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是道家的開山，莊子把老子的道具體化，真正放在生活的各個層面展開，對中國人的人格和文化精神的影響都非常大，讓道家精神在人的身上全面綻放。具體可以概括為三個方面：

第一，生動有趣的靈魂。

網上有句流行語：“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在看顏值的時代，有趣的靈魂確實越來越少了。莊子的逍遙是自由自在、真實自然的狀態。老子說：“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自然，簡單說就是不裝。人一不裝，就生動了，就有趣了。生動就是沒有條條框框，不死板，順應自然，該說說，該笑笑。有趣就是展現出自己的真實面貌、真實性情、真實喜好。為什么《紅樓夢》里賈寶玉一出來就有戲，就有事，就好玩？因為他不裝。第一次見林妹妹，林妹妹說自己沒有玉，他不是顯擺一番自己的富貴與特別，而是伸手就把玉摘下來摔在地上了，還來了句“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這背后就是真實的心情，平等的姿態。卸下面具，看一切都是平等的。曹雪芹吸收了莊子的思想，賈寶玉非常愛讀《南華真經》，即《莊子》，應該也是曹雪芹自己的寫照。一個小孩子和一個撿廢品的老爺爺都能聊到一起去，這就是因為不裝，不裝就平等了，可愛了。

大家肯定遇到過各種能裝的人，在高鐵上、地鐵上，那些高聲打電話的，好像都在談一個億的生意。魯豫曾經采訪《非誠勿擾》的主持人孟非，問他在公共場合最討厭中國人的行為是什么，他說最討厭那些一打電話就在談一個億的生意的人。我前幾天聚會，有個朋友說，他天天被各種能裝的人包圍著，有的說在中國開了8個迪斯尼，有的說一星期融資了3個億，以至于他都不相信身邊還有人說真話了。真，真的很可貴。道家是最貴真的。

第二，追求自由的精神。

《逍遙游》開篇就是一個鯤化為鵬的寓言，那么鵬究竟是什么？是一種大鳥。我們小時候寫畢業留言，常常寫“祝你鯤鵬展翅，扶搖直上九萬里”。常言道，燕雀焉知鴻鵠之志？大鵬、飛鴻、大雁、老鷹，乃至中國人喜歡的鳳凰，這些天上飛的動物，都是自由的象征。為什么鵬被用來象征自由呢？

鵬是楚地人崇尚的一種玄鳥，莊子家族與楚地有密切的關系，楊義先生在《莊子還原》中認為，莊子的家族原在楚地，后來敗落，流亡到了宋地，在今天的河南。《莊子》中有大量關于楚地風俗的記載。東方部落崇尚玄鳥，《詩經·商頌·玄鳥》記載：“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商契的母親就是因為吃了玄鳥的蛋而生下契。

玄鳥，即鳳，鳳是風神，后演變為鵬。宋玉等楚地大作家都寫過鵬這個意象，宋玉是個美男子，文字也美，他說：“鳥有鳳而魚有鯤，鳳皇上擊九千里。”楚人崇鳳，在楚民俗中，鳥是靈魂的寄身。崔豹在《古今注》中說，楚魂鳥又叫亡魂鳥。據說楚懷王與秦昭襄王曾在武關相會，楚懷王被秦國囚禁在咸陽，最后死在了秦國，后來他的靈魂就在寒食月夜回到楚地，化而為鳥。楚莊王也曾以鳥自喻，說：“三年不蜚，蜚將沖天；三年不鳴，鳴將驚人。”

因此，鯤鵬的寓言是主張靈魂的自由的。心靈不被束縛，這極大影響了中國文人的人格，像大家熟悉的陶淵明、李白、蘇軾、李贄、八大山人、曹雪芹，到現代的魯迅、李敖，身上都有這種叛逆的天真之氣和追求自由的豪邁之情。在小說和影視劇里，大家就更熟悉了，像《天龍八部》里的段譽，《射雕英雄傳》里的老頑童，《還珠格格》里的小燕子，《仙劍奇俠傳》里的李逍遙，都是道家風格的人物，率真，自由，個性鮮明，所以可愛。

第三，超越功名的境界。

馮友蘭先生提出過人生有四個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道德境界主要是儒家的，儒家主張“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這里面有功與名的追求。做道德家，主要也還是為名。道家則是完全的天地境界，就是《逍遙游》里提出的最高段位的人——圣人、至人、神人。他們無己、無功、無名，也就是中國式的“超人”。這當然很難達到。一些游客游山玩水，所到之處都要留名，“某某某到此一游”，啥也沒做，都要在古跡上留下大名，你看人的名心有多重。天地境界就超越這些了，享受純粹的精神自由，無為而無不為，隨緣自在。

以上這三個方面是莊子《逍遙游》奠定的基本精神，我們可以概括為：自然、自由、自在。這就是“游”的精神。

《逍遙游》可以穿越時代與當下對話。現代人的生存現狀與社會心理是什么樣的呢？以色列的學者赫拉利寫的《未來簡史：從智人到智神》，成為世界暢銷書之一，英國《泰晤士報》稱它是2016年最好的書。赫拉利是牛津大學歷史學博士，大學教授，1976年生，很年輕，妥妥的學霸。很多學生反映說，看了這本書感覺人生都沒什么意義了，所有的價值觀都被解構了。為了“拯救”學生，我也買來閱讀。書中確實有些觀點讓人很受刺激，譬如作者認為未來只有1%的人將完成下一次生物進化，升級成新物種，而剩下99%的人將徹底淪為無用階層。我對學生說，沒事的，莊子說無用之大用，我們為什么一定要完成進化呢？

赫拉利在《未來簡史》中說：“我們一出生就簽了現代契約，以成功為目的，鼓勵人追求更高更多，這并不難，因為人性中就有貪婪。”成功的焦慮背后是欲望的膨脹與內心的不安。它不是真正的成功，他追求的成功不是自己內心真正想要的，而是被動的、被迫的，被裹挾在人群中，按照適者生存的法則走，去取得大家認同的所謂的成功。這種急功近利的成功帶來的也必然是人際關系的緊張與人情的淡薄。

剛開學時，我在電梯里遇到一個陌生人，她問：“你是這棟樓里的老師嗎？”我說是。她說加個微信吧，掏出手機就準備加我微信。直奔主題，什么都還沒來得及交流，就要加你的微信，因為她覺得你有用。

在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優勝劣汰這樣的理論下，人與人之間的生態關系會變得功利，每個人都是小心保護自己、奮不顧身向前沖的競賽者，他不會真的關心這個世界和他身邊的人，自己也深陷孤獨之中。成功者也永遠惴惴不安，因為他只要有一刻不努力，那個寶座就不是他的了。

印度有個哲人，叫克里希那穆提，他被公認為是20世紀最偉大的靈性導師，美國《時代》周刊稱他為“20世紀最偉大的五大圣者之一”，被佛家學者認為是現代龍樹，當代的涅槃阿羅漢，他寫了很多治愈系的哲學書。胡因夢曾翻譯過他的傳記，還翻譯了他的《點亮自性之光》《超越時空》《心的對話》等。胡因夢作為臺灣紅極一時的明星，李敖的前妻，為什么不當明星而當作家？為什么老了還那么優雅？為什么經歷各種謾罵都能一笑而過？因為她很有智慧，智慧的女人不會一直啃老本，不會一輩子靠臉，而是修心，修智，修靈。

克里希那穆提有一本書叫《超越孤獨》，他說今天成功的人心里卻是孤獨與破碎，他說未來至少50年我們還將生活在貪欲與野心中。這就是莊子在《齊物論》中講的“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這樣以身心健康為代價的成功其實是一種自欺欺人，是另一種失敗，是莊子說的“小成”，不是“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