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戀愛論
- 人生多滋味(美好的小日子)
- (日)夏目漱石 坂口安吾 宮本百合子等
- 4225字
- 2020-02-21 18:17:09
坂口安吾
孤獨是人的歸宿,戀愛是人生之花朵,即使它有多么無聊,但是,除此之外,別無花朵。
戀愛究竟是什么東西,我不太明白。因為它是我窮盡一生,在文學中孜孜不倦地尋求的東西。
人人都會遇到戀情,或許也有人沒談過戀愛就結婚了,不久卻愛上了丈夫或妻子,或者愛自己生的孩子,愛家族,愛金錢,愛穿和服。
我并非在開玩笑,我認真的。
在日語中,有戀與愛兩個詞語,我總感覺這兩個詞之間有著微妙的差異,或者有人會認為這兩個詞之間存在著很大的差別。在國外(在我所了解的歐洲的兩三個國家中)愛與戀都是一樣的,他們將與愛人的“愛”相同的詞語也用于說愛物的“愛”。在日本,雖然也有愛一個人、戀一個人的說法,但一般的物卻并不說戀。在極少的情況下,這樣說的時候,則給人的感覺的是與愛不同,包含著稍稍比愛更強烈一些的瘋狂力量。
原本在“戀”這一詞中,包含著對現在未得到的東西的渴求之意,而“愛”則更加深沉、平靜、清純,有愛惜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東西之感覺。因此,“戀”這一詞語中飽含著強烈地追求、瘋狂的期盼這樣的情趣。我并沒有查過辭典,不過,“戀”與“愛”這兩個詞語在歷史上似乎并沒有嚴格的區分、限定,也沒有明確地規定過它們之間的差異。
古時天主教開始進入日本時,據說為“愛”這一詞語而頭疼不已。他們所說的“愛”指的是喜歡,愛人、愛物,都用喜歡這一平凡的詞語來表述。然而,在日本的武士道中,不正當的男女關系為家法所不容,一說到情欲,即為不道德。戀愛被規定為邪念之物,清純的意義并不包括在“愛”這一字中。而天主教的教義中卻是提倡愛,上帝之愛、天主之愛,然而,日語中的“愛”所包含之意,卻與不道德有著密切的關系。在為這一譯詞而苦惱之下,煞費苦心,發明了“珍視”這一詞語。即,稱頌為“珍視萬能的上帝”“珍視天主”,把“余愛汝”,翻譯為“余珍視汝”。
事實上,在我們現在的日常慣用語中,對“愛”與“戀”運用得也并非那樣恰如其分,“我愛你”等,在舞臺上對著天空大聲嚷嚷,使人有一種與我們的生活相脫節的裝腔作勢之感。說“愛”總覺得有點不快。于是說“我喜歡你”。因為感覺到這個人在自己心目中是真正有分量的,似乎想要與英語中的LOVE取得同樣的效果,但是,卻發現日語中的光是“喜歡”這個詞的表達力度不夠大,如同喜歡吃巧克力似的,不能令人滿意,無可奈何之下,說成“非常喜歡”,加強了一些力度。
日本的語言從明治以來,或許是為了適應外來文化而臨時湊合用的詞語太多,語言的意思與我們日常慣用語的生命力也各不相同,同義詞也多種多樣,如同煙霧繚繞一般,有許多界限不明確的語言。這應該叫作語言豐富之國嗎?我們的文化因此而受益了嗎?我非常懷疑。
我的感覺是迷戀即為庸俗,而愛則為高雅。低級的戀、高級的戀,實際生活中有各種各樣的戀,迷戀、愛,這樣分開使用,僅用一字之差的動詞則可以簡單明了地區分開來,日語用起來是非常便利的,然而,我反倒覺得非常不安。即通過只用一個詞語,加上明顯地區別即敷衍過去,會錯失了觀察物體本身深處的微妙之處,獨特的各種個性表象的機會。過分地依賴語言,過分地寄托于語言,根據物體自身思考其正確的表現方式,也就是說,我們的語言成為了解事物自身的工具,卻忽視了思維方法、觀察事物本質的態度。總之,日語的多樣性在氣氛上表現得太多,因此,日本人的心情也被訓練成與環境氛圍息息相關之物。為了掌握這一多樣化語言,似乎使我們切實感受到了無與倫比的自由自在、豐富的情感沃野,事實上,我們拜其所賜,才有了從似懂非懂的萬事氛圍中畢業了的感覺,接受了原始詩人言論自由的過度熏陶,如同在原始的語言內在的精神力量之興盛,借用了文化的外衣似的。
人對戀愛這個東西,似乎過分地空想了其特別的氛圍。然而,戀愛并非語言,也不是氛圍,只是喜歡這一行為的其中之一。喜歡這一心情也有無數之差別。在其差別中,也許喜歡與戀愛是有區別的,但是,差別就是差別,當然并非氛圍。
戀愛這種東西往往是一時的幻影,一定會消亡、冷卻,明白了這一道理的成人的心是不幸的。
即使年輕人也同樣明白這一道理,但卻不懂得激情的現實生命力,成人則不然,他們了解激情的本質,也明白戀愛是虛幻的。
年齡中有年齡的花與果實,關于戀愛不過是虛幻而已這一事實,我認為年輕人只是聽過了,記在心里,到這種程度即可。
真實的事情這種東西因為太真實了,我不喜歡。比如,死了就會化成白骨,只要死了就是那樣的。這樣太過于理所當然的事,不過是毫無意義的東西而已。
教訓有兩種,先人因此而導致失敗,后人不可照做這一意義上的東西,與先人因此而失敗,則后人也一定會失敗,雖說如此,也不能說因此就不要去做這一性質的東西。
戀愛屬于后者,終歸是虛幻之物,即使明白永遠的戀愛是虛假之極的,卻不能說不要去做。如果不去做,則人生自身也就不復存在了。也就是說,這與人會死的,終歸會死的話,不如早點死這一不成體統的道理是相同的。
總的來說,我認為《萬葉集》《古今集》中的吟詠戀愛的和歌等,是將真情樸實無華地吐露出來的,而追求文學高度的人們,卻不喜歡這種樸素的思想。
極端地來講,那樣的吟詠戀愛的和歌只是動物本能的呼喚,與貓、狗為了愛情而吠叫一樣,只不過是用語言表現出來罷了。
如果墜入了愛河,則夜晚也無法入睡,分別后痛苦得要死,不由自主想給對方寫信,但是無論那封信寫得有多好,終歸與貓叫聲相同,以上的戀愛之態是萬古不變的真實情況,因為太過于真實了,所以沒必要特別多說,談戀愛之人誰都是相同的。已然是很老套的事了,隨意為之就好。
并非只有初戀如此,即使經歷了多次戀情,發生戀情時還是照樣,談著戀愛與失戀相同,都是失眠、痛苦、焦慮之極。而這種事也并非純情,無所謂什么,過上一兩年,又會與別人成為這樣的狀態。
我們寫關于對戀愛的思考之類小說的意義,并不是要探究這種原始情感應有的狀態。
人類的生活是應當每個人各自建設的,由于每個人都應當建設自己的一生,這樣努力的足跡,即孕育出叫作文化的東西。戀愛也同樣,它從本能的世界中走向文化的世界,因每個人都想親手去創建,而產生出問題來。
A與B戀愛了,二人誰也睡不著覺。分別后痛苦萬分,寫信時哭個不停。戀愛至這種程度,這二人的父母、祖先、子孫們也都如此,不必贅言。然而,即使是如此相愛的兩個人,兩三年以后,也會無一例外地互相扭打、吵架,存在著另外一個形象。難道就沒有什么好辦法了嗎?
然而,大多數人都不會想到這些,于是,A與B結婚了。果然并不例外,兩個人開始厭倦對方,甚至還產生了仇視之心。那么,這該怎么辦呢?
即使讓我給出答案來,我也不行。我不知道,因為我自己也一直在探尋屬于自己的答案。
我并不認為一個有婦之夫與一個有夫之婦不能戀愛。
盡管人們一般會同情被拋棄之人,而憎恨拋棄人的一方,但是,為了不拋棄而不拋棄,則必須與被拋棄方忍受同樣的痛苦,因此,我認為失戀與戀愛,在痛苦上是等價的。
總之,我只是同情而已。說什么因同情而放棄戀愛,首先,會使人憂郁而不快,這一點我非常厭惡。
和做弱者比較而言,我寧愿選擇做一個強者,選擇積極的生活方式。這條路實際上是一條多苦難之路。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弱者之路盡人皆知,雖然黑暗,卻不會經歷艱難險阻,無須精神上的巨大斗爭。
然而,任何正確的道理也絕不是都符合每一個人的情況,人人都有個性之差異,因為其所處的環境與其周圍的關系常常是獨屬于他自己之物。
我們的小說從古希臘時候起,即頻頻光明正大地、無悔地圍繞著戀愛這一主題而作,因為個性除了以個性自身去解決之外別無他法,如果有什么適合所有人的規則,而可以斷絕戀愛的話,那么就沒有必要再寫什么小說,并且小說的存在也會變得毫無意義。
然而,雖然戀愛無規則可循,實際上也是有某種規則的。那就是叫作常識的東西。此外,還有習俗的問題。由這一規則無法使內心得到滿足,不能完全屈從于其虛偽的靈魂,也是所謂的產生小說之魂,所以小說中的精神世界經常是與現實相反的,在探尋某種更好的解決方案。可是,那只是作家的一家之言,而從常識方面來考慮,文學常常會成為違背良好習俗之物。
戀愛是人類永恒的課題。我認為只要生而為人,其人生最主要的東西莫過于戀愛了。對于人類永恒的未來,在此我無法說出戀愛的真相是什么,而且,我們也不能賭未來將斷決正確的戀愛行為。
不過,我們每一個人都要努力去過好自己的一生,以此為只屬于自己的真實而悲嘆、自豪,以慰今生。
這一最基本的問題只在于自己的真實究竟是何物。
關于這一點,我也無法確認些什么。只是常識上的所謂淳風美俗的東西不是真理,也并非正義,根據淳風美俗而被認為是不道德的也未必是不道德的,與根據淳風美俗受到懲罰相比,自己處罰自己才更為可怕,我也只能這樣說了。
然而,人生原本并非是那么圓滿、幸福。自己愛的人卻不愛自己,想要的東西得不到手,大致就是諸如此類的東西,但是,這些還只是開始,一個名叫“孤獨的靈魂”的惡魔之國正在張著大嘴等著人進來呢,越是強者,越會看到了巨大的惡魔,而不得不去爭斗。
人之靈魂無論是何物也不會得到滿足,特別是知識會將人與惡魔連接在一起,人生不可能存在永恒的不被背叛的幸福。在人有限的一生中,永恒原本就是虛假之詞,像詩人吟詠的永恒的愛戀等,純屬表達主觀形象的措辭,為這樣的詩而陶醉,絕非什么優美高尚的行為。
在人的一生中,與其愛詩,莫若從熱愛現實開始,原本人們常常會被現實所背叛。然而,須將現實的幸福作為幸福,不幸即作為不幸,總之,就事論事的態度是嚴肅的。而詩的態度則是狂放不羈的,是空虛的。當事物本身成為詩的時候,詩才有可能具有了生命力。
認為被稱作“柏拉圖式愛情”的精神戀愛高尚也是非常奇怪的,肉體不應該被輕視。肉體與精神經常相互背叛,也是其宿命,我們的生活以思考即精神為主,因此,往往會習慣于背叛肉體,輕視肉體,但是,也不應該忘記精神也在常常背叛肉體,這二者都是五十步笑百步的關系。
人即使戀愛了,也不會滿足。經過多次戀愛,似乎除了明白其毫無趣味之外也沒有什么偉大之處。反倒由于其愚劣而總是遭遇背叛。因此,不戀愛不成其為人生,終歸人生是愚蠢的,所以戀愛即使愚蠢,戀愛卻并非沒有好處。人們常說,愚蠢至死也不會治愈,而在我們愚蠢的一生中,愚蠢也是最值得尊敬的,這一點必須銘記于心。
在人的一生中,最可以安慰人的是什么呢?痛苦、悲哀、傷心。若是如此,愚蠢并不可怕。經過痛苦、悲哀、傷心,也會有一些滿足的時候吧。正因為這樣,才會有不滿足的靈魂嗎?啊,孤獨。我不想再說什么了,孤獨是人的歸宿,戀愛是人生之花朵,即使它有多么無聊,但是,除此之外,別無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