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華文明史(第四卷)
- 樓宇烈
- 4327字
- 2019-11-29 15:01:36
第五節 江南市鎮與客幫商人
江南市鎮的發達 商幫與商業網絡
與松江一帶棉紡織業繁盛相關,明清時代的江南地區,涌現出大量的工商業市鎮。雖然市鎮的興起在當時的中國是一個普通的現象,尤其在十八九世紀,全國各地都出現了星羅棋布的市鎮,但在16—19世紀400年時間里,一直以江南地區市鎮最為發達。大致到19世紀末期,江南已有一千余個市鎮,其中頗多擁有數千戶至萬余戶人口的巨鎮[57]。直到今天,以小城鎮密度與平均非農業人口來觀察,江蘇、浙江兩省(包括上海市)是小城鎮眾多的省份,也是全國小城鎮最發達的地區。
江南市鎮的發達,當然不是在明清時代突然出現的。從宋代開始,由于這一地區人口密集,農業生產迅速發展,尤其是太湖流域湖田的開發,使這一地區的社會經濟發展到了一個新的高度。正是在農業發展的基礎上,農產品的交換與流通日益頻繁,江南農村的草市及定期市逐漸演化為商業性的聚落。一些傳統的城鎮,隨著商業化的影響,軍事及行政功能漸趨退化,商業功能則日漸浮現。這種傳統農業社會中商業化的趨勢,從16世紀開始,其成長與發展更是十分明顯。從16世紀到18世紀,即從明正德到清乾隆這段時間里,江南地區各州縣市鎮的數量,平均增加一二倍以上,許多市鎮從一個小小的村落,快速發展成為地方貿易的中心,且往往成為數千或萬戶人口的大市鎮,達到了空前的繁榮。這些大市鎮,多數分布在蘇州府城附近及鄰近各縣。19世紀中葉以后,江南又進入了一個快速成長的極盛時代,市鎮的勃興仍以長江三角洲地區及杭州灣附近各地最為顯著。在上海開埠通商(1842)之前,隨著棉花及其產品貿易的發達與海運的興起,上海已經具備了成為一個大都會的條件。上海地區因商業的發展和人口的增加,曾經三次分設新縣;而開埠通商之后,其市區更是不斷擴大,所屬郊區市鎮也不斷增加,且多有萬戶以上的大鎮,成了上海市區的一部分。附近的松江府,所屬市鎮從清初至光緒年間增加了近4倍[58]。以上海為中心的新的城鎮經濟格局就這樣形成了(圖1-4)。

圖1-4 清陳枚等繪《清明上河圖卷·水運商貿》
以農副產品的交易為主要活動,是中國傳統市鎮的經濟特征。明清時代江南市鎮的一個突出特點,則與這一特征迥然不同,即它的發達是直接建立在手工業發展的基礎之上的。商業貿易仍然是江南新興市鎮的一個主要功能,正是手工業的發達,促使商業的進一步繁榮,并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工商兩業并舉,相互促進,是明清時代江南市鎮的顯著特點[59]。
明清之際,中國人口快速增長,出現了過剩人口。這些過剩人口主要集中在江南地區,尤其是這一地區的農村,人均耕地面積越來越小,以至于所產糧食不足以供應當地人口的食用。同時,這一地區又是重賦地區,人們負擔的國家賦稅居全國之首。因此,江南地區的人民為了應付嚴峻的生計問題,一方面不斷地圍墾湖田,發展水利,以提高糧食的產量;另一方面則不得不從副業生產中尋找生活的出路。這一地區種植棉花和從事棉紡織業,就是以副養農,以副助農的一種選擇[60]。由于江南農村棉紡織業的發展,農家生產的棉布又主要用于交換,而不是自給自足,商販在農村的某些交通便捷之處設立收購點,所以商業活動也就隨之向農村靠攏。與此同時,商販又將北方的棉花轉販到江南。這樣,以棉紡織業為中心的商業活動,促成了江南地區市鎮的蓬勃興起。就棉紡織業本身來說,從軋棉到織布,一般都以一家一戶的家庭經營為主,但棉布織成之后,還需要經過染布和踹布兩道工序。從技術上說,農家小戶可以自己染布,但這對以交換為主的棉布生產而言,不僅成本很高,染色的質量也難以保證。于是染布工序便由專門的染坊來經營。當時的染坊分工很細,分藍坊、紅坊、漂坊、雜色坊等,不同顏色的布匹,由相應的染坊來染色。棉布染色之后的最后一道工序是踹布,這道工序的作用是將棉布用元寶石壓光壓緊,以使棉布光滑耐用。踹布所用的工具,如元寶石,不是普通農家小戶添置得起的。一塊元寶石重達千斤,也非普通農家二三勞力可以操作。這就使得踹布工序相對獨立出來,成為專門的行業。這種棉布生產中相對獨立的行業,因為需要較大的生產規模,而吸引了大量的雇傭人員;因為是棉布生產的最后工序,而吸引了布商的云集。當時的布商還直接參與了染坊和踹坊經營。這種生產與交換的相互配合,促成了江南市鎮的成長壯大(圖1-5)。

圖1-5 清董棨繪《太平歡樂圖冊·收購棉紗圖》,故宮博物院藏
與棉花種植業發展相類似,植桑養蠶產絲是江南農民的另一個主要副業。因為自然條件,這項副業主要發展于太湖周邊地區,包括浙江杭州、嘉興、湖州和江蘇的蘇州等府。宋代以后中國的蠶絲業中心從黃河中下游地區移到了長江下游的太湖地區,到明中葉,以浙江湖州府最為興盛。湖州“比戶養蠶”,“其樹桑也,自墻下檐隙以暨田之畔、池之上,雖惰農無棄地”,“尺寸之堤必樹之桑”,“低洼地也填土種桑”[61]。富者更是“田連阡陌,桑麻萬頃”[62]。明人王士性說:“浙十一郡,惟湖最富,蓋嘉湖澤國,商賈舟航易通各省,而湖多一蠶,是每年兩有秋也。……家為歲計,天下所共也,惟湖以蠶。”[63]然而,由于絲織業在技術上要求較高,生產進度又較慢,普通農戶無法完成從植桑到養蠶再到繅絲織綢的全過程;同時由于絲綢產品主要用于出賣,所以太湖一帶的普通農戶一般只將植桑養蠶作為副業,他們將蠶繭繅成生絲出賣,而將絲織綢緞交給了專門的人家去經營。由于絲織品主要為皇室和官宦人家所消費,蠶桑業較發達地區中的郡城居民,很早就開始從事技術要求較高的絲織業。明清時代,政府在蠶桑業較發達的江浙地區,于各府多設織造(染)局,直接生產絲織品。尤其是蘇州、杭州兩地的織造局,更為引人注目。這對蠶桑絲織業的城鄉分工,也起了重要的作用。
據《吳江縣志》記載:“綾之業,宋元以前,惟郡人為之,至明(洪)熙、宣(德)間,邑民始漸事機絲,猶往往雇郡人織挽。成(化)、弘(治)以后,土人亦有精其業者,相沿成俗。于是盛澤、黃溪四五十里間,居民乃盡逐綾綢之利。”[64]此處提到的盛澤,就是明清之際因絲織業而繁盛壯大的巨鎮。明弘治初,它還是一個普通的村落;到嘉靖中期,已有“居民百家”;而到明末,“那市上兩岸綢絲牙行,約有千百余家”;到清康熙中期,則發展到“居民萬有余家”[65]。因絲織業而發展壯大的市鎮,著名者還有濮院、王江涇、雙林、菱湖、烏鎮、南潯等市鎮。它們與因棉布業而發展起來的楓涇、洙涇、朱家角、新涇、安亭、魏塘、硤石等市鎮一起,是江南市鎮群落的璀璨明珠。
在這些市鎮間穿梭如織的人群中,有來自外地、結幫成群的客商,如浙東的寧紹商和龍游商,明代還與蘇、松同省的徽(州)商,東南的閩商,南方的粵商,西面的江右商和北方的山陜商、魯豫商等等。明人陳繼儒《布稅議》云:“凡數千里外,裝重貲而來(蘇州松江)販布者,曰標商,領各商之貲收布者曰莊戶。鄉人轉售于莊,莊轉售于標。”清初松江府上海縣人葉夢珠所撰《閱世編》對布商在江南的活動有更詳細的記載:
棉花布吾邑所產已有三等,而松(江)城之飛花、尤墩、眉織不與焉。上闊尖細者曰標布,出于三林塘者為最精,周浦次之,邑城為下。俱走秦、晉、京、邊諸路。每匹約值銀一錢五六分,最精不過一錢七八分至二錢而止。甲申、乙酉之際,值錢二三百文,準銀不及一錢矣。順治八年,價至每匹三錢三分。十一年十二月間,每匹價至四五錢。今大概以二錢為上下也。其較標布稍狹而長者曰中機,走湖廣、江西、兩廣諸路。價與標布等。前朝標布盛行,富商巨賈操重貲而來市者,白銀動以數萬計,多或數十萬兩,少亦以萬計。以故牙行以奉布商如王侯,而爭布商如對壘。牙行非藉勢要之家不能立也。中機客少,貲本亦微,而所出之布亦無幾。至本朝而標客巨商罕至。近來多者所挾不過萬金,少者或二三千金,利亦微矣。而中機之行轉盛。而昔日之作標客者今俱改為中機。故松人謂之新改布。更有最狹短者曰小布,闊不過尺余,長不過十六尺,單行于江西之饒州等處,每匹在前值銀止六七分。至順治之九年十年間,小布盛長,價亦幾至二錢一匹。[66]
可見松江一帶棉布生產隨著市場的需求而變化,而且遠銷湖廣、江西、兩廣、陜西、山西、北京及北方邊疆地區。北方省份所產棉花,除繳納租稅之外,幾乎全部運至南方銷售。明萬歷年間,“中州沃壤,半植棉花,乃花盡歸商販,民間衣服率從貿易”[67]。而北方省份所需棉布則依靠江南供應。與葉夢珠同鄉的褚華在《木棉譜》中記載:“吾邑以百里所產,常供數省之用”,“秦晉布商皆住其家,門下客常數十人,為之設肆收買。俟其將戒行李時,始估銀與布,捆載而去。”
絲織品銷售的情形與棉布相同。明萬歷時人張瀚《松窗夢語》記載:杭州“桑麻遍野,繭絲棉苧之所出,四方咸取給焉。雖秦、晉、燕、周大賈,不遠數千里,而求羅綺繒幣者,必走浙之東也”[68]。清乾隆時人杭世駿說:“吾杭饒蠶績之利,織纴工巧,轉而之燕,之秦、晉,之楚、蜀、滇、黔、閩、粵,衣被幾遍天下。”[69]湖州府歸安縣雙林鎮,在明清之際,“吳絲衣天下,聚于雙林。吳、越、閩、番至于海島,皆來市焉”[70]。嘉興府秀水縣濮院鎮,地跨秀水、桐鄉兩縣,清初期也是“遠方大賈攜橐群至”,“一鎮之內,坐賈持衡,行商麇至,終歲貿易不下數十萬金”[71]。蘇州吳江縣的盛澤鎮,康熙時“富商大賈數千里輦萬金而來,摩肩連袂,如一都會”[72]。這些市鎮,都是著名的絲織品的集散地。在這些鎮上,來自各地的客幫商人收買絲綢,互爭雄長[73]。
這些商人從江南地區收買棉布、絲綢、食鹽、糧食、竹木、茶葉、顏料、棉花以及其他日常生活用品等,販往各地,加強了全國各地區之間的經濟聯系。他們一般自稱某省某府人,講著家鄉的方言,因此在當地人眼中,他們都是來自外地的客人。同時,這些人由于離鄉背井,常年奔波于道途之中,需要成群結隊,以互相照應;尤其是因為商業的競爭,而必須形成團體的力量,所以一般以家族的血緣關系為紐帶,又以同鄉關系為背景,結成行幫。在明清時代,“客商之攜貨遠行者,咸以同鄉或同業之關系,結成團體,俗稱‘客幫’。有京幫、津幫、陜幫、山東幫、山西幫、寧幫、紹幫、廣幫、川幫等稱”[74]。這種客幫商人在全國范圍內長途販運貨物,形成了各自的商業網絡。為了保護和擴大自己的商業利益,他們在經商的城鎮建立會館、公所,作為聯絡、聚會的公共場所,以增強本地人的凝聚力;他們還與當地官場、民間密切往來,以取得當地政治、社會力量的支持,從而形成了豐富多彩的客幫商人文化。
明清時代的客幫商人,以晉商和徽商最為有名。萬歷時,“富室之稱雄者,江南則推新安,江北則推山右。新安大賈,魚鹽為業,藏鏹有至百萬者,其他二三十萬則中賈耳。山右或鹽或絲,或轉販,或窖粟,其富甚于新安”[75]。他們以巨大的商業資本,經營大宗商品交易和長途販運,并介入生產領域,支配手工業者的生產活動,還經營典當等金融行業,謀取高額利潤。這些商幫,在以后數個世紀中,一直操縱著中國的商業和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