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之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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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章 網絡奇幻武俠探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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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代序:俠在江湖
這世上本沒有“江湖”,因為俠的出現(“出”是橫空出世的“出”,“現”是曇花一現的“現”),因為千古文人俠客夢(凌云志,浩然氣,雖不能至,心向往之),便有了江湖。
“江湖”一詞,本指三江五湖地區,后來引申為自然界的江河湖海。由自然江湖到紙上江湖、文學江湖,始于《莊子·大宗師》篇“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司馬遷《史記·貨殖列傳》中論及范蠡辭別越王勾踐時,也有“乘扁舟浮于江湖”句。演變到后來,江湖便成為俠文學的一個專有名詞,百年武俠小說則使江湖一詞廣為人知。
作為俠客的活動場景——江湖,在歷史之俠中直接寓于現實社會,“其在蒿萊明堂之間,皆謂之俠”(章太炎《檢論·思葛》),只有到文學之俠尤其是小說之中才真正出現和形成。從唐傳奇的隱秘空間,到明清小說的綠林江湖,到武俠小說的武林江湖,到網絡奇幻武俠的異域世界……都是一個游離于正統現實社會的虛擬世界,是以“俠義”為核心構筑而成的烏托邦式的童話空間。
千古俠客夢,敘寫的是個體“拯救與逍遙”的主題,也即入世和出世的故事。首先,之所以說是或者強調個體,不僅是申明俠的非社會階級或職業集團性,更重要的是為了打破“中國人的行為特色絕不是個人主義,而是自我主義”(費孝通《鄉土中國》)的固有觀念和“因循守舊的中國社會是鐵板一塊,每個人都依照刻板的儒家禮教行事”(劉若愚《中國之俠》)的刻板印象。
在中國人觀念里,個人主義往往認為是西方的,是西方文明的產物,帶有鮮明現代特質。與此相呼應,費孝通提出自我主義,即“一切價值是以‘己’作為中心的主義”,由此得出,中國傳統文化里生成的是自我主義而非個人主義。事實真得如此嗎?中國早期歷史之俠及其這一文化傳統所孕育的俠義精神和俠文學、俠文化,至少就是一個特例。
在西方人印象中,個性、自由、特立獨行等是與中國人無緣的。而美籍華裔學者、漢學家劉若愚在“對公元前4世紀至現代出現在中國歷史和文學上的游俠作一綜合的研究”后認為,中國之俠擁有“頗有魄力、離奇莫測、個性突出的品質”,又于中西之俠比較中指出“中國、歐洲之俠共有的這些觀念信條代表了人類共同的渴望,它們超越了空間、時間,克服了兩者的差異,形成了思想的溝通”,從而“可使鮮為西方讀者所知的中華文明的一個側面得以清楚地顯示”。
其次,某種程度上說,俠是以出世的精神做著入世的事業。一面,無論是出于保家衛國的理想,還是基于建功立業的渴望,俠客都表現出了其積極救世/入世的一面。“俠本不是應該為社會不公負實際責任的人,但他卻自愿自居于正義和公道的維護者”(龔鵬程語),“儒者言仁義,仁義之大,舍俠者莫任矣”(黃侃語),于是太史公作傳傳游俠:“救人于厄,振人不贍,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言,義者有取焉。作游俠列傳第六十四。”(《史記·太史公自序》)
另一面,臨事當仁不讓是英雄本色,而古俠士之風更受人敬佩之處在于,事后謙遜退讓,如《史記·游俠列傳》一再強調“私義廉潔退讓”“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等。縱然如此,后來史學家及其史書也容不下俠的存在,班固《漢書》直斥游俠不合“禮法”,“開國承家,有法有制,家不臧甲,國不專殺。矧乃齊民,作威作惠,如臺不匡,禮法是謂!述《游俠傳》第六十二”(《敘傳》),范曄《后漢書》則認為游俠“仁義禮法”都不合規矩,“游俠踰侈,犯義侵禮,孰與同履法度,翼翼濟濟也”(《班彪列傳》)。
第三,俠由歷史事實到文學想象,文人俠客夢也于此展開。文人俠客夢有兩類:“一以俠客許人,一以俠客自許。前者多出現在注重敘事的小說,而后者多出現在著重抒情的詩歌中。”(陳平原《千古文人俠客夢——文學作品中的俠》)由是,俠客或游俠成為俠之中文人及其文學書寫的中心。文人與俠客千差萬別,為什么會有千古文人俠客夢呢?在某些方面,比如社會身份、精神氣質方面,我想應該是有所共通的吧。
一者,文人滿腹牢騷,有“一肚皮的不合時宜”。比如,明清之際的傅山就說“貧道岑寂中,每耽讀《刺客》《游俠》傳,便喜動顏色,略有生氣矣”(《霜紅龕文集·雜記三》),陳平原稱贊此句“說透了世上讀書人的心理”,并進而解釋道:“春風得意者大概不會念念不忘游俠,只有屢經坎坷備嘗世味者,才會深感人間俠士的可貴。當初太史公‘憤激著書’傳游俠,后來者讀《游俠列傳》則‘喜動顏色’,不就因為借此可以發泄一肚皮宿怨?”(《千古文人俠客夢——武俠小說類型研究》)
二者,文人多出身寒門,且一腔熱血、一身正氣。對此,陳平原在《千古文人俠客夢——文學作品中的俠》一文中有一段非常精彩的文學表述:“不管得意還是失意,‘仗劍’與‘行俠’都是憑借自身能力去奪取功名,而不是攀附權貴或者依賴祖宗福蔭。因此,于古代俠客中多取‘閭巷之俠’,而很少取‘卿相之俠’。這就很好理解為什么‘仗劍’與‘行俠’這一意象會千百年來激動著千百萬出身寒門并與功名富貴無緣的文人學子之心。”
至于俠是什么,龔鵬程曾在《俠的精神文化史論》一書中毫不客氣地指出:“截至目前為止,我們雖然已經有不少的俠之研究論著,但那都只能稱為正義的迷思,除顯示他們對俠的‘意底牢結’之外,恐怕不能稱為學術研究。”這一論斷令人沮喪,但并非完全空穴來風。
其實,早在李贄之時,就發出了“俠之一字,豈易言哉”的喟嘆,其“自古忠臣孝子,義夫節婦,同一俠耳”(《焚書·雜述》)的表達,我想現在很多學者可能仍然沒有完全讀懂。我們當代很多學者研究俠,主要是研究俠文學,或者就只是武俠小說,而對俠歷史、俠文化一知半解、人云亦云,這是很不科學的。學者本應崇尚科學,卻不自覺走向非科學,這不是悖論,而是丑聞。
當然,這一切不合理的背后都有一個合理的理由——俠的基本問題懸而未決、莫衷一是,比如“俠”字如何被發明出來的、俠的本義、俠的起源、俠的來源、俠的分類等。其他,比如俠的歷史、附加在俠上面的觀念等,也對我們如何看待俠、認識俠、詮釋俠造成一定障礙。之于俠的基本問題,本書在歷史之俠部分作了一定梳理和分析,但仍有待考古和新史料的發現及證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此外,鑒于俠歷史已變為接受史、闡釋史和想象史,俠不僅是一種社會現象,還是一種文化現象,更是一種精神現象,對于俠的基本認知,本書提出從理想人格的角度來重新認識俠。如果不了解俠的“理想”人格屬性,特別是其歷史上曾參與和承接“圣賢”和“英雄”兩大理想人格傳統的形成和建構過程,我們對俠的認識將是很不完整的。俠與圣賢、英雄兩大理想人格不能等而同之,但俠之“鐵中錚錚,庸中佼佼”《后漢書·劉盆子傳》底色,仍不失為一種范式和榜樣。
陳山在《中國武俠史》里說:“俠的名稱本身就是一個名譽的象征。”這看上去像文學的褒義表達,但也名副其實,因為俠的獨立、自由人格,俠的超道德屬性以及俠對公平正義的追求。魯迅說過:“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在“中國的脊梁”中,俠至少可以占一席重要位置。
坐而論俠,固然不能與起而行俠相比,但身雖不能至,心向往之。本書所論,正如《中國武俠電影人物志》主題曲《天地武魂》序曰:蓋俠士,古為善武、輕利、搏命者。浮生于亂世,名噪于道衰。披輕裘,挾長劍,策烈馬,引狂歌,或扶弱濟貧,救人于“急難之事”;或除暴安良,解國于“困厄之時”。其言必信,其諾必誠,其行必果,固常以勇武取重于諸侯,以信義顯名于天下。鑒俠者之道,立乃立舍生取義之志,結乃結捐軀忘親之情,今日慷慨赴危難,明朝熱血酬知己……垂其丹心俠骨,上驚天地,下泣鬼神!
從篇幅上說,雖然上面談了很多俠歷史、古代的事情,本書的重點仍是俠文學、現代,關注俠是如何由歷史事實演變為文學想象、俠文學怎樣發展和流變、俠客形象的不同塑造、江湖圖景的別樣想象、俠義精神又是如何承傳和新變、俠文學與通俗文學及網絡文學的關系問題等。俠文學中,俠、江湖、俠義精神這三者,從來都是最耀眼、最有魅力且最能打動人心之所在。
“武俠小說、網絡小說最受人喜愛,又最受人鄙視;喜愛它的人并不認真看重它,鄙視它的人又常為它廢寢忘食。”這種奇怪的現象確實是存在的,究竟是什么緣故呢?身邊的朋友也經常有人問我,現代社會還有俠、還有江湖嗎?雖然蓋棺才能下定論,我口頭上還是會說有的,比如張桂梅、鐘南山、黃文秀、任長霞、黃大發、白芳禮、任正非、胡友平等,幸運的是,他們也是當代的英雄。至于江湖,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俠在,江湖就在,江湖在,俠就在。
仗劍天下,俠在江湖。廁身新時代,所謂的俠、所謂的江湖,不正是你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