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北方民族,文化重塑
自西晉至隋三百年間的中國北方,民族交融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漢、匈奴、羯、氐、羌、鮮卑各族在這片土地上演繹了血與火、情與愛的故事。
第一節 一般大勢
公元280年,西晉結束了三國分裂局面,一統天下。可惜,這個政權十分腐敗,自相殘殺,為自己挖掘了墳墓。在西晉短暫統一時期里,天災人禍相繼,各族人民流離失所。西晉統治者壓迫各族人民,弄得民不聊生,人民紛紛起義。結束西晉統治的是匈奴族的劉淵建立的漢政權。劉淵之子劉聰相繼攻陷洛陽與長安,西晉統治終結。晉朝王室移往江南,司馬睿在江東重建政權,是為東晉。南北互相對峙,北方文化的主旋律表現為各民族的沖突和融合。
由劉淵推翻西晉至隋統一,北方經歷了十六國和北朝兩個時期。十六國時期北方呈現分裂局面,其中氐人政權前秦在杰出的政治家苻堅的率領下統一了北方,并使社會經濟有所恢復。而一場“淝水之戰”,使北方再次陷入分裂的局面。鮮卑族北魏政權的建立,標志著十六國的結束。北朝開始,與南方的南朝對峙。北魏不僅在政治上、軍事上統一了北方,在文化上也開展了空前的統一與建設運動,開始了前所未有的民族文化融合的歷程。北魏經孝文帝改革而強盛,孝文帝的漢化政策對北方社會的發展產生了深刻的影響,無論是制度還是一般習俗,鮮卑族自身都發生了巨變。北魏后期政治腐敗,人民起義連綿不絕,內部分崩離析,北魏被肢解為東魏與西魏,后分別演為北齊北周,遂有北齊北周的對峙。北齊為鮮卑化的漢人高歡所建,北周為鮮卑宇文氏創立。北周厲行改革,最后統一北方各族,為整個中華民族的再統一創造了基本條件。至公元589年隋統一中國,這三百多年的北方各族因互相融合而出現了全新的文化景觀。
第二節 族群新貌
首先,所謂北方漢族無論是在體質還是文化形態上都與兩漢時期有了巨大的差異。一些原來本不是漢族的群體現在加入了漢族的陣營,漢族空前地擴大。一些漢族因與各族發生婚姻以及經濟文化方面的聯系,本身異質化。所以,漢族已不是原來那個漢族,而是新漢族。
其次,所謂“五胡”經過三百多年的相互接觸、廣泛沖突與融會,本身已發生質變。匈奴、鮮卑、羯、氐已從整體上消失,羌人除了少量部族外,主流也融合到其他民族之中。這一重大的民族變局是前所未有的。兩漢時期,漢王朝與匈奴的沖突尖銳,漢王朝的實力遠較西晉王朝強大,無論是戰爭的規模還是和平的力度,漢王朝統治時期,漢匈的交流程度都遠比西晉時期為深,但是,匈奴的鮮明個性卻保持著,并沒有因外在壓力強大而屈服。那時的匈奴雖然控弦百萬,英武雄健,屢窺邊關,其凌厲的氣勢主要張揚在朔漠大野之中,并未入主中原。像劉淵這樣在中原建立政權,統治各族人們,在匈奴歷史上還是第一次。可是,這種統治最終卻帶來了匈奴自我的改變,這是為什么?鮮卑族建立的北魏無疑是北方世界里最為強大的政權,在兩晉南北朝三百多年的歲月里,北魏傲立神州,鮮卑人創造了前所未有的輝煌,然而,鮮卑族卻從歷史長河中逝去。這種現象是這一時期中華民族文化最引人入勝的地方。
最后,這時的北方民族融合不是雙邊融合,而是多民族的廣泛融合。如匈奴之鐵弗部,多是匈奴男子娶鮮卑女子所生,是一個匈奴、鮮卑交雜而成的新的部族,而這個部族卻又要以大夏為國號,表現出崇尚漢文化傳統的價值取向。羌人與漢融合,可羌人也表現為一定程度的鮮卑化傾向。北魏鮮卑族推行漢化,是北方最明顯的民族融合事件。這種多民族的文化融合奠定了文化統一的基礎,唐宋宏大的民族文化洪流,與這種空前的民族融合存在著內在聯系。
第三節 文化動力
這三百多年間的北方,眾多民族交雜,起初文化差異明顯,且沖突不斷,何以最終能匯成民族文化的雄渾交響呢?
這其中有復雜的文化背景。仔細分析,有如下一些因素頗值得關注:
(一)北方各族的活動舞臺,不是原先各自居處的故土舊疆或者窮鄉僻壤,也不是僅僅在邊地掠奪男女與牛羊。他們在中華民族文化舞臺的中心馳騁,在中原逐鹿,故其境界和目的與昔日完全不同。這三百多年間,活躍于北方的各族人民已不是像過去那樣謹守舊土,或者是一度殺入中土,擄掠一陣后便重回故土,而是將中原當作了故鄉。三國時期的殺伐,使北方土地上人口銳減,西北諸郡遂有各族遷入居住。北方大族匈奴五千余戶在西漢末年即南歸漢王朝,漢割并州安置之,匈奴人即大舉入居朔方諸郡,與漢人雜處。其部落所處郡縣,與一般漢族編戶齊民一樣,只是不輸貢賦。匈奴在這種相對安寧的環境下發展很快。曹操將其分為五部,選匈奴人地位高者為帥,選漢人為司馬,管理這個群體。各部大致居住在今天的山西境內。西晉建國之始,又有二萬余戶南歸,晉將其安置在今陜西境內。284年(晉太康五年),有匈奴29300人歸來。286年(晉太康七年),有匈奴各部十余萬人歸來。次年,有匈奴1.5萬人歸來。各族人民的內遷雜處成為西晉時期的重要的文化現象。
居住在中原地帶的原邊地各族的心態完全不同。古代中華文化的區分,有一個重要的標準就是地域標準。一般說,人們把中原一帶稱為中、華或夏,邊地則稱夷,或者蠻夷。只要在中原地帶,就是中國,就是華夏,而在邊地,則稱蠻夷。稱蠻夷戎狄并不全是蔑視人。如對儒家圣人,人們一點也不忌諱他們的出身,說舜為東夷之人,禹出于西戎,文王生于東夷等,沒有貶義。但在事關王權的時候,中國便成為權力的代表,是統治的中心。鮮卑慕容儁在建立大燕政權后,便對東晉使者說,回去告訴你們的天子吧,我為中國所推,已為皇帝了。既然是中國皇帝,那就是正統的政權。而在江南的政權是不合法的。就連一般的史學家也這么看,如把東晉稱為偏安政權,也就是說不是正統的政權。北方各族政權都這么認為。苻氏氐人的前秦政權的正統感很強,苻堅最放不下的是:“東南一域,未賓王化”,時刻想著“薄伐南裔”。很明顯,他們認為自己才是中華文化的主人,而東南邊裔是蠻夷。北魏孝文帝主持一次關于“帝德”的討論,因為有人否定劉淵以下至于前秦后秦等政權的合法性,中書監高閭發表了氣勢雄健的演說,力主北方政權的合理性,其中的一項主要依據就是這些政權建立在“中國”。高閭說:“秦、趙及燕,雖非明圣,各正號赤縣,統有中土,郊天祭地,肆類咸秩,明刑制禮,不失舊章。奄岱逾河,境被淮漢。非若齷齪邊方,僭擬之屬,遠如孫權、劉備,近若劉裕、道成,事系蠻夷,非關中夏。”(《魏書·禮志》)明確地傳達了這樣的信息:入主北方的政權,居于中原,定都于長安或者洛陽等歷朝古都,這就是正統的王朝,就是中國,而一旦離開了這片土地的王朝,就是蠻夷,所以東晉、南宋、南齊都是僭擬偽政。這是古老而正統的文化觀念。具有這種主人心態的王朝,必然要繼承主流的文化。北方各族政權由于占有文化地理中心,因而對自身的文化產生巨大影響。他們放棄一些固有的文化傳統,都與占有中原這片特殊的土地有關。
(二)這三百多年的北方各族都有一個情結,就是對漢王朝的懷念與仰慕。漢王朝建立了強大的政權,并培育了多元而豐富的民族文化,實施靈活而有彈性的制度,創造飛揚而浪漫的藝術。國力強盛,生活富裕,社會相對安定,與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的社會分裂相比,不啻天壤。西晉政權十分腐敗,北方各族政權沒有認同感。除了東晉的司馬氏繼續扛晉的旗號,北方十六國沒有誰再建一個什么晉政權就是一個證明。西晉統治者對各族底層民眾壓迫深重,十分不得人心。漢王朝不是十全十美的,但時間把它令人不愉快的一面沖淡了,所以它是令人神往的。就像在春秋戰國時期,人們所向往的周禮一樣。
劉氏匈奴所建立的政權為漢政權,而政權的主體是匈奴的屠各部的成員,他們對政權的名稱為“漢”沒有什么異議,這說明劉淵稱“漢”是明智的選擇。當時的矛盾主要不是漢匈矛盾,而是晉王朝與各族民眾的矛盾。盡管在軍事上,劉淵的軍隊有摧枯拉朽之勢,但他們感到自己缺乏感召力,需要一種文化資源去整合晉王朝統治下的各族人民。劉淵這樣說:“漢有天下世長,恩德結于人心,是以昭烈崎嶇于一州之地,而能抗衡于天下。吾又漢氏之甥,約為兄弟,兄亡弟紹,不亦可乎?且可稱漢,追尊后主,以懷人望。”(《晉書·劉元海載記》)當年漢高祖以宗女為公主嫁匈奴單于冒頓,約為兄弟,這是真實的歷史。至于劉淵是否冒頓之后,實難確定,有學者指其為假托,或有可能。然而,劉淵堅持是漢氏之甥不移,正代表著當時的普遍文化取向。晉王朝已不得人心,漢王朝是一個過去的輝煌,緬懷它,是對社會繁榮、國力強大的時代的向往,并不一定是向往做一個漢族。從劉氏匈奴漢政權對漢人反有排斥這一點可以看到當時普遍崇漢的實質。
十六國時期,少數民族建立的以漢為名的政權還有成漢,為巴氐人李雄所建。并不因為有一個“漢”字,就與東晉這樣的漢政權十分友好。李雄成漢政權反倒被漢人政權東晉消滅了,這再次說明,建立以漢為名的政權只是表達對兩漢王朝輝煌歲月的向往,可能有一點讓漢族民眾的心理得到安慰的動機,但不是一開始就是漢化政策。北方民族建立的政權,除了明確帶有“漢”字以外,其他所謂趙、魏、秦、燕等,都有一種對先漢各部族的崇拜趨向,這都是周代的諸侯國而不是蠻夷戎狄的部族名稱。選擇這些國名,大多與當時各族所處的地理位置有關,也有對文化傳統崇拜的意思。
(三)北方各族是文化傳統的真正繼承者。中華民族有一份文化遺產,自上古各族人民開創,于秦漢時期基本定型,這就是先秦兩漢用漢字記錄下來的文化典籍。在當時的世界,沒有一個文化種類能與這種文化資源匹敵。這是民族的共同遺產,在漢代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和運用,因而漢王朝是這一遺產的最全面而直接的繼承者和發展者,這些先秦兩漢的典籍也便成了漢王朝文化的代表。它是民族文化發展的集成。無論是儒學經典、諸子百家之書、史家撰述,還有辭賦樂府,自漢王朝流傳下來的這些典籍成為后代王朝和民眾的共同遺產。這些典籍主要是先秦典籍,但經過秦火之后,這些典籍主要在漢代經過重寫而流傳,所以,把傳統文化典籍視為漢遺產也很正常。漢王朝自己也創造了豐富的文化典籍,堪稱經典。當時北方民族對漢典的崇尚實際上是對當時流行在中原之地的高水平的主流文化的崇尚,是對文化傳統的崇尚。北方民族的領袖對漢文經典表現出高度的熱情,使他們在占領了中原故土的同時,把文化傳統也真正繼承了下來。
北方各族政權繼承文化傳統是通過閱讀漢文經典來實現的。匈奴人劉淵自幼喜歡《毛詩》《京氏易》《馬氏尚書》,尤其愛讀《左氏春秋》《孫子兵法》《史記》《漢書》等,諸子百家之書也無所不觀。劉氏一門,究通經史、諸子百家、詩文賦頌,并擅長書法。他們對漢典的精通程度遠比西晉的皇帝深。鮮卑慕容氏的皇族精通經學,懂天文,親自到學校教育子弟,并編寫教材《太上章》《誠典》,宣揚儒家文化。氐人苻堅博學多才藝,即位后,一月三臨太學,使周孔微言不墜。赫連勃勃為了炫耀自己的才學,當著劉宋的使者口授回書,令舍人書寫,使得南宋的土包子皇帝劉裕也自嘆不如。北方各族政權為文化的傳承做出了重大貢獻。
(四)由于各族政權對漢典的普遍崇尚,于是在自我的身份確認過程中,表現出明顯的對漢典傳統的皈依傾向。各族政權在表達他們的身份時,將文化身份作為種族身份的標志,事實上是將自己的種族身份隱去。各族統治者紛紛在漢典的傳統故事里尋找自己的族源,于是,中華民族的陣營急劇擴大。匈奴劉淵認為自己是漢之外甥,赫連勃勃稱自己是夏禹之后,鮮卑慕容氏認有熊氏為始祖,而拓跋氏則宣稱自己是黃帝后裔。事實上,各族統治者在自覺或者不自覺地把自己的族源跟傳統漢典所記載的偉大帝王接軌聯宗。
傳統的陰陽五德終始的歷史觀對北方各族政權的文化產生重大影響,它們不僅在族源上努力與德治傳統接軌,在政權性質上也十分講究循著五德轉移的模式進行形象識別,表明政權的正統與傳統。漢為火德,火生土,魏即是土德,土生金,則晉為金德。慕容儁建立的燕所行的德是水德,旗幟尚黑。為確定北魏行什么德政,孝文帝在朝廷上舉行了大規模的討論會,一種意見是承晉金為水德,一種意見則是承前秦火德為土德。討論會水平之高,對傳統之精通,都達到了相當的高度。孝文帝自己也是一個專家,其對周秦經典的熟悉程度,當時的南朝皇帝是很難達到的。所謂的漢化政策實際上是對一個偉大傳統的皈依,是對一種文化欣賞崇拜的必然結果。
北方各族人民在一個偉大的文化傳統背景下走到一起,形成了一個新的強大的文化共同體。北方民族融合的歷史,生動地說明:文化是民族的形成與維系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