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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贊同實在論的理由

我的論點是,實在論既不能證明、也不能反駁。實在論像邏輯和有限算術之外的某些別的東西一樣,是不能證明的;但它又不同于經驗科學,經驗科學的理論是可以反駁的,當然,這是我最早的理論之一。可參閱我的《猜想與反駁》第1章,特別是第37頁以下。我不同意那些批評我的觀點的批評家們的看法,他們認為,牛頓理論并不比弗洛伊德理論更可反駁。例如,對牛頓理論的一個反駁是,如果除地球之外的一切行星繼續像目前一樣運動,那么地球在現在的軌道上、甚至當離開近日點時,也保持勻加速度。(當然,無論什么理論都可能對這一反駁或一切反駁“免疫”——用一個應歸之于漢斯·阿爾伯特的術語:早在1934年我就強調了這一點,但這不是這里所討論的問題。)我認為牛頓理論或愛因斯坦理論的可反駁性是基礎物理學和基礎方法論的一個事實。例如,愛因斯坦說過,如果紅移效應(在強引力場中原子鐘的減速)在對白矮星的考察中沒有觀察到,他的廣義相對論就會被反駁。但是,沒有任何邏輯上可能的關于人類行為的描述能被證明是與弗洛伊德的、阿德勒的或榮格的精神分析理論不相容的。實在論卻不可反駁。(實在論同許多哲學或“形而上學”理論,特別是唯心主義一樣,都具有這種不可反駁性。)但是,實在論是可以論證的,支持實在論的證據占壓倒的優勢。

常識毫無疑問地是支持實在論的;當然,甚至在笛卡兒之前——事實上從赫拉克利特以來——人們就多少有些懷疑:我們日常生活的世界是否只是我們的夢幻。但是,甚至笛卡兒和洛克也是實在論者。在貝克萊、休謨和康德之前并沒有真正提出一個能與實在論相匹敵的理論。實證主義、現象主義以及現象學自然都受到作為笛卡兒哲學出發點的主觀主義的影響。順便說一下,康德甚至為實在論提供了一個證明,但那不是一個有效的證明;我認為重要的是,我們應該弄清楚為什么關于實在論的有效證明不可能存在。

最簡單形式的唯心主義斷定:世界(包括我現在的聽眾)只不過是我的夢幻。現在很清楚,這個理論(雖然你將知道它是虛假的)是不可反駁的:作為我的聽眾,無論你為了使我相信你的實在而采取什么行動——你同我交談、或者寫封信、或者踢我——都不可能形成反駁的力量;因為我將繼續說,我正在夢見你同我說話,或者夢見我收到了一封信,或者夢中感到你踢我。(有人可能說這些回答都是不同方式的免疫策略。的確如此,并且這是反對唯心主義的一種有力的證據。但另一方面,它是一種自我免疫理論,這一點并不是對它的反駁。)

因此,唯心主義是不可反駁的;當然,這也意味著實在論是不可證明的。但是我準備承認,實在論不僅是不可證明的,而且像唯心主義一樣也是不可反駁的;沒有可描述的事件和可設想的經驗能夠作為對實在論的一個有效反駁。實在論的不可反駁性(這是我準備承認的)可以受到懷疑。偉大的奧地利女作家瑪麗·埃布納·馮·埃申巴赫(1830—1916)在她關于童年的回憶錄中講到,她曾經猜想實在論是錯誤的。當我們轉眼時,可能原先所看到的東西確實消失了。所以她試圖通過突然轉過臉來抓住世界正在消失的秘訣,她希望能看到,原本不存在的事物是如何迅速地聚積為它們自身的;每當她失敗時,她感到既失望又寬慰。從這個故事我們可以提出這樣幾點:第一,可以想象這個孩子氣的實驗報告并非不典型,而是正常的、典型的,并且在區別表象與實在的常識的發展中起了作用。第二,(我傾向于贊同這個觀點)也可以想象這個報告并不典型;可以想象大多數兒童是樸素的實在論者、或者在他們能夠記憶之前成為樸素實在論者;瑪麗·埃布納當然也就是一個無代表性的兒童。第三,我也經歷過一些類似的事情——不僅在童年、而且在成年時,例如,當發現了某些我已經完全遺忘了的東西時,我有時就想到,如果自然界已經讓這些東西消失了,也就不會再有人知道它。(實在不必去表明自己的真實存在;如果它沒有這樣做,人們并不會注意。)因此,這樣的問題出現了:如果瑪麗成功了,這是否就反駁了實在論,或者,這是否不僅僅反駁了實在論的一個非常特殊的形式呢?我并不覺得自己是不得已才來研究這個問題的,我倒寧愿說是對我的對手的讓步,即對實在論是不可反駁的觀點的讓步。如果這個讓步是錯誤的,那么,實在論甚至會比我原先想要主張的更接近一個可檢驗的科學理論。因此,像許多其他問題一樣,在這個問題上也沒有結論性的論據。但是存在著許多支持實在論的證據或者更確切地說存在著反對唯心主義的論據

(1)最強有力的證據或許由兩部分組成:(a)實在論是常識的一部分;(b)所有被說成是反對實在論的論據不僅是在這一術語的最貶意義上的哲學論據,而且同時也是基于無批判地接受的部分常識的論據,也就是說,是依據我稱之為“精神水桶理論”這一常識知識論的錯誤部分而提出的論據;詳見第12、13節。

(2)雖然對于某些人來說,科學如今有點過時了,令人遺憾的是,由于并非可以忽視的理由,我們不能輕視科學同實在論的聯系,盡管事實上有些科學家并不是實在論者,例如恩斯特·馬赫,或者我們這個時代的E·P·維格納關于維格納,主要可參閱他給《科學家的沉思》的投稿,I·J·古德(編著),倫敦,1962年,第284—302頁。關于評論,主要參閱埃德華·納爾森的《布朗運動的動力學理論》,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1967年,第14—16章;也可參閱我給M·邦格主編的《量子理論和實在論》一書的投稿,柏林,1967年;以及在W·尤爾格亞和馮·德·文德主編的《量子理論的前景:紀念A·朗德論文集》一書(1971)中的投稿。;他們的論證明顯地具有在(1)中所刻畫的特征。暫且不論原子物理學(量子力學),我們可以斷言,幾乎全部的(如果不是全部的話)物理、化學或生物學的理論都蘊涵了實在論,就是說如果這些理論是真實的,那么實在論也是真實的。這就是為什么有些人提倡“科學實在論”的理由之一,這是一個非常好的理由。因為實在論明顯地缺乏可檢驗性,所以,我自己寧愿稱實在論為“形而上學的”,而不稱之為“科學的”。參閱我的《研究的邏輯》第134頁。其中的第79節(英譯本《科學發現的邏輯》,1959年,第252頁)我把自己描述成一個形而上學實在論者。那時我錯誤地認為科學的范圍同可論證性的范圍一致。后來我改變了自己的觀點,認為不可檢驗(即不可反駁)的形而上學理論也可能是可理性地論證的。(例如,可參閱我的“論科學和形而上學的地位”一文,該文最初發表于1958年,現在編入《猜想與反駁》,1963年版;1972年第4版。)

然而,人們可以考慮這一點,有充分的理由斷定,在科學中我們所力圖做到的是描述和盡可能地說明實在。我們借助于猜測性理論達到這一點,即我們期望那些理論是真實的(或接近于真的),但我們不能證明它們是必然的,甚至不能認為它們是或然的(在概率演算的意義上);然而,它們是我們所能提出的最佳理論,因此,在“或然”這個詞與概率演算沒有任何聯系的意義上,我們也可以稱它們是“或然的”。

我們可以在一種與此密切相關的、準確的意義上談論“科學實在論”:我們所采取的步驟可能導致成功(只要這個程序沒有中斷,例如因為反理性的態度而中斷),這種成功意味著我們的猜測性理論逐漸地更接近真理,即是說,更接近于對某些事實、或者實在的某些方面的真實描述。

(3)即使我們放棄從科學中推導出的全部證據,仍然還有從語言方面引出的證據。關于實在論的任何討論,特別是反對實在論的所有證據,都必須以某種語言加以表述。但是,人類語言實質上是描述性的(并且是論證性的),比勒(部分地被W·馮·洪堡預見到)清楚地指出了語言的描述作用。我在很多地方談到了這一點,并且說明了介紹語言的辯論性作用的必要性。例如,可參閱我的“沒有認識主體的認識論”一文(1967年在阿姆斯特丹發表,現重印為本書第3章)。一個無歧義的描述總是實在論的:它是對于某種東西——某種可能是真實的、或想象的事態的描述。如果該事態是虛構的,那么,按照塔爾斯基的理論,關于它的描述就是假的,對這一虛假描述的否定則是對實在的真實描述。這并沒有從邏輯上反駁唯心主義或唯我論,但至少使唯心主義或唯我論成為不中肯的。推理、語言、描述、論據等等都是關于某種實在的,它們把自己顯示給觀察者,它們都預設了實在論。當然,這個贊同實在論的理由在邏輯上并不比任何其他理由更確定,因為我可能只是夢想我正在使用描述性的語言和論據;然而,這個贊同實在論的理由是強有力的、富有理性的,它像理智本身一樣地強而有力。

(4)據我看來,唯心主義是荒謬的,因為它還包含這樣一些東西:是我的心靈創造了美好的世界。但是我知道我不是世界的創造者。“美存在于觀看者的眼中”這一著名論斷雖然不是絕對無聊的,但也不過是指存在著一個對美的鑒賞問題。我知道倫勃朗自畫像的美并不是由于我的眼睛,巴赫圣曲的美也不是由于我的耳朵。正相反,通過開、閉我的雙眼和兩耳,我可以作出使自己滿意的證明,即我的眼和耳不足以包容那全部的美。此外,還有其他更好的鑒賞者,能比我更好地欣賞圖畫和音樂的美妙。否認實在論無異于狂妄自大(狂妄自大是專業哲學家最流行的職業病)。

(5)在許多其他非結論性的、但卻是有力的論據中,我想要提到的只有一點,這就是:如果實在論是真實的,更具體地說是接近科學實在論的,那么,實在論不可能證明的理由也是顯而易見的。其理由是,我們的主觀知識甚至知覺知識,都由行為意向構成,因此,它只是對實在的一種試探性適應;我們至多只是探索者,無論如何都難免有錯誤,沒有不出差錯的保證。同時,如果沒有實在而只有夢幻或幻覺,那么,關于我們的理論和觀點正確與否的全部問題也就變得毫無價值了。

綜上所述,我打算接受實在論作為僅有的一種合理假說——作為一種猜測,從未有人提出過其他的合理猜測。當然,我并不希望在這個問題上采取武斷的態度。但是,我認為我知道全部認識論的觀點大部分都是主觀主義的理論,它們是作為與實在論相匹敵的理論而被提出的,例如實證主義、唯心主義、現象主義、現象學等等。雖然我并不反對哲學中各種學說的討論,但我認為,人們所提出的各種支持我剛才列出的那些學說的證據都是明顯錯誤的,其中大部分都是由于錯誤地探求確定性、探求理論的可靠基礎而導致的后果。所有這些都是在哲學這一術語的最貶意義上的典型的哲學家的錯誤:它們都是一種雖符合常識、卻沒有經受任何認真批判的錯誤知識論的派生物。(常識應用于它自身時通常是失敗的;見下面第12節。)

我將以當代兩位最偉大的人物:阿爾伯特·愛因斯坦和溫斯頓·丘吉爾的觀點來結束本節的討論。

愛因斯坦寫道:“在我們接受事物即物理對象以及屬于它們的時空結構時,我看不出有任何形而上學的危險。”見阿爾伯特·愛因斯坦“論羅素的知識論”一文,編入P·A·希爾普主編的《羅素哲學》,當代哲學家叢書第5卷,1944年,第290頁以下。在第291頁中希爾普的翻譯比我的要準確得多,但我覺得愛因斯坦思想的重要性證明我這種意譯的嘗試是恰當的,我希望這種意譯仍然是忠實于愛因斯坦的原意的。

這是愛因斯坦在詳細地帶著同情地分析了一個反對羅素樸素實在論的精彩設想之后得出的結論。

溫斯頓·丘吉爾的觀點獨具特色,而且我認為是對這樣一種哲學的非常公正的評論:該哲學在從唯心主義跨越到實在論時可能改變了其外貌,但它仍然如同以前一樣毫無意義。丘吉爾寫道:“我的幾個堂兄曾受過良好的高等教育,他們常常取笑我,用一些論據來證明,除了我們想到的東西以外,沒有任何東西存在……”丘吉爾繼續寫道:


我總是堅持許多年前我為自己提出的如下觀點……巨大的太陽存在的事實顯然并不比我們的肉體感覺具有更好的基礎。有幸的是,除了我們的肉體之外,還有一種檢驗太陽的實在性的方法……天文學家……通過[數學和]理論思維預言一個黑子將在某一天穿過太陽,你……看,你的視覺會直接地告訴你天文學家的計算是準確的……我們已經使用了繪制軍事地圖用的所謂交叉方位”。我們已經獨立地證實了太陽的實在性。當我的形而上學朋友對我說天文學家進行計算的資料最初必定是通過他們的感覺證據獲得的時候我回答說,“不對”。至少在理論上其資料可以通過自動計算機來獲得而計算機由光照來發動因此在任何階段上都沒有混雜人類的感覺…………再次強調地重申……太陽是真實的,也是熱的——事實上它如同地獄之火一樣熱,如果形而上學論者懷疑這一點,他們最好去那里親自看看。參閱W·S·丘吉爾《我的早年生活——漂泊的行程》,1930年10月第一次出版;引文經哈姆賴出版社允許引自奧德哈斯版,倫敦,1947年,第4章,第115頁以下(重點號不是原有的),也可參閱麥克米蘭版,倫敦,1944年,第131頁以下。


或許可以補充說,我認為丘吉爾的論點,特別是我上面加著重號引用的那一重要段落,不僅正確地批判了唯心主義和主觀主義的論點,而且據我所知,也是哲學上反對主觀主義認識論的最正確、最機智的論點。我不清楚有哪一個哲學家沒有忽視這個論點(除了我的一些學生以外,我已經要他們注意研究這個論點)。這個論點是很有獨創性的,于1930年首次發表,它是最早利用自動觀察臺和計算機(根據牛頓理論制定程序)的可能性的哲學論點之一。然而,在其觀點發表40年之后,丘吉爾作為一個認識論者仍然很少為人所知:他的名字不僅在當時眾多的認識論選集中沒有出現,甚至在哲學百科全書中也找不到。

當然,丘吉爾的論點只是對主觀主義者似是而非論點的一個極好的反駁:他沒有證明實在論。因為唯心主義者總是可以爭辯說,他,或我們,只是在夢中用計算機之類的東西進行辯論。但是,我認為唯心主義者的這種觀點是荒謬的,因為它可以到處濫用。無論怎樣,除非有些哲學家能夠提出某種全新的觀點,我認為,主觀主義理論今后將會被拋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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