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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移步紅樓
  • 劉黎瓊 黃云皓
  • 3019字
  • 2021-11-24 18:15:27

帷房棲鳳,也從容

王夫人攜著黛玉沿著南北寬夾道往賈母院去,夾道北邊立著一個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門,小小一所房室,便是鳳姐兒院了。所謂“小小一所房室”,是相對賈母院、王夫人院而言,何嘗真是小呢!一正兩廂抄手游廊的小院,三間正房是賈璉和鳳姐的會客室,西耳房是二人的臥室,東耳房是巧姐兒的臥房,西廂房是秋桐的住所,東廂房曾是尤二姐的住所。此外,還有二門、外書房、下房、賬房、屋后空房、后樓等多處建筑,一應俱全。

劉姥姥第一次來府上,周瑞家的帶她見鳳姐兒。進得院來,上了正房臺磯,堂屋上掛著猩紅的氈簾。入了堂屋,屋子里熏著香,撲臉而來,劉姥姥不辨是何氣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滿屋的金貴東西爭相發出光芒,晃得她頭暈目眩,唯點頭咂嘴念佛而已。一根柱子上懸著個掛鐘,這舶來的高級西洋貨此時依舊是稀罕物,尋常富貴人家未必多見,劉姥姥更不認識,被它金鐘銅磬般的報時聲唬了一下。

鳳姐院鳥瞰圖

東邊耳房是賈璉的女兒大姐兒睡覺之所,有條炕,劉姥姥和板兒就坐在炕上,屏聲側耳默候著鳳姐兒。

鳳姐兒在西耳房歇臥。劉姥姥趨到門前,見門外鏨銅鉤上懸著大紅撒花軟簾,掀開簾子進去,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紅氈條,靠東邊板壁立著一個鎖子錦靠背與一個引枕,鋪著金心綠閃緞大坐褥,旁邊有雕漆痰盒。鳳姐兒帶著秋板貂鼠昭君套,圍著攢珠勒子,穿著桃紅撒花襖,石青緙絲灰鼠披風,大紅洋縐銀鼠皮裙,在她都是很家常的裝束。

鳳姐室內陳設。迎門的掛鐘報時的聲音唬了劉姥姥一跳

因是臥室起居之地,陳設是家常的,富貴人家的家常,鳳姐兒一身裝扮是家常的,也是一種不費力氣的隨意的精心。即便是極力斂財的鳳姐,即便是三萬兩說話也拿得出來的豪奢,臥室布置依舊是尋常富貴人家的氣派,并無逾制越禮之處。“大紅撒花軟簾”與“金心綠閃緞坐褥”配在一起,是活潑的,明快的,游刃有余的自信。雕漆痰盒與手爐,也是隔著富貴的親切,是貴族的尋常生活。

但又因有下人和外人在,慣會拿勢的鳳姐兒粉光脂艷,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內拿著小銅火箸兒撥手爐內的灰。這動作是略帶些做作的,有點表演意味,鳳姐兒習慣在他人面前擺出主子身段,何況她從來都是聚光燈下最耀眼的那個。雖然輩分不高,又是女流,但她總有能耐讓自己成為眾人目光的焦點,和一切行為的中心。賈府上下四百多口子人,上有三層公婆,中有無數叔嫂妯娌兄弟姐妹以至姨娘婢妾,下有一大群管家陪房奴仆丫鬟小廝等等,沒有她打點不到算計不到的事,她有這本事和能耐。她的氣場是強大的,甚至有裹挾性,總能輕易地就將自己推到最核心地帶,雖然腹中無詩書理論,肯定比不得探春和寶釵,但她靈性好,悟性高,又有探春、寶釵所缺少的柔韌性和屈伸度,這些機巧在她那里只像是個玩意兒。黛玉剛與賈母和眾姐妹會面,重頭戲本在黛玉身上,但鳳姐兒一來,一切都變了,黛玉不見了,一邊成了陪襯,光芒都落在鳳姐兒身上,她是這樣新鮮生猛,勢不可當,讓這場見面這樣好看,有趣,有波瀾,有高潮。等她退下,寶黛終于相見,本應是最重要最有分量的這次相見,也因鳳姐兒在此前光輝萬丈的出場,變得疲沓平淡,削弱了好些震撼力。

在劉姥姥這些窮親戚跟前,她的話說得滴水不漏,聽著是自責,也是自矜的自責,哪兒不熨帖的,幾個字眼就都撫平了,還都是她的理兒,沒有虧欠的地方,由不得人說不是。完了打發他們二十兩銀子,雙方都覺得合適極了。鳳姐兒的巧舌如簧,《紅樓夢》里沒人比得上。她不是錦心繡口,沒那么些個虛文,她都是實際的邏輯,編排得也跟繡花似的細密完美,挑不出錯來。她那耀眼的光里,有五分是來自這張嘴。待人們都退去了,她也就任由這光環被人們帶出簾外,她不那么需要它了。能夠跟自己一個人呆一會兒,她就慵懶地歪在這炕上,成為也會撒嬌、也會耍蠻、也會生病的一個普通女人。

她并非不愛丈夫賈璉,只是更愛嘴上逞強罷了。這西耳房中的一床一炕,都曉得她心上那些思婦、怨婦的痕印。賈璉送黛玉回蘇州,她空閨寂寞,“心中實在無趣,每到晚間,不過和平兒說笑一回,就胡亂睡了”。有時睡下了,還要和平兒屈指算賈璉到了何處(第十三回)。孤立起來看,這些動作和行為像是從“三言”“二拍”的市井紅塵里頭摘出來的,不像是鳳姐兒做得出的。中間賈璉打發昭兒回來報信,鳳姐當著人面未及細問賈璉,心中自是記掛,少不得耐到晚上回來,復令昭兒進來,細問一路平安信息。連夜打點冬衣,又細細追想所需何物,還千叮嚀萬囑咐,要昭兒在外好生小心服侍,不要惹二爺生氣,勸他少喝酒,當然了,更重要的是不要勾引他認識那些混賬老婆。這都是尋常良家女人的處事,待賈璉回來,鳳姐心下十分歡喜,用那套她并不十分熟悉的文縐縐的官場客套話開起了玩笑:“國舅老爺大喜!國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小的聽見昨日的頭起報馬來報,說今日大駕歸府,略預備了一杯水酒撣塵,不知賜光謬領否?”居然有聲有色,趣味盎然。賈璉說起遇到香菱,夸其美貌,鳳姐兒并未醋意大發,只笑話他自蘇杭歸來,“也該見些世面了,還是這么眼饞肚飽的。你要愛他,不值什么,我去拿平兒換了他來如何?”接著便稱贊香菱模樣、人品出眾,一般的小姐也比不上她,只可惜命蹇時乖,遇人不淑。

人都是多面體,鳳姐兒也有許多可貴的、美好的品質,在不信因果報應的她的身上,這些出自本心的品質就更難能可貴。她一面是“機關算計太聰明”的“胭脂虎”,精明強悍,很有些整治大局的手段;另一面也有體恤疼人的心意,考慮周詳,依然保留著女子的細膩和真誠。第五十一回,鳳姐兒建議在大觀園單獨設立小廚房,理由是冬天冷風朔氣的,“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連寶兄弟也禁不住,何況眾位姑娘”。這話出來,不僅賈母激賞,薛姨媽、李紈、尤氏等也都齊笑贊她:“真個少有。別人不過是禮上面子情兒,實在他是真疼小叔子小姑子。就是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順。” 襲人回家,她送些夠排場的衣服給她撐門面;又因熱孝在身,襲人未去伺候賈母生日,鳳姐兒也替她圓了謊。固然可能有些籠絡的企圖,但更多是出自她的真心。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陷害晴雯,王夫人質問鳳姐兒,鳳姐兒卻說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亂說,則明擺是在保護晴雯了。

她的逞弄威權、殺伐決斷也并不都是兇狠殘酷的,有些倒是場面和形勢下不得不演出這么一場;鳳姐兒當然知道自己因此得罪很多人,下人興兒形容她“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有客觀性,但也有受壓迫者的偏頗。管理的事務如此繁瑣,偏又要逞強不肯示弱,操持太用力,鳳姐兒除了落了些錢財,更落了一身的病,終于病倒在了床上。這小小房舍貼護著她的病體,卸下了她堅硬的外殼,這個可以翻云覆雨的強勢女人,在床榻之上說出了她的肺腑之言:“你知道,我這幾年生了多少省儉的法子,一家子大約也沒個不背地里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騎上老虎了。……多省儉了,外人又笑話,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人也抱怨刻薄;若不趁早料理省儉之計,再幾年就都賠盡了。”鳳姐兒是有眼光和會籌劃的,在一窩子廢物男人的賈府里,這些話說出來,每一個字既是精明,又都是實打實的辛酸。

可惜鳳姐兒終不是流連于床幃之間繡花、教子、相夫的普通女人。縱然這西耳房自有小小的安全和溫暖,卻不能吸引鳳姐兒從外頭的風暴里回來。當鳳姐兒躺在大牢鋪著破涼席的磚炕上即將死去的時候,最后一線回光返照里,她尖聲喚著巧姐兒的名,也許會夢到一個詭異的場景:就在并不是很久以前,她在珠光耀眼的東耳房里,抱著巧姐兒金絲銀縷的襁褓,哼著兒歌,聽見鐘聲敲響了八九下,看見滿面春風的自己正被人前簇后擁著從外面大步踏進堂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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