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中國近百年美學發展的輪廓
(一)近代:梁啟超、王國維、蔡元培
從1840年鴉片戰爭開始,中國進入近代。中國近代美學家,影響最大的是梁啟超、王國維、蔡元培,他們的共同特點是都熱心學習和介紹西方美學(主要是德國美學),并嘗試把西方美學和中國美學結合起來。其中在學術上成就最大的是王國維。王國維的美學思想深受康德、叔本華的影響。王國維的“境界說”,以及他的《人間詞話》、《紅樓夢評論》、《宋元戲曲考》等著作,對中國近現代美學以及對中國近現代整個學術界都有很大影響。蔡元培的貢獻主要是他在擔任教育總長(1912)和北京大學校長(1916)期間大力提倡美育和藝術教育。他不僅在北大親自講授美學課,而且組織“畫法研究會”、“音樂研究會”、“音樂傳習所”,實際推行美育。
蔡元培的理論和實踐對北京大學的影響十分深遠。正是由于這種影響,北京大學逐漸形成了重視美學研究和重視美育的優良傳統。1917年蔡元培在北京神州學會發表題為“以美育代宗教說”的講演,影響也很大。蔡元培在提倡美育方面產生的影響一直持續到現當代。
(二)現代:朱光潛和宗白華
1919年的“五四”運動,標志著中國的歷史進入了現代。在中國現代美學史上,貢獻最大、影響最大的是朱光潛和宗白華這兩位美學家。他們的美學思想有兩個特點最值得我們重視:第一,他們的美學思想都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西方美學從“主客二分”的思維模式走向“天人合一”的思維模式的趨勢;(注:“天人合一”是中國哲學中的一個命題,它在不同的思想家那里有不同的含義。我們在本書中使用這個命題,其含義是人與世界萬物一體相通。這里的“天”是指自然或世界萬物,不具有道德的意義(如在孟子那里)。)第二,他們的美學思想都反映了中國近代以來尋求中西美學融合的趨勢。在梁啟超、王國維、蔡元培所開辟的中西美學融合的道路上,他們又向前邁進了一大步。
朱光潛的美學,從總體上說,還是傳統的認識論的模式,也就是主客二分的模式。這大概同他受克羅齊的影響有關。但是在對審美活動進行具體分析的時候,他常常突破這種“主客二分”的模式,而趨向于“天人合一”的模式。他在分析審美活動時最常用的話是“物我兩忘”、“物我同一”以及“情景契合”、“情景相生”。情景相生而且契合無間,“象”也就成了“意象”。這就產生了朱光潛的美在“意象”的思想。朱光潛強調,意象(他有時又稱為“物的形象”)包含有人的創造,意象的“意蘊”是審美活動所賦予的。(關于朱光潛在這方面的論述,我們在第一章中將做比較詳細的介紹。)
朱光潛對西方美學和中國美學都有精深的研究。他在30年代出版的兩部影響最大的著作《談美》(1932)和《文藝心理學》(1936),主要是介紹西方近代美學思想,特別是克羅齊的“直覺說”、立普斯的“移情說”和布洛的“距離說”。他的另兩部著作《悲劇心理學》(1933)和《變態心理學》(1933)詳細介紹了叔本華、尼采等人的悲劇理論以及弗洛伊德、榮格的精神分析心理學的理論。60年代他又寫了兩卷本《西方美學史》(1963)。書中對某些西方美學家的研究,不僅處于當時國內學術界的最高水平,而且對國際學術界的研究成果也有突破。朱光潛還翻譯了一大批西方美學經典著作,如柏拉圖《文藝對話集》、黑格爾《美學》(三大卷,共四冊)、維柯《新科學》、克羅齊《美學原理》等。這是朱光潛對我國美學學科建設的不可磨滅的貢獻。
由于朱光潛精通好幾國西方語言,中文的修養又極高,同時他對西方文化(哲學、美學、心理學、文學、藝術等等)有極廣博的知識,所以他的這些譯著都稱得上是翻譯史上的經典。周恩來總理曾說,翻譯黑格爾《美學》這樣的經典著作,只有朱光潛先生才能“勝任愉快”。
朱光潛在介紹西方美學的同時,又努力尋求中西美學的融合。最突出的表現就是他的《詩論》這本書。在這本書中,朱光潛企圖用西方的美學來研究中國的古典詩歌,找出其中的規律。這就是一種融合中西美學的努力。這種努力集中表現為對于詩歌意象的研究。《詩論》這本書就是以意象為中心來展開的。一本《詩論》可以說就是一本關于詩歌意象的理論著作。

朱光潛
當然,朱光潛并沒有最終實現從“主客二分”的模式到“天人合一”的模式的轉折。前面說過,朱光潛的美學在總體上還沒有完全擺脫傳統的認識論的模式,即“主客二分”的模式。在朱光潛那里,“主客二分”是人和世界的最本原的關系。他沒有從西方近代哲學的視野徹底轉移到以人生存于世界之中并與世界相融合這樣一種現代哲學的“天人合一”的視野。一直到后期,我們從他對“美”下的定義“美是客觀方面某些事物、性質和形狀適合主觀方面意識形態,可以交融在一起而成為一個完整形象的那種特質”(注:朱光潛:《論美是客觀與主觀的統一》,見《朱光潛美學文集》第三卷,第71—72頁,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仍然可以看到他的這種“主客二分”的哲學視野。
與此相聯系,朱光潛研究美學,主要采取的是心理學的方法和心理學的角度,他影響最大的一本美學著作題為《文藝心理學》,也說明了這一點。心理學的方法和心理學的角度對分析審美心理活動是十分重要的,但是心理學的方法和角度也有局限,最大的局限是往往不容易上升到哲學的本體論和價值論的層面。
朱光潛自己也覺察到這種局限,特別是后期,他試圖突破這一局限。他提出要重新審定“美學是一種認識論”這種傳統觀念:
其實,朱光潛美學中包含的美在意象的思想,如果按照理論的徹底性的原則加以充分的展開,就有可能從本體論的層面突破這個主客二分的認識論的模式。但是由于50年代那場討論的理論環境的影響,朱光潛沒有從這個方向努力,而是把解決這個理論困境的方向轉到實際上并不相干的方面,因而最后沒有完成這個突破。
宗白華美學思想的立足點是中國哲學。他認為,中西的形上學分屬兩大體系:西洋是唯理的體系,中國是生命的體系。唯理的體系是要了解世界的基本結構、秩序理數,所以是宇宙論、范疇論;生命的體系則是要了解、體驗世界的意趣(意味)、價值,所以是本體論、價值論。(注:宗白華:《形上學(中西哲學之比較)》,見《宗白華全集》第一卷,第631、629頁,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從中國古代這一天人合一的生命哲學出發,他也提出了美在“意象”的觀點。他說,藝術家“所表現的是主觀的生命情調與客觀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滲,成就一個鳶飛魚躍,活潑玲瓏,淵然而深的靈境”(注:宗白華:《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見《藝境》,第151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這個“靈境”,就是意象世界,意象世界乃是“情”與“景”的結晶,“景中全是情,情具象而為景,因而涌現了一個獨特的宇宙,嶄新的意象,為人類增加了豐富的想象,替世界開辟了新境,正如惲南田所說‘皆靈想之所獨辟,總非人間所有’”(注:宗白華:《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見《藝境》,第151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他又說:“象如日,創化萬物,明朗萬物!”(注:宗白華:《形上學(中西哲學之比較)》,見《宗白華全集》第一卷,第628頁,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這個意象世界,照亮一個充滿情趣的真實的世界。在這個意象世界中,人們乃能了解、體驗人生的意味與價值。

宗白華
宗白華同樣也對中西美學都有很深的理解和研究。他翻譯了康德的《判斷力批判》上卷,翻譯了德國瓦爾特·赫斯編的《西方現代派畫論選》,寫了研究歌德的論文,對歌德的人格和藝術做了獨到的闡釋。同時,他寫了《論中西畫法的淵源與基礎》、《中西畫法所表現的空間意識》、《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中國詩畫中所表現的空間意識》等論文,對中國美學和中國藝術做了極其深刻的闡釋。宗白華也一直倡導和追求中西美學的融合。早在五四時期,他就說:“將來世界新文化一定是融合兩種文化的優點而加之以新創造的。這融合東西文化的事業以中國人最相宜,因為中國人吸取西方新文化以融合東方,比歐洲人采擷東方舊文化,以融合西方,較為容易,以中國文字語言艱難的緣故。中國人天資本極聰穎,中國學者心胸思想本極宏大,若再養成積極創造的精神,不流入消極悲觀,一定有偉大的將來,于世界文化上一定有絕大的貢獻。”(注:宗白華:《中國青年的奮斗生活與創造生活》,見《宗白華全集》第一卷,第102頁,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這段話不僅提出了東西方文化融合而成為世界新文化的偉大理想,而且指出中國學者在實現這一理想中可以做出自己獨特的、別人不能替代的貢獻。宗白華的這段話,至今對我們仍然極有教益和啟發,因為他指明了一個重要的道理:中國學者在學術文化領域(包括美學領域)應該有自己的立足點。
在中國現代,除了朱光潛、宗白華,還有一位在美育領域做出很大貢獻的人物應該提到,那就是豐子愷。豐子愷是大畫家,同時又是音樂教育家、文學家。他在美育、美術教育、音樂教育等方面寫了大量的普及性的文章和著作,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青少年。豐子愷的一生是審美的一生,藝術的一生。他影響青少年最深的是他灑落如光風霽月的胸襟,以及他至性深情的赤子之心。
(三)當代:兩次美學熱潮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標志著中國歷史進入當代。
中國當代的美學的發展,最突出的景象是出現了兩次美學熱潮。
第一次,就是50年代到60年代出現的一場美學大討論。那場討論是從批判朱光潛的美學觀點開始的。主要討論一個問題,即美的本質問題(美是主觀的,還是客觀的),出現了美學的所謂幾大派,即蔡儀主張美是客觀的一派,呂熒、高爾太主張美是主觀的一派,朱光潛主張美是主客觀的統一的一派,李澤厚主張美是客觀性與社會性的統一的一派。(注:關于這次美的本質的討論,我們在本書第一章將做比較詳細的介紹。)那場討論,從1956年開始,一直延續到60年代初,然后就中斷了。當時出了六本《美學問題討論集》,匯集了那次討論的成果。
那場討論對于活躍學術空氣,普及美學知識,都起了積極的作用,它使很多人(主要是當時一些文科大學生)對美學發生了興趣。但是,從學術的角度看,那場討論(連同對朱光潛的批判)也有很大的缺陷。第一,對朱光潛的批判,帶有很大的片面性。如前所述,朱光潛在50年代之前,在介紹西方美學方面,在探索中西美學的融合方面,在美學基本理論的建設方面,都做了許多有益的工作,有積極的貢獻。但是這些積極的方面在批判中基本上都被否定了。更重要的是,在批判朱光潛美學觀點的同時,對西方近現代美學也采取了全盤否定的態度,這就使中國美學和世界美學的潮流脫節,對中國美學的理論建設產生了消極的影響。第二,在那場討論中,不論哪一派的美學家,有一點是共同的,就是都把美學納入認識論的框框,都把審美活動等同于認識活動,都從主體和客體之間的認識論關系這個角度來考察審美活動。整個這場討論,都是在“主客二分”這樣一種思維模式的范圍內展開的。而這樣一種思維模式,既沒有反映西方美學從近代到現代發展的大趨勢,同時也在很大程度上脫離了中國傳統美學的基本精神。這種思維模式,在以后很長時間內一直在中國美學界起支配作用。這對于中國美學的理論建設也產生了消極的影響。
從70年代后期、80年代初期開始,我國進入改革開放的新的歷史時期,就在這時出現了第二次美學熱潮。這一場美學熱潮是同我們整個民族對自己的歷史、前途和命運的反思緊緊聯系在一起的。經過文化大革命十年的動亂,很多人特別是很多青年人、大學生都開始反思:為什么我們這樣一個古老的東方文明大國,會發生這樣一場毀滅文化、毀滅真、善、美的運動?為什么在那場運動中,成千上萬的人那樣迷信,那樣狂熱?大家要從古今中外的哲學、倫理學、美學、歷史學、政治學等等學科的經典著作中去尋找答案。所以當時出現了一種“文化熱”,美學熱只是整個文化熱的一部分。西方的學術文化著作如潮水般地涌進國內。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一出版就印了兩萬冊。一本極為艱深的學術著作一次達到這么大的印數,這在世界上也是罕見的。這次美學熱不同于第一次美學熱的一個特點是它不僅僅集中于討論美的本質這一個問題。因為開放了,眼界打開了,討論的問題就比較分散了,研究的隊伍也開始分散了。有一些學者轉過去系統地整理、研究中國傳統美學,有一些學者轉過去翻譯、介紹、研究西方現當代美學,有一些學者轉過去研究審美心理學、審美社會學等各個美學分支學科,還有的學者則轉過去研究各個藝術部門的美學問題(詩歌美學、小說美學、電影美學、音樂美學等等)。從80年代一直到21世紀初,學術界出版了一大批反映美學研究新成果的著作,其中有一些是帶有原創性、開拓性的著作。
隨著整個社會關注的重點集中到經濟建設,計算機、經濟、法律、工商管理等等學科越來越熱,整個“文化熱”就漸漸消退了,“美學熱”也漸漸消退了。盡管“美學熱”消退了,但是在大學生中,在社會上廣大的讀者群中,美學依然是一個十分引人關注和引人興趣的學科。
實際上,美學理論建設的真正進展,正是在“美學熱”消退之后,即從80年代末一直到21世紀初。有相當多的美學研究者認識到,為了真正推進美學理論建設,必須跳出“主客二分”的認識論的框框,必須突破50年代美學大討論中形成的、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又進一步論證的把審美活動歸結為生產實踐活動的理論模式。在這個認識的基礎上,很多人在美學基本原理的建構方面進行了各種新的探索和嘗試。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張世英。張世英長期從事西方哲學的研究,特別是德國古典哲學的研究。改革開放以后,他轉過來研究西方現當代哲學,并把西方現當代哲學和中國哲學加以溝通,在哲學和美學的基本理論方面提出一系列新的看法,先后出版了《天人之際》(1995)、《進入澄明之境》(1999)、《哲學導論》(2002)、《境界與文化》(2007)等著作。張世英的這些著作對于中西美學的溝通和融合,對于美學理論的建設,都有很大的推動作用。
在50年代到90年代的這一段時間,有兩本美學和美育方面的著作在中國文化界有很大的影響,應該在這里提到。一本是車爾尼雪夫斯基的《生活與美學》。這本書原名《藝術與現實的美學關系》,是車爾尼雪夫斯基的學位論文。1942年由周揚譯出,在延安出版,1947年和1949年在香港和上海重印,1957年又由譯者修訂后在人民文學出版社重新出版。車爾尼雪夫斯基在這本書中提出“美是生活”的論點,在40年代和50年代的中國文化界產生了廣泛的影響。
還有一本是《傅雷家書》。這是著名翻譯家、藝術教育家傅雷和他的夫人給傅聰、傅敏等人的家書的摘編。這本書1981年出第一版,1990年出第三版,到1992年第8次印刷,已印了80多萬冊,在文化界和廣大青少年中發生了極大的影響。這雖是一本家書,但是傅雷在其中發表了有關美學、美育和藝術的許多深刻的見解,更重要的是全書充溢著傅雷的人格精神。讀這本書,可以使我們懂得什么是愛,懂得什么是藝術,懂得一個真正有文化、有教養的人是一種什么樣的胸襟,一種什么樣的氣象,一種什么樣的精神境界。這本書,和前面提到的豐子愷的著作,都屬于20世紀中國出版的最好的美育讀物,因為這些書可以使人的靈魂得到凈化,可以使人的境界得到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