手工匠人,尤其是金屬匠。這些匠人也為武士提供了奢侈品。此前,工匠只為祭司效勞,生產奢侈品供神祇享用。對于工匠來說,將手工制作的產品交給祭司也好,獻給有地收租的世俗軍事階層也罷,也沒有多大差別。
但對一個即將統治所有土地的人來說,一個職業軍事階層的發展讓統一灌溉土地的任務變得簡單。單個地主不夠強勢,在服兵役和交稅方面無法違抗王意。如有不遵,就很容易被換掉。因為等著收租,給國王當兵服役的人大有人在。但對于那些遠離皇家而居的地主,國王如何保證君意無違?
烏爾第三王朝
解決遠地子民統治問題的第一套系統性步驟似乎由烏爾第三王朝君主付諸實施。該王朝在蘇美爾古城烏爾建都,統治時間是公元前2050年至公元前1950年。烏爾第三王朝君王將蘇美爾和阿卡德全境納入麾下。為鞏固王權,烏爾國王在所有重要城市委任官員,代表自己執政。這些代表之所以獲職,是因為討得了國王歡心。他們發出常規命令指示,將一整套統治規則付諸實行。君臣之間常有書信往來,便于在重大事項中執行國王意志。這樣,即便君臣相隔甚遠,國王沒有親見臣子,也依然能貫徹王意。
換言之,烏爾第三王朝通過基本的官僚制統治臣民。官僚制原則是所有現代政府施政之基。在官僚制下,官員獲委任取得某種權力,并依據職權命令他人遵守。誰人任職無關緊要。也就是說,官員扮演一個角色,普通民眾對這一角色做出適當回應。通過這種方式,一個龐大、非人格社會中的復雜關系得以常規化,安定秩序得到維護,互未謀面、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之間也能有一定程度的可預見性。
今天,這種中央權威向首都外官員授權的問題似乎顯而易見,無須贅言。但對于那些經歷磕磕絆絆,摸索嘗試官僚制原則的君王來說,授權與否遠非顯而易見。說服眾人,讓每個人都明白王權可以也應該授予給一些大家不了解的人,并非易事。叛亂當然時有發生。官員或許不忠、無能。而且,在那個依賴信使上傳下達,且信函可能被叛亂分子截獲,也可能因突發事件而延遲的時代,要對遠地實施有效的中央控制可謂困難重重。但不管怎樣,這樣一套制度在大多數時間里起到了應有作用。
巴比倫王漢謨拉比
幾百年后,另一位名君漢謨拉比發現,不僅可以把部隊派駐到美索不達米亞農村,還能隨時掌握每位將領去向和帶兵人數。漢謨拉比把這些情況都記錄在案。每位將領有權對特定地區居民征收自己想要的任何東西,但條件是必須提供一定的作戰人員,響應國王或國王派駐的地方官員代表發出的參戰命令。參照這些記錄,國王能將部分或全部軍隊召集到位。
通過這種方式,漢謨拉比解決了阿卡德王薩爾貢無力解決的問題。漢謨拉比自己不帶兵,也不用四處出擊尋找補給,而是把將士派到糧多的地方,讓他們自給自足,自力更生。如有一員大將不聽召喚,則立等可查,嚴懲加身。鑒于此,每個人都會遵守王命,至少在原則上是這樣。
從農民和市民視角來看,雖然國王的將士要他們供養,但漢謨拉比制度仍要優于薩爾貢統治。薩爾貢軍隊過境,如同蝗災肆虐,不可捉摸,毀壞一切。而在漢謨拉比制度下,兵士在多數時間里駐扎一地不動。而且漢謨拉比部隊給養雖然超出薩爾貢偶爾犯境造成的破壞,但因負擔均攤到全年而比較容易承受,就算駐上幾年,對市民生命財產造成的損失也比較小。
由漢謨拉比及其他君主制訂或系統梳理的法律為處理臣民之間的關系,甚至是陌生人之間的關系提供了重要的手段途徑。人際關系由此變得可以預見、預料。一個由商人組織跨區物品交換的初級市場也在漢謨拉比時代形成。這是另外一種遠距離協調人際關系的手段,對交易雙方不無裨益。但是,我們很難判定這兩種手段的實際效用。比如,有文字記載的法律訟決似乎不是按照著名的《漢謨拉比法典》判定的。而且,自由市場交換可能也非常罕見。
盡管漢謨拉比時代在貿易、行政管理和軍事組織方面都取得了進展,但沖積平原居民和相鄰蠻族之間的勢力均衡仍然非常不穩定。蠻族學到了不少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圈的生活方式。他們最感興趣的是,奪取制作精良的武器鎧甲,突襲盡享灌溉之利的富庶農村。
其他一些因素也改變了蘇美爾人和鄰人的勢力均衡。蘇美爾人使用的灌溉方法是讓河水在田地里自然蒸發。因此,每年都有少量鹽留在地里。鹽在多數土壤中都存在,極易溶于水。雨水把地表鹽分帶走,形成稀釋溶液,通過溪流江河匯入大海。鹽水匯入海洋的結果是海水變咸。但如果水沒有流走,而是蒸發變成水蒸氣,鹽就會留在土壤里。因此,在蘇美爾的灌溉田地上,鹽分漸漸累積。數百年后,鹽分沉積到了一定程度,原先肥沃的土壤因鹽度太高,寸草不長。這個文明的搖籃漸至人煙罕見。財富和權力穩步移往北方,先是到了阿卡德,后來在漢謨拉比統治下,移至巴比倫。
但文明中心北移的地區降水充沛,無須灌溉。在這些國家,灌溉區和非灌溉區界線不再涇渭分明,灌溉之利和不用灌溉之間的差距縮小。慢慢地,只能在灌溉土地上才能發展起來的文明社會結構也在雨水澆灌的土地上生根發芽。這種漸進轉變從公元前2500年一直延續到公元前1500年。我們將在下一章中對這種漸變的性質和結果進行考查。但在審視這種突破之前,我們首先必須看看另外兩種大河流域文明。同蘇美爾文明和阿卡德文明一樣,這兩種文明也建立在灌溉農業基礎上,而且非常古老。
埃及文明
出美索不達米亞不遠,就有沖積平原。幾條小河流過,灌溉便利。但這些平原面積較小,不足以獨立發展為新文明。比如,約旦河流域。人類雖然在此定居已久,但自約旦農民了解蘇美爾人的成就和思想后,其生活方式就深受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的影響。
但尼羅河和印度河與蘇美爾文明中心相距甚遠。這兩大流域地廣水豐。因此,在美索不達米亞東南和西南兩方,繼蘇美爾人開辟文明之路后不久,另外兩大古老流域文明也開始出現。比如在埃及,修建高大建筑物的方法很明顯是從蘇美爾人那里傳來的。我們之所以確定這一點,是因為埃及最早的紀念性建筑就是模仿美索不達米亞的泥磚結構而成。但不論埃及人借鑒到了什么東西,他們都很快發展出屬于自己的獨特文明形式。古印度人和印度河流域也是如此。
尼羅河流域
尼羅河下游與底格里斯河—幼發拉底河的沖積平原迥然不同,河水流得更緩,常發洪水,但水勢不猛,尼羅河沖積成的狹窄平原夾在高聳的石崖之間。石崖之外是荒漠,比美索不達米亞南部沙漠還要貧瘠。因此,尼羅河流域因封閉而受到保護。對早期居住在尼羅河流域的農民而言,時常侵擾美索不達米亞的突襲掠奪影響不大,無關緊要。
尼羅河還有一個獨特之處,使得政治統一出奇容易。與底格里斯河—幼發拉底河不同,尼羅河自南向北流,與第一瀑布通航。古埃及素以該瀑布為界。埃及地處信風帶,常年刮東北風,且風勢和緩。因此,升起風帆,風吹向船尾,便可駛向上游。落下船帆,輕舟順流而下。因尼羅河僅有幾千米寬,控制尼羅河通航的人就控制了整個埃及大陸。對古埃及人來說,把土壤出產的果實運往一地儲存不費氣力,船只可載巨量大麥和其他商品穿梭于尼羅河上。
即便洪水來襲,也因尼羅河水流動緩慢,不足以沖毀堤壩溝渠。實際上,古埃及人從來沒有像美索不達米亞人那樣,發展出一套完備的溝渠系統。他們是靠漫灌種田,在田地四周修建低矮的堤壩。發洪時,開堤讓尼羅河水流進來。土里滲透水后,堤壩上開出口子,讓多余的水徑流到附近地勢稍低的田地。這種灌溉辦法可防止鹽分積聚,避開蘇美爾人灌溉技術的致命缺陷。因此,時至今日,埃及依然坐擁沃田,而蘇美爾的土地已變成鹽灘,堆滿干泥干沙,一片荒蕪。
埃及人在洪水到來之前播種田地。種子發芽后,水平面下降,需要農人自己動手澆田。水分隨后蒸發。即便農人賣力多澆水,與每年洪水量相比還要少很多。因此留下的那點鹽分都被洪水沖走了。
古王國
差不多是因為這種環境上的不同,埃及早期歷史與蘇美爾和阿卡德歷史涇渭分明。首先,埃及在沒有完全開化之前就已經受武力征服而實現了統一。征服者的名字是美尼斯。他得勝而建的疆域被稱為埃及第一王朝,持續時間為公元前3100年至公元前2890年。在這段時期內,埃及實現了政治統一,僅在朝代更迭、權力置換的過程中,出現過短時動亂。古王國定都孟斐斯,離現今開羅不遠。
埃及文明的生活方式和藝術風格遠比蘇美爾發展迅速。約公元前2650年,第四王朝國王建造了氣勢恢宏的金字塔,古埃及象征由此寫就。當時,埃及文明臻至完美,成為后世楷模。
法老的角色
埃及國王,或法老,扮演著蘇美爾諸神的角色。埃及人確信法老是神。所有土地均為法老所有,受其統治。法老永生不滅。死后,他的靈魂會居住在極樂世界。雄渾壯美的金字塔即為保存法老遺體而建。古埃及人認為,法老的靈魂想時時造訪塵世家園,死去的法老仍需要奴仆服侍,就像在塵世一樣。因此,良仆獲許在金字塔附近建造自己的陵墓,為的是能與法老在來世相見,繼續服侍法老,獲得永生。很顯然,這種信仰促使古埃及人嚴遵法老旨意,鞏固了埃及的政治統一。
法老朝廷類似于蘇美爾神廟。灌溉農業普及后,埃及農民要向法老倉庫交付大量谷物。部分谷物撥付給能工巧匠及朝臣食用。這些朝臣滿足法老所需,管理國家日常事務,身份同蘇美爾祭司和神廟仆役差不多。
在埃及,堤壩溝渠工程占用時間不像蘇美爾那樣多。因此,在尼羅河處于低水位,沒有農活可做時,埃及全境的勞動力都可以調動起來,修建金字塔。運到法老倉庫的大麥轉付給切割搬運巨石、修建金字塔的農民。農忙時節,金字塔停工,或者是慢工。收獲之后,重新召集勞工,繼續完成這項龐大工程。
財富和技藝全面集中于法老家族之后,古王朝有能力創造令人驚嘆的藝術極致。從現存的許多雕像和壁畫中,我們可以領略古埃及藝術家的精湛技藝。
象形文字
象形文字具備和埃及藝術同等高度的藝術水準。雖然象形符號與美索不達米亞所用的標記完全不同,但原理是一樣的。音節符號和詞語符號混在一起使用,晦澀難懂。但得益于羅塞塔石碑的解讀,現代學者可以精確讀出象形文字的含義。1799年,法國侵占埃及,羅塞塔石碑由此發現。
從古文字中,現代學者對埃及宗教有了充分認識。在法老之外,古埃及人尊崇多位神祇。有些神祇呈動物形體,其他以人形出現。只有少數神祇被供奉在像蘇美爾一樣的宏偉神廟里。只要神王一體的法老統治埃及大地,供奉地方神祇的祭司就不能獲得大量收入,修建壯麗的神廟。但在古王國走向衰亡之后,地方神廟和祭司獲得了更大的權力和收入。
中王國
地方權力和祭司權力的增長給埃及帶去了不少麻煩。祭司貴族之間互相惡斗,埃及四分五裂,藝術和手工技藝衰落。權力之爭從公元前2200年一直持續到公元前2050年。后來,在一位新法老帶領下,埃及再次統一。這位法老建立了中王國,將國都從孟斐斯移到上埃及的底比斯。
中王國時期的法老模仿古王國先人,也宣稱自己為神。雖然外在標志沒變,中王國的法老不再手握極權,需要和祭司以及新崛起的地方諸侯分享收入和權力。埃及受單一中央權威控制的局面再也沒有出現過。因為法老不能使役埃及全部勞動力,這一時期沒有新建金字塔。農民不得離土離鄉,要受地方諸侯和主子使喚。這些人盡全力維護古王國時期法老確立的藝術和其他文化傳統。
從公元前2050年至公元前1800年,這種政治秩序持續了大約250年之久。此后,地方新貴拒絕服從法老權威,埃及再度陷入諸侯割據時代。隨后,埃及人遇到了一些新情況。大約在公元前1730年,外族希克索斯人穿過西奈沙漠,征服埃及大陸。希克索斯人可能受到了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影響,其行為方式和思想看法與埃及人不同。埃及人痛恨征服者的外法異道,于公元前1570年左右,把侵略者趕回亞洲。埃及再次統一,建立“新王國”。
保存記錄
埃及人創造了與美索不達米亞不同的書寫方式。蘇美爾人是在軟泥上標記符號,再把泥板烤干。埃及工匠將紙莎草稈編織在一起,生產出一種類紙材料,供書吏用筆墨書寫。
印度河文明
相比底格里斯河—幼發拉底河文明和尼羅河文明,我們對印度河文明知道得不多。跟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一樣,印度河從高山而瀉,穿過沙漠,匯入大海。兩河哺育了蘇美爾文明,印度河下游也是文明的搖籃。幼發拉底河下游形成天然堤壩,印度河也有這樣的堤壩。其春洪雖來勢兇猛,但不常發作。主流時常改道,沖破堤壩。因此,20世紀20年代發現的摩亨佐·達羅古城遺址坐落于荒漠之中,離現在的印度河河道有數千米之遙。與其相似的哈拉巴古城建在印度河上游約960千米的地方,毗鄰主支流河岸。
有兩個障礙阻擋著現代學者深入了解兩個古城一度繁榮興盛的文明。第一個障礙是,受地下水之擾,考古學家無法挖到底部一探究竟。想要深挖就得把水抽干,工程造價昂貴。因此,印度河文明發軔之初的物理遺跡直到現在還沒有發現。
第二個障礙是,沒有人能讀出哈拉巴和摩亨佐·達羅使用的古文字。類似學者解析蘇美爾人和古埃及人書寫的雙語銘文還沒有找到。實際上,印度河文明留下的書面記錄非常少。書吏很可能是在棕櫚樹葉及其他容易腐爛的材料上寫字記錄的。僅有一些像蘇美爾圓筒印章一樣的銘文,證明古印度人的確有自己的文字。但因手頭材料所限,即便有再巧妙的解析方法也不可能破解古印度河文字之謎。
在印度河遺址,發現了一些美索不達米亞圓筒印章,而幾枚印度河印章也出現在美索不達米亞。很顯然,商人在商旅途中,隨身帶著印章,證明船艙中囤積的貨物為自己所有。蘇美爾印章樣式在每個世紀都有變化,據此可大概確定某印章的制作年代。另外,還可以通過蘇美爾發現的印度河印章所在的考古層次大致確定制作日期。這種交叉定年法表明,印度河流域這兩大城市是在公元前2500年建立的,一千年后遭毀。毀滅可能是由喜馬拉雅山之外的侵略導致,那時,講印歐語系的蠻族第一次闖入印度河流域。
哈拉巴和摩亨佐·達羅兩城規劃完備,精準的幾何布局和巧妙組織的衛生系統表明強有力中央權威的存在。統治者極有可能是祭司或祭司兼國王。但他們的宗教信條,以及指揮控制普通民眾的方法手段還不得而知。
摩亨佐·達羅和哈拉巴令人感到奇怪的地方是,開展挖掘工作的考古學家在地層之間找不到太大差別。在美索不達米亞和其他地方,通過觀察物品制作方法的變化,專家能精確判斷出各種物品所在年代。就算是陶罐碎片也不例外。這種工作在印度河遺址沒有取得進展。部分原因是,負責挖掘的人太匆忙,沒有仔細記錄物品出土位置。另一部分原因是,關于兩城的所有東西似乎在幾百年里維持原樣。我們可以肯定的是,洪水常沖毀建筑物。每發一次洪水,所有被毀建筑物都會在原地按原樣修復。只是到了后期,才發生了一些變化,粗制濫造的建筑取代了原有建筑,原因可能是,統治者沒有資源、手段再維持舊傳統。
在印度河兩大城市遺址的瓦礫中,考古學家找到了幾尊小雕像,但沒有發現其他類型的精美藝術品。古代手工技藝痕跡幾乎蕩然無存。所以,我們沒有多少材料,判斷古印度河的工藝風格和品質。奇怪的是,這幾具雕像各不相同,但風雅有致。印章雕刻達到了美索不達米亞的水平。印度河文明的技藝和知識很可能與同時期的埃及文明和美索不達米亞文明極為相似,但我們獲得的信息太少,因此無法確定。
目前,人們已經對印度河文明時期的許多村莊遺址進行了發掘,也了解到阿拉伯海沿岸有幾個小城鎮。這些群落是否附屬于兩大主要城市?印度河流域居民與他們多個鄰居之間有著什么樣的關系?這種關系的重要程度如何?這些問題依然成謎。在這些謎團的背后,可能屹立著一個復雜精彩的文明,在古埃及文明和美索不達米亞文明之外別有洞天。但是沒有可供參讀的記錄,我們對塑造這個文明的思想和制度一無所知。
結論
古美索不達米亞人,古埃及人和古印度人創造了世界上最早的文明。在河流沖積平原這一特殊環境下,他們創建了足夠富庶的社會,把少數人從食物生產中解放出來,讓這部分人有余力術有專攻,發展一大批新技藝:書寫文字、制作青銅器、雕刻印章、興建大規模建筑,等等。
起初,這些技藝多數敬獻于神祇。美索不達米亞的神祇無影無形,永生不滅,但在其他一些方面又與人非常相像。而埃及最重要的神祇是法老。至于印度河文明供奉什么樣的神祇,我們還不知道,也不清楚祭司是否是社會的組織者和領導者。但考古發現未對此觀點做出反駁。
公元前3000年后不久,文字記錄形成。在美索不達米亞,戰爭成為上述專項技藝的第二大消費者。埃及有天然屏障,比美索不達米亞更有能力御敵,因此在軍事技藝方面未能取得進展。在印度河文明遺址中,也沒有證據表明備戰御敵、建立軍功格外重要。但埃及文明和印度河文明未能逃過軍事侵略之災。公元前1750年至公元前1500年間,兩大文明均被武士部落征服,印度河文明因此被摧毀。這些部落通過觀察兩群人之間的邊境戰爭發展了自己的戰術戰備。這兩群人中,有一群生活在底格里斯河—幼發拉底河的沖積平原上,以務農為生,處于開化狀態;另一群生活在底格里斯河—幼發拉底河周邊的高山和草原上,以旱地種植和放牧為生。下一章,我們將對文明社會與相鄰民族之間的交流互動做一審視。這種互動不僅征服了奴役,也促進文明社會的技藝和組織向雨水澆灌的土地轉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