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方博物學文化
- 劉華杰
- 8959字
- 2019-11-29 16:30:19
第2章 培根的博物學
弗朗西斯·培根是16到17世紀的重要哲學家和科學家,他的博物學研究雖然長期被人所忽視,但同樣在科學史上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他在《偉大的復興》中將博物學列入自己的研究計劃,并且將其視作新哲學的基礎,賦予了很高的地位。他最為重要的博物學著作《木林集》中,集中體現了他的博物學思想,展示了他在科學研究方法以及更為重要的認識論原則上,同傳統觀念的決裂和革新,具有重要的科學史意義。
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作為英國文藝復興時期的思想巨人,不僅在哲學史上舉足輕重,也是科學史、博物學史研究中的重要人物。作為新舊之交時代的學術代表,培根的自然哲學深深影響了后世的自然科學。然而我們提到培根時,往往只注意到他是科學方法論的提出者,是科學的吹鼓手,甚至是一個文筆優美的散文家,卻鮮有人注意到他還是一個重要的博物學家。
培根的博物學研究,占據了其著作相當大的篇幅,并且,“在許多‘培根派學者’看來,培根的遺作《木林集》(Sylva Sylvarum,1627)是他最偉大的遺產”(狄博斯,2000:121)。在研究者看來如此重要的精神遺產,卻既非一部科學方法論著作,也非一部鼓吹科學的社會功用性著作,而恰恰是一部博物學著作,它是培根晚年研究的各色實驗的分類結集。“在17世紀,這部書的英文版至少出版了15次,并使不止一個像羅伯特·波義耳這樣的作者試圖續寫下去”(狄博斯,2000:121)。不僅僅自然哲學家熱衷于實驗,博物學家也越來越多地引入實驗方法,比如約翰·雷的動物學研究中就有大量實驗內容。范·海爾蒙特(Jan Baptist van Helmont)的柳樹實驗通常被認為是最早的植物生理學實驗。《木林集》中培根也有過類似的實驗記錄,而且《木林集》成書稍早于海爾蒙特的柳樹實驗,因此,培根甚至爭議性地成為爭奪植物生理實驗第一人桂冠的三位科學史人物之一。(Benedict,1939:411)
那么培根具體做了哪些博物學研究工作,他的博物學研究工作在整個西方博物學史中占據何種位置,以及在培根本人的思想體系中占據何種位置,便成為培根研究中繞不過的重要問題。
在經院哲學主導歐洲學術的時代,由于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哲學傳統備受推崇,博物學在知識大廈中的地位與古希臘時類似,在知識等級中處于一個低下且并不基礎的位置。例如,14世紀早期的哲學家阿巴諾(Pietro d'Abano,約1250—約1316)就認為,所謂的博物學只關心細節,缺乏秩序,并且不能得到理性的證明,因此不能被歸為真正的知識。同時,他還認為博物學著作冗長,讀起來費時費力,反對將博物學作為教學的內容和工具。(何軍民,2010:37—38)
文藝復興時期,由于古希臘羅馬博物學著作的重新翻譯和出版、新大陸的發現和商業的繁榮,以及醫學界對藥用植物學的重視,博物學重新進入一個大發展、大繁榮的時代。(吳國盛,2016:94)在文藝復興時期人本主義思想的籠罩下,博物學觀念也有了新的突破。首先是對博物學在知識體系中的定位有了明顯的提升。博物學開始被視為自然哲學的基礎。意大利詩人波利齊亞諾(Angelo Poliziano,1454—1494)就認為,對于自然的哲學認識,博物學所提供的大量實例是不可或缺的,只有通過博物學的訓練,才能夠真正學會與自然打交道的技藝。不僅如此,這一時期的人本主義者還賦予了博物學道德教化的價值。他們按照人本主義的神學觀,將大自然納入亞里士多德的目的論宇宙觀框架中,認為對自然知識的學習能夠服務于對公民的道德教化。最后,基于實地考察的經驗性描述逐漸發展成為博物學研究的重要方法。這一時期的地理大發現和商業流通,使人們增長了見識,發現了大量前所未見的物種和自然現象,古希臘羅馬著作中的種種錯誤記載和看法也隨之被人們所糾正。在對前人文獻進行輯錄整理的基礎上,對事物的一手觀察開始日益成為博學家們所依賴的重要手段。整體而言,這一時期的博物學仍處在亞里士多德所奠定的世界圖景框架之內,無論是對博物學的重新重視還是發展,都仍是在復興古希臘羅馬文化的大旗下所進行的,這一時期的博物學家們都自覺地將自身看作是亞里士多德和老普林尼的繼承人。但與此同時,隨著博物學地位的提升和經驗知識的積累,“按照事物本然面目對其進行描述”這一博物學信條,和包裹著這一內核的外在形式——亞里士多德目的論的宇宙觀框架——之間的矛盾也在不斷地積累和擴大。而培根的博物學,正是處在這一矛盾的頂點和爆發時刻,構成了博物學范式革命的一個標志性事件。
一、培根關于博物學的寫作計劃和主要作品
培根曾經計劃寫一部百科全書式的鴻篇巨制,并將它命名為《偉大的復興》。根據培根所列出的《偉大的復興》的寫作計劃,該書包括6個部分(Bacon,2000:14):
(1)“科學的分類”(The Divisions of the Sciences);
(2)“新工具”,或“關于解釋自然的指導”(The New Organon, or Directions for the Interpretation of Nature);
(3)“宇宙的現象”,或“一部作為哲學基礎的博物志與實驗探究”(Phenomena of the Universe, or A Natural and Experimental History Towards the Foundation of Philosophy);
(4)“理智的階梯”(The Ladder of the Intellect);
(5)“先驅者”,或“新哲學的預測”(Forerunners, or Anticipations of Second Philosophy);
(6)“新哲學”,或“實用的科學”(Second Philosophy, or Practical Science)。
培根實際上只完成了(1)、(2)兩部分,這就是他的《學術的進展》(The Advancement of Learning,1605)和《新工具》(Nowum Organum,1620)兩部書,第三部分包括《風志》(Historia Ventorum,1622)、《生死志》(Historia Vitae et Motis,1623)、《濃稀志》(Historia Densi et Rari,1658),以及最為重要的《木林集》。《木林集》是培根未完成的最后一部著作,在他死后由其秘書編輯出版,相較于《風志》《生死志》等單一主題的博物學著作,《木林集》體量最為龐大、內容最為豐富,也是培根唯一的一部綜合性博物學著作。可以說,《學術的進展》《新工具》和《木林集》這三部著作形成了培根思想的三部曲:在學術批評著作《學術的進展》中,培根指出了那個時代學術的實然問題和應然解決方向;在科學方法論著作《新工具》中,培根系統性地給出了解決的辦法;而培根終其晚年致力于編寫的博物學著作《木林集》,則是其新自然哲學的奠基材料。
根據培根在《偉大的復興》中所列舉的計劃,培根在1620年出版了《博物志和實驗探究預備篇》(Preparative Towards a Natural and Experimental History)。在他看來,這部著作是對《偉大的復興》寫作計劃中第三部分的詳細補充,對博物學的研究對象和內容進行詳細的界定和分類,構成了培根博物學研究的一份綱領性著作。
根據自然本身受外界干擾的程度,培根將自然分為三種不同的狀態:第一種,“自由地按照正常過程發展其自身的狀態”,也即是物的本然狀態(species of things);第二種,“受到扭曲而偏離正常的狀態”,也即是物的異變狀態(monsters of things);第三種,“由于人類的技藝干擾受到影響和束縛的狀態”,也即是物的人工狀態(things artificial)。(Bacon,1857:357)基于這三種狀態的區分,博物學同樣應該根據研究對象的差異分為三大類,分別是:“衍生志”(history of generation)、“異變志”(history of pretergeneration)和“機械或實驗研究”(mechanical or experimental history)。根據這一區分,培根列出了130個大類的博物學研究主題:自然現象,例如天文、氣象、地理、地質現象等,共21種;土、水、氣、火元素4種;各類礦產、金屬和動植物等15種;人體結構功能和生死壽命等18種;純粹數學2種;其他的雜類,例如醫藥、繪畫、烹調和體育等,共72種。
在培根看來,新的博物學不能僅僅滿足于收錄材料的多樣和繁雜,而應當根據博物學的目的和作用——即前文所說的為新哲學提供材料基礎,按照科學的原則收集材料,以滿足后續更高層次的研究需要。在他的《風志》《生死志》《濃稀志》中,他就根據自己的分類原則對各類具體的知識進行分門別類的收集和整理。而《木林集》一書,由于未能在培根生前完成,因此在編排上并未完全體現出培根在博物學上的新分類原則。但從其章節的分類中,還是可以看出一定的邏輯關聯。例如,第二章的100個實驗主要側重于聲學,第四章的100個實驗主要側重于植物學。
在《偉大的復興》中,培根對第三部分,也即是博物學的內容,雄心勃勃地擬訂了六部著作的寫作計劃,即《風志》《生死志》《濃稀志》《輕重志》(History of Heavy and Light)、《愛恨志》(History of the Sympathy and Antipathy of Things)和《硫汞鹽志》(History of Sulphur, Mercury and Salt)。其中《風志》和《生死志》都是在他生前的1623年出版,而《濃稀志》則是在他死后的1658年出版,剩下的三部則僅僅完成了大綱。這六部著作都是對某一具體領域內問題的研究,例如《生死志》是對醫學問題的研究,《硫汞鹽志》是對礦物問題的研究。
相較于這些專門性的著作,一般認為,《木林集》是培根最為重要的一部博物學著作。在培根的晚年,大約是從1620年到1626年之間,培根將全部精力投入到博物學研究之中,搜羅了大量的資料,留下了豐厚的研究成果。在他去世之后,他的秘書萊利博士將之整理出版,也就是我們今天所看到的《木林集》。這一著作的拉丁文書名為Sylva Sylvarum,其中sylva的意思是構建各種事物的材料,也可以指作為建筑材料的木料,因此Sylva Sylvarum的原意為“對材料的匯編”。《木林集》一書囊括1000個實驗,分為十章,每章收錄100個實驗,因此《木林集》的副標題為《十組實驗的博物學》(A Natural History in Ten Centuries)。如前文所述,《木林集》的編排體例相對混亂,各章節沒有明顯的主題和邏輯關聯,其實驗的內容十分龐雜,包括天文學、地理學、磁學、聲學、植物學、礦物學等多種學科的研究,同時也有煉金術、感應論等神秘主義的實驗內容。
《木林集》收錄的實驗中,參考了大量前人書籍中所記載的內容,如亞里士多德的《論問題》和《氣象學》、老普林尼的《博物志》、波爾塔(Giambattista della Porta)的《自然魔法》、桑迪尼的《游記》等等。對于這些收錄的材料,培根并非全盤照抄,而是進行了豐富的擴充,“時不時加入自己的觀察,作為第一手材料、建議,和作為著眼于哲學的博物學”(Bacon,1857:50)。有的增加了新的事例,有的則設計了新的人工實驗來加以檢驗,對他所發現前人觀點的錯誤之處則提出批評和新的看法。同時,書中還收錄了大量培根自己所做的實驗及研究成果。
《木林集》中的實驗和觀察,基本上遵循的都是同一套固定模式。第一步是對一個事實(factum)的陳述。在培根的筆下,事實并不是我們今天所理解的那樣,而是不僅包括我們所能觀察到的種種現象,還包括各種傳聞、公認的看法以及間接的證據等等。第二步則是對這一事實進行探究,通過直接觀察或實驗設計,分析這一事實所產生的原因。第三步則是對這一原因進行提煉和總結,得出某個更具有普遍性的原理。從實驗的復雜性來看,《木林集》中除了對單一實驗的記載之外,還包括大量的復合實驗。單一實驗通常由一個自然段構成。復合實驗則由多個自然段構成,針對同一個主題收錄多個具有邏輯關聯的實驗。例如:第422到第476自然段,共同構成“有關使果實、樹木和植物增大的復合實驗組”;第610到第676自然段,共同構成“有關植物的各種混雜實驗”。
《木林集》一書在博物學史上具有重大的影響,在其1626年首次出版后就迅速一售而空并多次再版。在整個17世紀,《木林集》的出版次數甚至超過了《新工具》,得到廣泛閱讀,在當時的各類科學著作中被頻繁地引用。不僅如此,培根在《木林集》中所采用的實驗方法也被廣泛地傳播和接受,很多學者在自己的研究中對培根的實驗進行重復和改進,推動了各門科學的深入發展。此后眾多的博物學家也紛紛將自己視作培根事業的繼承人,例如18世紀法國的狄德羅(Denis Diderot)和達朗貝爾(Jean le Rond d'Alembert)就在其編寫的《科學技術及專業百科全書》中坦承,他們的這部著作就是對培根計劃的追隨。
二、培根的博物學觀念
1. 對博物學地位的提升
從培根的寫作計劃來看,培根新博物學的目的,不同于他之前的博物學,它既不是出于學者博覽群書、搜羅異聞的志趣,也并非僅僅服務于某種實用的目的,而是被置于一個十分重要的位置,是作為培根新哲學的基礎存在的。
在培根這里,博物學的地位之所以有了質的提升,是由于培根對當時學術的諸多問題的洞見。在《學術的進展》中,培根指出,當時學術存在的諸多問題,“有時顯現在宗教家的狂熱和猜忌上,有時呈現在政治家的嚴酷和傲慢上,有時卻體現在學者本身的錯誤和不成熟上”(培根,2007:3)。結合篇幅和培根的學術構想,我們可以發現其中最為強調的就是學者自身的問題,而學者本身的錯誤和不成熟,又導致知識的可靠性很成問題。長久以來,原初經驗、形而上學的實體論、語言的誤用以及泛靈論等因素一直籠罩著科學的對象區域,在這些謬誤的支配下,認識活動源源不斷地產生著各式假象。培根在《新工具》中指出了這些認識謬誤的基礎,也就是四種假象:族類假象、洞穴假象、市場假象和劇場假象。而新的科學工具,則是歸納法,即通過實驗和觀察,對經驗事實層層歸納,最終得出一般的公理。
但要想使新的哲學能夠建立在堅固的基礎上,不僅需要引進新的科學研究方法,還需要為新的方法提供事實和材料作為基礎。“我已提供了機器,但加工材料必須從自然事實中收集。”博物學所要做的,就是盡可能地去收集最為豐富的事實材料,其目的在于“啟發人們發現原因和給予嗷嗷待哺的哲學以第一次食物”。培根認為,只有從博物學出發,通過對自然結構的充分描述和歸納,才能夠為新哲學提供確鑿和可靠的自然知識。培根也清醒地認識到,這一浩大而重要的工程,絕非他一人可以完成,而需要動員全國乃至全人類的力量。因此,在《偉大的復興》的寫作計劃最后向國王詹姆斯四世的致辭中,培根唯一的請求就是希望國王下令收集和完善各類自然和實驗的材料,這樣哲學才能建立在各種經驗的堅實根基上,而不再飄浮在空氣中。(培根,1857:24—46)。
培根對博物學重要性的洞見有著深遠的意義。正如黑格爾對培根的評價所說,“我們可以借用西塞羅形容蘇格拉底的話來形容培根:他把哲學理論(從天上)帶到了世間的事物里,帶到了人們的家里”(黑格爾,1978:20)。黑格爾的這個說法意謂培根認識到了概念本身的有限性,指明了一種新的認識途徑,即通過具體經驗而通達一般認識。古代人雖然也注重經驗,但遠遠不夠,到近代人這里才實現了決定性的轉向,培根的功績正在于促成了這個轉向。
2. 依托實驗的研究方法
不同于傳統博物學家對經驗的簡單收集,培根將實驗方法作為對自然進行研究的基本方法。法國思想史家皮埃爾·阿多(Pierre Hadot)指出了培根的博物學與傳統博物學的區別:“他想表明實驗對于科學進步的重要性。自古以來,學者們一直只是收集對自然現象的觀察。亞里士多德就是這樣來撰寫《動物志》的。然而,重要的并非對觀察進行準確的說明,而是借助于機械技藝所做的實驗。”(阿多,2015:134)
培根明確地將經驗和實驗進行了區分,在他看來,由對自然現象的觀察而來的經驗,具有偶然性,是雜亂無章的,缺乏系統性,對于新哲學的建立沒有太大的幫助。通過經驗描述所建立起的博物學只能是敘述性的,而真正能夠為新哲學提供幫助的博物學,應當是經過有序編排的歸納性的博物學,應當通過大量的實驗來對自然進行人工干預,才能更便于我們洞察自然的秘密。“因為(我)看到,較之其天然自由狀態,在受到技術擾亂的情況下事物更容易暴露其性質。”(培根,1857:48)
正因為如此,在培根的博物學著作中,對實驗的記載構成了最為重要的部分,而不再是充斥著對事物簡單的外在描述。在《木林集》中,每一個段落的前面都被培根冠以“有關××的實驗”的標題,以至于我們可以將整本《木林集》視作一部實驗集。不僅如此,在培根的著作中,他還對各種實驗方法進行了細致的分類,指出了實驗所應具備的物質條件,諸如實驗設備和費用,并且提出應當由國家來資助學者進行大規模的實驗研究。
從經驗到實驗,絕非僅僅是研究方法本身的改良和進步,還意味著理性與經驗的一種新的結合方式,從關于自然的現代性觀念的誕生來說,這一轉變具有革命性的意義。就像培根自己所說的:“我以為我已經在經驗能力與理性能力之間永遠建立了一個真正合法的婚姻。”(培根,1975:8)這個婚姻的一方是博物學,另一方是他的邏輯工具,雙方的子嗣便是自然哲學。博物學屬于這種意義上的知識,它不是“如同情婦似的,只是增加人的歡愉和虛榮,或者像女奴隸,只供主人占有和驅使,而是如同配偶,是為了繁殖、結果和慰藉”(培根,2007:31)。理性能力在這場婚姻中充當的是丈夫的角色,而作為人的經驗能力的博物學則是有待規訓的配偶,自然的秘密隱藏其中,理性需要深入自然的隱秘結構之中方能獲取。在女權主義者看來,培根的這些論述乃是赤裸裸的性意象,它使“強制地進入自然變成了語言上的贊許,使得為人類的善而剝奪和‘強奸’自然合法化”(麥茜特,1999:189)。但深究其中的性別隱喻并無太多意義,問題的關鍵是,理性通過實驗、歸納等手段建立了對自然的有效統治。文藝復興晚期的那個充滿精靈和魔法的自然在培根驅除幻象的召令中悄悄退隱,取而代之的是在理性的征服下袒露身體秘密的婦女形象,而再往后,自然成了一部死氣沉沉的機器。培根所處的位置,正是在從內在性的自然向被理性的超驗力量所統治的自然轉變的關節點上。
3. 同一性的認識論原則
傳統的博物學著作既收錄對種種自然事物的描述,同時也大量地摻雜有前人的論述、民間的傳聞乃至對煉金術、魔法等奇異事物的記載,精確的描述、他人的報道、相關的寓言和道德化評語都混雜在一起,共同構成百科全書式的散漫文體。在薩頓看來,這一時期的博物學內部,“科學家們仍然被繁重但常常與科學毫不相干的知識壓倒”(薩頓,2007:285)。
而在培根那里,這種內容和文體上的雜糅和散漫是科學不嚴謹的表現,是由于錯誤的認識方法所導致的,也即是他在《新工具》中提出的四種認識假象:族類假象是指人類往往以己度物,從而歪曲了自然的本相;洞穴假象的說法源于柏拉圖著名的洞穴之喻,培根借此來說明個人囿于自己的本性、教育和習慣等因素,所看到的只是假象;市場假象是指人們交流時因對語言的錯誤使用而造成的理解障礙和思維混亂;劇場假象指過去的哲學體系就像不同哲學家編寫的個人劇本,總是建基于過于狹窄的博物學和實驗志之上,以少量的實例來樹立權威。至于四種假象產生的原因,培根認為:“人的內心并不像一面干凈平滑的鏡子,能夠按照事物真實的投射進行反射;實際上人的內心更像一面被施與魔法的鏡子,如果不解除魔障,恢復真實面目,里面就會充滿迷信和欺騙。”(培根,2007:117—118)
把人的內心比作鏡子,認識就是讓鏡子完整地映現自然,這是17世紀認識論的一個常見比喻。在福柯(Michel Foucault)看來,主體與客體的相似性關系,就是鏡子的魔障,也是主導著此前博物學家的認識論原則。就像堂吉訶德一樣,他在仗劍天涯的游歷中不斷地在世界上尋找與內心各種想象相似的形式,在他那里,現實不斷轉變為符號,符號就是實在。“堂吉訶德讀解世界,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書本。”(福柯,2001:63)培根在《新工具》中提出的四種假象,均是以相似性的方式去看待世界。如福柯所指出的:“洞穴幻象和劇院幻象使我們相信,事物相似于我們所理解的一切和我們為自己塑造的理論;其他幻象則使我們相信,事物因它們之間存在的相似性而相互聯系在一起。”(福柯,2001:69)但培根只承認自然這本大書,為了揭示自然,必須祛除一切魔障或臆造的書本,讓主體從客觀世界中退隱,從而讓表象作為純粹的表象而出現。
我們必須以堅定的和嚴肅的決心把所有這些東西都棄盡屏絕,使理解力得到徹底的解放和滌洗。(培根,1984:44)
因此,培根用新的認識論原則替代了相似性原則。在培根的新認識論看來,人的心靈是一面鏡子,而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這樣便把一切認識活動歸結為一種視覺關系,如果認識發生了錯誤,那么必定是因為眼睛的盲目,或者它粗心大意沒有看到應該看到的,或者它老眼昏花把幻象看成了實在。培根把科學認識比作閱讀自然的大書,科學認識因而是一種閱讀行為。這就是近代的經驗主義認識論。它以這樣一個前提為依據:認識對象與現實對象的同一。因而其在更本質上是一種同一性原則——它意圖把紛繁的世界把握為思維中的邏輯形式。這種同一性原則在對事物的抽象中進一步表現為對事物的同一性規定,它像驅除假象一樣驅除了事物的一切不能為認識所把握的性質,而只保留可度量的性質,并把它抽象出來當作事物的本質。
培根的新博物學,正是通過排除文字資料和傳說,廓清了一個作為純表象的自然領域。如福柯所指出的,在文藝復興時代,“符號是物的一部分,而在17世紀,符號成了表象的樣式”(福柯,2001:170—171)。一切關于巫術、魔法和夢幻的敘述都遭到了培根的拒斥,認為不能再將其“與純粹的自然現象混在一起”(培根,2007:66)。符號不再被當成物來對待,而新的博物學正是誕生于這一因詞與物的分離而敞開的空間中。通過對一切假象的驅逐,培根在博物學研究中排除了一切陳舊的文字資料、傳說甚至味覺等第二性的質,人類對自然的多方面的感受開始被局限于視覺,甚至就視覺來說,也僅限于自然在技術促逼下所顯現出的現象。
三、小結
就培根在博物學歷史上的地位而言,其“主要的貢獻不在于他具體的博物學工作,而在于關于博物學的哲學吶喊”(吳國盛,2016:20)。就其主要的博物學著作而言,培根所做的具體工作零碎而散亂,沒有形成系統性的研究,研究成果也乏善可陳,甚至沒有完成他自己所擬訂的研究計劃。然而,正如福柯所正確地指出的那樣,培根的博物學思想構成了博物學發展史上的一個重要范式變革。如果將之放大到整個近代科學革命的視野來看的話,甚至構成了整個現代認識論的重要起點之一。恰如馬克思所評論的:
唯物主義在它的第一個創始人培根那里,還在樸素的形式下包含著全面發展的萌芽。物質帶著詩意的感性光輝對人的全身心發出微笑。但是,用格言形式表述出來的學說本身卻反而還充滿了神學的不徹底性。
唯物主義在以后的發展中變得片面了。霍布斯把培根的唯物主義系統化了。感性失去了它的鮮明的色彩而變成了幾何學家的抽象的感性。物理運動成為機械運動或數學運動的犧牲品;幾何學被宣布為主要的科學。唯物主義變得敵視人了。為了在自己的領域內克服敵視人的、毫無血肉的精神,唯物主義只好抑制自己的情欲,當一個禁欲主義者。它變成理智的東西,同時以無情的徹底性來發展理智的一切結論。(馬克思,1957:163—164)
這種帶著詩意的感性光輝的微笑正體現于培根的博物學之中。在培根那里,博物探究與實驗探究同屬于他所倡導的對大自然的經驗研究、實證研究,培根所開拓的不同于中世紀以書本為中心的煩瑣哲學的研究進路,為新的學術研究奠定了新基礎。不過,幾百年后,培根所擁護的科學技術不可避免地走向異化發展之路,那是培根所憧憬的嗎?這是很難回答的問題。
對于博物學在培根整個思想體系中的地位,以及在他所倡導的經驗主義、歸納主義方法論中的地位,學術界可做深入持久的探索。相關研究可能深化對于培根的理解,也有助于為當下的復興博物學提供更多背景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