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連三疊[10]大小的玄關算在內共是五間房屋,雖說有些緊湊,好在南北通透,庭院寬闊敞亮,各色小樹茂盛青綠,是消夏的好居所。而且此處毗鄰植物園和小石川,更顯靜謐清幽,除去交通有些不便之外,真是無可挑剔的出租房屋。門前柱子的小木牌大概是三個月之前掛上去的,至今還沒租戶敲定下來。沒有主人的門前柳絲來回搖蕩,搖曳依依,這戶人家和美雅靜,一天中總有兩三個人前來看房。
“押金是三個月房租,房租在三十天之內付清,一共七元五十錢。”
這也是下町[11]地區的市價,可是沒有客人折返回來。不久,某日清早來了個約莫四十歲的男人,身上穿一件稍顯褪色的紡紗浴衣[12],慌慌張張地來到中介這里。
“想看看這個房子。”男人說。
中介陪同男人四處參觀,連櫥柜的數量都詳細介紹。無意中聽到他說:“既然四周安靜清爽,今天我們就租下,租金馬上送到。傍晚搬家,的確有些倉促,希望您抓緊清掃清掃吧。”
談判輕輕松松完成。
“您是做哪一行的?”中介問道。
“嗯,并沒有什么特殊的。”回答極其曖昧模糊。
“住幾個人呢?”中介又問。
“怎么也有四五個人吧,也許會有七八個人。總之家里亂七八糟,我也沒數。”
真奇怪,傍晚時分剛剛打掃完畢,租客們便同坐一輛車篷嚴嚴實實的大馬車搬過來了,馬車徑直開進敞開的大門停在玄關。這家的主人到底是男是女沒法看清楚。其中有個三十歲左右的機靈的女傭,還有一個十八九歲的病美人,全身上下沒有一絲血色,近乎透明的蒼白臉蛋,看著叫人心酸。此時過來一個好事之人,對中介說:“不知道這人是方才那個慌張男人的妻子,還是妹妹呢?”
行李剛用大板車送到,就給左鄰右舍分發了禮物,但搬家也沒有搬家的樣子,整個房子靜得出奇。家里成員有慌張男、女傭,還有個胖胖的煮飯婆子。入夜后又有兩個人乘洋車趕來,其中一個六十歲上下的男人,是位風度翩翩的落發老人;另一位看年齡應該是他的太太,梳著非常小巧的圓髻[13]。
病人一到,用人們麻利地在里屋鋪好坐墊,為了讓枕著睡時更舒服些,特意放上扎口枕頭[14]。二位老人整夜靜靜地守在枕邊,這姑娘的睡顏看起來跟兩位老人有幾分相似,或許是姑娘的雙親吧。慌張男和女傭們都尊稱他們老爺和夫人。“嗯嗯。”二位老人點頭回應,又喊著“太吉,太吉”,使喚著那個慌張男。
翌日早上微風涼爽,又有一人坐車趕到。這個人年紀三十左右,看起來為人還不錯,捻線綢[15]單衣上綁著白色泡泡紗腰帶,鼻子下面留著一撮兒小胡須,身材圓胖,一對照看到寫有“川村太吉”的小字條,嚷嚷著“就是這兒”從車上下來。
“哎呀,番町的大少爺。”小阿三趕忙把圍裙解開,急忙飛奔出去。
“哎,快進來快進來。你來得真早啊,我就知道你會早點兒過來的。昨天大家還在大塚那里呢,無奈小姐怎么都待不下去,總是囔囔著‘去哪里啊、去哪里啊’。沒辦法啊,不過總算找到了一個這樣的地方。我帶你四下看看吧,院子還挺寬敞呢,而且此處僻靜對心情也好。嗯嗯,昨天睡得特別好,今天早上又有一點兒,一點兒點兒變化。不啰唆了,歡迎前來參觀。”阿三在前面引路。
男人心事重重地捻了捻胡須,往里面的屋子走去。
二
心情爽朗的時候,小姐就像三歲嬰孩一樣趴在父母膝蓋上睡覺。偶爾還會拿出一張白紙,認真地做起新娘娃娃[16]來。要是有人問話,就笑嘻嘻地應著“是是”,十分溫順可人。可就像晴朗平靜的天空中猛然刮起一陣疾風猛烈搖動樹枝般,小姐常會無故生氣發飆,不管爸爸媽媽還是哥哥,無論誰怎么懇求,她都不肯露面,就獨自躲在暗處偷偷哭泣,嗚嗚咽咽的聲音真是催人心肝。
“我不好,請原諒我,原諒我。”她重復著幾句話,就像真的在跟面前的什么人道歉似的接著說,“我這就去我這就去,我也去,我跟你走。”
白天趁護士不注意她偷偷跑到外面去也有兩三次了。大家都憂心忡忡,水井仔細壓好蓋子,而且千萬不能讓她瞧見刀具剪刀什么的利物。伺候這個病人也是危險,單憑一個人可攔不住這個看似孱弱的姑娘,她氣勢洶洶地想要跑出去的時候,怕是兩個壯漢在跟前也難以控制住她。
主宅在三番町某處,人們看見門牌就會對主家的身份心領神會。現在也沒有跟人說過,害怕外人議論所以住院之事也作罷,而且跟醫生關系不錯,也能請到家中為小姐看病,因此這個家里借用太吉的名義以便能讓小姐安心調養。有時候小姐在一個地方住上超過一個月的時間,對所見之物便會厭煩透頂,慢慢導致病情加重,看起來十分恐怖。
大少爺是養子,女兒又是家中獨女,可以想象到父母該是多么悲憤。聽說這家小姐臥病在床時恰好是櫻花燦爛的春天,自此之后父母日夜不曾合眼地照顧女兒。兩個老人年事已高步履蹣跚,看起來力不從心。有時她突然病中坐起,大喊道:“我再也不回去了。”就算是眼看她跑出去,兩位老人也只能叫嚷著“哎呀你看這是怎么了?太吉太吉”。除此之外便無能為力,真是可悲又可憐。
小姐昨夜好夢,今早睜開眼睛,看見屋里一枝不知是誰摘來的鮮花。于是洗臉梳頭,找出一件中意的和服、一根緋紅縐綢[17]的友仙腰帶,也不要別人幫忙穿戴。乍看見她系腰帶的靈巧模樣,誰能想到如此俏麗的姑娘竟會是病人。父母見這模樣,眼淚已打溫了衣襟,在一旁伺候的婆子端來米粥,問道:“小姐吃嗎?”
“不要不要。”她擺擺頭,有氣無力地靠向母親的雙膝。
“今天我就滿師了嗎?回去的事還沒有定下來嗎?”她向母親詢問。
“說是滿師了,你準備去哪里呢?這不就是你的家嗎?除此之外也沒有地方可去,不是嗎?不要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了!”母親呵斥道。
“但是,母親,我還是想去一個地方。啊,接我的車子來了。”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房檐下的細葉冬青上掛著一張巨大的蜘蛛網,沐浴著清晨的陽光,金光閃閃。
母親痛心疾首,問丈夫:“天啊,她有跟你說過這種話嗎?”面對丈夫,她心中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
小姐忽然垂頭喪氣,像是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自言自語道:“前年我們一起賞花的時候呀,學校的庭院真美麗啊。”她臉上掛著開心的笑容。
“那時候你給我的小花,現在還夾在書里呢,可惜這可愛的花朵早已枯萎了。從那天之后我們是不是就沒再見過面啊?你為什么不來見我啊?你為什么不回來呀?我是不是這一生再也見不到你了?那都是我的錯,一定是我不好。還有哥哥,哥哥,唉,我誰都對不起,我錯了我錯了,請原諒我吧,原諒我吧!”
她抱緊胸口,看起來萬分悲痛。
“雪子,不要胡思亂想那么多沒用的事情。那就是你生病的原因,學校也好花也好,都是不存在的東西。哥哥不是也在這兒嗎?你好像是看到什么東西才生病的,快些變回到以前的雪子吧,好嗎?振作一點兒吧!”母親撫摸著女兒的后背,雪子趴在母親的膝蓋上低聲啜泣。
三
“聽說番町的大少爺來了。小雪,哥哥過來探望了。”
話音剛落,她竟把臉一橫,連看也不看,毫無禮數。
對這本來應該生氣的事情,做哥哥的卻說:“啊啊,隨她去吧,別再招惹她就是。”
大少爺接過一張繼母遞過來的皮墊子,坐在離枕頭稍遠的背風位置,隔著柱子面向漠然的父親,偶爾只言片語地交談著。
番町的大老爺看起來寡言少語,有時候像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啪嗒啪嗒地扇著扇子,彈彈煙灰又點上火,手里就這么端著煙桿,一直斜楞著眼睛看著雪子。“真是為難啊。”總是這句話。
“要是早知道會這樣,應該盡早想辦法。鬧到如今這個地步,八匹馬也拉不回來,植村也是可憐。”說完低下頭,嘆息了幾聲。
“說真的,身為母親,我卻太不懂世故人情,導致萬事毫無章法。但首先還是我們的女兒氣量太小。”
“不是,也是因為植村心地狹隘,才會落到這步田地啊。我們二人實在是沒臉見那邊的人,可是也可憐可憐小雪吧,如今這副樣子還顧念著他們那邊的義理,真是太可憐了。”
“他多少也是受過教育,發狂這件事的的確確是丟人啊,也會令我們家族蒙羞,難道不是可惡的家伙嗎?顧念一下實情吧,事到如今小雪也緊緊維護著自己的貞節,可憐可憐她吧。那孩子打小就有些愚鈍,但萬萬想不到竟會發生這種事,真是太遺憾了!親生父母這樣說或許很愚蠢——這病好也好不了,死也不能死。這兩天凈說些晦氣話,死期將近不要自尋煩惱了啊,有什么東西來大塚的家里接我了,各種胡說八道,引得家中里里外外亂作一團。”大少爺接著說,“母親甚至見了一個所謂的算卦先生。雖然說出來有些傻氣,卜卦的人說預兆著一個月之內就有血光之災。我聽到這些心里不怎么舒服,她更是越發不厭煩,好啦,搬家好啦,所以派人尋到這個地方。估計這兒也不能久待,雪子每天都把“死了呀”“去死”掛在嘴邊,看起來一點兒人氣也沒有,有時甚至一周都滴水未進。如果一直這樣下去,身體怎么吃得消。”
大家各抒己見。不管怎么說都是因為這個病,如今誰說話都不管用,的確是束手無策。醫生還是找之前的安田大夫吧,怕委托給一般人的話,她任性起來就沒完沒了。我也不太同意去醫院。這樣該如何是好啊,母親天天照顧病人也會吃不消,我也分身乏術。自不用說,醫院跟家里不同,肯定會覺得拘束。萬一她又突然跑出去,別說我不在,太吉和小蒼兩個人的力量加起來怕是也攔不住。再說還要擔心她投井,雖說有井蓋,可要是跑到大街上去就真的難辦了。考慮到這些,再讓她住院豈不是太可憐了?大家思來想去難以達成一致。
“你要是有好主意,請說來聽聽。”
父親一圈一圈摩挲著光溜溜的腦袋,看樣子也不知所措,只能“啊啊”幾聲。在座的人也不說話,偶爾發出嘆息聲。
女兒還在方才的傷心中沒有恢復過來,依然很憔悴,軟軟地趴在母親的雙膝上睡著了。
“小倉,小倉。”母親叫來女傭,一起將雪子抱上郡內蒲團[18],她睡得昏昏沉沉早已入夢。哥哥朝母親蹭了幾步,注視著妹妹。她一頭濃密烏黑的頭發胡亂地綁在一起,銀杏卷發髻[19]變得松松垮垮,有散落的幾縷頭發被隨意折卷幾下塞進了發髻里。四肢橫陳,那體態很不雅觀,一雙幽靈般慘白的手臂交疊著伸出在枕頭下面,浴衣下胸脯微露,緋紅縐綢腰帶滑落下來,更顯得姿態嬌艷,楚楚可憐。
枕頭旁安放著一張書桌,雪子偶爾會喊著“研磨研磨”,就像在學校那樣偶爾讀讀書,由著自己的性子寫寫畫畫。哥哥無意中從紙堆里拿出一張紙稿,只見上面的字跡怪異毫無章法,正是雪子的筆跡。正感嘆時,幾個詞語鮮明清晰地映入眼中,“村”“郎”——天啊!植村錄郎、植村錄郎。哥哥不忍卒讀,無言地把紙稿擱在一旁。
四
今日賦閑,哥哥終日留在這里,他替看護婦取來冰水給雪子冷敷額頭。
“多少也讓我做點兒事情吧。”說罷,他伸出粗糙的手。
“實在不好意思,怕把您的衣服浸濕。”
“沒關系,先看我做做吧。”哥哥打開冰袋口,擠水的手勢很不熟練。
“雪子,知道嗎?哥哥給你敷敷額頭。”哥哥如母親般關懷著妹妹,直覺她好像什么都不懂的樣子,睜著大眼睛無神眺望天空。
“看啊,蝴蝶蝴蝶,那只蝴蝶多么漂亮啊。”雪子剛一開口,又說,“不要殺它!哥哥哥哥。”接著開始。
“啊,怎么了啊?沒有蝴蝶啊,什么都沒有啊。哥哥就在這里,蝴蝶沒有死,放心吧。喏,看見了吧?看見了嗎?是哥哥啊,我是正雄啊。你重新振作起來,清醒一些,讓爸爸媽媽放心呀。你聽我說——你知道嗎?自從你生病以來,爸媽沒睡過一個安穩覺,他們十分辛勞,憔悴了不少,體諒體諒他們吧。孝順懂事的你為什么不明白呢?你是個明白事理的姑娘啊,希望你能靜下心來好好考慮考慮,植村的事情已成過去。你誠心祭拜,親手上供香花,他也能夠瞑目了。而且他不是也留下遺書了嗎?他希望能清清白白地同這個世界了斷。還有你,也下定決心了斷,絕對不會有半點兒留戀。可你呢,成天張皇失措,讓父母整日唉聲嘆氣,不是不懂事嗎。你對那件事的處理方法也許無情了些,但他絕不會恨你,他是個懂得事理的男人,對吧?他在學校名列前茅,你不是也常夸獎他嗎?這樣的人絕對不會懷著恨你的心去死,不會那樣的。他怨恨的是人世無情,人們也都了解,遺書里也寫得明明白白嗎?你仔細想想,好好振作起來,之后的事情就看你自己了,隨心所欲地過日子也無妨。不要忘記你還有父母!想想為了你的事,父母嘆了多少氣。你要打起精神來呀,好嗎?你要想通了,從今天、從現在開始改變不好嗎?不用看醫生,不用吃藥,下定決心改變吧,好嗎?小雪,你明白了嗎?”正雄說。
雪子只是點點頭,說了句“嗯嗯”。
女傭們已經退下,身邊只剩下父母和正雄,剛剛說的事情雪子不知道是明白了還是沒明白,只是小聲地反復喊著“哥哥”。
“怎么啦,什么事?”正雄把冰袋拿到雪子身邊。
“扶我起來吧。”
“怎么啦?是身體不舒服嗎?”哥哥問。
說起來那次她突然生氣跑出家門,被一個彪形大漢捉住,她使出渾身力氣掙扎脫身,身上到處都是新傷,想必很痛吧。可她要是能感覺到疼痛,父母也會覺得有盼頭。
“是誰在抱著你啊?知道吧?”母親問她。
話音未落,雪子便說:“不是哥哥嗎?”
頭腦清醒,看來沒有大礙。
“剛剛跟你說過的話也都記得吧?”哥哥說。
“我知道,花兒盛開了。”馬上又驢唇不對馬嘴。
大家面面相覷,悲戚不已。
片刻,雪子變得奄奄一息,幽幽地說:“拜托,我有一事相求。請不要跟我說那樣的事了,你再說,我也沒有回應。”雪子說出一句這樣的話。
“這是怎么啦?”母親探出頭。
“天啊,植村先生植村先生,你到底去哪兒啦?”雪子猛地起身,正雄還一臉愕然時,雪子擦過他的膝蓋向著柱子跑了過去。大家頓時亂作一團,太吉他們從廚房那邊飛奔過來。雪子卻突然停下,一骨碌坐到檐廊處的柱子下面。
“請原諒我,我錯了,從一開始我就錯了,你沒有錯,是我,是我!對不起就是錯了,哥哥說得對。”雪子抽抽搭搭,話語斷斷續續的,聽不清楚。風聲透過半卷的竹簾,斜暉顯得越發冷清。
五
今天昨天大前天,三個月前甚至更久以前,雪子來回反復,再也沒有說過其他話了。嘴里不停地念叨著植村的名字,以及“寬恕我吧”之類的話。“學校”“信”“我有罪”“我隨你去”“我愛你”,諸如此類的詞語被她反復念叨,總是語無倫次。她的靈魂仿佛從身體悄然離開了。人們對她說話,她從來不會仔細聽,也不作分辨。開心大笑時應該是夢著天真的過往;把雙臂緊緊抱在胸前就是苦悶無法排遣,傷心往事再次浮現。
“可憐啊。”太吉、小倉都憐憫小姐,就連沒心沒肺的阿三也絲毫沒有說過小姐半句不是。當年,她身穿黃色八丈絹[20]的長袖學生外褂,發髻高高束起,別著一根櫻花色發簪。深深淺淺的長衫,扁扁的銀簪襯得更顯清淡純潔。唉,這副學生模樣依稀還在眼前呢,小姐什么時候才能像從前那樣呢?”阿三不安地嘆息道。
“植村先生也是個好人哪。”小倉說。
“哪兒的話,那個皮膚黑黑粗俗無禮的家伙,雖說很有學問,但是跟咱家小姐也門不當戶不對啊。我一點兒都不欣賞他。”阿三抗議。
“那是因為你不了解他,才說那么憎惡的話。要是交往三天你準會跟在植村先生后面,甚至還想跟去三途川[21]那里呢。”
“我并不是在說番町大公子的壞話,植村先生跟他脾氣秉性不同,是個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大好人。連我聽到植村先生的經歷時,也會覺得他太悲慘了而忍不住落下眼淚。小姐變成現在這副模樣難道不是愁苦導致的嗎?要是兩個人能結為夫婦,也就沒有后面這么多事了,而且也會更加謹言慎行。雖然這樣說那個親切善良的人不太好,但要是沒有少爺的話,也就不用擔心小姐會生病了。”
“照你這么說,要是沒有植村少爺豈不是天下太平?唉,人世多煩憂啊。雖然所有事情都能說出來,卻沒有對策。”小倉為不能隨心如愿感到難過。
有公務在身,正雄不能日日前來探望,有時三天一次,有時兩天一次,夜里乘車穿梭于細細的柳絲之下。雪子有時會高高興興地出門迎接,有時候會哭哭啼啼地送別,有時就像孩童般趴在正雄膝蓋上淺眠,有時不管誰來伺候也不拿起筷子。
被正雄訓斥“太任性了”后,她也會跟大家一同用膳喝點兒稀粥。
“能好起來嗎?”
“會好的。”
“今天就好起來。”
“今天就會好的。我要是病好了,就給哥哥縫一件和服,縫衣服。”
“那真是誠惶誠恐。請早點兒好起來為我縫制衣服。”正雄說。
“要是這樣的話,可以叫植村少爺過來嗎?可以讓我見見他嗎?啊,讓我見見他吧,叫他來吧!”
“早些好起來,讓爸媽放心,可以嗎?”正雄說。
“嗯,明天我就會好的。”雪子毫不忌憚地說。
準確來說,指望她痊愈應該無望。第二天沒到傍晚,一輛車子飛奔而來。雪子忽然性情大變,無論對她說什么,她都說不要不行,還說不想看見大家的臉,不論父母兄弟女傭仆人都不能接近。
“不知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雪子一個勁兒地抽泣。家里好像是廣闊的原野,她的悲傷無法排遣,淚水則像泉水般汩汩涌出。
轉眼間進入八月中旬,暑氣蒸騰,雪子的瘋病越發厲害,甚至分不清人和物,哭泣的聲音晝夜不絕。她平日里幾乎不睡覺,塌陷的雙眼看起來十分駭人。最后連這世上的人竟都不記得了,看護的人也疲倦了,雪子的身體日漸衰微。聽說昨天她又說看見了植村。今天又說也看見了植村,但總是隔河[22]對望,霧氣彌漫煙氣朦朧,脫口而出一句明天再見之后,就再也不說話了。
雪子什么時候才能恢復正常呢?父母盼得心焦,一天兩天地苦苦挨著……此時的她,宛若空蟬[23],留給親人一絲勉強的慰藉,門前細細柳絲,不愿與秋天相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