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卡塞爾不歡迎邏輯
- (西)恩里克·比拉-馬塔斯
- 2350字
- 2020-01-16 14:57:09
幾周后的一天晚上,我與楚絲·馬丁內茲約見,到地方后,出現的仍是瑪利亞·波士頓,歡躍、燦爛,較之上回更甚,像在告訴我,她完全有能力把自己塞進比第一天晚上向我展示的更高級的皮囊。我問及楚絲,二人詭異地四目相接,那一刻讓我感到不可理喻地焦炙。
“你沒懂嗎,我就是楚絲?”她說。
她讓我一時覺得自己像個徹頭徹尾的白癡。我得明白,她說,第一次給我打電話時,她更傾向于冒充一下瑪利亞·波士頓,一個更能勾人、也更有活力的名字,楚絲·馬丁內茲未免太過刻板了。而后,她不曾想到如何破除這個到此刻才得以解開的陷阱、圈套、騙局。
“我是楚絲,一直就是楚絲。你可了解?”
聽著就像在說:瞧你個傻帽。
我擠出個微笑;在這種情況下,我還能做些什么?之前我又吞了片(有啥辦法呢,我總不能整晚都端著個苦臉)科利亞多博士最新研制的興奮劑(希望這第二片也是我的最后一片),這令當下的我微笑得如此自然,盡管依我看,我的表情怕是像個十足的蠢蛋。事實是,我遇上麻煩了,因為自第一刻起我就注意到,科利亞多期待能制造出好心情的實驗藥品(他叫它“快樂阿司匹林”)雖效果不差,但還有相當多的地方亟待改進。
我笑得像個可憐的蠢貨。
“你是楚絲,當然,”我道,“你一直就是楚絲。我了解了。”
在這第二次相會中,她確認了之前所說的一切:她與卡羅琳·克麗絲朵芙—巴卡姬芙一致同意縮短我在卡塞爾逗留的時間,也就是說,一周就夠了,我也只需上午待在中餐館里,但請我盡量與在場的人們、問起我寫作內容的人們、問起我作家身份的人們、僅僅問起我在卡塞爾城郊的這家中餐館里干什么勞什子玩意兒的人們,諸如此類,開展交流。
蒙了!她們為什么想看我一片茫然的樣子?是要拿我尋開心么?我下定決心問她,這倆我認都不怎么認識的女人,她和卡羅琳,怎就那么熱衷于遠程規劃我的迷惘,把2012年夏天的我塞到那個中國旮旯里。見我迷失在森林旁有什么意思么?所幸問出這些話時正值那藥片引燃的一波快樂花火在腦中綻放,我臉上憂愁不見、笑靨如花。我覺得,她說,你有點過于夸張了。短暫的沉默。我愿這么揣測:無論如何,讓我迷茫這件事背后一定存在著某種善意,而究其本源,她作為第十三屆文獻展的策展人,是在深思熟慮之后才給我設下的這個挑戰:我得把這請托很乖謬看作某種無害的事實,從而接受它,而在接受同時,也用我的想象力拯救那個瘠弱的提議。
我鼓起勇氣問她,她和卡羅琳是否確信,一到文獻展,我的洞察力必能助我在當代藝術的奪目光輝(我已竭盡所能地在諷刺)中更進一步?
她瞅了瞅我。我見她不置可否的樣子,事實也的確如此。她只是提醒我,別忘了中餐館旁還有片樹林,而樹林里往往會發生些真正的故事。對此我不知如何應對,我不清楚她對“真正的故事”作何理解。
許多年來,我一直相信,要寫出好東西,那人一定得過得不怎么樣,我說。干嗎扯到這個?她當即問道。沒干嗎,楚絲,就是個麥高芬,我懷疑你那句“真正的故事”也是如此,我道。片刻間,一切亂作一團,談話的節奏斷了。我們相對無言。為試圖挽回局面,當時的我唯一想到的便是告訴她,我挺喜歡麥高芬的。而這句話引致的卻是她更多的麻木、更多的沉默。
過了許久,是她決定緩和緊張,才對我說起,她明天就要去阿富汗了,因為她、卡羅琳和整個策展團隊籌備的這次文獻展不僅局限于德國的卡塞爾,也會同時在喀布爾、亞歷山大港、開羅和班夫鎮(加拿大)舉行。除組織者、工作小組和某些受邀人士外,任何一名訪客都不可能窮盡第十三屆文獻展。很遺憾她得有些日子不在,因為和我說話倍兒有意思,也尤其感謝我的寬容:她一會兒裝作波士頓,一會兒又揭開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行吧,不管怎樣,我說,曉得你不會再變名字,我還真松了口氣。不不,你不用擔心,她說,在露出神秘微笑的同時,也談起了文獻展的路線圖,堅稱,將展覽空間從卡塞爾延伸至喀布爾、亞歷山大港、開羅和班夫鎮是確有必要的,此外也給我提個醒——萬一我以為她和卡羅琳有什么后殖民主義傾向——這純粹是出于一種多邏輯的努力。
我在腦中記下了這個我不曾耳聞的形容詞(多邏輯的);而當稍后她提起,批判藝術團體[7]已在卡塞爾森林那頭找到一塊隱秘之地,并計劃在一百天的展期中開辦一系列講座時,我似在我的灰暗未來中——被幽禁在一個多邏輯的中餐館里——窺見了一絲生機。性質就好比報告會,她說,但那么遠,估計也沒誰去聽。我登時發覺,那個無人前往的報告會場或許才是討論先鋒與新世紀藝術的理想之地(鐵定比那烏煙瘴氣的中餐館強),便請她想方設法將我安插到批判藝術團體邀請的那一百個主講人里去;那一刻,忽就再沒什么能比安排一場于密林那頭舉行的名為,呃,“無人講座”的對談更讓我心生向往的了。
自己設計的標題令我越想越歡喜,而那藥片的效果——我要的就是興奮——也完美凸現出來。但我大概有些亢奮過度了。我們會研究的,她冷冷拋下一句,就好像她挺不樂意見我在“卡塞爾真有某個有趣的活動在等我”的可能性前表現得那么激動似的。但過了不一會兒,她又換了種說法,甚而表示,她特喜歡我講座的題目,我已經可以就此準備起來,因為這事在此時此刻便敲定了,但這并不意味著——她壓低了美妙的聲線——我就可以免于每天去那中餐館報到。
我臉上的歡騰略微一擰。她是有多執著于那家中餐廳呵,我想著。無人,無人,無人講座,我聽她重復道,仿佛“沒有聽眾的森林”同樣讓她振奮不已。
我們最終找到了我卡塞爾之行的最佳日期:百日文獻展的最后六天,它們均在9月,夏暑已退,而當閉展日迫在眉睫,幾可確定的是,正如前幾屆那樣,城中將訪客如織。
道別時,她不曾有心告訴我,她騙了我,她不是楚絲·馬丁內茲——她希望我那樣想,她也確實做到了。而這番謊言告破要等到一年之后,當我抵達卡塞爾,得知了那個我不可能在當晚猜到的真相——辭別時,我滿心以為她是楚絲呢,便走上了那條孤寂的街道,開始了那段從容而滿足的回家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