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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圓圓的臉龐略帶惆悵,在忽而閃現的襯領上,淡綠色蘭花正向素頸玉膚暗吐幽香,欲將春色灑于伊人胸前。絲子就是這樣的女子。

向人示物多以手指,先將四指屈于掌內,然后將第二指盡力伸直,此時只用一根手指,故而明確無誤。倘若五指伸開向人示物,即便東西方向能夠指清,但具體目標卻仍很模糊。絲子就是五指伸開式的女子,雖不能說領會的感覺有錯,但畢竟不免怪異。所謂“美中不足”是說伸出的手指過短,而所謂“過猶不及”是說伸出的手指失之過長。絲子是五指同時伸開式的女子,既不能言之“美中不足”,亦不可評之“過猶不及”。

在以纖纖玉指向人示物時,明確感到漸次集中于指尖形成焦點。藤尾的玉指逾越蔻紅止于縫衣針尖,視之者立時感到眼疼。不得要領者不過橋,要領過濫者走欄桿過橋,走欄桿過橋者則有落水之虞。

藤尾與絲子在六鋪席客廳里展開了五指對針尖的戰爭。所有對話皆為戰爭,女人的對話最是戰爭。

“有一陣兒沒見啦!你難得來一趟!”藤尾用主人的語氣說道。

“父親一個人太忙了,所以好久沒來拜訪……”

“博覽會也沒去嗎?”

“沒……還沒去呢!”

“向島[87]呢?”

“我還哪兒都沒去呢!”

藤尾心想,老悶在家里居然也能如此滿足,藤尾思忖道。絲子每次答話眼角都帶著笑意。

“有那么多事兒嗎?”

“哪里,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兒……”

絲子的應答都是只說一半就中斷。

“適當出去轉轉對身體好啊!一年只有一次春天嘛!”

“是啊!我也是這樣想……”

“雖說一年只有一次,可要是死了的話,那就只有今年這一次了!”

“嗬嗬嗬嗬,死了可就沒意思了哦!”

兩人的對話都貫穿著一個“死”字,忽左忽右地跳躍。上野是去往淺草的道路,同時也是去往日本橋的道路。藤尾要將對方引向墳墓那邊,而對方卻連墳墓那邊的情形都一無所知。

“趕明兒哥哥娶了媳婦,我就離開家四方游走啦!”絲子說道。

家庭式女子的回答就是家庭式的,認定自己是為滿足男人而生的女人最可悲,藤尾在心里“哼”了一聲。這對星眸、這雙衣袖、這首詩和這首歌,都不是鐵鍋、炭箱之類,而是妖嬈在美麗世界的美麗倩影。在被冠以“實用”二字的同時,女子——美麗的女子——就將失去本來面目,遭受極端的侮辱。

“一君打算什么時候結婚娶妻呀?”

唯有表面的對話還算進行得較為順暢,絲子在應答之前抬臉看了看藤尾,戰幕徐徐拉開。

“我覺得不管什么時候,只要有人愿意上門哥哥就會娶吧!”

這回是藤尾在應答之前盯著絲子,但是為防萬一而準備好的針尖卻難以出現在星眸當中。

“嗬嗬嗬嗬,不管是什么樣的好太太,都可以很快娶到家的!”

“如果真是那樣倒也好啦!”

絲子已從半截后路包抄過來,藤尾有必要稍稍退逃一步。

“有沒有心儀的對象?如果一君決定要娶的話,我就認真地去找啦!”

也不知道粘鳥桿夠到沒夠到,但鳥兒確實已經逃走。不過,仍有必要進一步試探。

“好啊!請你找找吧!就當你是我姐。”

絲子在緊要關頭話趕話說得有些過頭。二十世紀的對話是一種巧妙藝術,如果不接話頭就是不得要領,但如果接得過了頭就會受到敲打。

“你才是我姐呢!”

藤尾把對方刺探的繩索撲哧地斬斷,然后反投回來。絲子尚未醒悟。

“為什么呢?”她歪著腦袋問道。

放出利箭卻未能射中是自己技不如人,而明明射中卻徒勞地裝模作樣則是弄巧成拙,女子認為弄巧成拙要比技不如人更令人懊喪。藤尾咬了咬下唇,戰爭進行到這一步,爭強好勝的她不會善罷甘休。

“你是說不想當我的姐姐嗎?”她若無其事地說道。

“哎喲!”

絲子臉上現出忘乎所以的神情,敵方在心中冷笑道:“瞧,上鉤了。”同時開始抬竿收線。

甲野君與宗近君經探討約定的格言曰:不能以第一要義活動者難以肝膽相照。而兩人的妹妹正在肝膽的外圍交戰,到底是拖入肝膽之內的戰爭呢,還是逐出肝膽之外的戰爭呢?哲學家點評二十世紀的對話指出:這是肝膽相“模糊”的戰爭。

然而,小野君將要來到。小野君受到往昔的追趕,在寄宿房中徘徊打轉,在徘徊多次仍無法逃脫時,他便去見往昔的朋友,嘗試在往昔與現今之間調停。由于那次調停似乎成功又似乎尚未成功,所以自己仍舊處于不安狀態之中。他當然沒有勇氣壯起膽來制伏追趕而來的往昔,迫不得已而寄希望于未來并飛奔而入。有句諺語叫作“隱藏在天子的威德之下”[88],而小野君正欲隱藏于未來之袖當中。

小野君踉踉蹌蹌奔命至今,不過遺憾的是,他難以說清這踉踉蹌蹌的含義。

“你怎么啦?”藤尾問道。

小野君尚未備好從容不迫掩蓋擔憂的和服正裝。先前那位哲學家曾經指出:二十世紀的人們都應備好兩三套這種和服正裝。

“你的氣色很不好啊!”絲子說道。

寄托了希望的未來此時正欲逆轉矛頭挑出往昔,這實在殘酷無情。

“我兩三天都沒睡好覺!”

“是嗎?”藤尾說道。

“那是怎么回事兒啊?”絲子問道。

“他最近在寫論文呢。哎,就是因為這個吧?”

藤尾采用的措辭兼具答辯與質疑。

“是的。”

小野君見船就上,若對他說不管什么船都要上,他就不能不上。假話大都是泊在渡口的渡船,因為有船所以就上。

“是這樣啊!”絲子輕輕答道。

無論寫什么樣的論文,家庭式女子都與之無關,家庭式女子只會在意氣色不好。

“都已經畢業了還那么忙啊!”

“他畢業時得了銀懷表,所以今后還要靠寫論文得金懷表呢!”

“真不錯啊!”

“哎,是這樣吧?哎,小野君!”

小野君微微一笑。

“所以你就沒能跟我哥和這邊的欽吾君一起去京都玩,是吧?我哥可真是悠閑得很呢!他要是睡不好覺才對呢!”

“嗬嗬嗬嗬,那也比我哥強吧?”

“還是欽吾君不知道要強多少倍呢!”

絲子半無意識地脫口而出,又像忽然覺察似的在膝頭將純白色紡綢手帕揉成一團。

“嗬嗬嗬嗬。”

在翕動的雙唇之間,點綴門牙邊角的金絲刷地向外閃出一道亮光。敵方完完全全陷入我方戰術之中,藤尾二度高奏凱歌。

“京都還沒有來信嗎?”

這回是小野君發問了。

“還沒有。”

“可是至少也該寄張明信片吧?”

“可你不是說他是子彈頭嗎?”

“誰說的?”

“你瞧,前幾天我媽不是說過嘛!那兩人都是子彈頭。我說絲子小姐啊,特別是宗近君,那可是個大子彈頭哦!”

“誰?大嬸說的嗎?當子彈頭可不怎么樣哦!所以太令人擔心了,要是不趕快叫他娶媳婦的話,真不知道會飛到哪兒去呢!”

“那可得趕快娶媳婦呀!哎,小野君,你倆一起給他找個合適的吧!”

藤尾別有深意地看看小野君,小野君的目光與藤尾相遇,頓時哆哆嗦嗦顫抖起來。

“好啊!那就給他張羅一個合適的吧!”

小野君掏出手帕擦擦稀疏的胡須,一股幽香撲鼻而來。據說香水味太濃代表品位不高。

“他在京都熟人很多吧?那就幫一君介紹個京都女子嘛!不是都說京都美女如云嗎?”

小野君擦胡須的手帕停了下來。

“哪里,其實并不漂亮。等甲野君回來問問就知道了。”

“我哥會說那種事兒嗎?”

“那,就問問宗近君吧!”

“我哥說過美女很多呢!”

“宗近君以前也去過京都嗎?”

“沒有,這是第一次,不過他來信了。”

“哦?那就不是子彈頭了嘛!來信了嗎?”

“哪兒呀?來的是京舞明信片!在邊兒上寫著京都女子都很漂亮呢!”

“是嗎?有那么漂亮嗎?”

“這么多刷白的臉擠在一起,根本看不清楚嘛!也許只是表面上看著漂亮呢!”

“就算只是表面上看看,也都是刷白的臉擠在一起,漂亮是漂亮,可是表情呆板,沒什么意思!”

“還寫著別的話呢!”

“難得他能多寫幾個字啊!還有什么?”

“鄰家的古箏比我彈得好。”

“嗬嗬嗬,一君哪兒會點評古箏呀?”

“那是在旁敲側擊呢!因為我彈得不好嘛!”

“哈哈哈哈,宗近君也會做出這種壞心眼兒的事情啊!”

“而且還寫著比我長得漂亮。真可恨吶!”

“一君說什么話都是那么直截了當嘛!連我見了一君都招架不住呢!”

“可是他夸獎過你呀!”

“哦?夸獎什么啦?”

“比我長得漂亮,但是不如藤尾小姐漂亮!”

“喔唷,真討厭!”

藤尾星眸中閃爍著得意與輕侮的意念,忽地向后揚了揚頭,那堪比鬃毛的發絲宛如波浪般起伏翻卷,唯有螺鈿簪上可愛的紫堇花猶如星斗般熠熠生輝。

此時,小野君的視線與藤尾的視線再次相遇,而絲子卻不知其中意味。

“小野君,京都的三條大街上有沒有一家叫作‘蔦屋’的旅館?”

小野君忘我地盯著那雙深不見底的星眸,已經沉醉于寄托了希望的未來,聽到詢問便如同舞臺換景般轟然墜入往昔之中。

從追趕而來的往昔中逃脫,無暇于袖爐紫煙繚繞中尋覓縹緲的樂趣,甚至很難冠以貪婪之名。在四目正面相遇的瞬間對接中,未果之夢幡然猛醒,自身反被拋回往昔。有道是“草間有毒蛇,不容亂踏青”。

“‘蔦屋’怎么啦?”藤尾向絲子問道。

“說是……那家‘蔦屋’吧……欽吾君和你哥住在里面。所以,我就想問問小野君那里怎么樣。”

“小野君知道嗎?”

“三條大街嗎?三條大街的‘蔦屋’……是啊,我也記得好像是有……”

“那就不是很有名了,對吧?”絲子天真地望著小野君說道。

“是呀!”小野君苦不堪言似的答道。

這回輪到藤尾發話:

“就算不很有名也無所謂啦!能聽到從里屋客廳的古箏琴聲,當然我哥和一君是欣賞不了啦!要是小野君的話,一定會很喜歡吧!在春雨霏霏的寧靜日子里,旅館鄰院有位佳人撫琴奏樂,悠然側臥聆聽該是多么富有詩意呀!”

小野君一反常態地啞然無語,連眼睛都沒朝藤尾那邊看,毫無意義地望著壁龕里的棣棠花。

“真不錯啊!”絲子替小野君答道。

不懂詩歌的人無權介入有關興趣愛好問題的討論,如果只滿足于從家庭式女子口中得到真不錯啊的贊同,那么最初就不該提起什么春雨、里屋客廳、琴聲之類。藤尾很不滿意。

“只要想象一下就能描繪出有趣兒的畫面呀!假設在什么樣的地方好呢?”

家庭式女子怎么會提出這種問題呢?真是令人匪夷所思,除了將其作為毫無意義的話題默然無視之外別無他法。小野君必須開口講話。

“你覺得什么樣的地方好呢?”

“我?我吧……是啊……后面二樓就挺好啊……在外廊上能看見一段加茂川……從三條大街也應該能看到加茂川吧?”

“是的,有些地方能看到。”

“加茂川岸邊有柳樹嗎?”

“是的,有。”

“從遠處眺望,那些柳樹綠意朦朧,在那上方就是東山。是東山吧,那座漂亮的圓形高山?那座山就像綠色的上供年糕一樣圓鼓鼓、霧蒙蒙,而且在霞霧中依稀隱現著五重塔[89]。那座塔叫什么名字來著?”

“哪座塔呀?”

“哪座塔?!不是就在東山的右角嗎?”

“我有點兒記不清啦!”小野君歪歪腦袋。

“有塔,肯定有塔!”藤尾說道。

“可是古箏就在鄰院呀,藤尾!”絲子插嘴道。

女詩人的想象頓時因此話破滅,這家庭式女子簡直就像是為毀滅美麗世界而生。藤尾微現顰蹙。

“你真是太性急啦!”

“哪里呀,我覺得挺有意思才問的嘛!后來那座五重塔怎么樣啦?”

五重塔不可能怎么樣,也有人只是瞥一眼生魚片就撤回廚房,而想把五重塔怎么樣的人們,已被調教成了不吃生魚片就無法忍耐的實用主義者。

“那就別說五重塔了吧!”

“挺有意思嘛!五重塔挺有意思嘛!是吧,小野君?”

在掃了興致時一定要誠心道歉,這就是世道。女王的震怒無法用菜鍋、飯鍋和濾醬篩子的供品來平復,必須將那無用的五重塔像膿包般安放在云霞之中。

“五重塔到此為止啦!五重塔又能怎么樣呢?”

藤尾的眉頭微微一顫,絲子簡直想哭。

“惹你生氣了嗎?都是我不好啊!五重塔真的挺有意思呀!這可不是奉承話哦!”

刺猬越摸刺越挺,小野君必須在爆發之前做點兒什么。倘若搬出五重塔就更惹對方生氣,而談論古箏音韻對于自己來說又是大忌。小野君在考慮用什么方法調停較為恰當,雖然話題遠離京都對自己有利,但若隨意采用毫無關聯的遠離方式就會與絲子同樣招來輕蔑,必須圍繞對方的話題巧妙周旋,并朝著不使自己痛苦的方向發展。采用銀懷表的手法似乎過于艱難。

“小野君,你是知道的吧?”

藤尾開始發問,絲子被作為不明事理者置于局外,就因為在兩個女人之間的調停不愿看到不愉快話語的決斗。錦綾蛾眉之間交鋒,火星四濺,若被對方蔑視沒把自己當對手,那就沒有出手的必要。將被置于局外者拉入同伙的熱情,只限于被置于局外者執拗糾纏之時。只要表現得規規矩矩,無論被置于局外,還是被蔑視,都暫時與自己的利害無關。小野君已無必要將絲子放在眼中,只需迎合主動出擊的藤尾就不會有錯。

“當然知道啦。詩歌的生命要比事實更加確切。不過,世間還有相當多的人不懂這個道理啊!”

小野君并沒有輕蔑絲子的念頭,只不過是特別看重藤尾的情緒罷了,而且這個回答就是真理,只是對于弱者沖擊力較大。小野君為了詩歌為了愛,寧愿做出這樣的犧牲。道義不會在弱者頭頂閃耀光芒,絲子感到孤立無助,而藤尾則終于心中釋然。

“那我就給你講講后來的故事吧!”

常言道:多行不義必自斃,小野君必須做出肯定的回答。

“好的。”

“二樓下有三塊踏腳石錯開,前面有座井架,近旁有棵珍珠繡線菊正在開放。吊桶一碰,花瓣就紛紛落入井口……”

絲子默默無語地聆聽,小野君也默默無語地聆聽。花季朦朧的天空漸漸沉落,厚重的云層重重疊疊,將明媚春光遮蔽得暗無天日。白晝越來越昏暗,離開防雨套窗五尺之距,在竹籬的一端,星木蘭帶著奇異的顏色排排挺立。透過排樹縫隙凝眸細看,不時有兩三根雨絲斷續閃現,斜刺倏然劃過便頃刻消失,既不像來自天空,也不像墜落在地面,那雨絲的生命只有尺余之長。

孟子曰:居移氣[90]。藤尾的想象與天空一同變得濃重起來。

“你從二樓欄桿旁看過珍珠繡線菊嗎?”藤尾問道。

“還沒看過。”

“在下雨的日子里。喔唷,好像下起雨來啦!”

藤尾向院子那邊望去,天空更加昏暗了。

“另外吧,珍珠繡線菊后面就是建仁寺[91]的樹籬,從那邊傳來了古箏琴聲。”

琴聲終于出現了,絲子心想:“果不其然。”小野君心想:“這倒是怎么回事兒?”

“從二樓欄桿旁向下看,鄰家庭院一覽無余。順便把那庭院的樣式也說說吧!嗬嗬嗬嗬。”

藤尾高聲笑了起來,冷冽的雨絲閃著寒光掠過星花木蘭。

“嗬嗬嗬嗬,真煩人啊。天好像黑下來了,看樣子櫻花天要變臉嘍!”

空中低回的暗云即將變為纖細的雨絲。果然,一縷雨絲倏然掠過排樹,緊接著又是一縷雨絲追隨而至,眼看著越來越多的雨絲飛速閃過,雨點漸漸密集。

“喔唷,要下大雨啦!”

“我要告辭啦!雨下大了!打斷你們說話了,不過挺有意思哦!”

絲子站起身來,對話與春雨同時散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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