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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從亞里士多德到塞奧弗拉斯特[1]

西方博物學的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亞里士多德和他的大弟子、西方植物學之父塞奧弗拉斯特,前者熟悉動物,后者熟悉植物。塞奧弗拉斯特的《植物研究》(HP)和《植物本原》(CP)是兩部經(jīng)典博物學著作。師徒兩人的博物學堅持自然主義立場,重視經(jīng)驗和日常生活,對自然物進行了清晰描述和分類。在中國,植物學界、農史界、科學史界似乎從來沒有認真對待過塞奧弗拉斯特,把他的兩部著作翻譯成中文是要緊之事。

希臘的學術包羅萬象,處于童年時期,比較而言也是非常健康的時期。當今西方的所有學術在古希臘似乎都能找到源頭,西方博物學也不例外。比如亞里士多德和塞奧弗拉斯特(Theophrastus,前371—前287,誤差大約一年左右)是偉大的博物學家,留下了重要的博物學著作。

古希臘學術雖然發(fā)達,卻沒有現(xiàn)代意義上的科學和博物學,按理說這是顯而易見的。只能在近似的意義上說那時候有一些與現(xiàn)代的做法類似的對待自然事物的態(tài)度和方法。關鍵是如何界定“類似”?容許的差別有多大?古希臘的科學或博物學是約定的概念,學者雖然可以做出不同的約定,但不宜循環(huán)論證。比如,不宜在古希臘的材料中選擇性地拿出一部分,將其他材料拋到一邊,然后把這一部分進行“打磨”以更好地適合自己心目中的某種探究類型,最后宣布:瞧,古希臘的科學或博物學就是這樣的!

古希臘的自然探究絕對不是只有一個向度、一條道路,而是包含多個側面、多條進路,這種判斷有明確的史料支持,比如大量成文的動物、植物、地理、礦物、氣象、生理探究材料。那時的自然研究服務的目標也多種多樣,有非實用的,也有實用的。斷定古希臘學者只從事無用的高深學問,是不符合情理和現(xiàn)存史料的。科學史或人類知識史研究也應適當平衡理論優(yōu)位和實踐優(yōu)位的偏見,說到底普通的認知以及科學的興起、發(fā)展從來都與理論和經(jīng)驗有直接關系,兩者缺一不可,在古希臘大學者亞里士多德一人身上理論(以其物理學為代表)與經(jīng)驗(以其動物志為代表)得以平衡把握,有時充分交織在一起,并無偏廢。

我們討論的博物學涉及科學和科學史,但并不必完全受傳統(tǒng)上有關科學史、科學哲學探討的限制,這里采用的基本假定是:博物學平行于自然科學而存在和發(fā)展。博物學史涉及的人物可以與科學史中的人物重合,但不是必然重合。一般說來,博物學較之于科學,抽象程度不夠,膚淺許多,約束少了許多,但也更接地氣,更顯生活性、民間性、經(jīng)驗性和實用性。

亞里士多德肯定不是第一位博物學家,在他之前有許多博物學家。就連明顯忽視G. 懷特、梭羅、繆爾這類優(yōu)秀的人文博物學家的著名作品《偉大的博物學家》一書也指出,除了蘇美爾人、古埃及人的更早的研究之外,古希臘的阿那克西曼德(Anaximander)、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便是更早的博物學家。但為了敘述方便,《偉大的博物學家》仍然從亞士多德講起,古代先賢部分仿照慣例,只描述了四位極具個性、都留下重量級作品的人物(赫胥黎,2015):亞里士多德、塞奧弗拉斯特、迪奧斯科里德(Pedanius Dioscorides)、老普林尼。前兩者出生于公元前,關系也較近一些,其中一位擅長考察動物,一位擅長考察植物;后兩者出生于公元后,迪奧斯科里德精通醫(yī)藥,留下了影響達千年的《藥物論》,老普林尼喜歡編撰、匯總各種知識,留下了10卷37冊《博物志》。即使對這幾位大人物,本書也不可能一一討論,只選擇一個代表,想通過他一瞥西方古代的博物學。此人便是上述四杰中的第二位,被稱為西方“植物學之父”的塞奧弗拉斯特。要說清塞奧弗拉斯特的博物學研究,需要交代他成長的環(huán)境、他的老師和同事、他的研究風格,以及其著作的具體內容。學術界對塞奧弗拉斯特討論得不多,許多事情要從頭說起。

古希臘時的博物學,就字面意思而言,是對自然世界的探究。就空間范圍而言可分兩個方面:①對附近自然物的探究,這一方面容易被忽略。實際上亞里士多德的動物研究和塞奧弗拉斯特的植物研究,討論的絕大部分物種都屬于地中海沿岸,這表明他們(不限于他們兩個人)長時間認真觀察、積累、記述了本地知識。②對遠方的自然物、自然地理、風土人情的研究、描述。那時historia(由希臘詞轉寫)包含旅行見聞這一層意思。比如“希羅多德的探究首先意味著游歷、考察那些陌生的地區(qū)、陌生的國度,力求發(fā)現(xiàn)新的知識、新的史實”(徐松巖,2013:v)。西方史學之祖、旅行家希羅多德(約公元前484—前430/420)的名著并無后來的“歷史”含義,正是他的著作產生巨大影響后,他寫的東西才被稱為“歷史”。希羅多德到各地旅行、考察、搜集材料、撰寫,可能有自己的目的和人生規(guī)劃,但為了能生存下去,也部分為城邦當局提供所需的信息。雅典城邦曾給予希羅多德巨款,顯然不只是為了表彰他的演講、說書、活躍市井文化,把他的社會服務解釋為有系統(tǒng)地搜集對雅典十分重要的地方見聞,更為妥當一些。(默雷,1988:144—145)對大自然的historia,即博物學或自然志,也可以作類似的理解,探究自然事物的目的也可能多種多樣。

劍橋大學科學史專家弗仁茨(Roger French)在《古代博物學》這部著作中指出,西方古代的博物學是對historiae的收集和呈現(xiàn),而historiae指的是值得哲學家、教育家或奇聞逸事傳播者記述的諸東西(French,1994)。弗仁茨還暗示,古代學者從事博物學研究,目的復雜多樣,與“科學”的關聯(lián)未必比與其他事情的關聯(lián)更多,而這是科學史家需要注意的。他甚至指出,古代博物學與馬其頓、羅馬軍事擴張的聯(lián)系,要多于與“早期科學”的聯(lián)系。這好比漢代張騫(前164―前114)從西域帶回了許多植物品種和重要的地理信息,有博物探險的效果,但他出使的主要目的是政治、軍事和外交。不過,弗仁茨也只是強調了被忽視的一個側面而已,在此不必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學者研究古代的事物必然用后來的觀念去想象早已消失的歷史場景,單一進路包打天下難以令人信服,多條進路合起來則有可能展示出豐富的古代畫面。至于每個階段呈現(xiàn)出來的畫面是否真實,那涉及學者的信念,在此樸素實在論因為沒有可操作性而沒有說服力。實際情況是,有些猜測可信,有些不可信,對于不可信的東西在找不到更多材料之時,也只好懸置。此時可信的,彼時也可能變得不可信。

一、塞奧弗拉斯特:哲學家與博物學家

希羅多德出生一百多年后的公元前371年左右,塞奧弗拉斯特出生。公元前371年,馬其頓國王腓力二世打敗了底比斯和雅典聯(lián)軍,亞歷山大大帝統(tǒng)治了希臘。古典時代結束,希臘化時代開始。塞奧弗拉斯特去世那年(前287),數(shù)學家阿基米德(Archimedes)出生。

當時中國是什么狀況呢?塞奧弗拉斯特的一生對應于戰(zhàn)國時代,主要在東周顯王、慎靚王執(zhí)政時段(約前368—約前314)。前前后后發(fā)生的大事如下:前403年韓、趙、魏被周王立為諸侯,史稱“三家分晉”;前371年韓國嚴遂殺死韓哀侯;前311年張儀游說楚、韓、齊、趙、燕五國連橫,臣服于秦;前307年趙武靈王北攻中山,實行胡服騎射;前288年蘇秦第二次由燕赴齊;前287年趙、齊、楚、韓、魏五國攻秦。那個時候《墨經(jīng)》已經(jīng)寫成;《山海經(jīng)》(前四世紀)、《孫臏兵法》(前四世紀)、《內經(jīng)》(前四世紀)、《爾雅》(前三世紀)、《禹貢》(前三世紀)等相繼問世。

塞奧弗拉斯特活了85歲,可以說很長壽。亞里士多德則活到63歲。如果說希羅多德長于對人事、戰(zhàn)爭的調查研究,也描述大自然的話,亞里士多德師徒則長于對自然物的探究,也描述人事。希羅多德的著名作品相當于《調查報告》;亞里士多德的Historia Animalium對應于《動物志》(16世紀博物學家格斯納的著作也叫這個名字);塞奧弗拉斯特的Peri phytōn historias/Historia Plantarum/Enquiry into Plants則對應于《植物研究》,他還有另外一部植物學名著《植物本原》,詳見下文。塞奧弗拉斯特是柏拉圖(Plato)、亞里士多德的同事,更是他們的學生。亞里士多德去世后他執(zhí)掌學園達36年,他教過的學生據(jù)說有兩千人。如今雅典憲法廣場北側立著一塊界石,粗糙的大理石表面依然保留著碑銘殘跡。此界石是呂克昂學園的標志。公元前320年,塞奧弗拉斯特在此講學,傳播亞里士多德的思想。(帕福德,2008:17)

據(jù)地理學家斯特拉波(Strabo)《地理學》所述:“塞奧弗拉斯特以前名叫Tyrtamus,是亞里士多德把他的名字改為Theophrastus的。部分是因為原來的名字發(fā)音不雅,部分是要顯示Theophrastus在言辭上非常講究。因為在亞里士多德的教導下,他的所有學生都能言善辯,而Theophrastus是其中最厲害的一位。”(Fortenbaugh et al.,1992a:52—53)也有文獻講,他的名字先被改為Euphrastus,然后才是Theophrastus。Theophrastus這個詞由兩部分構成,前者是“神”的意思,后者是“我出發(fā)”“我趨向”的意思,因而整體上是“近于神的人”“向往神的人”。(Fortenbaugh et al.,1992a:54—57)

現(xiàn)在可資利用的有關塞奧弗拉斯特生平的描述主要來自第歐根尼·拉爾修(Diogenes Laertius)的《哲學家們的生活》,而它成書于塞奧弗拉斯特去世后400多年。學者們[如霍特(A. Hort)]認為描述還是可信的,因為它們與其他來源的大量零碎材料兼容得很好。按拉爾修的說法,塞奧弗拉斯特出生于愛琴海東北部列斯堡島(Lesbos)的愛利蘇斯(Eresos)。父親名叫梅蘭達斯(Melantas),是一位洗衣工。

塞奧弗拉斯特是怎樣一個人?宏觀上看,主要選項有:①第一流的科學家或博物學家;②第一流的哲學家或者人文學者,比如他的《自然學說》是希臘第一部哲學史著作(策勒爾,2007:13);③極普通的一位古代學者。習慣于現(xiàn)代學術的人容易給出非此即彼的認定。在中國長期以來人們取的是第三個選項,因為幾乎找不到對他的研究,提到其名字的文獻都極少。接下來,人們容易在第一和第二選項中只選擇一項,即認定他要么是杰出的科學家,要么是杰出的人文學者,不可能兼具。而實際的情況恰好是兩者兼得。

今日稱塞奧弗拉斯特為植物學家,比較好論證,因為有兩部實實在在的植物(學)著作放在那里。除了較完整的植物學作品,他還寫了數(shù)百本其他著作。其實很難判斷植物學在他本人的各種學術研究中占據(jù)多重要的地位,雖然篇幅較大。據(jù)統(tǒng)計,植物學著作也只占到其作品的5%。(帕福德,2008:27)據(jù)第歐根尼·拉爾修,通常說塞奧弗拉斯特名下有227部專著。據(jù)說,這些書總計有232850行。(轉引自Fortenbaugh et al.,1992a:27—41)從存目的書名可以猜測塞奧弗拉斯特涉獵面極廣,在這一點上他很像其老師亞里士多德。可能還不止于相似,有些內容可能是兩位大師共享的,“著作權”不分彼此。當然,那時沒有現(xiàn)在的版權概念。聯(lián)想到馬克思與恩格斯的合作,呂克昂學園先驅者亞里士多德與塞奧弗拉斯特的合作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現(xiàn)存的塞奧弗拉斯特的作品中,除了兩個大部頭的完整的植物學研究外,還有幾個短篇《品性》(Characters)、《論氣味》(Concerning Odours)和《論天氣征兆》(Concerning Weather Signs)。《品性》討論了人的30種負面品性,如掩飾、拍馬、閑扯、粗魯、諂媚、無恥、饒舌、造謠、吝嗇等,寫得非常生動,對近代歐洲文學有一定影響。塞奧弗拉斯特的大部分作品已經(jīng)遺失,但從他人作品中還能找到關于他的大量記述,包括他的一些言論。1992年出版的兩卷本《愛利蘇斯的塞奧弗拉斯特:關于其生活、作品、思想和影響的文獻》詳細輯錄了希臘文、拉丁文、阿拉伯文的相關資料,成為學者全面了解塞奧弗拉斯特的重要工具書。

舉一例,從一份經(jīng)阿拉伯文獻轉述的記載,可一瞥塞奧弗拉斯特的修辭學、文學貢獻。他曾說:“為了彼此的利益,有時需要借助于惡人,正如檀香木與蛇互惠互利一般:蛇得到了芳香和陰涼,而檀香木因蛇的保護免于被砍伐”;“當你成為某人的敵人時,不要與他的全部家人結仇,卻要與其中的一部分為友,因為這樣做能限制敵人施與的傷害”。(Fortenbaugh et al.,1992b:368—369)據(jù)說,對于女性他曾講過:“在政治事務上女性沒必要太聰明,但在家務管理上需要”;“對于婦女,文字教育似乎是必要的,至少這對于家務管理是有用的。事實上更準確地講,這會使婦女對饒舌和管閑事之類事物不那么興致勃勃”。(Fortenbaugh et al.,1992b:504—506)

二、塞奧弗拉斯特與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關系

塞奧弗拉斯特是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同事、學生。柏拉圖去世時塞奧弗拉斯特正年輕(24~25歲)。塞奧弗拉斯特只比亞里士多德小12歲。

塞奧弗拉斯特從老師那里學到許多東西,作為亞里士多德的學生及繼承人,他自己也做了大量教學與研究工作。但是,長期以來只有極少數(shù)古典學者討論塞奧弗拉斯特,一般的知識分子(包括哲學家、科學家、科學史家、文學史家)并不關注他,通常用一小段或一兩頁的篇幅把他打發(fā)過去。格林尼(Edward L. Greene)是個例外。通常的“古希臘羅馬哲學”也不會提到他。

塞奧弗拉斯特的博物學或者植物研究,不是開天辟地、一切從頭開始。他的研究以古希臘哲學為基礎,利用了現(xiàn)成的語言工具和自然哲學概念。他從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那里借鑒到對于事物進行分類、描述的一些思想,由前者學到“相論”(通常譯作理念論),從后者學到“范疇論”。

相論的大致意思是,世界除了具體的一個又一個事物外,還存在更重要的、看不見的某種東西“相”(也譯作理念),相是永恒不變、獨立自存的真正存在。(劉創(chuàng)馥,2010:68)比如有美本身、善本身、大本身存在,即美的相、善的相、大的相。我們這里不直接稱“理念”或“理型”,而稱相,延用的是陳康先生的叫法。比較而言,“相”同時有可見形象和不可見想象兩個方面,更能體現(xiàn)柏拉圖的原意,但也有理由仍然譯作理念。(先剛,2014:241—249)按柏拉圖的哲學,具體的美的東西、善的東西和大的東西,皆“分有”了上述的美的相、善的相、大的相。“這些美的東西之所以是美的,就只能是因為它們分有了美本身。對于所有其他的東西來說也是這樣。”(北京大學哲學系外國哲學史教研室編譯,1982:176)柏拉圖這種哲學思想(理念論)與博物學的分類有一定的關系,涉及如何看待和區(qū)分世界上存在的極為多樣的事物。舉個現(xiàn)代的例子,蘋果和櫻花有許多共同點,在現(xiàn)在的植物學中兩者都被分在薔薇科中。用柏拉圖的想法重新敘述:蘋果和櫻花是具體的東西,薔薇科是具體事物之上的某種相,于是蘋果和櫻花皆分有了薔薇科的相。好像也說得通,但這并不很符合現(xiàn)在的分類學操作。相論也有其缺點,先哲們早就意識到了,柏拉圖本人后期就放棄了自己早期的想法,《巴曼尼得斯篇》展示了這一轉變(當然哲學史界也有不同的看法)。

柏拉圖認為個別事物分有了“相”的性質(柏拉圖,陳康譯注,1982:42)。個體分有“種”的性質,“種”分有“屬”的性質。但是誰先誰后?實際上是團團轉:由個別到一般再由一般到個別,個別與一般彼此印證而成一體系。從青年柏拉圖到老年柏拉圖,再到亞里士多德和塞奧弗拉斯特,“相論”到“范疇論”的轉變基本完成。青年蘇格拉底(Socrates)的“相論”,是柏拉圖轉述的他人的思想,而批評此相論的巴門尼德(Parmenides of Elea,又譯“巴曼尼得斯”)則代表柏拉圖本人!(柏拉圖,陳康譯注,1982:382)范疇論是亞里士多德把握存在物多樣性、可變性的工具、理論框架。亞里士多德在此把語言問題、認知問題與本體論問題聯(lián)系在一起。范疇同時具有兩種性質:語言方面的與存在方面的,涉及思維與存在的關系。主謂詞關系直接涉及對什么東西存在和如何存在的刻畫:事物及其性質。

亞里士多德在柏拉圖的基礎上發(fā)展出四賓詞和十范疇的思想。四種賓詞指:定義、特性、種和偶性。其中的“種”,可理解為“相”或“類”,跟現(xiàn)在生物學中講的種含義有差異。范疇共有十類:實體(本質)、數(shù)量、性質、關系、地點、時間、姿態(tài)、狀況、活動(facere/doing)、遭受(pati/being-affected)。這十類范疇排列順序在亞里士多德不同時期的著作中略有不同。各個范疇代表著不同的述謂類型,可把它們理解為不同的提問方式,代表從不同角度來把握對象。(劉創(chuàng)馥,2010:81)于是十范疇覆蓋了下述問題:是什么?大小如何?有什么性質?與什么相關聯(lián)?在哪兒?發(fā)生在什么時候?處于何種姿態(tài)?周邊環(huán)境如何?有怎樣的行動?遭受到怎樣的作用?以這種提問的方式翻譯反而更貼近亞里士多德所用的日常希臘用語(劉創(chuàng)馥,2010:81)。在范疇論視野中,研究者給對象的描述是多角度、立體的。對比一下,現(xiàn)在植物志中對物種進行描述,相當程度上與上述十范疇所涉及的內容一致。借用范疇可以組成命題,或者表示某物的本質,或者表示它的性質。這些范疇對博物學中的分類和描述是極為重要的。

亞里士多德在《范疇篇》中闡述了一個關于實體具有相對穩(wěn)定性的假定(亞里士多德,1990:10—13。以下引用有時只給出簡記形式),而這是命名與分類的重要基礎。亞里士多德認為實體包括兩類:第一實體(primary ousia)和第二實體。個別人“張三”、個別的馬“那匹馬”是第一實體,第二實體是指種和各種屬(含義見下文)。第一實體是單一的事物,而第二實體不是一個事物而是多個事物。第二實體包含第一實體。如人包含一些具體的人。在此,人、動物都是第二實體。

進而,第一實體之所以最恰當?shù)乇环Q為實體,就在于它們是支撐著其他一切事物的載體,其他事物或被用來述謂它們,或依存于它們。現(xiàn)在,第一實體和其他事物的關系,就相當于種與屬之間的關系:因為種之于屬相當于主詞之于賓詞,屬是用來述謂種的,而種不能用于述謂屬。因此,我們有第二個理由說,種是比屬更真實的實體。

對于種自身,除非同時還兼為屬,就不會有一個種比另一個種更是實體。針對具體的人通過他所屬于的種而給出的描述,與我們采用同樣的定義方法針對個體的馬的描述,我們無法說前者比后者更恰當。同理,某第一實體并不比另一第一實體更真實地是實體。個體的人也不比個體的公牛更具實體性。(譯文據(jù)Ross:5修訂。可參考:亞里士多德,1990:7—8;苗力田,1990:407—408)

在亞里士多德看來,除了第一實體外,其他事物都可用來述說作為主體的第一實體,或者依存于作為主體的第一實體。如果第一實體不存在,那么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亞里士多德認為實體有如下特征:①第一實體是其他一切事物的載體,是最主要意義上的實體。在最原始最根本的意義上講,它既不述說某個主體,也不存在于某個主體之中。②每個第一實體都具有獨特性。不同的第一主體之間就根本性而言無法比較,不能說某個第一實體比另一個第一實體更根本、更具實體性,比如不能講張三比那頭牛更是實體。③第二實體也不存在于某個主體中,但是可以用它來述說某個主體,比如可用“人”來述說某個特殊的人張三。也就是說第二實體可以用來表述個體。④實體自身沒有相反者。第一實體指個體意義上的存在,沒有什么東西能和第一實體相對立,如張三或者具體的一條魚,都不會有相反者。第二實體也沒有相反者,比如不能說人、動物有相反者。⑤實體在數(shù)目上保持單一,可以容受相反的性質。亞里士多德相當于承諾了實體的某種穩(wěn)定性。除實體外,其他事物不具有這個特點。比如具體一個人張三,在數(shù)目上始終是一個人,即數(shù)目上是單一的。但張三可以有時白有時黑,有時發(fā)熱有時發(fā)冷,有時行善有時行惡。對于第二實體“人”,這也成立。其他事物不具有實體的這種特點,比如“顏色”,雖然數(shù)目上可以保持單一,但是同一種顏色不可能既白又黑。又如某一“行為”,不可能同時既善又惡。這就是說,實體在數(shù)目上保持同一,又能通過自身的變化而具有相反的性質。嚴格講,這并不容易真正實現(xiàn)。比如今天我們可以想象,事物時時處處在變化之中,彼時的張三其實不同于此時的張三。但是若要從事命名和分類,必須做出一定的理想化,要假定對象相對穩(wěn)定,如果某人“根本不可能踏進同一條河流”,那么什么也做不了。討論某河流時,自然要先假定此河流在一定時空范圍內的相對穩(wěn)定性、指稱的相對固定性。論及人、動物和植物時也一樣,需要承認其相對穩(wěn)定性。

第一實體太多了,有無數(shù)個,分類活動是對第一實體這些載體的聚類過程,而且可以多次聚類從而分出多個等級。當然,在亞里士多德的時代,人們不可能分出十分完善的“界門綱目科屬種”之類的等級,但確實分出了有明確差異的等級。第二實體是指種和各種屬。第二實體包含第一實體,就像屬包含種一樣。如人包含一些具體的人,在此,人是種,具體的人是第一實體。另外,人這個種本身就包含于動物這個屬中。在此,人、動物都是第二實體。

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利用“屬”和“種”能很好地描述實體,比如描述某個具體的人,說他(她)是“人”,比起說他是“動物”,會顯得更清楚、更得當。前者相當于用相對窄的類來刻畫,后者相當于用寬的類來刻畫。說他是人講得更具體,說他是動物則過于一般化。順著亞里士多德的思路,我們可以另舉一例。對于紅豆杉,我們可以說它是裸子植物,也可以說它是植物。前者從裸子植物這個“種”(注意,不同于后來生物學中講的種)的意義上刻畫它,后者從植物這個“屬”的意義刻畫它,前者比后者更清楚、更得當。顯然,在亞里士多德那里,屬和種的思想不同于近現(xiàn)代分類學中講的屬和種。但從類別的大小來看,對應關系是一致的。也就是說,在亞里士多德那里“種”相對而言是較小的類別,而“屬”是相對較大的類別。此時,名詞的翻譯處于兩難境地。一方面那時的eidos和genos的確與后來講的東西不能完全對應,另一方面從詞源上講和語義上講早先的eidos與species之間、genos與genus之間又的確有明顯的繼承關系。那么應當如何譯呢?現(xiàn)在有三個選擇:

①另造一組詞,比如用“艾都”來譯eidos,用“吉諾”譯genos。

②按詞源線索,用species譯eidos,用genus譯genos。

③故意反詞源線索和語義關聯(lián)來譯,用species譯genos,用genus譯eidos。

這三者中前兩者各有優(yōu)缺點,但都是可以考慮的。第一種譯法清晰,不至于造成混亂。缺點是人為斬斷了某些關聯(lián)。第二種譯法考慮了繼承關系,缺點是有可能讓初學者誤以為古代的概念與現(xiàn)在的概念含義完全相同。第三者缺點大于優(yōu)點,人為造成麻煩。特別是這種做法故意與后來分類學的做法對著干,讓人莫名其妙。涉及eidos和genos的地方,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古希臘羅馬哲學》中的譯文,及苗力田先生主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的亞里士多德全集中的譯文,都變得令人費解。值得注意的是,這并非亞里士多德著作本身的問題,而是中文翻譯憑空增加的問題。但它也不是完全無優(yōu)點,其優(yōu)點是強調古今詞語的巨大差異。但是它造成的邏輯混亂完全掩蓋了那微不足道的優(yōu)點。綜合判斷下來,第二種譯法仍然是最好的,實際上長期以來西方學界就是按這個思路來譯的。它也有缺陷,但沒辦法。作為學者,理所當然地要明白某個詞語在不同時代不同人那里含義可能不同。于是,三者中第二種最佳,第一種次之,第三種最差。第三種原則上不應當考慮,第一種有時也可以采用。看下面亞里士多德的一段話:

不過,種和屬也不是像“白色”那樣僅僅表示某種性質。“白色”除性質外不再表示什么,而種和屬則通過指稱一個實體而規(guī)定其性質:種和屬表示那具有如此性質的實體。在進行這般限定時,在“屬”那里比在“種”那里包含了更大的范圍。于是,那個用“動物”這個詞的人,比起那個用“人”這個詞的人,實際上使用了外延更廣的一個詞。(亞里士多德,1990:5,據(jù)W. D. Ross的英譯文重譯)

讀者會感覺上述文字很清晰,普通人都能看得懂。敘述的內容與常識也是一致的。但是《古希臘羅馬哲學》中的譯文是這樣的:

但是“屬”和“種”也不是像“白色”那樣單單表示某種性質;“白色”除性質外不再表示什么,但“屬”和“種”則是就一個實體來規(guī)定其性質:“屬”和“種”表示那具有如此性質的實體。這種一定性質的賦予,在“種”那里比在“屬”那里包括了更大的范圍:那個用“動物”這個詞的人,比起那個用“人”這個詞的人,是用著一個外延較廣的詞。(北京大學哲學系外國哲學史教研室編譯,1982:314)

讀者讀上面一段就會感覺非常別扭,難道亞里士多德會那樣說嗎?種為何比屬包含的范圍更大?其實這與亞里士多德無關,只是中文翻譯時人為制造的麻煩。再看看中文版亞里士多德全集第一卷相關段落的譯文:

但它們所表明的不是某種籠統(tǒng)的性質,如“白的”。因為“白的”除了表明性質以外,別無所指。而屬和種決定了實體的性質,這些性質表明它是什么實體,而且,種所確定的性質的范圍要比屬所確定的更寬泛。因為說“動物”,就要比說到“人”包含得更多。(亞里士多德,1990:10)

我們發(fā)現(xiàn),在這里種和屬的關系是顛倒的,讀者會誤以為亞里士多德思維混亂,其實跟他沒關系。其實亞里士多德的思想很容易理解,只是不要教條地把種和屬完全理解成現(xiàn)在意義上的種和屬即可。再看《范疇篇》中的另一段描述:

諸多第二實體中,種比屬更具實體性,與第一實體的關系更密切。因為要描繪第一實體是什么,應當提供更具體的描述,用種來界定比用屬來界定來得更恰當。因此,稱某具體的人是“人”比稱其為“動物”,給出了更充分的描述。因為前者相當程度上限定了那個人,而后者未免過于籠統(tǒng)。同理,某人想描述某棵樹的本性,用“樹”這個種來述說比用“植物”這個屬來述說更為精準。(亞里士多德,1990:5,據(jù)W. D. Ross的英譯文重譯)

亞里士多德主張用第二實體等概念來描寫、述說第一實體,即用種和屬等來描述實體。《范疇篇》中只簡單地提及“屬差”(diaphora/differentiae),并沒有充分展開,比如“屬差也可以用來表述種和個體”“屬差的定義也能夠適用于種和個體”。亞里士多德從橫向和縱向分析了屬差與屬差之間的關系。如果屬是不同的并且是并列的,那么它們之間是不同的東西。比如動物的屬差與知識的屬差,兩者不相干。如果某屬A隸屬于另一屬B,那么A和B兩個屬可以具有相同的屬差。“如果一個屬從屬于另一個屬,那么就不妨礙它們具有相同的屬差。因為較大的類被用來述謂較小的類。于是,賓詞的所有屬差也將是主詞的屬差。”(亞里士多德,1990:3,據(jù)W. D. Ross的英譯文重譯)需要注意的是,這里提到同一主詞的多個屬,它們分屬于不同的層級。

在《形而上學》中亞里士多德的這一分類思想進一步得到發(fā)展。《形而上學》大講利用屬差來限定屬,從而更精確地描述種和第一實體。

我們必須首先探討由劃分而來的諸定義。在定義中,除了最初的定義和屬差以外,別無所有。其他的諸屬,均是由初次定義的屬加上隨之而來的屬差構成的。例如,首先給出的屬可以是“動物”,接下來給出的屬是“兩足動物”,再下來則是“兩足無羽動物”,如此等等,將包含越來越多的詞語。一般說來,不管包含多少詞語,定義的方式都是一樣的。對于雙詞的情形,其一是屬差,其二是屬,比如在“兩足動物”中,動物是屬,兩足是屬差。(亞里士多德,1993:177—178,據(jù)W. D. Ross的英譯文重譯)

如果“屬”除了“某屬的種”之外本身根本不存在,或者如果它只作為質料而存在(比如聲音是屬和質料,但由它的屬差構成了它的種,即字母),那么顯然定義就是由屬差構成的規(guī)則。

但是,還有必要考察由屬差之屬差構成的劃分。例如,“有足的”是“動物”的一個屬差,于是“有足的動物的屬差”必定是以“有足的”為名義構成的動物的屬差。因此,如果講得準確的話,我們就不能說那種有足的東西有的長羽毛,有的無羽毛。我們必須將它進一步劃分為偶蹄的和奇蹄的,因為這些才是關于腳的屬差。偶蹄是腳的一種形式。這種構造過程總是可以進行下去,直到抵達不包含屬差的種。于是,腳的種類數(shù)與屬數(shù)的個數(shù)相同,“有足動物”的種類數(shù)也等于屬差的個數(shù)。如果情況是這樣,那么顯然,最后的屬差將是某事物的本質和定義,因為在我們的定義中不應當將同樣的事物陳述多次,因為那是多余的。的確有那種情況發(fā)生。當我們說“兩足的有足動物”時,除了說出有足的動物并且有兩只腳外,什么也沒說。如果給出恰當?shù)膭澐郑瑢τ谕皇挛镂覀兙蛻斢卸嗌賯€屬差就說多少次。

如果屬差的屬差都這般一步一步構造出來,那么最后的屬差將是形式和實體(本性)。但是,如果我們按照偶性來劃分,如把有腳的動物進一步劃分為白的和黑的,那么有多少種劃分就有多少種屬差了。因而很明顯,定義是包含屬差的原理(formula),或按恰當?shù)姆椒ㄓ善渲凶詈蟮膶贅嫵傻摹H绻覀冊噲D改變此番定義的順序,比如談到人,說“兩足的并且有足的動物”就沒增加什么,因為當已經(jīng)說了“兩足”后再說“有足的”顯然是多余。(亞里士多德,1993:178,據(jù)W. D. Ross的英譯文重譯)

界定某物,先從最寬泛的描述開始,通過引入多種屬差逐層深入,由寬的類到窄的類,最后達到?jīng)]有屬差的東西,即無法或不必再作細分的“種”。因為種是最接近作為個體的實體的最小分類單元。從上面的引文可以推斷,亞里士多德甚至有很初級的雙名法的思想。這與林奈(Carl Linnaeus)的雙名法有怎樣的聯(lián)系呢?在絕對的意義上,兩者無法對比,不可同日而語,但是兩者都是通過等級補充的形式界定自然事物的。種、屬的具體含義無法真正對應起來,但可以在等級差異和補充的意義上進行對比。兩者最終都約化為討論兩個等級:上一級的大類U和下一級的小類D。對于亞里士多德來說,他似乎有“唯名論”的思想,至少不強調大類U的真實存在性,退一步,承認其存在性時也只是在質料的意義上承認。那么他承認什么東西存在呢,一是具體的個體,二是eidos。這個eidos就對應于西方文化中一直討論到達爾文時代以及現(xiàn)在的species概念。

在中國,傳統(tǒng)希臘哲學討論中關于eidos和genos的傳統(tǒng)的譯法可概括為兩個教條:①認為亞里士多德的用法是隨意的,并無分類的意圖。(亞里士多德,1996:4腳注)并認為“在有些地方完全可以相互置換”。(亞里士多德,1996:394)②把eidos譯成屬,把genos譯成種。認為那時genos、eidos與現(xiàn)今生物學、邏輯學中通用的genus、species概念正好反向對應。(苗力田,1990:535;亞里士多德,1996:4腳注;北京大學哲學系外國哲學史教研室編譯,1982,236腳注;310—315)

這兩個教條都無法成立!關于第一條,亞里士多德使用概念向來非常認真,對于eidos和genos這樣重要的詞匯,怎么能隨便說他的“使用相當寬泛和隨意”呢?這樣的詞匯在《范疇篇》《形而上學》《動物志》《論動物的部分》中反復出現(xiàn),特別是在前兩者當中。我們考察的結果是,亞里士多德決無混淆之處,genos與eidos只在一種特殊情況下可以相等(下文會講具體的成立條件),一般情況下則根本不同。無論在《動物志》還是在《形而上學》中,亞里士多德的確是在討論動物的分類時,用到了eidos、genos和diaphora,當然不限于此。比如:“另外一些部分雖則相同,就超過或不足而言又有差異,這種情況下動物的genos全都相同。我所說的eidos,譬如鳥和魚,因為它們中每一個就genos而言都有差別,而且鳥和魚中又有眾多的差異。”(亞里士多德,1996:4,譯文有改動)怎么能說無分類意圖呢?因此第一條應當否定。第二,從亞里士多德敘述的邏輯上看,genos顯然比eidos的類別更大、更一般,如果動物是某個genos,則鳥和魚是某個eidos。希臘詞eidos有form、essence、type、species的意思。把genos譯成屬、把eidos譯成種是合理的,雖然它們與后來的分類學講的屬和種含義不同,但至少在類別大小順序上是一致的。在《動物志》中亞里士多德談到極大的屬:“動物中包含鳥屬、魚屬、鯨屬這些范圍廣泛的屬,從這些屬還可以進一步劃分出屬。”(亞里士多德,1996:15,據(jù)D'Arcy Wentworth Thompson 的英譯文翻譯)不久又說:“包括所有胎生四足動物的屬中,有許多種,但并無一般的稱謂。”(亞里士多德,1996:16)這表明,在亞里士多德眼中“屬”有多個層級,而且他的確是在用屬和種進行分類。在《論動物的部分》中亞里士多德說:“于是我們必須首先描述共同的功能,即整個動物界共有的,或某個大的類群共有的,或一個種的成員所共有的功能。”(亞里士多德,1997:23,據(jù)William Ogle的英譯文重譯)在此,雖然沒有現(xiàn)代意義上界、科、屬、種的區(qū)分,但類似的等級劃分是有的,而且說到種和其成員為止。在科學領域,關于種的含義也一直在爭論著。因此,有理由把顛倒的再反正過來,應當把eidos譯作種,把genos譯作屬。西方學者雖然也指出兩者的用法并不十分嚴格,但通常認為eidos更具體、更基本,通常對應于species或form(Woods,1993;Witt,1989),即對應于“種”或“基本形”。其中“種”和“基本形”不是兩個東西,而是一個東西的兩個側面。

近代開始流行的對“種”的雙名法描述并不是完全的創(chuàng)新,在古希臘那里就有雛形。在中世紀,波埃修(Boethius)和伽蘭德(Garlandus)在自由七藝中的“辯證法”中繼承發(fā)展了亞里士多德通過“屬差”來界定實體的方法(瓦格納,2016:135—147)。林奈是否熟悉中世紀的辯證法,不得而知。以現(xiàn)在的眼光重新考察,實際上亞里士多德提供了最初的命名嘗試,而林奈最終完成了標準化和科學化。亞里士多德對“種”的刻畫方式是:eidos(種)=genos(屬)+diaphora(差別)。舉一例,人=動物+雙足的。但是,較復雜的方面在于,亞里士多德講的eidos(種)通常指一種東西(species或form),但是他談論genos(屬)時,指稱的就不是一種東西了,若干個分類等級都叫屬,從亞里士多德的敘述中可以提煉出遞推定義。基本關系是用屬和屬差來描述種,即eidos(種)可以定義為:genos(屬)+genus-differentia(屬差)。然后再用高階屬和相應的屬差來描述低階屬。于是就有一種多層相生的關系,希臘詞genos就有生成的意思。設n表示階數(shù),G(n)表示n階屬,D(n)表示n階屬差,Diff表示定義,則有

Diff(n階屬)= n+1階屬+n階屬差,即
Diff G(n)= G(n+1)+D(n)。

上式的意思是,n階屬是通過n+1階屬加上n階屬差來描述的。其中G(0)是0階屬,等于種,G(1)、G(2)、G(3)分別是1階屬、2階屬、3階屬,等等。現(xiàn)在嘗試用一個現(xiàn)代的例子近似描述如下。

多花紫藤:紫藤屬+莖左手性等,
紫藤屬:蝶形花亞科+木質藤本、一回奇數(shù)羽狀復葉、花萼5裂、莢果腫脹等,
蝶形花亞科:豆科+花兩側對稱、花瓣覆瓦狀、花冠蝶形等。

這里多花紫藤相當于0階屬(genos),即種(eidos)。紫藤屬相當于1階屬,蝶形花亞科相當于2階屬,而豆科相當于3階屬。其他的一些描述相當于各級屬差,如0階屬差={莖左手性等},1階屬差={木質藤本、一回奇數(shù)羽狀復葉、花萼5裂、莢果腫脹等},2階屬差={花兩側對稱、花瓣覆瓦狀、花冠蝶形等}。

要注意的是,屬不僅僅只有一個,而是有許多層級。各個級別的屬是如何界定的呢?用范圍更大、相對不精確的類來界定小的、更精確的類,即用高階屬來描述低階屬。其中零階屬與種是一回事。這相當于“某屬兼為種”,即最低階的屬等于種。由屬1、屬2、屬3,到屬4,層級越來越高。

不過,也不能拔高亞里士多德極初級的雙名思想,亞里士多德講的屬包含了多種不同的東西,他也無意用某一個固定的屬和種加詞來完全限定住某個種。在此可稍提一句林奈的雙名法:Diff種=屬+種加詞。以油松為例,它的學名為Pinus tabuliformis,這個雙名作為一個整體,唯一確定了一個物種。其中Pinus為屬,即松屬;tabuliformis是種加詞,要注意單獨這個詞是不能稱為種名的。在林奈的命名體系及現(xiàn)在的植物命名規(guī)則中,屬名是唯一的,但種加詞不是。比如毛泡桐(Paulownia tomentosa)、山黃麻(Trema tomentosa)、毛櫻桃(Cerasus tomentosa)的種加詞都是一樣的。如果種加詞自身就稱為種名的話,豈不是多種不同的植物具有了相同的種名?關于動物命名,與種加詞對應的是“種本名”,它本身也不能代表某個種的名稱。種名唯一以及種名包括兩部分本來是常識,卻在傳播中被誤傳。在此可以提及辛格在《植物系統(tǒng)分類學:綜合理論及方法》一書3.5.2小節(jié)的正統(tǒng)表述,來強化一下正規(guī)的說法:“一個種的名稱是雙名,即由2個部分組成,屬名及其后面的種加詞。”(辛格,2008:28)

無論是eidos還是genos都不是指個體,而是指一定的群體,只是genos的類別更高、更一般罷了。在此基礎上,亞氏認為eidos比genos更加接近第一實體。舉一例,如果要說明第一實體“一棵銀杏樹”是什么,用“樹”來說明就要比用“植物”來說明更容易明白。在亞里士多德那里,genos其實不是指物種的生成,那時候沒有生物演化的概念,而是指用來描述實體的范疇、名稱的生成。對應于我們上述的“公式”,生成指的是用“屬加屬差”來定義另一層級的屬名的生成過程!不同的“屬”如果是平行而沒有隸屬關系的,則這些“屬”中所包含的“屬差”之間,在種類上也不相同。比如,討論“動物”這個“屬”和“知識”這個“屬”時,有足的、雙足的、有翼的、水棲的等,是“動物”的“屬差”,而不是“知識”的“屬差”。某一種的“知識”與另一種的“知識”之間有差別,并不表現(xiàn)在它是兩足的還是有翼的等方面。

小結一下,在亞里士多德看來,種比屬更基本,屬是用來描述種的。種跟屬的關系,正是主詞對于賓詞的關系。對于某類東西而言,種只有一個,是最基本的,而屬建立在種基礎上,可以指稱多個層級,相當于現(xiàn)在的屬、亞科、科、超科、目之類。“屬差”被用來述說“種”和個體。

亞里士多德的《動物志》和塞奧弗拉斯特的《植物研究》貫徹了上述范疇論思想。亞里士多德描述動物的粗糙雙名法也影響了塞奧弗拉斯特對植物的雙名描述。塞奧弗拉斯特雖然沒有近代意義上的屬(genus)的概念,但他的確有粗糙的類似屬的思想。他提到有數(shù)種野罌粟,具體列出三種:①角罌粟,黑果扭轉如獸角,葉如毛蕊花的葉。莖高一腕尺,根結實但比較淺。小麥收獲時采集。②羅伊阿斯,像野菊苣,可食用,開紅花,指甲蓋大小,大麥收獲時它還有些發(fā)綠。③赫拉柯雷亞,葉有點像肥皂草的葉,根細且淺。果實是白色的。“它們是完全不同的植物,雖然有著同樣的稱謂。”(Theophrastus,1926:279—281)他所說的同樣的稱謂便是mekon,相當于后來的Papaver(罌粟屬)。

寫作方式上,亞里士多德的《動物志》是塞奧弗拉斯特模仿的直接范本。《動物志》給人的最突出印象如下。

第一,對如此多動物種類的如此多的方面進行了細致的經(jīng)驗性描述。特別要指出的是,他所描述的事實和結論,不可能借由邏輯推演而推導出來,必定來自多人的長期經(jīng)驗觀察和總結。古希臘的自然探究雖然明確表現(xiàn)出理性科學與博物科學的差異,但兩條進路在亞里士多德那里并存。

第二,將人這個物種與其他動物混在一起討論,沒有特別突出人。簡單講,亞氏沒有把人不當動物對待,認為人是普通動物。這一點在現(xiàn)代人看來再平常不過,但在思想史上、博物學史上卻極為重要,也可以稱之為某種堅定的自然主義立場。自然主義就說明模式而言是與超自然主義對立的,但是自然主義也是一個譜系,唯物化的過程不是一次性完成的。自然主義與民間信仰或自然目的論并不必然矛盾,比如藏族靈魂觀也表現(xiàn)出了某種自然主義傾向(娥滿,2015)。在后來的博物學發(fā)展中,自然主義立場得以加強,如林奈、達爾文。以下引文如不特意說明均出自中國人民大學的全集譯本第4卷《動物志》(亞里士多德,1996)。《動物志》第一卷中講動物的部分時,舉的例子就是人的鼻子和眼睛,并與馬及其他動物進行對比(亞里士多德,1996:3)。講動物是否群居時,將人與蜜蜂、胡蜂、蟻等并列(亞里士多德,1996:8)。討論胎生時,舉例為人與馬(亞里士多德,1996:13)。討論有足動物時,將人與鳥放在一起(亞里士多德,1996:13)。“人胃類似于狗胃”(亞里士多德,1996:29);“人的脾臟又狹又長,與豬脾相像”(亞里士多德,1996:32);“人的肝臟呈圓形,與牛肝相像”(亞里士多德,1996:32)。將人的部位與其他動物進行了對比:“人身上凡是生在前面的部分,在四足動物身上都生在下面,即生在腹部,凡是人身上生在后面的部分,四足動物都生在背部。”(亞里士多德,1996:38)討論胎生動物被毛時,雖然指出人的情況與其他四足動物不同,但仍然在同一類別中加以比較,沒有強調誰高誰低、誰好誰壞。“人體除頭部之外其余只有些許毛,可是頭部卻比其他任何動物的頭部更為毛茸。”(亞里士多德,1996:38)講生殖器的位置時說:“雄性動物的生殖器有的生在外面,如人、馬和其他許多動物;也有生在體內的,如海豚。生殖器生在外面的動物中,有些生在前面,如上述的動物,其中有些動物的生殖器和睪丸都松松地懸垂體外,如人;另一些動物的生殖器和睪丸均緊貼肚腹,有的更緊些,有的更松些:因為野豬與馬的這部分貼近肚腹的松緊程度并不一樣。”(亞里士多德,1996:42)粗看起來,這樣對比似乎極平常,無甚重大含義。但是細想一下,在討論如此特別的部位時,將人與野豬、馬并列,本身并非平常的事情,作者一定得理所當然地把人視為普通動物才做得到。在討論動物交配、生育的年齡時,先說山羊、豬、狗、馬、驢,然后說到人,指出男女生殖的上限,男性達70歲,女性達50歲。(亞里士多德,1996:160—161)講馬的發(fā)育時,將雄雌成熟順序與人比較,認為“這跟人類胚胎的情況相仿”(亞里士多德,1996:236)。作者也提及“在諸種動物中,女人與牝馬在妊娠期間最有可能接受性配”(亞里士多德,1996:259)。第八卷開篇則大段講了人與動物的相同與差異。(亞里士多德,1996:269—270)

《動物志》第七卷全部討論人的問題,具體說是人的生產。這一卷講述的豐富知識大致相當于現(xiàn)代的“生理衛(wèi)生”和“婦科”的內容,甚至有少量“兒科”的內容。描述了男女性成熟的身心特征,如男性長出胡須,女性行經(jīng)。而且提到行經(jīng)與月相有同步關系。作者比較了胎兒在子宮中的姿態(tài):“所有四足動物均長伸著,無足動物側斜著,如魚類,兩足動物則蜷曲著,如鳥類;人類也蜷曲著身體,其鼻子夾在兩膝之間,眼抵在膝上,耳朵則在外邊。一切動物的頭最初都朝上,當它們不斷增長并且欲將離開母體時其頭部翻轉朝下,合乎自然的出生方式于一切動物均是頭部先出,但是也有腳部先出的反乎常情的方式。”(亞里士多德,1996:263—264)

當然,《動物志》中也有強調人之特殊性的地方,但不多。比如:“很多動物都有記憶并可受調教,但除人之外,沒有動物能夠隨意回想過去。”(亞里士多德,1996:10)即使在這里,也是強調相同而不是相異。

塞奧弗拉斯特在《論氣味》中顯然延續(xù)了亞里士多德對人的處理方式:“具有氣味的植物、動物或無生命物質,都有自己的特殊之處。但是在許多情形中,對我們來說這并非顯然,因為幾乎可以這樣講,我們對氣味的感知不如其他各種動物。因此,對我們而言似乎并無氣味的東西,其他動物卻能感覺出氣味,比如役畜能夠聞出柯德羅波利斯的野麥而拒絕吃它,因為它有糟糕的味道。同樣,有些動物能識別某種氣味,而我們卻做不到。實際上,動物并非天生就欣賞某種好味道,道理在于,在一定條件下所散發(fā)的味道有益于動物的生長,動物比較享受罷了。有些動物似乎的確討厭某些味道甚至好味道,假如關于禿鷲和甲蟲所說的是真的。對其解釋在于,它們的自然特性是,對各種氣味都反感。為了能在具體情況中領會這一點,人們就應當考慮所述動物的性情,也要考慮氣味的威力。”(Theophrastus,1926:328—331)在塞奧弗拉斯特看來,人并不必然處處比其他動物強,人與動物可能各有自己的長處、本事,他還沒有領會到這些是長期進化適應的結果,但是他的確毫不含糊地指出了動物對某些氣味敏感、喜歡某種氣味,可能是因為此氣味對動物有益。他總是設法用動物生活中的自然原因來進行解釋。雖然他不忘提及本性,但不限于此,沒有把現(xiàn)象的原因單純還原為抽象的本性。他的觀點是要從內外兩個方面來理解,這當然為日后的適應解釋提供了可能性。

第三,對動物的刻畫中極少使用玄想式的描述,雖然大量使用對比手法,卻幾乎沒有無端的聯(lián)想。極少對動物作象征性、擬人化刻畫。下面引用一大段:“有些動物性情溫馴,滯緩,不會勃然發(fā)作,比如牛;另有些動物性情暴烈,易于發(fā)作,并且不可教化,如野豬;有些動物機靈而膽小,如鹿與野兔;有些動物卑劣而狡詐,如蛇;另有些動物則高尚、勇猛而且品種優(yōu)良,如獅子;還有些動物出于純種,狂野而又狡詐,如狼。”(亞里士多德,1996:10)“有些動物機巧而邪惡,如狐貍;有些動物伶俐、可愛而且擅作媚態(tài),如狗;另有些動物溫順且易馴化,如象;有些動物靦腆而又機警,如鵝;有些動物生性嫉妒而好招展,如孔雀。”(亞里士多德,1996:10)這樣的情況在《動物志》中是極少見的。但“動物象征”式寫作,在中世紀甚至到16世紀格斯納時代卻十分流行。也可以說在亞里士多德那里,已經(jīng)為日后的發(fā)展埋下了一顆小小的種子。當然,還必須重申,對于亞氏著作來講,這方面的內容屬于特例。上面引用也只是想以其作為非主要內容而從反面襯托亞氏的寫作方式。即使是上面的引文,刻畫的動物習性也基本上是有根據(jù)的,并非隨意聯(lián)想。

根據(jù)希臘哲學史家策勒爾(Eduard Zeller)的見解,古希臘學者或許根本不把他們的著作活動看作生活中最重要的方面,他們僅把這視為愉快的消遣(策勒爾,2007:12)。他們最看重的是自己與學生的交談和個人接觸。談話中,教學相長,教師的許多重要的思想并非直接由本人書寫下來,而是通過弟子的轉述而傳播開去、保留下來。

單純用某些存世作品來說明亞里士多德與塞奧弗拉斯特兩人間的關系,可能遺漏了一個重要方面。現(xiàn)在存世的整個呂克昂學園成員的早期作品,也可視為一個整體。不必否認每個人做出的具體貢獻,但是也有必要強調它們是集體成果,有著鮮明的集體特征。具體講,作為學園開山人物的亞里士多德與塞奧弗拉斯特的作品或者存目作品的名稱,有相當多是一樣的。由此可以猜測在原創(chuàng)的意義上他們對諸多主題都做出了貢獻,都講授過相關的課程。他們存世的作品很像課堂講義[黑格爾(Georg W. F. Hegel)的一些作品也是講義,包括課堂討論],作品中充滿了課堂用語,顯然與教學活動有關。留下的作品應當如何署名呢?那時候沒有明確的著作權意識。根據(jù)現(xiàn)存的材料反推,其作者不是一人兩人,而是一個集體,包括了當時的學生。學生參與了課堂討論,記錄并整理了課堂筆記[由此可聯(lián)想到加德納(Martin Gardner)為卡爾納普(Rudolf Carnap)整理《科學哲學導論》教材]。這些講義包括的題材相當廣泛,幾乎涉及當時的所有學問,以如今的大學來想象,亞里士多德和塞奧弗拉斯特兩位教授把大學中幾乎所有課程都講過了。主講人要年復一年重復講授一些課程,因而講義在幾十年中也可能不斷完善。現(xiàn)在的材料與此猜測頗吻合。呂克昂從亞里士多德時開始,存續(xù)了250多年。可以猜測,在這期間學園的研究成果、教學材料某種程度上是共享的。

我們討論塞奧弗拉斯特的博物學、植物學成就,顯然也不能把所有成果都算在某一個體頭上,更妥當?shù)睦斫馐牵核鼈兇砟且粫r期諸多古希臘人對大自然的理解和利用。

三、塞奧弗拉斯特對植物的描述

塞奧弗拉斯特留下兩部完整的植物著作,分別簡稱為HP和CP,前面已提到的《植物研究》對應的就是HP,全稱為Historia Plantarum /Enquiry into Plants。此書描述植物的組成、各部分的名稱、植物的分類等,通常不討論原因問題。CP全稱為De Causis Plantarum / On the Causes of Plants,此書考察植物發(fā)生的原因,中文可譯作《植物本原》或《植物原因論》。從字面上看,前者相當于分類學,后者相當于生理學,實際上它們都屬于博物學的范圍,與近代意義上的分類學、生理學還有相當?shù)木嚯x。國內對塞奧弗拉斯特的興趣,雖然科學史界關注較早(羅桂環(huán),1985),但整體而言,世界史領域竟然走在科學史領域的前面,目前安徽師范大學世界史專業(yè)已有人以塞奧弗拉斯特的上述兩部作品寫作學位論文(馮春玲,2014)。

塞奧弗拉斯特在形式上有意模仿老師亞里士多德的做法,研究植物的兩部分內容和亞里士多德的動物研究也能大致對應上。分類描述與生理探究兩類工作兩人都做了,都有相對應的作品。亞里士多德留下的動物研究在十卷本全集著作中占了第3、第4和第5共計三卷,整體上可分作兩部分。第一部分為第4卷的《動物志》(第十卷風格不同,不屬亞氏的作品)。從類型上看,《動物志》對應于塞奧弗拉斯特的《植物研究》(HP),卷數(shù)也相同,均為九卷。第二部分的作品相當于動物生理部分,包括《論動物部分》《論動物運動》《論動物行進》《論動物生成》(以上四部分收于第5卷),以及《論靈魂》和《自然短論七篇》(以上兩部分收于第3卷)。其中《論動物部分》從名字看似乎是討論分類而不是討論原因,實際上此書共四卷,只有第一卷討論動物的種、屬、屬差,第二卷則討論原因。第二卷開頭說:“在《動物志》中,我已詳盡地說明構成動物部分是什么以及數(shù)目有多少。現(xiàn)在我們必須探究決定每種動物構成方式的原因,這個問題同我在《動物志》里所講的截然有別。”(亞里士多德,1997:25)如此看來,前面的第一卷只相當于一個引言,也可能是后來加上的。此書的書名應當叫《論動物原因》而不是《論動物部分》。亞里士多德這部分動物著作作為一個整體對應于塞奧弗拉斯特的《植物本原》(CP)。

沿著其老師的思路,塞奧弗拉斯特也探討了植物的靈魂。亞里士多德認為生物界有三種不同的靈魂:植物的靈魂、動物的靈魂和人的靈魂。塞奧弗拉斯特將植物的靈魂定位于植物根部和莖干相連接的部位。

科學史界羅桂環(huán)先生曾介紹了塞奧弗拉斯特在植物形態(tài)、分類學上的工作,以及對植物分布、起源、遺傳的探索。(羅桂環(huán),1985:40—42)

塞奧弗拉斯特著作中研究的植物種類十分豐富,絕大部分能夠與現(xiàn)在的植物對應起來,如非洲烏木、希臘冷杉(Abies cephalonica)、地中海柏、松屬植物、無花果、栓皮槭(Acer campestre)、蒙彼利埃槭、普通茱萸、歐洲榛子、歐洲楊梅、木犀欖(油橄欖)、小花檉柳、月桂、桃金娘、牡荊、懸鈴木、歐洲栗、常春藤、葡萄、歐洲榿木、山榆(Ulmus montana)、光榆(Ulmus glabra)、歐洲樸樹、沒藥(Balsamodendron myrrha)、乳香黃連木(Pistacia lentiscus,即阿月渾子)、棕櫚、扁桃、多種梨、銅山毛櫸、希臘野蘋果、刺山柑、樹莓、地中海黃楊(Buxus sempervirens)、篤薅香(Pistacia terebinthus)、大麥、白羽扇豆、蠶豆、鷹嘴豆、沿海甜菜(Beta maritima)、小扁豆、荊豆(Vicia ervilia)、孜然芹(Cuminum cyminum)、阿魏(某種大茴香)、毒參(Conium maculatum)、小蘿卜、歐亞萍蓬草、羅勒、牛至、罌粟、藥用前胡(Peucedanum officinale)、旱芹、芝麻、歐苦苣菜(Sonchus nymani)、洋甘草、黑桑(Morus nigra)等。

塞奧弗拉斯特著作中提到的植物名大多是從農民、果農、牧人、商業(yè)菜園主、木匠、染工、漂洗工、醫(yī)生、藥劑師那里獲得的。(帕福德,2008:28)

四、《植物研究》(HP)

塞奧弗拉斯特細致描述了許多植物,包括呂克昂學園種植的植物、大量本地(希臘和累范特)植物、外出考察觀察到的植物、其弟子從遠方記述的植物,也有亞歷山大的隨從收集來的植物。書中有“馬其頓人說”“伊達山的人說”字樣,于是有學者猜測是分布在各地的學生“代表”在給塞奧弗拉斯特傳遞植物報告(Hort的導言,轉引自Theophrastus,1916:導言xx)。塞奧弗拉斯特教過的學生有兩千余人,其中可能有一小部分人也喜歡植物。如果這是真的,那么這有點像林奈使徒向林奈匯報收集到的遠方植物信息。塞奧弗拉斯特的書也引用過哲學家門內斯托(Menestor)、阿那克薩戈拉(Anaxagoras)對于植物的看法。

塞奧弗拉斯特的《植物研究》有九卷。第一卷:論植物的部分和組成,論分類。第二卷:論繁殖,特別是樹的繁殖。第三卷:論野生樹木。第四卷:論樹木,及某一地區(qū)和地點的特有植物。第五卷:論各種木材及其用途。第六卷:論野生和栽培的灌木之下的木本植物。第七卷:論盆栽草本植物和類似的野生草本植物。第八卷:論草本植物——谷類、豆類和“夏季作物”。第九卷:論植物汁液,及有藥性的植物。這九卷內容幾乎覆蓋野生與栽培植物的各個方面,如一般性描述、分類,重點討論了樹木和農業(yè)作物,也討論了“世界各地”的植物的特點,還涉及藥用植物等。在此書之外的一部小書中塞奧弗拉斯特另外討論了植物氣味。因此,總體上看,表面上行文不講實用,但整部著作仍然顯示出實用導向。作者以那個時代的最高標準,系統(tǒng)地討論了與古希臘人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植物的各個方面。

塞奧弗拉斯特將植物區(qū)分出四大類:樹木、灌木、亞灌木和草本植物,但區(qū)別并非絕對的。其中的“樹木”還不能簡單地等同于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喬木”。實際上他經(jīng)常提醒讀者,對植物所做出的劃分經(jīng)常出現(xiàn)模糊、例外的情形。

樹木可界定為這樣一類植物,由根生長出帶有節(jié)和多個枝條的單一莖,并且不容易被連根拔起,比如油橄欖、無花果和葡萄藤。灌木可界定為,從根部生長出許多枝條的植物,比如樹莓、濱棗。亞灌木可界定為,從根部生長出多條枝和多條莖干,比如香薄荷和蕓香。草可界定為,從根部長出許多葉、無主莖并且種子結在莖上的植物,如谷類和盆栽的草藥。

不過,這些定義僅適用于一般性應用,要在整體上認可。因為就某些植物而言,似乎能夠發(fā)現(xiàn)我們的定義是重疊的。有時栽培植物似乎變得不同,偏離它們的基本本性,比如錦葵長高時變得有點像樹木。由于過不了多長時間,不超過六到七個月,這種植物的莖長得又長又硬,像長矛一般,人們于是把它用作手杖。栽培的時間越久,效果也成比例地變化。甜菜也如此,在栽培條件下,它們會增高,牡荊、濱棗、常春藤也如此。于是,一般會承認它們變得像樹木,但仍然屬于灌木的類別。另一方面,桃金娘如果不剪枝的話會變成一種灌木,歐洲榛樹也如此。對于后者,如果我們保留足夠數(shù)量的側枝不被修剪的話,似乎的確能結出更優(yōu)質、數(shù)量更多的果實,因為本性上歐洲榛樹像灌木。蘋果、石榴、梨也不是只具有單一莖干的樹木,任何具有從根部長出側莖的樹木也都如此,但是當它們的其他莖干被去掉時,它們展現(xiàn)出樹木的本性。然而,人們會讓一些樹木留有大量苗條的莖干,比如石榴和蘋果,但他們會把油橄欖和無花果的莖干截短。(Theophrastus,1916:23—27)

塞奧弗拉斯特指出,給出精確分類有時是不可能的。他強調了例外的廣泛存在性,并且建議關注典型性,近乎有了“模式”的思想。比如有人建議,在某些情況下只根據(jù)大小、只比較粗壯性或者生命的長短就可以分類。亞灌木和盆栽草本類別的植物,有一些只有單一莖,外表可能顯現(xiàn)出樹木的特征,比如甘藍和蕓香,因而有人稱它們“樹草”(tree-herbs)。事實上,所有或者絕大部分盆栽植物類別,如果長期處于戶外,可能長出一些枝,于是整株植物具有了樹木的形狀,盡管比樹要短命。

由于這些原因,我們要說,不能給出太精確的定義。我們應當使定義具有典型性。因為對于野生的與栽培的、結果的與不結果的、開花的與不開花的、常綠的與落葉的植物,我們也必須基于同樣的原則作出區(qū)分。因此,野生的與栽培的之間的區(qū)別似乎只是由于栽培,因為根據(jù)希朋(Hippon)所評論的,根據(jù)它受到或者沒有受到關注,任何一種植物要么是野生的要么是栽培的。不結果的與結果的、開花的與不開花的之間的區(qū)別似乎也只在于地理位置和所在地區(qū)的氣候。落葉的與常綠的之間的區(qū)別亦如此。因此,他們講,在埃及象島地區(qū),葡萄藤和無花果都不落葉。

可是,我們不得不使用這樣的區(qū)分。因為相近的樹木、灌木、亞灌木和草本植物都有一些共同的特征,因此當人們分析發(fā)生原因時,必須考察所有相近的植物,而不能針對每一類別給出分離的界定;有理由假定,原因對于所有植物來說也是共同的。事實上,對于野生的和栽培的植物,從一開始似乎就存在著某些自然的差異,我們注意到有些植物在栽培園地的生長條件下是無法成活的,有的則根本不適合于栽培,僅僅是被迫忍受罷了,比如冷杉、希臘冷杉或者西西里冷杉、構骨葉冬青,一般說來它們喜歡寒冷的雪地。同樣道理也適用于亞灌木和草本植物,如刺山柑和羽扇豆。現(xiàn)在,在使用術語“栽培的”和“野生的”之時,我們必須一方面把這些作為標準,另一方面要搞清楚什么是真實意義上的栽培植物。(Theophrastus,1916:27—29)

塞奧弗拉斯特對植物之純粹知識的興趣遠超出之前和同時代的所有人,不過他對植物存在方式的描寫以及對農業(yè)、果樹業(yè)生產技術和生產過程的大量刻畫,顯然有實用的效果,也很難說是無意為之。

塞奧弗拉斯特著作中的谷類主要指小麥、大麥、單粒麥、米麥和其他類似的作物。豆類主要包括鷹嘴豆、豌豆和其他豆類。“夏季作物”包括粟、意大利小米、芝麻以及其他夏播作物,還有一些不易歸類的農作物。

一年當中有兩個季節(jié)最適合播種。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季節(jié)是:秋末早晨昴宿(Pleiades)下降之時。作者提到,赫西俄德(Hesiod)甚至都遵守這條規(guī)則,于是人們有時簡稱此時間為播種期。另一個時間是冬至后的春天開始之時。(Theophrastus,1926:143—145)[2]葡萄開始變色時,冬天開始。葡萄變色、收葡萄和收麥子的時間一般也是固定的,書中多次用這樣的標志性事件來描述一年當中的農事活動。

《植物研究》與亞里士多德的《動物志》有明顯對應關系。作為學生的塞奧弗拉斯特,其書的寫法有意模仿老師。《動物志》是這樣開頭的:

動物的部分中有些是非復合的,它們全部都可以分為自同的部分,如肌肉分為肌肉;有些則是復合的,它們全都不可以分為自同的部分,如手不能分為手,臉也不能分為臉。

這類部分中有一些不僅可以稱為部分,而且可以稱為肢體,這就是那些自身為一整體而又包含另外一些部分于其中的部分,例如頭、足、手、完整的臂和胸,因為它們自身都是完整的部分,其中又有著另外的部分。

所有非自同的部分均由自同的部分構成,例如手由肌肉、肌腱和骨骼構成。(亞里士多德,1996:3)

相應地,塞奧弗拉斯特的《植物研究》開頭為:

在考察植物的獨具特征和本性時,人們通常必須考慮到它們的部分、它們的性質,以及它們生命的起始方式和每種情形中彼此相繼發(fā)生的歷程(我們在動物中找到而在植物之中卻沒有發(fā)現(xiàn)的作為和活動)。當下,就植物生命的起始方式、就它們的性質以及就它們生活史的差異而言,相對容易觀察,并且相對簡單,可是,植物的“部分”中所顯露的,卻更加復雜。的確,還沒有令人滿意地研究清楚哪些應該哪些不應該稱為“部分”,區(qū)分的過程中遇到了一些困難。

此時,所謂“部分”,似乎是指屬于植物之根本特性的某種東西,我們指的是某種長久的東西,要么持續(xù)存在著,要么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如同動物的部分,它們維持在一定時期內不發(fā)育)。長久是指,除非因疾病、衰老和毀壞而不會失去。盡管某些植物的部分存在的時長,只限于一年,比如花、“葇荑花序”、葉、果,事實上所有那些部分都先于果及與其相伴的東西。同樣地,新芽本身必須被包括在這些東西之中;因為樹每年總是生出新東西,地面之上的部分與那些屬于根的部分是類似的。于是,如果我們把這些(花、葇荑花序、葉、果、芽)直接叫作“部分”的話,部分的數(shù)目將是不確定的,并且經(jīng)常變化;如果另一方面這些不被稱作“部分”,結果將是,在植物達到完美之時的那些本質性的東西,它們那些顯而易見的特征,將不會被稱作“部分”。任何植物,當它重新生長、開花和結果時,總是顯得更好看更完美,也確實如此。我們說,諸如此類,便是定義“部分”時遇到的困難。(Theophrastus,1916:2—5)

作為哲學家,塞奧弗拉斯特考察植物時首先要關注如何界定“植物”,植物包含哪些部分,不同植物依據(jù)哪些根本特征加以區(qū)分。師徒研究的對象不同,研究方式卻是類似。具體筆法也類似,比如先給出概括性的斷言,接著舉例加以說明。為什么一開始便討論部分與整體?亞里士多德在《動物志》中首先要描述不同動物之間的相同與差異,這就涉及組成方面,然后才是生活方式、習性和行為方面。在《動物志》中亞里士多德一共討論了動物在以下四個方面的差異:①身體特殊部分上的差異(第一、二、三、四卷);②生活方式上的差異(第五、六、七、九卷);③活動類型上的差異(第五、六、七、九卷);④專門特征上的差異(第八卷)。整體與部分屬于第一個方面要討論的內容,涉及系統(tǒng)可還原的程度和分類原則,最終也會涉及四因說中形式與質料的關系,這些對于自然哲學家來說具有相當?shù)闹匾浴喞锸慷嗟略凇缎味蠈W》中也論及部分與整體(苗力田,1990:528—529),涉及兩種部分:形式的部分和質料組成的組合物的部分,他更重視前者。只有形式的部分才是原始的部分。整體和部分誰在先,不可一概而論。“在這里,理所當然要出現(xiàn)一個難題。哪些是形式的部分,哪一些不是,而是組合物的部分。這個問題如不清楚,也就無法給個別事物下定義,因為定義是普遍定義,是形式定義。從而,到底哪一些部分作為質料,哪一些不是,如若這一問題不清楚,就沒有事物的原理是清楚的了。”(轉引自苗力田,1990:531—532)也正是在此處,亞里士多德明確批評了青年蘇格拉底的“相論”思想,重新闡述了普遍與特殊、整體與部分之間的關系:“因為像這樣把一切歸結為一,而抽掉質料是件費力不討好的事情。因為事物總是個別的,這個在那個之中,這些具有那些樣子。青年蘇格拉底在生物上所習用的比喻并不完美,它脫離了真理,造出了一個假設,似乎人可以不須[需]部分而存在,正如圓形可以脫離青銅一樣。但事情卻并非如此,生物是有感覺的東西,不能離開運動給它下定義,所以也就不能不以某種方式分有部分。手并不是在任何情況下,都是人的部分,只有在執(zhí)行其功能,作為一只活生生的手時,才是部分。一只無生命的手就不是部分。”(轉引自苗力田,1990:532—533)黑格爾的自然哲學也在重復同樣的高論,當然這是正確的。

塞奧弗拉斯特的博物學討論在語言、思維上有著濃重的呂克昂哲學特征。不過,亞里士多德和塞奧弗拉斯特的博物學研究對后人的啟示,重要的不是抽象的形式分析和原因考察,而是豐富的實際經(jīng)驗總結。結合具體的植物,塞奧弗拉斯特的討論更接近于后來的經(jīng)驗科學探究,而非當時和后來的哲學論辯。

塞奧弗拉斯特注意到植物與動物的對應關系,更注意到它們之間巨大的差異,在方法論上指出對兩者的研究可以不同。接下去,塞奧弗拉斯特說:

不過,在考慮到更多涉及繁殖而非其他方面的事情時,我們或許不應當指望在植物中發(fā)現(xiàn)與動物的一種完全對應關系。于是,我們應當把植物所由生出的東西斷定為“部分”,比如它們的果實,盡管我們不把未出生的小動物作此類斷定。(然而,花或果這一產品對于眼睛來說似乎最美麗悅目,此時植物處于其最佳狀態(tài),于是我們不可能從中找出支持我們的論證,因為即使在動物當中,年輕的動物也處于最好的狀態(tài)。)

許多植物每一年也蛻掉它們的“部分”,成年牡鹿甚至也蛻掉角,冬眠的鳥(注:古時的一種錯誤觀念,以為鳥在洞中冬眠)換掉羽毛,四足獸換掉毛發(fā)。毫不奇怪,植物的部分不應當是永久的,特別是如動物中所發(fā)生的,植物中葉的脫落是類似的過程。

植物中與繁殖相關的部分,取類似的方式,不是永久的;因為即使在動物當中,當小動物出生時,有些東西從父母那里分離開來,另外一些東西[胚胎不是從母體中導出的唯一東西]被清除了,雖然所有這些都不屬于動物的根本特性。植物生長,似乎也如此;顯然,生長到一定階段,此過程的完成就會導向繁殖。

一般說來,如我們已經(jīng)談到的,我們一定不能假定在所有的方面植物與動物之間都存在完全的對應。這也就是何以部分的數(shù)目未定的原因;因為植物的部分在其他各種部分中都有生長的能力,恰如其各個部分均有生命一般。因此,我們應當假定的真相是,如我剛才講的,不僅僅限于我們眼下的事物,還要看到將來展示于我們眼前的東西;因為費力做那些不可能做的比較,只是在浪費時間,并且那樣做的時候我們將迷失對恰當主題進行探究的視野。對植物的探究,一般來講,可以一般地考慮外部部分以及植物的形式,或者它們的內在部分。后者的方法對應于動物研究中的解剖。

進而,我們必須考察哪些部分屬于所有類似的植物,哪些專屬于某一種植物,以及屬于所有類似植物的哪些東西本身在所有情形中都是相似的,比如葉、根、皮。此外,如果在某些情形中,應當考慮類比(比如通過動物的類比),我們也必須將此牢記在心。并且在那樣做的時候,我們當然必須把最接近的相似性和最完美發(fā)育的例子作為我們的標準。最后,植物的部分受影響的方式,必須與動物在此情形下的相應效果進行對比,以至于人們在任何給定的情形下通過對比都可以發(fā)現(xiàn)相似性。(Theophrastus,1916:5—9)

塞奧弗拉斯特在描述植物時,盡可能與動物進行類比,但也表現(xiàn)出相當?shù)撵`活性。比如談到樹液會令人想起動物的血液。“對于植物來說,并沒有類似肌肉和血管之類的特殊名字,但是因為有相似性,所以從動物對應的部位借用了名字。但是可能存在這種情況,不僅這些東西,就一般的植物世界而言,可能展現(xiàn)出不同于動物世界的其他差異。因為我們已說過,植物世界是多種多樣的。然而,正是借助于已經(jīng)較好地了解的東西,我們才能了解不清楚的東西。而已經(jīng)較好了解的東西是那些個頭較大,對于感官來說更容易感受到的東西,于是顯而易見,可以正當?shù)剡@般進行討論:在考察了解得不夠多的對象時,我們應當把已經(jīng)較好了解的東西當作我們的標準,我們將問在每一種情形中可以用什么方式進行對比以及對比的程度。當我們考察部分時,我們必須接著考察它們所展示出的差異,因為這樣一來它們的本質特性將顯現(xiàn)出來,與此同時,一種植物與另一種植物之間的一般差別也顯現(xiàn)出來了。”(Theophrastus,1916:17—18)塞奧弗拉斯特考察的結論是,植物最重要的部分是根和莖。

如果熟悉亞里士多德的《范疇篇》,塞奧弗拉斯特對植物的處理方式就比較好理解了。對于植物個體,即亞氏所講的第一實體,要通過“實體”之外的各種范疇來加以刻畫。并且,在對植物的各種探索中,要時常與動物進行對比。不過,塞奧弗拉斯特相比于其老師,對于目的論和抽象的自然哲學思辨的考慮要弱一些,他表現(xiàn)得更像近代經(jīng)驗科學之后的某位植物學家,他更注重描述植物的細節(jié)事實。

植物學著作開篇就討論植物的“部分”,在現(xiàn)代人看來多少有些奇怪,但這是西方學者的習慣,向前自然可追溯到塞奧弗拉斯特。這一傳統(tǒng)的形式甚至一直持續(xù)到19世紀初,在德堪多(Augustin Pyramus de Candolle)1819年的著作《植物學基本原理》第二章中甚至能找到深受塞奧弗拉斯特影響的痕跡。比如德堪多討論了植物的部分的測量、部分的顏色、部分的表面、部分的方向性、部分的單一性與構成性、部分的壽命等。(de Candolle and Sprengel:10—49)

塞奧弗拉斯特先指出“植物的部分”之間存在著三種差異:①某植物擁有它們而另一種植物不擁有(比如葉和果);②在一種植物中它們在外形和大小上可能不同;③它們在安排上可能所有不同。不同顯現(xiàn)于形式、顏色、安排的緊密程度與粗糙程度,以及氣味上的差異。不同體現(xiàn)于數(shù)量和大小上,以及多出或者欠缺上,而“安排上的不同”意味著位置的差別。比如,果可能在葉上或葉下;至于在樹本身的位置,果可以長在樹頂上,也可以長在側枝上,在某種情況下甚至可以長在樹干上,而有些植物甚至還可以在地下結果。某些植物的果有柄,而有些無柄。花器官也存在類似的差異:在某些情形中,它們包圍著果,在其他情形中它們被放在不同的位置上。差異體現(xiàn)于對稱性上,涉及枝對生、分枝間的距離和更復雜的排列方式。“植物間的差異,必須從這些特殊方面來觀察,因為它們合起來展現(xiàn)了每一種植物的一般特征。”(Theophrastus,1916:9—11)

塞奧弗拉斯特按這種方式討論植物的本質部分及其組成物質。在討論每種具體植物之前,先以樹木為范本,列出“植物的部分”包含的清單。首要的和最重要的部分,也是多數(shù)植物通常具有的,包括根、莖(stem)、枝(branch)、嫩枝(twig)。它們是植物的“部分”,也可視為“部件”,類似于動物的部件:每一個在特征上都不同于其他的,合起來則構成一個整體。“植物借助根吸收養(yǎng)料,借助莖進行傳導。其中‘莖’(stem)我指的是,長于地面之上未分支的部分。這一部分最常見于一年生也常見于多年生植物中。對于樹的情況,稱它為樹干(truck)。‘枝’我指的是從樹干上分離開來的部分,有時也稱作大樹枝(boughs)。‘嫩枝’我指的是從枝上生長出來的未分支的生長部分,特別指當年生長的部分。”(Theophrastus,1916:11—13)塞奧弗拉斯特補充說,上述“部分”通常專屬于樹木。但其他植物也可以做類似的理解。有的植物的莖,不是永久的,只是一年生的。實際遇到的植物多種多樣,形態(tài)各異,很難用一般的詞語描述。“我們在這里無法抓住所有植物共同具有的任何普遍特征,像所有動物都有一個嘴和一個胃這樣的特征。在植物當中,有些特征出現(xiàn)于所有植物中,僅僅在類似特征的意義上成立,除此之外則不同。”(Theophrastus,1916:13)塞奧弗拉斯特充分意識到植物比動物要復雜。“并非所有植物都有根、莖、枝、嫩枝、葉、花、果,或皮、髓心、纖維及脈管,比如蘑菇和塊菌。然而這些及類似特征屬于植物的基本的本性。可是,如已經(jīng)講到的,這些特征特別屬于樹木,我們對特征的分類比較而言更適合于這些樹木。將這些視為標準來討論其他的植物是有道理的。”(Theophrastus,1916:13—15)也就是說,明知道有些植物不具有某些特征、“部分”,卻仍要立下一個標準,描述其他植物時要參考這個標準來進行。這是很有意思的,我們可以想一想“游戲”的共同特征、“科學”的共同特征是什么?確實容易為它們各自找到一些共性,但很難找到完備集,無法提供一個充分必要組合。用現(xiàn)代人的說法來重新敘述,植物與植物之間可能僅有粗略意義上的“家族相似性”。

在塞奧弗拉斯特看來,樹木的部分是有限制的。當提到某植物體是“由類似之部分組成的”,其意思是,盡管根與樹干是由同樣的元素構成的整體,但如此討論的部分本身不能再被稱為“樹干”,只能稱作“樹干的組分”。這跟動物身體有部件的情形是一樣的。也就是說,腿與臂的任何部分在整體上是由同樣的元素組成的,但是與肉與骨的情形一樣,它們并不能冠以同樣的名稱。腿和臂的組分沒有特別的名字。任何其他有著均一組成的機體部分,經(jīng)過再劃分,也不再擁有特別的名字,所有這般再次劃分出的東西均無名。但是,那些本身為復合的部分比如果實的再次劃分,是有名字的。對于腳、手、頭,其再次劃分的名字有腳趾、手指、鼻子或眼。也就是說,手對于人來講,是一部分;手指對于手來說,也是一部分。但手指再切開成幾塊,那些小塊則不能再稱作部分。植物的情況也類似。植物中有些東西的某些部分是構成性的,如樹皮、木質和髓心,這些東西均由“類似的部分構成”。進而,有些東西甚至先于這些部分而出現(xiàn),比如樹液、纖維、脈管、果肉。它們對于植物的所有部分都是共同的。因此,植物的根本和全部物質是由這些構成的。(Theophrastus,1916:15—17)

塞奧弗拉斯特對植物部分的哲學式界定現(xiàn)在看來算不上有多高明,卻涉及植物解剖,并無什么不當。

還有其他一些內部特征,它們本身沒有特別的名字,不過根據(jù)它們的外表,參照動物的那些類似部分而起了名字。于是,植物有了對應于“肌肉”的東西,這種準肌肉連續(xù)、易裂并且較長,進而既不會從側面分出枝也不會接著它生長。植物也有“血管”。從其他方面看有些像“肌肉”,但是它們更長、更濃密,并且可以側向生長及包含濕氣。還有木質和肉質:有些植物有肉質而有些有木質。木質可沿一個方向裂開,而肉質像土或土制的東西可沿任何方向斷開。在纖維和脈管之間有中間物,其特性可以特別從種子包被的外層覆蓋物看到。皮和髓心雖然稱謂恰當,但也要進行界定。皮處于外層,與它所覆蓋的實體是可分離的。髓心由木質的中間部分形成。順序由外到內依次為皮、木質和髓心。髓心與骨頭的骨髓對應。有人稱這一部分為“心”,另一些人稱之為“心木”。有的人只把髓心的內側部分稱為“心”,而另一些人把這叫作“骨髓”。

這里我們有了比較完備的“部分”列表,那些后面命名的東西是由前面的“部分”組成的。木質是由纖維和樹液組成的,在某些情況下也由肉質組成。因為肉質變硬可轉化為木質,比如在棕櫚、阿魏(某種大茴香)及其他植物當中,能夠發(fā)生轉化為木質的現(xiàn)象,如同小蘿卜的根。髓心由濕氣和肉質組成。皮在某些情況下由所有三種東西組成,如橡樹、黑楊和梨樹的皮。而葡萄藤的皮由樹液和纖維組成,(歐洲)栓皮櫟由肉質和樹液組成。進而,由這些構成物組成了最重要的部分,即我最先提到的東西、可以稱作“組員”的東西。不過,除了構成物以各種方式進行組合之外,并非所有那些部分都由相同的構成物組成,也不以同樣的比例組成。

此時,我們可以說,考察所有部分,我們必須努力描述它們的差異,以及從整體上看樹木和植物的本質特征。(Theophrastus,1916:21—23)

翻看近現(xiàn)代植物學家的著作,比如德堪多的《植物學基本原理》或薩克斯(Julius von Sachs)的《植物學史》,博物學意義上的植物研究大致包括三部分內容:術語界定、分類學、形態(tài)描述與植物利用。塞奧弗拉斯特的植物研究無疑對這三大塊都有不同的涉及,尤其以對栽培利用的描述見長。以輝格史的眼光看,他在科學分類理論和分類實踐方面相對較弱。斯普倫格(Kurt Sprengel)給出一種簡單的解釋:那時人們接觸的植物總數(shù)并不多,不超過1000種。塞奧弗拉斯特能夠分辨出500種,半數(shù)以上曾在古希臘的詩歌、戲劇和散文中出現(xiàn)過,比如荷馬史詩中就提到過60多種。(帕福德,2008:16)塞奧弗拉斯身邊的農民或專家能夠分清楚地中海周圍的常見植物。因此,客觀上希臘人對于一種嚴密的分類學的需求可能并不很強。分類學真正發(fā)展起來,與全球探險和世界的一體化有關。所以,自林奈以來出現(xiàn)各種分類體系,顯然也與應對數(shù)千種甚至更多以前聞所未聞的種類有直接關系。塞奧弗拉斯特本人旅行的范圍不算很大,他的植物收集人旅行的范圍比他略廣,但還談不上走出地中海附近地區(qū),沒有深入亞洲、非洲,更沒有到達美洲、大洋洲。對于古希臘植物研究來說,現(xiàn)代意義上的“科”“屬”概念還沒有迫切需求。

塞奧弗拉斯特討論完植物的組成部分,便著手分析植物的“習性”,特別提到野生植物與栽培植物的異同。“野生種類似乎能結更多的果,比如野生梨和野生油橄欖,但是栽培植物能產出品質更佳的果,具有一致的風味,更甜更可愛,并且一般來說大小更勻稱。”(Theophrastus,1916:29—31)原因何在呢?塞奧弗拉斯特接著具體討論了對于博物學十分關鍵的地方性特征:“我們必須考慮到地域性,的確不大可能不這樣做。地域上的這些差異似乎能夠給出一種劃分子類的方式,比如水生植物和旱生植物的區(qū)分對應于我們在動物的情形中所做的劃分。因為有些植物只能在濕地生存,也可以按照它們對濕的不同喜歡程度彼此區(qū)分開來。于是,有些生長在沼澤中,有些生長在湖水中,另外一些生長在河里,甚至在海里,較小的生長在我們自己的海中,較大的則生長在紅海中。人們于是又可以說,有些植物喜歡非常濕的地方,或者說它們是沼澤植物,比如柳樹和懸鈴木。有些植物在水中則根本無法存活,它們喜歡干旱的地方。有些植株矮小的植物則喜歡在岸邊生長。”(Theophrastus,1916:29—33)不過,塞奧弗拉斯特總是不忘談到例外的情況。“如果人們希望再精確一點就會發(fā)現(xiàn),即使這樣,有些也保持中立,因為它們具有雙重性。有的植物稍濕一點、稍干一點都能生長,如小花檉柳、柳、榿木,而另外一些植物既能在旱地、有時也能在海水中生長,比如棕櫚、海蔥和密枝日影蘭。但是,考慮所有這些例外,以及一般地總是這樣思考問題,并非前進的正確途徑。因為若這般思考,大自然也一定不能因此而遵從任何確定而可靠的規(guī)律。”(Theophrastus,1916:31—33)這番闡述暗示了兩層意思:第一,我們找到的嚴格規(guī)律,并不表明大自然本身就如此運作,規(guī)律只是一種人為抽象;第二,反過來,要獲得對大自然的認識,就需要化簡,要考慮一般情形,從而概括出有用的規(guī)律。這些話語仿佛穿越時空,進入了20世紀80年代科學實在論與工具主義的討論。

關于植物各個部分之間的差異,塞奧弗拉斯特舉出大量例子加以說明。“有的植物一直向上生長,長有很高的莖干,如冷杉、希臘冷杉和柏;有些相對而言斜著生長并且有較短的莖干,如柳、無花果和石榴;也存在著與粗細程度相類似的其他差別。有的長有單一的莖干,而有的長有許多莖干,而這一差別多少對應于側生長和非側生長、多枝與少枝之間的差別,如海棗。而在這些具體例子中,我們還會遇到強度、粗細及類似特征之間的差別。有的長有薄皮,如月桂和歐椴,而有的則長有厚皮,如橡樹。有的長有光滑的表皮,如蘋果和無花果,有的則長有粗糙的表皮,如野橡樹、栓皮櫟和海棗。不過,所有的植物在年幼時表皮都是比較光滑的,變老的過程中表皮開始變得粗糙。有的表皮裂開,如葡萄;在有些情形中,表皮漸漸脫落,如希臘野蘋果和歐洲楊梅。有的表皮是肉質的,如栓皮櫟、橡樹和楊樹,而在其他一些則多纖維、并不多肉質。同樣,這些也可以用于分析樹、灌木和一年生植物,比如葡萄、蘆葦和小麥。有的皮不止一層,如歐椴、冷杉、葡萄、無葉豆和洋蔥,而有的只有一層外套,如無花果、蘆葦、毒麥。這些涉及的都是皮的差別。”(Theophrastus,1916:35—37)

塞奧弗拉斯特在各部分的差異之后,討論植物性質和特征方面的差異。包括硬和軟、堅韌和脆弱、結構封閉和開放、輕和重。柳木無論何時都很輕,但是黃楊和黑檀在干的情況下也不輕。歐洲冷杉易裂,油橄欖的樹干則很容易呈現(xiàn)網(wǎng)狀撕裂。有些不長節(jié)結,如接骨木,而有些長節(jié)結,如杉木和歐洲冷杉。“歐洲冷杉之所以易裂開,是因為其紋理是直的;而油橄欖之所以易破裂,是因為其紋理扭曲并且堅固。另一方面歐椴的木材和其他木材易彎曲,是因為它們的樹液黏稠。黃楊和黑檀的木材較重是因為其紋理致密,橡木則是因為它包含礦物質。類似地,也可以用某種方式考察其他一些特殊的性質。”(Theophrastus,1916:37—39)植物的莖心也存在著差異。首先有些有髓心有些則無,比如接骨木就無髓心。莖心分多肉的、木質的或者膜質的。比如在葡萄、無花果樹、蘋果、石榴、接骨木和阿魏中,莖心是多肉的;在歐洲冷杉、杉木中,莖心是木質的,它們最終會變得含樹脂。棶木、鐵橡櫟、橡樹、毒豆、桑樹、黑檀、樸樹的心材則更加硬、更致密。莖心在顏色上也存在差異。

最后討論到植物的根的差異。有些具有許多長根,如無花果樹、橡樹、懸鈴木。另外一些植物具有較少的根,比如石榴和蘋果。有的長有單一的根,如歐洲冷杉和杉木。扁桃向下長有一條長根,即中央根也最長、扎得深;油橄欖中央根較小,但是其他根較大,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呈橫向發(fā)展。葡萄的根總是很柔弱。某些植物根深,如橡樹;某些植物根淺,如油橄欖、石榴、蘋果、柏木。有些植物根直且均勻,有些植物的根則扭曲并彼此交叉。“于此,并不能僅僅解釋為它們找不到直線通道。這也可能是由于植物的自然特征使然,比如月桂樹和油橄欖。而無花果樹和諸如此類的植物的根扭曲,是因為它們不能找到徑直前進的通道。”(Theophrastus,1916:41—43)多數(shù)盆栽植物長有單根,但有些長有較大的側根,并且就其大小比例而論,它們比樹木的側根扎得還要深。有些根是肉質的,如小蘿卜、蕪菁、歐海芋、番紅花,而有些根則是木質的,如紫花南芥和羅勒。

《植物研究》也討論到香水的特性,指出有些香水容易引起頭痛。“最清淡的香水是玫瑰香水和凱普洛斯,它們特別適合男人使用,也包括睡蓮香水。最適合于女人使用的香水來自沒藥油、邁加雷昂、埃及馬郁蘭和甜馬郁蘭、甘松香。因為其持久、濃重的特性不易揮發(fā)、消散掉,而長久散香是女人所要求的。”(Theophrastus,1926:365)

《植物研究》不同于《植物本原》,主要精力不在于探討原因,但也偶爾涉及。比如用復合性來解釋滋味和氣味。“一般說來,氣味與滋味類似,均是由于混合。因為任何非復合的東西都聞不出氣味,就好像它沒有味道一般。簡單物質沒有氣味,如水和火。另一方面土是唯一有氣味的基本物質,或者至少在某種程度上與其他東西相比是這樣,因為它多多少少比它們更具復合性。”(Theophrastus,1926:326—327)對于同一類原因,塞奧弗拉斯特也指出,由于量的不同、時間的不同,結果也可以不同,甚至完全相反。“豐沛的雨水對于正在發(fā)出葉片、正準備長出花朵的農作物都是有益的,但是對正在開花的小麥、大麥和其他谷類卻是有害的,因為它能傷到花。”(Theophrastus,1926:178—181)

五、《植物本原》(CP)

塞奧弗拉斯特的CP確實不等同于后來的植物生理學,一方面是它的深度、還原度不夠,另一方面它討論的范圍很大。CP共有六卷,前兩卷討論生殖、發(fā)芽、開花和結果,以及氣候對植物的影響;中間兩卷討論耕種和農業(yè)方法;最后兩卷討論植物繁殖、疾病與死亡原因、獨特的滋味和氣味。

“在《植物研究》中我們已經(jīng)說到植物有數(shù)種生殖模式,在那里已經(jīng)列舉出來并做了描述。因為并非所有模式在所有植物中都發(fā)生,于是有必要對于不同的組群區(qū)分出不同的模式,并且給出原因。要基于植物的特別特征進行說明,因為說明首先必須符合那里給出的解釋。”(Theophrastus,1976:3)接下去講由種子而來的生殖和由“自發(fā)”生長而來的生殖。講種子生殖時借用了目的論:“所有結種子的植物,都可由種子生殖,因為所有種子都能夠生殖。它們能這樣,不僅僅看起來顯而易見,理論上這或許也是一條必要的結論:自然不僅不做無用功,并且做事情首要的是直接服務于其目的,并且為取得其成就毅然決然。此時,種子就具有這種直接性和堅毅性,于是,如果種子不能生殖,它勢必在做無用功,因為它總是瞄準著生殖,借由自然生產出來以成就此目的。”(Theophrastus,1976:3—5)不過,在現(xiàn)實中并非所有人都立即明白這些道理,由于人們經(jīng)驗有限,還存在一些不同的意見。“所有種子均能夠生殖,這一點可以算作除個別人外大家都承認的一般性共識。但是因為有些農民并不用種子進行生產(因為植物由自發(fā)生長成熟得更快,還因為有時不容易像獲得草本植物種子那樣獲得樹木的種子),有些種植者由于這些原因而不大確信植物可由種子進行生殖。而實際上,如我們在《植物研究》中說到的,對于柳樹,由種子繁殖是十分顯然的。”(Theophrastus,1976:5)從這里可以看出,作者借用目的論來說明,但也講因果關系,比如農民的生產經(jīng)歷,當然也引用觀察事實。

《植物本原》內容的主結構可劃分為兩部分:(1)植物的自然生長或自發(fā)生長;(2)植物借助于技藝(art)的人工輔助生長。前者是依據(jù)植物自己的本性來生長,出發(fā)點在于其本性。后者的出發(fā)點在于人類的精巧和發(fā)明。塞奧弗拉斯特提到,在某些條件下有些樹木拒絕栽種。事情顯得有些奇怪:在此情形中,技藝與自然合力而行,植物得到精心照料,它不是應當長得更好、結更多果實嗎?塞奧弗拉斯特解釋說,這里并沒有任何費解之處。要害在于,植物各有特點,每一具體植物的本性都可能有別于其他植物。各種植物也不可能具有同樣的目的以發(fā)揮各自結實的潛能,每種植物都可能有自己獨特的有關滋味、氣味及其他方面的自然目的(natural goal)。而在農業(yè)、果木業(yè)中,人們主要考慮氣味和滋味兩個要素來對植物進行營養(yǎng)調節(jié)。于是有理由設想,農業(yè)生產有可能不適合某些植物,特別是出于藥用的考慮要人為得到特殊的風味時。一些草藥生長需要的條件,在人工種植環(huán)境下可能無法得到充分的滿足。植物生長需要最適合其本性的空氣(air)和位置(locality)條件,這兩者在栽培情況下難以精確復制。實際上所有的栽培條件多多少少都是反自然的。作者還指出,即使對于適合栽培的植物來說,也不是照料越多越好,過度的照料可能損害植物。對于不同的植物,此限制的程度是不一樣的,有些植物則根本不需要人為照料。(Theophrastus,1990a:3—11)

塞奧弗拉斯特用相當?shù)钠懻摾貌鍡l進行繁殖。插條應當從年輕或壯年的樹上截取,并且在任何情況下都選擇最光滑、最筆直并盡可能強壯的枝條,因為這樣截取的插條結實、有活力、易萌發(fā)。不能選擇不夠光滑的,比如有結或者暗結的枝條作插條,因為那樣的插條比較弱。另一條建議是,盡可能從類似土壤上生長的植株制作插條,如果做不到就從相對貧瘠的土壤上找植株,理由是,在第一種情況下,因為土質相似,不易導致插條生長不適應,在第二種情況下,土質由壞變好,相對而言插條能得到更多的營養(yǎng),因而有利于插條生長。塞奧弗拉斯特據(jù)此還提出了更細致的要求:插條植入土壤后的朝向很重要,若原來生長在樹上朝向是北南東西,插條植入土壤后也應當保持北南東西的方向不變。這樣做是為了使植物的本性和它所處的周遭狀況盡可能少受擾動。(Theophrastus,1990a:33—37)

關于糞肥的使用,談到了用量的問題和針對性的問題。施肥可使土壤保持松軟,也能讓土層保溫,這兩者都有利于植物快速生長。但關于如何施肥,并非所有專家都有一致的做法。有些人直接把糞與土壤混合,然后把混合物放在插條的四周。另外一些人把糞放在兩層土之間,這樣既能保持濕度又不至于隨雨水而流失。不過所有專家都同意的一點是,糞力不能太刺激、太強勁,而是要溫和。于是,專家建議主要使用畜糞而不是人糞,糞肥太強,會產生過多的熱量,對插條不利。(Theophrastus,1990a:41)后文再次談到肥料可能的副作用:即使有利于樹木、為樹提供助力的東西,如果積累到太大的數(shù)量或強度,或者施肥時間不恰當,都可能毀壞樹木。水適合所有植物,而糞肥不同于水,并不適合于所有樹木。不同的樹木需要的肥料可能不同。即使是水,有時用量過大也可能毀壞樹木、讓植物爛根。對于小樹或者不喜水的柏木,水甚至是毀滅性的。(Theophrastus,1990b:167—169)

在最后一部分中,塞奧弗拉斯特討論了干濕度對于植物芳香的影響,給出的因果線索甚至有布魯爾(David Bloor)在論證科學知識社會學強綱領所舉例子的味道:某一參量變化時其作用的效果可以變得相反。植物放置在適當?shù)牡胤剑幱谶m當?shù)母蓾穸龋瑫哂泻軓姷姆枷阄叮驗樗呀?jīng)從中被排除,余下的則調和得較好。干燥事實上對氣味有利,所有芳香植物及其部分趨于更干一些。證明如下:①大量芳香植物產于較熱的地區(qū),它們的芳香味也特別明顯,顯然在那里它們被調和得更好;②有些植物處于干燥之時有氣味,而處于潮濕時則無(如蘆葦和燈芯草),另外一些植物變干時氣味會增強(如鳶尾和草木樨)。不過,并非所有植物及其部分在干燥時都如此,甚至可以出現(xiàn)完全相反的情況。因此我們必須區(qū)分兩個類群:①具弱氣味的植物及其部分(一般說來通常對應于花)在潮濕或者新鮮的時候更具芳香,但是當放置很長時間后,由于蒸發(fā),氣味會變淡;②那些氣味較重的植物及其部分(通常對應于更具土質的植物)當干燥時或者保存一定時間后會具有更強的氣味(比如金雞納和甘牛至)。對于草本植物,情況也如此。有些植物新鮮時無味,干燥后變得有氣味(如豆科植物葫蘆巴)。甚至葡萄酒放置一定時間,水分適當分離,也會變得更適合飲用并獲得香味。另一方面,有些植物放置后氣味會因蒸發(fā)而變弱,比如一些鮮花的香味會變弱變沒,還可能變得刺鼻難聞。(Theophrastus,1990b:381—389)

對塞奧弗拉斯特植物學著作的研究才剛剛開始,以上也只是列舉了一小部分來示意他討論問題的方式。在中國,植物學界、農史界似乎從來沒有認真對待塞奧弗拉斯特,也許把他的兩部著作翻譯成中文是第一步要做的工作。

科學史家羅維(也譯作“勞埃德”)(Geoffrey Lloyd)曾概括古希臘學術有兩大特點:對自然的發(fā)現(xiàn)和理性辯論,即自然態(tài)度和自由爭辯。(勞埃德,2004:7—17)兩者不局限于自然科學,同樣貫徹于法律、政治和公共事務領域。“對自然的發(fā)現(xiàn)”,首先不是指找到了獨立存在的客觀自然,而是指一種自然主義態(tài)度或者方法,是相對于“超自然”而言的,這一點對西方學術,特別是自然科學的發(fā)展極為重要。早期的自然主義與近代科學建立之后科學哲學領域如蒯因等人所講自然主義有相通之處,但也有差異。可以說前者更樸素、更自然,而后者與物理主義、還原論、機械論有某種揮之不去的關聯(lián)。

亞里士多德與塞奧弗拉斯特均有非常典型的自然主義氣質,在他們的著作中,幾乎沒有超自然的話語空間。“希臘人沒有受到勢力強大且高度組織化的神職人員的阻礙”(帕福德,2008:32),至少這兩位頂尖級的學者沒有受到神職人員的過分影響。他們能夠平衡對待理性與經(jīng)驗,不隨便拔高或貶低某一側面。而中世紀學者有所偏向,對亞氏及其弟子的學術做了極片面化的傳承和解釋,越來越教條化,不再對經(jīng)驗、體驗開放。當理性在思辨中脫離大地,日益玄學化,學術便僵化、反動。最終需要再一次解放、文藝復興,才能重新煥發(fā)出古希臘的學術活力。

大尺度上看西方兩千多年來的博物學發(fā)展史,博物學家對自然物的說明,特別是對生物有機體發(fā)生、行為的說明,一共有四類范式:

①自然目的或者自然本性范式。代表人物是亞里士多德和塞奧弗拉斯特。

②自然神學范式。代表人物是約翰·雷(John Ray)、G. 懷特、佩利(William Paley)。

③演化適應范式。代表人物是達爾文、華萊士。

④基因綜合范式。代表人物是邁爾、E. O. 威爾遜。

其中前兩者涉及超自然、神,后兩者不涉及超自然法力。不過,第一個范式中神并不經(jīng)常出場,在那里“本性”是主要的。此本性就人的判斷而言有善有惡,有好有壞,有精致有非精致,涉及各個方面。即使在第一個范式那里,自然主義的色彩依然非常濃,比如塞奧弗拉斯特對植物的說明,雖然不忘形式上講某某現(xiàn)象依照了其自然本性,但通常情況下還是根據(jù)具體情況進行了具體說明。說明中會從內外兩方面找原因,特別是會追索當?shù)氐臍夂颉⑺|、肥力、風向等條件,把“本地性”當作非常重要的方面加以考慮。

塞奧弗拉斯特被稱為西方植物學之父,并非由于有關植物的知識都源于他一個人。完全不是這樣。他撰寫植物書之時,古希臘人已經(jīng)吸收了古巴比倫和古埃及的文明。考古學家發(fā)現(xiàn)公元前1500年,古埃及就有了大量藥用植物知識,許多藥方記錄在莎草紙上。有趣的是,這份材料本身還列出更古老的“參考文獻”。公元前7世紀亞述王國的尼尼微(Nineveh)碑文上,已經(jīng)按用途將植物分成16大類,碑文是用古老的蘇美爾語寫成的。但是,塞奧弗拉斯特的著作系統(tǒng)整理了當時的植物知識,并且沒有過分強調對植物的應用,雖然字里行間仍然能夠不時看出應用的痕跡。他是如何做到的?這也許只能從哲學家的趣味來尋找了。作為哲學家的塞奧弗拉斯特,不可能只關注具體的應用,而置純粹知識于不顧,那樣不符合呂克昂學園鉆研學問的宗旨。但是,與通常的哲學家又非常不同的是,塞奧弗拉斯特幾乎處處從經(jīng)驗事實出發(fā),沒有脫離實際生產和生活來抽象地議論學術。


[1]本章內容曾以“塞奧弗拉斯特的博物學”為題在中國自然辯證法研究會2016年學術年會上報告過,收入論文集下冊,2016年10月,第193—219頁。后收錄于《中國博物學評論》2018年第3期。

[2]古希臘的歷法中,一年分冬、春、夏、秋四季。特點是四季不等長。冬季:早晨昴宿下降(11月9日)到春分(3月24日),共計135天。春季:春分到昴宿早晨升起(5月11日),共計48天。夏季:從昴宿升起(5月11日)經(jīng)過夏至(6月21日)再到大角星(Arcturus)升起(9月22日)。亞里士多德《動物志》中提到小龍蝦在9月份大角星升起之前產卵,再于此星升起之后遺棄卵團(亞里士多德,1996:171),共計134天。秋季:從大角星升起和秋分到昴宿下降(11月9日),共計48天。全年365天加41/42分數(shù)天,其中的分數(shù)天一般加到夏至前。(Theophrastus,1976:序言xlvi—xlviii)在古希臘的歷法中,一年始于夏季的中段,因此塞奧弗拉斯特書中講到的一年中的“早”與“晚”不同于現(xiàn)在歷法的理解。對塞奧弗拉斯特來說,5月算一年當中的“晚”,而7月算一年當中的“早”。塞奧弗拉斯特時代的農歷大致是這樣的:6月21日,夏至。7月20日,可見天狼星升起,刮南風。8月26日,地中海季風停止。9月7日,可見大角星升起。9月21日,秋分。10月28日,大角星在晚上下降。11月5日,可見昴宿下降。12月22日,冬至。2月2日,刮西風。2月18日,燕子出現(xiàn)。3月18日,春分。5月9日,早晨昴宿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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