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虞美人草(青鳥文庫)
- (日)夏目漱石
- 5515字
- 2019-10-25 13:59:08
跨入山門一步,古老世紀的幽綠即從左右驟然襲上肩頭。形態各異的天然石板規規矩矩地排列于兩米寬的步道上,錯落有致而平坦鋪墊的小徑只有甲野君和宗近君的腳步聲。
從纖細筆直的無盡小路這端順著石板極目遠眺,對面高處有一座伽藍,厚厚的蓋頂木板從左右兩端向內彎曲,將巨大的雙翼會聚于陡峭屋脊,其上還有一座伸展雙翅的小屋頂,可能是通風窗或采光窗,甲野君和宗近君都從最富情趣的側角同時抬頭仰望這座精舍。
“敞亮!”
甲野君說著停下了手杖。
“那座佛堂雖然是木造建筑,但看上去不會輕易損壞。”
“也就是說,它的結構建造得十分合理吧。或許正好切合亞里士多德所說的形態呢!”
“相當深奧呀!先不管亞里士多德怎樣,這一帶的每座寺院都給人以奇特的感覺,真是形態各異!”
“跟愛好古船板圍墻和掛神燈的情趣不同哦!這是夢窗疏石國師[72]建造的嘛!”
“也就是說,仰望那座佛堂之所以感覺奇特,是因為變成了夢窗國師呀!哈哈哈哈……夢窗國師也能說出點兒名堂哦!”
“因為能變成夢窗國師和大燈國師[73],所以在這種地方逍遙一番還真是不虛此行啊!僅僅走馬觀花又有什么意思呢?”
“要是夢窗國師也變成屋脊活到明治時代就好啦!比那些廉價銅像要強得多嘛!”
“是啊!一目了然呀!”
“什么呀?”
“什么呀?!就是這寺院里的景色唄!沒有絲毫乖張,處處都很敞亮!”
“恰好跟我一樣啊!所以我一進寺院就感到神清氣爽呀!”
“哈哈哈哈,也許真是這樣呢!”
“如此看來,是夢窗國師像我,而不是我像夢窗國師哦!”
“無所謂啦。好了,歇會兒吧?”
甲野君說著坐在蓮池[74]石橋的欄桿上。欄桿腰部有一幅鏤雕三疊松,透過三寸厚的板孔俯臨池水。點景石上萌出淡綠色的斑駁苔蘚,深深勒入灰紫色石面的枯荷黃莖將去年的冰霜舒展地突現于春光之中。
宗近君掏出火柴和香煙,“嗤”地劃著之后將火柴棍扔進池水。
“夢窗國師可沒搞過你這種惡作劇!”
甲野君雙手在下巴前鄭重其事地摁住手杖頂端。
“你就這點比我差,可以學學宗近國師!”
“與其當國師,你還不如當馬賊呢!”
“外交官馬賊可是有點兒不像話,罷了,我可是要堂堂正正地進駐北京啦!”
“是專管東方的外交官嗎?”
“東方的治理方策唄!哈哈哈哈,像我這樣的人根本不適合搞西方外交啊!怎么樣,要不我也學學專業,就像你家老爺子那樣吧?”
“像老爺子那樣死在外國可就慘了。”
“哪里,后事可以托付給你,所以不用擔心。”
“那太麻煩啦!”
“我也不是要毫無意義地死,是為了天下國家而死,所以這點事兒你也愿意吧?”
“我自己還管不好自己呢!”
“本來你就太任性了嘛!你腦袋里考慮過日本嗎?”
至此為止,嚴肅話題的表面都籠罩著打趣的云霧,而此時打趣的云霧終于散去,嚴肅即從下面浮升起來。
“你考慮過日本的命運嗎?”
甲野君用力拄了拄手杖,把支撐的身體稍稍向后仰起。
“命運是天神考慮的事情,人只要本本分分地干活兒就可以了。你看看日俄戰爭吧!”
“你以為感冒偶然好了就可以長命[75]。”
“你是說日本短命嗎?”宗近君進一步逼問道。
“這并不是日本與俄羅斯的戰爭,而是種族與種族的戰爭啊!”
“那當然啦!”
“看看美國!看看印度!看看非洲!”
“你的推論是因為大叔死在外國,所以我也會死在外國呀!”
“事實勝于雄辯!任何人不都得死嗎?”
“死亡與被殺死一樣嗎?”
“大都會不知不覺地被殺死。”
排斥一切的甲野君用手杖前端“咚咚”地敲擊石橋,驚恐似的縮了縮肩頭,宗近君突然站了起來。
“看看那個!看看那座佛堂!不是說,峨山和尚[76]只靠托缽化緣重建了那座正殿嗎?而且,他是在快到五十歲時死去的。要是不思進取的話,那就連橫倒的筷子都豎不起來!”
“別看正殿,看那個吧!”
甲野君仍然坐在欄桿上指著相反方向。
將世界切割的山門忽地左右打開——紅色物體穿門而過、藍色物體穿門而過、女人穿門而過、孩童穿門而過。京都人傾慕嵯峨野[77]的春色,絡繹不絕地擁向嵐山[78]。
“就是那個!”甲野君說道。
兩人又來到了色相的世界。
在天龍寺門前向左轉就是釋迦堂[79],向右轉就是渡月橋[80]。京都連地名都那么優美。身著旅行裝束的兩人觀望兩側路邊琳瑯滿目印有名特產字樣的商品,懷著游子之心邁動行走了七天多的雙腳前往嵯峨車站,沿路所見皆為京都人。為了不辜負賞花佳期,從二條車站每隔半小時就發出一趟列車,將剛剛到達的俊男靚女全都傾吐在嵐山的櫻花樹下。
“好美呀!”
宗近君已將天下大勢忘卻,除京都之外,再也找不到能將女人裝扮得如花似玉的地方了。天下大勢也難以勝過京都女子的姿色。
“京都人從早到晚都在跳京舞,真是無憂無慮啊!”
“所以才說這里是‘小野式’的嘛!”
“不過,京舞就算了吧!”
“確實不錯哦!感覺挺有韻致的嘛!”
“哪里!看上去幾乎沒什么性感,女人打扮成那樣就有些過頭,反倒沒有人類的元素了!”
“是啊!其理想的極端代表就是京都人偶[81]。因為人偶是器具,所以不會令人生厭。”
“化淡妝活動的家伙人類元素最多,特別危險!”
“哈哈哈哈,哲學家不管什么樣都很危險吧?不過,說到京舞,對外交官也不會有什么危險,我極有同感。到相安無事的地方來玩,蠻不錯呀!”
“如果人類元素也是第一要義[82]在起作用的話倒還好,可平常總是第十要義在胡亂起作用,所以十分討厭。”
“咱倆是第幾要義呢?”
“咱倆這個樣子,因為人品屬于上等,所以應該不會降到第二要義、第三要義以下吧?”
“‘這個樣子’嗎?”
“雖然這話說得不那么高雅,但其中妙趣橫生。”
“真難得啊!那么第一要義是什么樣的作用呢?”
“第一要義嗎?第一要義不見血就不會出來。”
“那才危險呢!”
“在用鮮血清洗不負責任的想法時,第一要義就會躍然出現。人類就是這種虛浮的動物嘛!”
“是用自己的鮮血,還是用別人的鮮血?”
甲野君沒有回答,而是開始觀看擺在商店里的抹茶瓷碗,好像都是手工捏出來的玩意兒,三層貨架上擺的全都顯得傻里傻氣。
“像這種傻里傻氣的玩意兒,無論怎樣用鮮血清洗都不行吧?”
宗近君過來繼續糾纏。
“這個……”
甲野君拿起一個茶碗來端詳,宗近君不打招呼就使勁兒地拽他的袖子,茶碗“啪”地掉在土地板上摔成了碎片。
“就成了這樣!”甲野君望著土地板上的茶碗碎片說道。
“哎,摔碎了嗎?這種東西就是摔碎了也不要緊!你先來看看這邊兒,快點兒呀!”
甲野君跨過店堂門檻。
“什么?”
甲野君回頭朝天龍寺那邊張望,還是那些京都人偶的背影,如同過江之鯽匆匆而去。
“什么?”甲野君再次問道。
“已經走遠了。真可惜呀!”
“什么已經走遠了?”
“就是那個女子嘛!”
“那個女子是誰?”
“就是鄰家的嘛!”
“鄰家的?”
“就是那古箏的主人呀!你特別想看到的那個姑娘嘛!好不容易有機會讓你看,你卻在擺弄那個破茶碗!”
“那確實太可惜了!是哪個呀?”
“是哪個?現在還能看見嗎?”
“沒看見姑娘也挺可惜,這只茶碗也夠慘,都是你的罪過!”
“怎么是我的罪過呢?那種茶碗要是收拾就趕不上了,真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的麻煩玩意兒!沒有比茶人的茶具更不順眼的玩意兒了,全都是奇形怪狀。我真想把天下的茶具都收來砸碎,要不就順便再砸一兩個吧!”
“唔,一個茶碗幾分錢啊?”
兩人交了茶碗錢之后來到車站。
將興高采烈的人們送到櫻花樹下的京都列車從嵯峨站返回二條站,若不返回即可穿過山巒駛往丹波。兩人買好開往丹波的車票,然后在龜岡站下了車,保津川[83]險灘漂流就從這座車站起始。河水仍在眼前緩緩流淌,蕩漾著春水碧如藍的情趣。河岸擴展開來,處處生長著鄉下孩童采摘的筆頭菜,船夫將木船靠在岸邊等候漂流客。
“這船真奇怪呀!”宗近君說道。
船底是平坦的整塊木板,船舷離水面不到一尺。兩人將煙具提匣翻倒在紅色毛毯上,隔開適當距離占好了座位。
“靠左邊些坐就好了,水花不會濺到!”船夫說道。
船夫總共有四個,最前面那個撐著四米長的竹篙,另外兩人在右側劃槳,左邊站著的同樣是撐篙人。
船槳咿呀響起,經過粗略刨削的橡木船槳細脖處綁著粗壯的藤蔓,逾尺長的圓把是為了便于雙手緊握。船夫那緊握槳把的雙手骨節粗壯、皮膚黝黑,仿佛松樹枝丫般暴突青筋猛地加強劃槳力道。藤蔓綁定的船槳在每次劃動時翹彎,但仍然挺直脖頸與藤蔓和船舷纏磨,每劃一下都會咿呀作響。
河岸劃出兩三道彎曲,將無聲的波紋接連不斷地向前推送,層層波紋看似在向后退縮。頭頂上方聳立著屏風般圍繞城堡的春山,被推擠出的波紋無可奈何地漫入山谷之間。當發覺照曬帽檐的陽光突然黯淡時,扁舟早已滑入山峽之間,保津川河段的激流險灘自此起始。
“馬上就要到啦!”
宗近君從船夫身旁朝五十米開外兩岸山巖迫近的石門望去,河水發出隆隆轟鳴。
“果不其然啊!”
當甲野君把腦袋伸出船舷時,扁舟已經滑入湍流之中。右舷那兩個船夫立刻放松劈波斬浪的雙手,船槳便順水貼在船幫,而挺立船頭的船夫依然橫握竹篙。傾斜的扁舟如同離弦之箭般順流直下,一陣“咯咯咯”的急促震響傳到坐在船底的臀部,剛剛回過神來擔心船底被硌壞時,扁舟已經闖過了激流險灘。
“就是那個!”
宗近君抬手指著身后,只見白色泡沫上下連成百米長灘,仿佛在與萬顆珍珠爭奪從石門射出的幾縷陽光。
“好不壯觀呀!”
宗近君頓時龍顏大悅。
“這跟夢窗國師相比哪個好?”
“這似乎比夢窗國師更了不起!”
船夫對那尊懷擁松樹搖搖欲墜的巖石滿不在乎,神情淡定地劃槳而來,撐篙而去。扁舟駛過的險灘千回百轉,剛繞過一道急彎,面前就躍出新的山峰。石山、松山、雜樹山,不等漂流客們逐個細數,湍流就推著扁舟再次躍入險灘。
前方有塊巨大而渾圓的巖石,它攘避了苔蘚重疊的煩擾,在春寒中裸露著紫色的軀體,腰間承受著拍擊四濺的水花,站在青翠欲滴的樹叢正中迎候扁舟到來,而扁舟卻不屑一顧似的徑直朝那塊巨石猛沖過去。巨石撕開了翻卷著漩渦的激流,完全遮擋了前方的河面,被激流沖削的陡峭河底深不可測,乘客在船上難以卜知前方吉兇,要么撞在巨石上粉身碎骨,要么被卷入激流,轟然墜下視線被遮擋的前方,扁舟只管照直向前沖去。
“要撞啦!”
就在宗近君欠身時,紫色巨石已飛速迫近船夫的黑色頭頂。船夫“嗯”地低吼一聲力轉船頭,扁舟以劈波斬浪之勢鉆進巨石吞噬激流的碩大腹中。船夫操起橫放的竹篙,在雙手舉過肩頭的同時,扁舟猛然轉向。船夫斷喝一聲“這個畜生”,并用竹篙猛撐巨石,扁舟即從巨石的咫尺旁側滑過,朝著前方墜落下去。
“無論如何都已經超過了夢窗國師的等級!”宗近君邊坐下邊說道。
闖過險灘之后,只見對面已有空船溯流而來,既不撐篙,當然也不劃槳,船夫們收起嶙峋巉巖般剛勁有力的拳頭,藏青色坎肩上斜挎細細纖繩,順著長長谷底竭盡全力拖曳返程空船。他們沿著幾無落腳之地的水邊在岸石上忽而騰躍忽而匍匐,腳下草鞋深陷泥土,全身向前傾撲,雙手指尖下垂幾乎浸入水流受阻形成的漩渦。經過幾多世紀金剛之力般的蹬踏,岸石自然磨出了坑槽,有些河段也還便于拉纖行走。船夫不時地將長長竹篙搭在岸邊各處巖石上,據說這是為挑開纖繩以免被絆住而采取的措施。
“這下就穩當些啦!”
甲野君放眼眺望左右兩岸,從那看不到落腳處的陡峭山崖上方傳來柴刀砍樹的“吭吭”聲響,有黑色身影在遠方高處晃動。
“簡直就像猴子一樣!”
宗近君突出喉結仰望險峰。
“一旦適應就什么活兒都能干呀!”
對方也手搭涼棚向上望去。
“那樣干一天能掙多少呢?”
“能掙多少呢?”
“朝上面問問吧?”
“河水流得太快,根本沒有時間,船又不能停下來,必須各處都有這種景點才行啊!”
“我還想繼續漂流呢!剛才撐開巨石轉彎時感覺真爽!我還想跟船夫要根竹篙撐船呢!”
“要是讓你撐船的話,我們現在就都升天成佛嘍!”
“哪里,那多爽呀!總比看京都人偶爽多啦!”
“那是因為大自然都以第一要義運轉嘛!”
“所以大自然就是人類的榜樣嘍!”
“哪里,人類才是大自然的榜樣呢!”
“那你就還是京都人偶黨啊!”
“京都人偶就算了吧!那個接近自然。在某種意義上屬于第一要義。難辦的是……”
“難辦的是什么?”
“不都很難辦嗎?”
甲野君沒有進一步解釋。
“那么難辦就無可奈何啦!因為榜樣沒了嘛!”
“險灘漂流特爽就是因為有榜樣呀!”
“我有嗎?”
“是啊!”
“那我就是第一要義的人物,對吧?”
“在險灘漂流的時候是第一要義啊!”
“那漂流之后就是凡夫俗子了嗎?哎呀哎呀!”
“因為早在大自然闡釋人類之前,人類就闡釋大自然了,所以榜樣還是在于人類嘛!險灘漂流之所以特爽,那是因為你心中的爽快感作為第一要義起作用而轉移到了大自然呀!那就是第一要義的闡釋,就是第一意義的解讀。”
“因為所謂肝膽相照就是以第一要義相互作用吧?”
“毫無疑問就是這么回事兒!”
“你有肝膽相照的時候嗎?”
甲野君默然凝視船底。昔日老子曾經說過——言者弗知。
“哈哈哈哈,那就是說,我與保津川肝膽相照啦!爽快、爽快!”
宗近君說著拍了兩三下手。
在凌亂矗立的巖石左右,溪流仿佛舒展雙臂擁抱般靜靜地分開,碧透如藍的光琳[84]波紋描畫出蕨芽般的曲線,舒緩地繞過巖角,河水終于接近京都了。
“繞過那道山鼻就到嵐山了!”船夫將長篙插進船舷內說道。
咿呀作響的船槳推動扁舟滑出深潭之后,左右巖壁自然敞開,扁舟就來到了大悲閣[85]下方。
兩人爬上松林、櫻花和京都人偶扎堆的河岸,鉆過與雙色帷幕相連的寬袖之間,來到松林外的渡月橋時,宗近君又用力扯了一下甲野君的袖管。
在兩抱粗的赤松背后,有間以櫻花倒映大堰川[86]水面為賣點的橋頭葦簾茶棚,高島田發髻正在休息,仿佛在說:“就讓古式發髻保留下去吧!”那張瓜子臉臨花不禁風,俯目避人眼的雙眸正望著名小吃年糕團子。她身裹一襲淺染綾綢披風并膝危坐,看不到里面衣裳的顏色,只有脖根那燃灼出某種花紋的襯領立刻映入甲野君的眼簾。
“就是那個呀!”
“那個是?”
“那個就是彈古箏的女子嘛!那個穿黑外套的肯定是她老爺子。”
“是嗎?”
“那可不是京都人偶,是東京女子!”
“為什么?”
“旅館女侍這樣說的。”
提著酒葫蘆喝得醉醺醺的三五個蠢家伙放聲狂笑著,張牙舞爪地從后面擠過來,甲野君和宗近君側身把這幾個不可一世的家伙讓了過去。此時,色相的世界正是熱鬧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