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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詩壇頑童肯明斯(代序)

余光中

美國現代詩壇有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彼德·潘(Peter Pan),從一九二三年起就不曾長大過,可是雖然永長不大,現在卻已死了。他的名字也挺帥的,橫著寫,而且是小寫,你看過就不會忘記。那就是e.e.cummings。

爵士時代的幾個代言人,現在都死得差不多了。海明威是一個。格什溫(George Gershwin)是一個。詹姆斯·狄恩是一個。現在輪到了肯明斯。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有一副滿是矛盾的性格——他們都是看來灑脫,但很傷感,都有幾分浪子的味道,都滿不在乎似的,神經兮兮的,落落寡合的,而且呢,都出奇的憂郁,憂郁得令人傳染。就是這么一批人。

肯明斯似乎永遠長不大,正如艾略特似乎永遠沒年輕過——艾略特一寫詩就是一個老頭子,至少是一個未老先衰的青年,從《普魯夫洛克的戀歌》起,他就一直老氣橫秋的。肯明斯似乎一直沒有玩夠,也沒有愛夠。我不是說他沒有成熟,我是說他一直看年輕,經老。在這方面,他令我們想起了另一位偉大的青年詩人——來自王子之國威爾士的現代詩王子狄倫·托馬斯。比較起來,托馬斯豪放些,深厚些,肯明斯飄逸些,尖新些。托馬斯像刀意飽酣的版畫,肯明斯像線條伶俐的幾何構圖。批評家曾經把現代雕塑的考德爾(Alexander Calder)來比擬現代詩的肯明斯。考德爾那種心機玲瓏的活動雕塑(mobiles)也的確有點兒像肯明斯的富于彈性的精巧的詩句。兩者都是七寶樓臺,五云掩映,耐人賞玩。

事實上,肯明斯的詩和現代藝術確有密切的關系。像布萊克、羅賽蒂、葉芝、科克托一樣,他也是詩畫兩棲的天才。他生前一直希望別人知道他“是”(而非“也是”)一位畫家,且數度舉行個展。他的全名是愛德華·艾斯特林·肯明斯(Edward Estlin Cummings,1894—1962)。他的生日是十月十四日。他的家庭背景很好,父親是哈佛大學英文系的講師,其后成為有名的牧師,而小肯明斯也就出生在哈佛的校址,麻省的劍橋。一九一六年,他獲得哈佛的文學碩士學位,不久就隨諾頓·哈吉士野戰救護隊去法國服役。一位新聞檢查官誤認他有通敵嫌疑,害他在法國一個拘留站(肯明斯直截了當管它叫“集中營”)中監禁了三個月。這次不愉快的經驗后來成為他的小說《巨室》(The Enormous Room)的題材。從那拘留站釋放出來,肯明斯立即自動加入美國的陸軍,正式作戰。第一次大戰之后,他去巴黎學畫,之后他一直往返于巴黎和紐約之間,做一個職業的畫家,同時也漸漸成為一位頂尖兒的現代詩人。一九二五年,他得到“日晷”文學獎。一九五四年,哈佛母校聘請這位老校友回去,主持有名的“諾頓講座”(Charles Eliot Norton Lectures at Harvard)。這個講座在學術界的地位很高,大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和考普蘭都曾經主持過。

多才的肯明斯曾經出版過一冊很絕的畫集,叫做CIOPW。原來這五個大寫字母正代表集中的五種作品——C代表碳筆畫(Charcoal),I代表鋼筆畫(Ink),O代表油畫(Oil),P代表鉛筆畫(Pencil),W代表水彩畫(Watercolor)。兼為畫家的肯明斯,他的詩之受到現代畫的影響,是必然的。現代藝術最重要的運動之一,畢加索和布拉克倡導的立體主義,將一切物體分解為最基本的幾何圖形,在同一平面上加以藝術的重新組合,使它們成為新的現實。這種藝術形式的革命,在現代詩中,經阿波利奈爾的努力,傳給了美國的麥克利什、雷克斯羅斯(Rexroth)和肯明斯。在現代詩中“立體主義”指各殊的意象和敘述,以貌若混亂而實經思考的方式,呈現于讀者之前,使其形成一篇連貫的作品。詩人運用這種方式,將經驗分解為許多原素而重新組合之,正如畫家將物體分解一樣。

肯明斯則更進一步,大膽地將詩的外在形式也“立體化”了。我把他叫做“排版術的風景畫家”(typograhical landscape painter),或是“文字的走索者”(verbal acrobat)。頑童之名,蓋由此而來。在此方面,他的形式是與眾不同,獨出機杼的。例如他把譯為“我”的I寫成i,又把傳統詩每行首字的大寫改成小寫,起初曾使批評界嘩然。事實上這并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在中國詩里,“我”字本就無所謂大寫不大寫。我們也從不將“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中的“孔”字和“五”字大寫。其次,在這種“立體派”的作風下,肯明斯復把文字的拼法自由組合或分解,使它們負擔新的美感使命,而加強文字的表現力和句法的彈性。例如他把mankind改成manunkind。把神槍手連發五彈的動作連綴成onetwothreefourfive,以加強快速的感覺。把most people連綴成mostpeople,以代表那些鄉愿式的“眾人”。下面一個例子,最能代表他這方面的風格。原意該是Phonograph is running down,phonograph stops。(唱機要停了,唱機停止。)結果被他改寫成:


pho

nographisrunn

ingd o w,n phonograph

stopS.


這種形式,看起來不順眼,但是讀起來效果很強,多讀幾遍,便會習慣的。讀者請原諒我不得不直接引用英文,因為翻譯是不可能的。

又例如在《春天像一只也許的手》(spring is like a perhaps hand)中,他將同樣的字句,時而置于括弧內,時而置于括弧外,時而一行排盡,時而拆為兩行,時而略加變更次序,造成一個變動不已的效果,令人想起立體主義繪畫中的陰陽交疊之趣。

其次,肯明斯往往打破文法的慣例和標點的規則,以增進表現的力量。他往往變易文字的詞類,為了加強感覺,例如在《或人住在一個很那個的鎮上》(anyone lived in a pretty how town)之中,便有很多這樣的手法:


anyone lived in a pretty how town

(with up so floating many bells down)

spring summer autumn winter

he sang his didn't and he danced his did.


Women and men (both little and small)

cared for anyone not at all

they sowed their isn't they reaped their same

sun moon star rain


此處的“或人”(anyone)當然可以視為任何小鎮上的小人物。“春夏秋冬”連寫在一起,當然是指“一年到頭”的意思。“他唱他的不曾,他舞他的曾經”,是非常有趣的創造。“不曾”令人難忘,故唱之;“曾經”令人自豪,故舞之。而此地的“不曾”和“曾經”在英文文法中,原來都是助動詞,但均被用作名詞,就加倍耐人尋味,且因掙脫文法的枷鎖,而給人一種自由、新鮮的感覺。第二段中的isn't也是同工的異曲。“日月星雨”應該是指“無論晝夜或晴雨”。全詩一共九段,給人的感覺是淡淡的悲哀和空寂,因為一切都是抽象的。

喬伊斯和斯泰因女士在小說中大量運用的意識流技巧,肯明斯在詩中亦曾采用,有時也相當成功。例如上面所舉《或人住在一個很那個的鎮上》的第一段中,with up so floating many bells down一行,實際上只是意識流的排列次序,正規的散文次序應該是with so many bells floating up (and)down。可是前者遠比后者能夠表現鈴鐺上下浮動時那種錯綜迷亂的味道。

肯明斯的作品,除了前面提起過的大戰小說《巨室》和畫集CIOPW外,還有詩集Tulips and Chimneys(1923),XLI Poems(1925),is 5(1926),ViVa(1931),No Thanks(1935),1×1(1944)等多種。此外,他尚有劇本《他》(him,1927),芭蕾劇《湯姆》(Tom,1935),及寓意劇《圣誕老人》(Santa Claus:A Morality,1946)。

大致上說來,肯明斯的詩所以能那么吸引讀者,是由于他那種特殊而天真的個人主義,和他那種獨創的嶄新的表現方式。前者使他勇于強調個人的自由和尊貴,到了童稚可愛的程度。在僵硬了的現代社會中,這種作風尤其受到個別讀者的熱烈歡迎。他曾說,政客只是“一個屁股,什么都騎在上面,除了人”(an arse upon/Which everything has sat except a man.)。后者使他成為一個毀譽參半的詩人;許多讀者看不順眼的,正是另一些讀者喜歡得入迷的排版上的“怪”。事實上,“看不順眼”的排版方式,往往可以“聽得入耳”,因為那種方式原是便于誦讀,不是便于閱覽的。

這些“怪詩”,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抒情詩,或詠愛情,或詠自然。另一類是諷刺詩,或抒發輕松的機智,或作嚴厲的攻擊。后者反映美國的現實,比較有區域性,不易為外國讀者欣賞。前者精美柔麗,輕若夏日空中的游絲,巧若精靈設計的建筑,真是裁云縫霧,無中生有,匪夷所思。春天和愛情是這類詩中的兩大主題。春天死了,還有春天。情人死了,還有情人。歌頌春天和愛情的詩,其感染性普遍而持久,所以能令外國讀者和后世讀者也怦然心動。肯明斯的情詩,讀起來飄飄然,翩翩然,輕似無力,細似無痕,透明而且抽象,可是,真奇怪,卻能直扣心靈,感染性非常強烈。一旦讀者征服了形式上的怪誕,他將會不由自主地再三低吟那些催眠的詩句,且感到解開密碼后豁然開朗的喜悅。對于肯明斯,生命是一連串漸漸展露的發現,“恒是那美麗的答案,問一個更美麗的問題”。對于他,愛情是無上的神恩,是“奇妙的一乘一”。在《我從未旅行過的地方》(somewhere i have never travelled)一詩中,有下面的兩段,可以代表這類詩的風格:


你至輕的一瞥,很容易將我開放

雖然我關閉自己,如緊握手指

你恒一瓣瓣解開我,如春天解開

(以巧妙神秘的觸覺)她第一朵薔薇


若是你要關閉我,則我和

我的生命將合攏,很美地,很驟然地

正如這朵花的心臟在幻想

雪片啊小心翼翼地四面下降


透過奇特的形式,透過那一些排版上的怪癖,透過那些令淺嘗輒止的讀者們望而卻步的現代風貌,我們不難發現,盡管肯明斯是現代詩最出風頭的前衛作家之一,他本質上仍是傳統的,浪漫的,幾乎到傷感的程度。事實上,許多現代作家的“硬漢姿態”只是他們溫柔氣質的掩飾。肯明斯的追隨者雖多,他畢竟不是現代詩的主流。他不是一個深刻的思想家,他的接觸面頗有限制,他的分量也不夠重,可是他那天真可喜的個人主義,他那多彩多姿萬花筒式的表現技巧,和他那種至精至純的抒情風味,使他成為現代詩中一條美麗活潑的支流。讀者翻開葉芝和艾略特的詩集,為了尋找智慧和深思,但是他為了喜悅和享受,翻開肯明斯的作品,就像他為了喜悅和享受,去凝望杜菲或米羅的畫一樣。肯明斯也有一些過分做作以至于淪為字謎的實驗品,可是一位詩人,一生只要留下一兩打完美無憾的杰作,也就夠了。許多三流作者,只學到他繽紛的外貌,沒有把握到他純凈如水透明如玻璃的抒情天才,浪費藍墨水罷了。詩壇究竟不是動物園。動物園里不妨有幾只同類的奇禽異獸,詩壇只能有一個肯明斯啊。

頑童不再蕩秋千了,秋千架空在那里。讓我們吹奏所有的木管樂器,送他到童話的邊境。

一九六二年九月

[說明] 在臺灣和香港,Cummings被譯為“肯明斯”。大陸也曾采用過此譯名,現一般譯為“卡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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