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5章

我在游移不定的精神狀態中徐徐返家,腦中一次次明滅著卡夫卡致費里斯·鮑爾的信中的話:“馬里昂巴德美得難以言喻。我想,若我是個中國人,且須即刻歸鄉(我本質上就是個中國人,且正在回家),我一定得想辦法速速返回這里。”

這是卡夫卡的所有文字中唯一道出自己“本質上就是個中國人”的段落,像在為我們指明,很可能正如博爾赫斯所說,他在早于卡夫卡多個時代的不同文本中讀到了這位作家的語句或習慣,也確能看出,卡夫卡與九世紀的散文家韓愈極為肖似。博氏在1948年于法國出版的卓越的《中國文學考據集》中即對這位中國作家進行了挖掘。

而照卡夫卡寫給費里斯·鮑爾的書信來看,這位布拉格作家顯然是直感到了自己與中國——誰知道他是否連自己的前世韓愈也感應到了——的神秘聯系。

那晚,當我緩慢返家,我想象著——管它為什么,反正總是有原因的——自己便是卡夫卡那句句子的主語,也就是說,我是個中國人,且正在回家。扮演那樣的角色甚而讓我感覺不錯,直到萬物反轉,藥效——在部分情況下還算有用——一剎盡失,轉眼間,一切蒙上陰影,我整個墜入到我曾欲逃避的苦悶與憂傷里,任何妄圖擺脫這消沉狀態的努力都無濟于事,我千萬次痛罵著將命運親手奉至科利亞多博士手中的自己。我想起舊日的夜游,它們也被同樣灼人的感覺所支配:這世界滿是用某種密碼編寫的信息。而在這般頹喪的體驗中,當我為重提精氣做著無謂的爭斗,告訴自己,這簡直太有意思了,他們把我這樣一個中國人請去了遠在德國的一處亞洲飛地,亦即我用理所應當的困惑思考著這一切,思考著這些同樣令人困惑的事件往家走去時,我記起了我在意大利北部的薩爾扎納做過的一個無比強烈、對我來說又至關重要的夢。那是三年前,我到該城參加某屆國際作家大會,落宿在一家名叫“天使客棧[8]”的旅店里,不折不扣的鄉下,也就是說,距市中心整整八公里,而當我走進這家偏僻旅店的客房,我發現的第一件事便是,我把安眠藥落在巴塞羅那了,還有我的睡前讀物。即便如此,失去了慣常的鎮靜劑,我還是睡著了,名副其實地睡死了過去,墮入了以沃爾特·本雅明的著述為藍本的夢境中:詞語不是符號,不是對另一件事物的替代,而是思想的名稱。在普魯斯特、卡夫卡以及那些超現實主義者的作品中,本雅明道,詞語脫離了“資產階級”意義上的涵義,進而重新握起了它根本的、行為的權力。這么說來,在亞當時代,詞語和命名的動作其實是一回事,而自那以后,語言經歷了巨大的衰亡,而巴別塔——依本雅明看——只是其中的一個階段。神學的任務就在于從保存詞語的圣書中全盤恢復它們原有的摹擬能力。

于薩爾扎納我自問,衰敗的語言窮其所有意旨,是否仍能讓我們接近與它的不解之源相關的某些真相。而我頓悟到,從本質上看,我的一生,雖未完全察覺,一直都在試圖重建一段分崩離析的講演(其本體已消逝在時序的暗夜里)。我沉睡著走入那個熾烈的夢境,我的兩位好友,塞爾希奧·皮托爾與勞爾·埃斯卡里,正以飛快的腳步行進其間。他們疾速穿行在一座古城(也許是在歐洲)的街巷,而那些雨滴墜落得出奇遲緩,如墨西哥城的雨點一樣夾帶著毒性。他們步入一間教室,塞爾希奧寫起一組我未曾見過的符號,他寫得那樣快,每一筆都落在那方墨綠色的黑板上;黑板繼而變成了一道嵌在阿拉伯蔥形拱中的門,綠得愈發深邃,皮托爾則放慢了手速,在門上刻下一首用未知代數學所編寫的詩:有公式,有散發著詭秘猶太氣質的玄奧訊息,那氣質也可能是穆斯林、中國的穆斯林,抑或僅僅是彼特拉克[9]時代的意大利;一首沒有祖國的怪異的代數詩,卻將我送到了宇宙奧秘的中心,那個充斥著密碼信息的宇宙奧秘的中心。

次日早晨,我從夢中醒來,帶著“核心信息曾與我近在咫尺”之感——估計只有皮托爾才了解其最深層的內涵。每每我同今日一樣回望那個夢,我便意識到,波士頓來電稱麥高芬夫婦愿為我揭開宇宙奧秘的那天,我答應赴約的其中一個原因正是,薩爾扎納之夢仍在影響著我的潛意識。此外不能排除的是,當數日后我同意前往卡塞爾,我心深處——即便只是最深的深處——還期望著能在那兒尋見當代藝術之神妙、未知代數詩抑或阿拉伯蔥形拱門的啟蒙;那道門來自遠古的中國,門后便是那離群索居的純粹語言。

主站蜘蛛池模板: 江津市| 阳信县| 河源市| 德江县| 西青区| 乌兰浩特市| 南溪县| 门头沟区| 卢湾区| 杭锦旗| 衡山县| 鹤峰县| 江西省| 浦城县| 德安县| 青阳县| 永川市| 山丹县| 湖南省| 郸城县| 瑞安市| 呼图壁县| 简阳市| 漳浦县| 精河县| 茌平县| 洛浦县| 都昌县| 藁城市| 乐业县| 密山市| 衡南县| 翁源县| 孟津县| 庆城县| 出国| 莒南县| 景东| 盐城市| 苏尼特左旗| 肇庆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