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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也來試寫一下子小時候的事情吧。那是我極幼小的時代的事了。

自己本來是鄉下人,生在日本海海岸的一個漁村里。可是,并不是漁夫之子,也不是農夫之子。假如在從前,也還是武士的子弟。維新之后,我們一家沒有住在城內之必要了,便移住到這漁村里來。

我的社廟神乃是本村的八幡老爺。我在這村里生長,一直到了三四歲,但是明確地記得的事情一件都沒有。不過回溯至今日為止這三十幾年來很長的歲月的川流,到了源頭去,在那里總有什么像夢似的,可是某一點上卻又極明了的,一點兒記憶留存著。

我現在便想把記憶就照那么樣地寫下來,但是所留存的只是比夢還不得要領,或可說是只有幻影似的一種感覺,所以這里邊事件是什么都沒有的。

我們家的后邊是小竹林,板廊的前面即是田地。隔著砂山,后方是海。澎湃的波浪的聲音,不斷地聽到。無論道路,無論田地,全都是沙,穿了木屐走起來也全沒有聲響。不管經過多少年,木屐的齒不會磨減。建造房屋的時候,只在沙上潑去五六擔的水,沙便堅固地凝結,變得比巖石還要硬。在這上邊放下臺基石,那就成了。

這自然是長大了以后聽來的話,但是我們的家是沙地中間的獨家,這事卻至今還好好的記憶著。家是用稻草蓋的。在田地里有梅樹,總有兩三株。竹林里有螃蟹。澤蟹很多,像是亂撒著小石子一般。人走過去,它們便出驚,沙沙地躲到枯竹葉底下去的聲音幾乎比竹林的風雨聲還要厲害。不但是竹林子里,在廚房的地板上到處爬,也在天花板上頭行走。

夜里睡靜了之后,往往驚醒,在紙隔扇外邊,可不是有小偷的腳步聲嗎,這樣的事也不止有過一兩次,這是后來從母親那里聽來的話。

有一回,忽然醒來。獨自一個人安睡在暖火籠的旁邊。看時,母親也不在,父親也不在,就是平常總在這屋里的祖父也不在。正像空屋一樣,很是寂靜,忽然覺得悲苦了,因為覺得悲苦了,所以用盡所有的氣力哭了起來。

誰都不出來,現在想起來,這房間正是四張半席子大小,睡覺的右邊的紙門有點陰暗,已經熏舊,即將成紅青色了。頭的左近有個黑亮的帶著豎門的衣柜,柜上安放著一個很大的佛壇。吊著的黃銅燈盞的“肚臍”閃閃地發著光。

我哭著,哭得幾乎哭不出聲了,在后面房間的廊下有點聲響,仿佛是有誰來了的模樣。略微停住哭聲,側著耳朵聽著。慌慌張張地拉開紙隔扇走進來的,以為是母親,原來卻是祖父。大概是正在田地里吧,他一只手里拿著一把柴刀。說什么母親剛才在解手,略等一等吧,等會兒來哄我。可是因為來的不是母親,很是不平,我又大聲地哭了。

祖父的面貌至今還好好地記得。是高鼻梁,長面龐,左頰上有一處凹進去,仿佛是用手指戳過的樣子。據說有一回牙齒大痛,所以留下了這樣的凹處。

那時祖父站在我的頭前,拉開佛壇的抽斗,在尋找什么東西。我一面哭著,撐起眼睛來看,祖父的后面拖著一條狐貍尾巴。祖父每年從冬天到春天,總穿著狐皮的背心。坐在被爐前面烤火的時候,這條尾巴總是橫拖在席上,我輕輕地去從后邊拉拔。于是祖父便說:“啊,好痛好痛,祖父的尾巴要拔掉了。”聽這樣說很是好玩,所以只要看見尾巴就走去拔,但是今天因為母親不在,大為不平,當然并無起來去拔的意思。只是盡仰臥著,更舉起大聲來哭。

祖父從抽斗里取出來的乃是煎餅,這是稱作馬耳朵的一種大的餅干。把一頭捏一下,做成漏斗似的形狀,背脊上卷著三個旋渦。這種煎餅是用在有法事的時候,同饅頭一起發給人的食物,為什么會在這時候放在佛壇的抽斗里呢,這個緣故至今還不懂得。

總之,我拿到這個,覺得非常高興。但是煎餅好吃這一件事,也總不能作為看見母親的面之替代。因此且吃煎餅,且仍大哭。假如母親因了某種事情,到了晚上,到了早上,經過一年,經過兩年,也總是這樣的不回家來,那怎么辦呢?

于是祖父總是從佛壇取出馬耳朵來,慰藉著拼命哭著的我,那又怎么樣呢?這樣的例,世上盡是多有。身為祖父的人,這種無可奈何的難局是再也沒有的吧。幸而現今不是如此,但我自己的悲哀卻與如此情狀別無所異。因為是無所異,所以一面吃馬耳朵,還是哭著,末了,把馬耳朵丟掉,單是哭了。

祖父現在也已別無辦法,就在狐皮之上把我背著,說給帶到母親那里去,好好地止哭吧,便走出門外。母親不在解手,那是不必說的了,看來今天家里的人全都外出,只祖父和我被留下了看家。

背上之后,哭是止住了,可是好像被灸后那樣的哭呃卻還不停止。出到外邊,覺得甚為爽快。不單是有了被母親抱的希望,海岸邊明麗的春色也將我小小的胸中的不平給和緩下去了。

不久,哭呃也止了。田地的那邊,高一點兒起來,從那里起便是沙山的松林。被背著在松樹底下走路,使我高興得幾乎跳了起來。祖父大約并不怎么高興,只是沉默著,在松樹中間曲折著急速地前行。

有一日曾經被鄰居阿幸帶著,到這松林里來掘過蘑菇。掘蘑菇是很容易的事,只找仿佛會有的地方用耙去耙,便有像圓面筋似的東西滾滾地應手而出。

離開松樹林,就是海岸了。這是無邊無際的沙灘。防風草微微地露著一點兒紅的莖,正在沙中萌長出來。碧綠的海可以看見。拗過來望后邊,松林已隔得遙遠,看去正如屏風上的圖畫。

祖父的腳跡從松林起,斜著一直線地連續著。不知道是誰的腳跡,也有三道蜿蜒地連續著。海岸的沙是桂黃色的。

凡是海邊,一定有沙灘,凡是海灘,一定是桂黃色的,向來總是這么想。到別處來一看,有的完全沒有沙灘,即使有了,沙的顏色也是淺黑的為多,這是長大了之后才知道的。

海面看去漸漸地寬廣了。普通像這海岸的樣子,從有人家處到水邊有兩町三町,有時候竟有七八町之遠都是沙灘的,這種地方不經常有。(案:日本六町約合中國一里。)有地方成為小山,長著稀疏的茅草。或者被風所刮,有地方像擂缽似的,成為大的洼地。

祖父仍舊不嘖一聲,走過沙的小山,渡過沙的谷,漸漸下降向水際走去。海廣大得眼睛都望不到頭了。微溫的風從松樹林那邊吹來。頰上感覺到雨點打著了似的冷,那是因為停著的眼淚給風吹了的緣故。

日本海的波浪很大。海是在不斷地作大浪,這個觀念也是從這樣的小時候起,就深深地印進心里去的。看見須摩之浦,以及品川的海,心想這樣的什么海,大有輕蔑之意,這也全由于海之觀念相異之故。綠色的水的一條看著漸漸地膨脹起來,波浪的肚皮變成微暗,向前崩潰著,嘈嘈地滾上來。澎湃地打上去的波浪,好似陸續融化的雪一樣,斑駁地發泡,一時平坦地漂蕩著。暫時漂蕩著之后,忽然似乎想起的樣子,急忙縮到正在卷來的波浪下去。退回去的水與等著的浪合作一起,比從前加倍猛烈地又打上來。水的煙像霧似的四起。有時回去的勢頭太大,聲勢洶洶擁向前來的波浪受了挫折,水面上反而意外地能保持平和的事,也常有之。像今天雖說是晴麗軟風之日,這樣的活動一瞬間都并未停止。

祖父沿著水際,急速向西走去。要走到哪里為止,也不知道。有時候,波浪的泡沫直爬到祖父的草屐邊去。恰似老虎什么,肚皮貼地地爬著,要來咬祖父的腳的樣子。祖父一點兒都不管,只是向著西走。路上誰也沒有遇著。只有軟風輕輕吹動祖父的鬢發,撫摸我的面頰而過去罷了。

眼淚是早已干了。背上像是蒸著的暖。覺得很舒服,靠著皮衣微微睡去的時候,耳朵里聽見什么人聲了。張開眼來看時,好不高興,原來的的確確是我的母親。說什么是高興,這樣高興的事情是平常不大有的。我也等不及祖父把我放下來,便伸出兩只手,蹦了過去,給母親抱著了。

祖父訴說:“盡哭盡哭,窘極了。”把我交給了母親,擦額上的汗。母親卷起了衣裙,站在水里,頭上寬緩地包著的白手巾,與豐艷的面頰相映,臉上綻著微笑,每說什么話的時候,染著鐵漿的牙齒比漆還黑得鮮明地發光。

現在想起來,母親在此時正是盛年。原來并不是像現在這樣滿臉皺紋的老太太。母親的面貌到現今為止,也已經看熟了,可是像這時候的那么親切的美麗的面容,卻此外不大記得。

母親是幫了鄰居的阿幸等,到島上來采裙帶菜的。那巉巖的母島隔著一段路在前面屹立著,可是走到母島之間,有幾十個子島散在,近處都是淺灘。在這里波浪也并不大,給女人小孩做游樂場,是再好不過的地方。

我關于這天的事情其實是除了見了母親的面高興得差不多要跳起來了這一件以外,什么也都不記得。或者母親抱著,含了奶吃奶了吧,或者是被哄著,在母親的膝上睡著了,又或者由阿幸背著玩耍,都一點兒不記得了。

我望著祖父穿了皮衣,在水邊走回去的背影,漸漸變小了,也未可知,但是當然這也不記得。不記得的事情沒有法子來寫。就只在這樣茫漠的記憶之中,在春天的海邊采著裙帶菜,接我過去的母親的臉,直至現在還在眼前歷歷如見,我深覺這是不可思議的事。

譯者案

《如夢記》九篇,約四萬言,文泉子著,明治四十二年己酉東京民友社刊,菊半截一冊,紅洋布面,定價金三十五錢。

文泉子本名坂本四方太,明治六年生,三十二年東京帝國大學文科出身,追隨正岡子規,為新派有名俳人之一,又與子規提倡寫生文,多所寫作,單行本有《寫生文集》、《帆立貝》、《如夢記》等,大正六年丁巳卒,年四十五歲。

我于前清光緒丙午年到東京,其時子規已卒,雜志《保登登岐須》由高濱虛子編輯,俳句寫生文正大發達,書架上現存一冊九卷七號,夏目漱石的小說《哥兒》就發表在這冊里邊,《我是貓》的第十回也載在卷首,可以想見當時的形勢。

那時候在東京遇著寫生文與自然主義的潮流,自然主義的理論甚可佩服,寫生文則成績大有可觀。我不很懂《保登登岐須》上的俳句,卻多讀其散文,如漱石、虛子、文泉子以至長冢節的著作,都是最初在那里發現,看出興會來的。

其中文泉子最為特別,他不像別人逐漸地變成小說家,卻始終以寫生文為范圍,他的《寫生文集》與《帆立貝》等,從前也曾搜得,回國時不知怎的遺失了,現今所有的就只是這一小冊,追憶兒童生活的《如夢記》而已。庚戌年秋日從本鄉移居麻布赤羽橋左近,與芝區鄰接,芝公園增上寺為往來經由之路,買雜物則往三田,慶應義塾大學所在地也。《如夢記》即在三田所購得,而此書店又特卑陋,似只以小學兒童為主顧者,于其小書架上乃不意得見此冊,殊出望外,以此至今不忘,店頭狀況猶恍惚如見。

三田雖是大街,唯多是晚間去散步,印象總是暗淡蕭寂,與本鄉不同,辛亥初冬回故鄉,作小文紀舊游,只寫一則而罷,題詩其后有云,寂寂三田道,衰柳何蒼黃,蓋慨乎其言之。今亦已是舊夢矣,讀文泉子之記,更有云煙之感,文章之不可恃而可恃,殆如此也。

上文系二十九年八月二十日所寫,曾收入《藥堂語錄》,蓋已是三年前事矣。那本紅面小書在我手邊,則已歷三十三四年之久,雖是常常想起,卻總未能決心著手,至于今日。翻譯不易,才力不及,這理由是容易明白的。但是,為什么還是想要翻譯的呢?在日本有過明治維新,雖已是過去的事,但中日兩國民如或有互相理解之可能,我想終需以此維新精神為基礎。我們在明治時代留學日本的人,對于那時自然更多有懷念,文泉子此書寫兒童生活與明治風俗,至為可喜,又與我有不少情分,因此總想譯述出來,雖然自己深知這是很不易的事。語學與文才俱優的可以委托的人,找起來未必沒有,只是他們所知的大抵是近今更西洋化了的日本,對于明治時代恐怕有點隔膜,有如請西裝的青年陪了穿繭綢夾袍的老人談話,這其間有三四十年的空氣間隔著,難得談得投機的。

我之所以不顧能力不足,或閑暇不多,終于決定自己來動手者,其原因即在于此。文章譯得很粗糙,未能把本來的趣味恰好地傳達出來,但是憑借平時對于東京與明治時代寫生文與《如夢記》的好感,總之想以理解之心,運笨拙的筆,一句句地寫下來,至于力不從心,那是沒法子的事。

全書共計九章,希望每月能譯出一章來,那么到了明年夏天,全部譯完了,可以出一小冊單行本子。假如我在文學上有野心的話,這就是其一,此外是想把希臘神話的注釋做成,這已寫了一部分三萬字,下余的大約也還有十萬字之譜吧。這工作中途擱下來,一轉眼就已是五個年頭,想起來更有歲月不居之感,亦正是所謂如夢也。

民國癸未九月十日

品牌:時代華語國際
譯者:周作人
上架時間:2019-08-16 14:57:48
出版社:百花文藝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時代華語國際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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