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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

其實,木菡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還能和他相遇,更加沒有想過,他會在這樣猝不及防的情況下,像流星撞入地球一般,兇猛地撞進她的世界,尾巴上還帶著滾滾濃煙和點點星光,所有的記憶都席卷而來。

但她必須全部封存,強自按捺,像從來沒有相遇過一樣,要從陌生人開始。

此時,木菡站在畫展大堂最醒目的位置,低著頭看手機,嘴里細碎地呢喃:“一米八多,白襯衫,深藍色休閑小西裝……”她抬起頭在人群中搜索,“人在哪兒呢?”

周遭人來人往,笑聲入耳,一個風姿翩然的男人朝她招手:“你好,木菡?”

木菡循聲望去,在看見來人的面龐后明顯一怔,隨后便以笑臉迎上,眉梢微動地將手放入他已經伸過來的掌心中:“你好你好,渡大大?”他的網名叫“渡”。

“不用這么客氣,叫我小韓或者易茗都沒關系。”他臉上沒有多少笑容,清清淡淡地道。

韓易茗!?居然是他!?

在兒時便抽枝發芽的人毫無預兆地出現在面前,讓木菡瞬間失神,好在是初次見面,兩人都在互相打量,所以她的異樣并不突兀。

韓易茗低垂眼簾望著木菡,和想象中的一樣,溫軟又有氣質,如山間的風,如指尖的水。他又多看了幾眼,腦海里有個瘦小瑟縮的身影一閃而過。

他思緒在心中翻滾之際,木菡已經兀自走在前面,笑問:“韓總也是來看畫展的?”木菡側身回頭,烏黑光亮的發絲從肩頭落下,正好捕捉到韓易茗異樣的神色。

韓易茗頓了頓,語氣敷衍:“倒沒特意來看畫展,就有點事兒就近要辦。”

“是嗎?我還以為你是特意來畫展的。”木菡詫異地道,韓易茗在繪畫上造詣頗深,怎么會錯過這么大的展子。

“那只是你以為。”韓易茗身上蒙上一層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氣,顯然不想繼續話題,畢竟,他深愛的繪畫,如今已離他遠去。

“不好意思。”木菡窘迫地笑了笑,疑惑卻在她心底滋生。

兩人之間陷入短暫的沉默,為了打破尷尬,木菡開始找話題,同時也小心觀察著韓易茗,控制不住加速的心跳撞擊得胸腔生疼。韓易茗雖然寡言,卻也周到風趣,氣氛正好。

現在木菡剛大學畢業,在一家植物雜志做編輯,同時兼職做插畫師。“渡”在插畫群里向她約了畫稿,目前還在接洽中,等談妥了再簽合同。今天她來A市出差,正好遇到大型畫展就隨意逛逛,結果在QQ群的定位中看見和渡的距離只有0.1km,當下她心血來潮就約了見面,對方也欣然同意,誰曾想竟然是韓易茗。

讓木菡不敢相信的是——韓易茗竟然需要向人約畫稿!?當初,她就是因為韓易茗熱愛繪畫并且天賦異稟,所以才跟著學了畫畫,以為這樣能和喜歡的人在精神上更親近。年輪轉了十圈,什么都變了,竟然連他的熱愛都變了。

木菡想問他,但又無從問起,從前他們并不熟悉,她不過是個蜷縮在角落里的仰慕者。如今再遇到,她也分不清最初感情萌芽時期的人,是不是一生所愛。

“準備在A市待幾天?”韓易茗問。

“一個禮拜吧。”開口之后又是一驚,明天就應該結束工作,她條件反射地撒謊。

“那可以四處逛逛,有些地方還不錯。”韓易茗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氣質淡然,如今似乎變得更加高冷,但又好像變得更加溫潤。

兩人討論畫稿內容和設計排版等事情,不知不覺就過去兩個小時,咖啡也已經喝完,兩人面基結束。

木菡目送韓易茗離開,等他背影消失在人影憧憧的盡頭,還忍不住半站起身體歪到鐵柵欄外面去看,鬼使神差地打了輛出租跟上去他,一直從市中心跟到木桐鎮,絞盡腦汁求偶遇。她用了做拙劣的伎倆,裝模作樣地問路,在韓易茗抬起頭時道:“啊,韓總?”

“木菡老師,好巧又遇到了。”韓易茗確實覺得巧,但他沒有問也沒戳穿。

“工作,要在木桐鎮做一個實地考察,這哪里有酒店啊?”裝得倒是挺像,小金人不頒發給她天理難容。

“小鎮沒外人,所以也沒旅店,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家還有許多空房。”韓易茗付好款朝車子走去。

木菡當然求之不得,想起什么又猛地問:“叔叔阿姨不會介意吧?”

剎那間,韓易茗臉上涌出的悲傷鋪天蓋地地籠罩在他身上,神情微妙變化,但轉瞬即逝,他語氣澀澀:“我一個人住。”

“啊?”

“家里只有我一個人。”韓易茗簡單粗暴的解釋,“我父母都已經過世了。”

木菡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在她印象里,韓易茗的父母是鎮上能夠呼風喚雨的大人物,怎么忽然之間就過世了呢?她匆促道,“對不起,我……”

話還沒說完就被韓易茗打斷:“沒關系。”此時的神情已經恢復自然,但明顯的距離感將彼此隔開。

木菡突聞他父母的死訊,猶如從懸崖上墜落,心有余悸。她不知道這么多年,韓易茗到底經歷了什么。

到韓易茗家后,木菡望著眼前巍峨的大宅久久不能言語,這座宅邸像是沉睡又瘦削的獅子,沒了生氣和興旺,卻依舊令人看見時肅然起敬。在木菡的印象里,韓易茗家的房子是鎮上最大最好看的,濃青色的磚瓦,煙雨朦朧中就是畫中的景象。

因為彼此不熟,最初只是聊工作,交談中不難看出韓易茗的繪畫造詣遠遠高出木菡,所以木菡不明白,他為什么還要向她約稿呢?百思不得其解后試探性地問:“你好像挺懂畫的,學過?”

“愛好。”

頓時,氣氛又變得凝重起來,木菡拼了命地活躍氣氛,誰知適得其反,“那你欣賞能力還挺好的,跟學過一樣。”

“謝謝。”韓易茗不再說話,他身上像裹著層層濃霧,令人捉摸不透。

氣氛還在繼續往下沉,木菡本來也不是特別活潑外放的性格,只是忽然遇到他,心湖化成大海,洶涌澎湃。

等風平浪靜時,她還清雅的文藝女青年,她實在沒有能力活躍凍成冰的氣氛。

02

傍晚,張嬸為了第二天采摘新茶的事來找韓易茗,兩人談好后從屋里出來。張嬸忽然看見木菡,呆在原地,隨后疑惑地問:“咦,這姑娘是不是坡上那戶的外孫女兒?”

張嬸認識木菡,可木菡一時間想不起她是誰,畢竟離開時還小,沒什么記憶。

“誰?”她佯裝驚訝地瞪大眼睛,心臟砰砰砰劇烈跳動,生怕被看出來,以自嘲化解尷尬:“我是大眾臉,容易撞。”

張嬸立馬就道:“那不是了,長得像而已,那小丫頭是個啞巴。”說完,張嬸揮揮手就先走了。

木菡像是被人往心上揉進一把玻璃渣子,膈應得狠。

是啊,從前她是個啞巴。

小時候,木菡不叫木菡,叫白露,由外婆帶她。后來外婆去世,父母跟著離了婚,她被判給母親,緊接著改隨母親姓“木”。那時候,她心心念念的都還是童年那個眾星捧月的少年韓易茗,母親問她想叫什么名,她說:“木菡。”母親也沒有多說什么,就草率地填進改名申請表。

木菡心里是極度興奮的,自己偷偷甜蜜了好久,就跟私藏什么寶貝兒似的。木菡嘛,愛慕韓。這樣一來,好像兩人之間總有些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她陶醉其中。

現在想來,小時候是真幼稚,也是真純真,明明什么也不懂,卻癡情得令人感慨這就是愛情。反正那時候,木菡堅信自己是愛韓易茗的,哪怕一輩子也不能和他站在一起。

她配不上他。

她因為不會講話,畏生怕人,容易緊張,所以總是躲在角落里,自卑也讓她畏畏縮縮的。大家都喜歡活潑開朗,純真爛漫的小孩兒,偏偏木菡一個都不搭邊,她被所有人排擠在外,只有一個叫蘇楠的小哥哥可憐她,時不時帶她玩。

對那時候的木菡來說,這便是人世間最美好的饋贈,以至于她一直把他當做親哥哥一樣依賴。

后來,她和母親到城市里生活,女強人的母親不甘心女兒一輩子是個啞巴,抬不起頭來,帶著木菡四處求醫,最終確定不是神經問題,她聲帶上長了一塊息肉導致不能發聲,等到適當的年齡做完手術就有機會痊愈。

在此期間,母親堅持讓木菡上普通學校,她原本就怕生,一時間難以適應新環境,整日整日的哭。每次她都長大了嘴,眼淚嘩啦啦地流,就是發不出一點兒聲音,所有的悲痛都卡在嗓子眼兒里。

可這并沒有讓母親動搖,更加沒有作出妥協,并且用她在工作上一貫狠辣霸道的作風,冷酷地說:“木菡,哭泣和逃避永遠解決不了問題。況且,這世上的苦難千萬種,遇到時只要沒將你殺死,將來就永遠不會對你構成威脅。你要做的,就是在和苦難廝殺的戰役中,存活下來,哪怕茍延殘喘,哪怕遍體鱗傷,也要活著。”

母親平時忙得不見人影,也很少以一個慈愛女人的形象示人,就連開導她語氣中都帶著生殺予奪的強悍,堅硬如鐵。所以,木菡只能繼續去上學,好在她如母親所愿,沒有陣亡。不過,上有些課程很尷尬,像晨讀,像英語,像音樂……她覺得自己是個不稱職的背景板。

在學校的生活,她永遠形單影只,孤獨讓她的世界一片荒蕪,寸草不生。那時候,她靠著寫日記和給蘇楠寫信支撐自己,有時寫著寫著眼淚流就不受控制地落下來,砸在紙上將字跡暈染。

這樣孤獨的童年一直持續到小學畢業,在升初中前的暑假,她做了割除聲帶上息肉的手術,手術很成功,但她依舊不能發聲,她不會說話。她原本以為手術成功后就能和普通人一樣巧舌如簧,吐字如珠,然而事與愿違。她只覺人生一片黑暗,崩潰大哭。絕望、墮落、自我放棄,讓她陷入沼澤地,窒息讓她離死神越來越近,她甚至想要放棄生命,她沒有勇氣這樣過完一生。

當時母親正在國外談一筆很重要的生意,手術的一切應該是在知道有希望恢復后就開始安排的,所以手術當日并沒有陪同。在聽說術后她有自殺傾向后立馬從國外飛回來,那是母親第一次那么溫柔的看著她,鼓勵她:“木菡,如今你的聲帶已經沒問題了,一切都是心理作用。你有多厭惡過去的生活,就要多用力地逃離。如今,你逃離的時候到了。你也不希望將來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學,出身社會,有心愛的人……還是重復小時候的狀態,對不對?你也想看看未來繽紛的世界,享受和所有人平等甚至更好的待遇,對不對?你也想……孩子,你想成為什么樣的人,命運說了不算,只有你自己說了才算。”母親看到木菡眼中迷離卻又渴望的光芒,浸潤著淚水的雙眸中如琉璃珠子一般閃耀。

她極其極其溫柔地撫摸她的發絲,卻也沒有更加親密的舉動:“木菡,你對生活并不絕望,你只是對不能改變現狀感到絕望。可媽媽用生命向你保證,只要你聽醫生的話,好好做發聲練習,你想要的生活都會擁有,好不好?……聽話。”

那時候的木菡,并不能體會更加深層次的涵義,只是被“逃離”二字擊中,渾身上下都充滿力量。她要逃離,逃離從前絕望得如同死水一般的生活,如果自身不改變,逃到天涯海角,她依舊是個啞巴。

她的心情漸漸平復,認真按照醫生的要求做康復,最開始的聲音如同公鴨一樣粗糙而沙啞,難聽得跟有砂紙在刮耳膜,漸漸地,她開始學會控制肌肉的力量,正確的震動……期間也因枯燥鬧脾氣,但她從未想過放棄。現在想來,上天還是眷顧她的,多少人付出了卻竹籃打水一場空,好在,她的努力沒有白費。

自那以后,她就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從最初小心翼翼的試探到后來盡情展示自我,她感謝當初沒有放棄。她還盡可能的參加活動培養愛好,延展生命的維度。

她因成績優異,氣質出眾,還成了異性爭相追求的對象。可她看遍所有人,沒有一個令她心動。

全都不如韓易茗。

03

采茶的時間非常講究,要趕早,太陽出來之前采摘,最好茶葉尖兒還有那么一丁點兒露珠,最是新鮮。

第二天凌晨四點多,韓易茗就起來了,木菡也跟著起來,謊稱工作需要,和他們一起去山上采茶。到鎮上,韓易茗在包子鋪前買了一大袋饅頭作為采茶工的早餐,卻特意給木菡買了青團。

青團是春天特有的,做工不算復雜但是很費神,要先將艾草煮熟濾掉水,接著放到攪拌機里打成漿糊,然后和糯米粉和在一起,最后放入肉餡或者豆沙餡,上蒸籠蒸。木菡還記得小時候沒有攪拌機,外婆都是用刀把艾草切得粉碎,然后煮成糊糊。

木菡捏著手中軟軟的青團,咬了一口,糯米黏在牙齒上拉出小絲,軟糯可口,她嘴角不由自主地泛起笑容,同時目光迷離地望向韓易茗。他站在白熾燈下,周身繚繞著從蒸籠里竄出來的水蒸氣,冷峻出塵,卻又染上煙火氣。

這是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和韓易茗是一個世界的人,她還以為,努力奔跑一輩子都只能望其項背。

大地邊緣已經泛起微白的天光,他們出發去采茶,途中山路陡峭,有很多小石子,韓易茗給她的膠鞋鞋底板又悶又硬,木菡穿著不習慣就掉隊了,時不時撐著要喘粗氣。

韓易茗經常回頭望,總是在人群中搜索她的身影,看到后就轉回去繼續給工人們鼓勁:“誰還沒吃飽,我這里還有饅頭,可以過來拿。吃飽了咱們就加快點步子,爭取早點采完早點收工!”

木菡覺得韓易茗變了,從前他清冷得不愿多說一句話,可如今他和工人在一起,居然能說這么多和他氣質不符的吆喝。這樣的鼓勵太簡單粗暴了些,他說得并不流暢,顯然是強行拉近和工人們的關系。

到山頂之后,采茶工立馬規律地分散在茶園各地,背上背著背簍,神情專注,動作迅速地摘茶葉,手里抓滿一大把后丟到背簍里,接著繼續重復動作。

木菡不會采茶,她無所事事地在旁邊晃悠一陣,然后到韓易茗身邊,他也正在笨拙地掐著新綠,顯然剛學不久。木菡亦步亦趨地學,韓易茗隨口就給她背口訣:“就取最頂端一芽一葉就好了,千萬不能用指甲掐,而是要折斷,就像這樣。”

木菡采得專心,沒有注意到周圍的婦女用八卦的眼神在他們身上晃來晃去,韓易茗有所察覺,但他只是冷冷地掃了一眼,全當是空氣。

漸漸地,太陽露出半張臉,在遠處的半山腰上掛著,微風拂過林間的樹,拂過綠茶的尖端,拂過木菡的發梢,聲音美妙動人。木菡覺得靈魂在這風中都受到洗滌,變得輕薄而飛揚。

采完一片茶園又去另一片,韓易茗走在最前面帶領大家,木菡累得走在最后,她聽著婦女小聲討論:“你別說,這韓家小伙子做得倒是有模有樣的!”

“虎父無犬子嘛!”另一人道,“就是心狠了點,太硬。”

“誒,是心硬……”

木菡疑惑,從前人人稱贊的韓易茗,如今為何會被詬病成心硬?

抵達另一處茶園后,采茶女工們便忙碌地采摘起來,她們指尖捏住新茶然后飛速拔起,再捏再拔,丟一把到背簍里,新葉便跳起舞來。

木菡到張嬸身邊,偷偷打聽:“張嬸,韓易茗做這行多久了?”

“沒多久,才剛從國外回來,好像是法國!?對,法國。你不知道,他小時候可厲害著呢,都以為他會成為畫家,誰知道居然回來做茶。子承父業也挺好,他爸也死得不甘心……”

“易茗的父親是怎么去世的呀?為啥不甘心?”木菡疑惑地反問。

“這事兒說來話長,算是自作孽,不可活。”中年婦女總是喜歡張家長李家短的閑聊,都不用木菡套話就抖出個七七八八,“韓家啊,做了虧心事。其實也不算是虧心事。你知道,很多時候去年的秋茶沒有賣完,今年就摻雜在春茶里繼續賣。做生意嘛,沒點小聰明怎么賺錢?太實在賺不到錢滴……這么干得人很多,也算是茶道上公開的秘密,沒誰真的較真兒,睜只眼閉只眼就過去了。”

木菡想,既然大家都這么干,那韓伯伯這么做也沒什么,就反問,“然后呢?”

“張家那嬸子!”另外的采茶女工對張嬸使了個眼色,張嬸便立馬轉換話題,“姑娘,你和易茗是不是那種關系?”

“不是不是,您別誤會。”木菡慌忙擺手,耳廓不由自主地染上一抹紅,小聲嘀咕,“不過,正在朝那方面努力……”

之后,木菡旁敲側擊,拼拼湊湊的總算打聽出來。她小時候也記得,韓易茗的父親是鎮上極其有威望的人,制茶也是出了名的專注,從來容不得半點摻假,他也因此遠近聞名。五年前氣候不好,茶葉收成薄,可偏偏有個一單大生意提前簽了約,若是完不成訂單,違約金都能賠得傾家蕩產,所以,韓易茗的父親就拿出去年的秋茶濫竽充數,緊接著被人舉報,事情一觸即發。就這樣,韓易茗家的山月茗就從鼎盛時期開始走下坡路。

韓父極為保守,祖祖輩輩都是制茶人,同時也將一生的心血奉獻給茶,把家里傳承的招牌看得比生命還重要,這事過后痛苦內疚,整日消沉。他們從前以絕不拿秋茶欺瞞大眾而聲名鵲起,也因此事名聲掃地。世俗便是如此,墻倒眾人推,從那之后韓父便生意難做,經常吃閉門羹還受人譏諷。

翻年春天,韓易茗的母親就吊死在韓家茶園的一棵老茶樹上。那時,坊間就人盛傳此事是韓易茗的母親策劃,韓父并不知情,多半是韓父時常責備韓母,加之韓母自責過意不去,這才選擇了自盡。同年冬天,韓父也郁郁而終,韓家茶就此茍延殘喘,幾乎算是倒閉了,再也沒有人聽過山月茗。

木菡總算知道,為什么韓易茗要大老遠的跑到荒山野林的茶園采茶,他們大部分好的茶園因為欠款,全部低價承包出去,那些遠的麻煩的,都是別人挑剩下不要的。

忽然之間,沉重的往事一股腦兒灌進她腦海里,木菡喃喃自語:“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她心情變得壓抑,宛若一個被裝滿了水的氣球,搖晃時乒里乓啷的響,好似只與外界隔了一層膜,可無論怎么掙扎都掙脫不開,畫地為牢。

木菡不敢想象,面對這樣的打擊,韓易茗是怎么挺過來的,他是否也曾痛苦得崩潰,崩潰到想放棄生命?那時候,可否有一個姑娘陪在他身邊,對他不離不棄,給他鼓勵?這么多年,他可否是一個人苦苦煎熬,心上有沒有裝進一個人?

無數個問題繚繞在木菡心頭,漸漸地,腦海里有兩個小人漸漸重合,她想起割除息肉后任然不能發聲的時光,想起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苦苦掙扎的歲月,想起永遠形單影只好似被包裹在繭中的童年,猛然間覺得和韓易茗是那么親近。

她幾乎能將他所有的感受,感同身受。

從在畫展上見面到韓易茗到現在,木菡始終覺得自己在玩票,所作所為都是一時心血來潮,可能夾雜著好奇,夾雜著對幻想的追求,因為她對韓易茗的所有印象都是兒時的殘骸,隔著時間的痕跡,她總覺得自己飄在空中。現在,她能感受到真實的溫度和氣息,感受到韓易茗這個人。

這讓她心動。

她那般強烈地感覺到心肌的力道,她想擁抱這個男人。

04

眾人抵達韓家茶廠的壩子前,說是廠房,其實就只是一排小平房,里面都是制茶用的大鐵鍋,樸素又簡單。韓易茗已經將基本的工具擺好,木菡幫忙用磅秤稱重,每位采茶女工按斤結款,將稱重好的茶葉倒進竹筐里。

稱好茶葉后,木菡拖了一筐到廠房里,見韓易茗正手忙腳亂地擦著大鐵鍋,灶臺邊上堆滿柴火。木菡把竹筐拖到他身旁,見他盯著灶臺的黑洞不停點火,劍眉微蹙,時常晶亮自信的眼眸不住閃爍,木菡隨口問他:“現在要干嘛?”

韓易茗猛地扭過頭望向她,好似發呆時被人用針扎了一下,大概沒注意有人來了,但他的語氣沒有絲毫起伏:“殺青。”

木菡點點頭,見他點了好久都沒能把火點燃,疑惑問,“你……是不是不會制茶?”連火都點不燃,怎么可能會制茶。

韓易茗一連按了幾下打火機,不再回話。他確實不會,雖然修過這方面的課程,但是真正面對新鮮的茶葉,面對廠里的大鐵鍋時,他前所未有的迷茫。書上不會告訴他怎么點火,不會告訴他怎么控制鐵鍋的溫度;書上也不會告訴他殺青要在鐵鍋里炒多長時間,這和鐵鍋的溫度緊密相連;書上更加不會告訴他,如何在微妙之間判斷茶葉的品質,如何聞香,如何食味。

從前他太專注于繪畫,從他明白自己不會走上制茶的道路時,就自動屏蔽制茶的知識,就連習得的機會都很少。

就在此時,廠房外有人過來,眾人議論紛紛。為首的是莊嚴,鎮上另一個制茶世家。莊嚴帶了幾個幫手過來,將韓易茗團團圍住。兩人在說著什么,韓易茗始終神色冷淡得看不出絲毫情緒,倒是莊嚴越來越劍拔弩張,一腳踢在竹筐上,茶葉被顛得飛起來,他怒吼:“市場價你總要給我吧!?”

莊嚴的聲音宛若驚雷,讓周遭頓時安靜,女工們齊刷刷地朝他們望去。

韓易茗的眉梢挑了挑,蹲下身不動聲色地將顛出來的茶葉撿回去:“不用費口舌了,沒得商量!”

“韓易茗!”莊嚴拔高分貝,繼續怒吼。

韓易茗站起身和他對視,目光堅若磐石,冷若冰霜:“我說了,一、分、都、不、會、加!”接著他便從包圍圈內離開,瀟灑地丟下一句話,“想好了再來找我,不要浪費時間。”

莊嚴怒極反笑,抓了一把竹筐里的新茶,讓茶葉從指間飄落,只留下一片葉子,將它舉到空中瞧了瞧透光度,嗅了嗅味道,譏笑:“呵,就你的技術,也糟蹋了好茶葉!我們走!”

幾個人囂張地沖韓易茗叫囂:“你好好想想,想想你死去的爸!”

原本面無表情的韓易茗聽見“爸”時,頓時捏緊拳頭,指關節因用力過猛而泛白,他咬緊牙關,下頜角和太陽穴的經絡都鼓起來。

周圍的女工再次竊竊私語。

“這是為了什么事兒?”

“好像是想把承包給莊家的茶園贖回來。”

“那不是挺好嗎?如今茶葉生意不好做,莊家也用不了那么多茶園!”

“可問題是,韓易茗想用一半的市場價贖回來……”

“這是看著莊家生意不好,敲竹杠吶!”

“就是這個理兒,要不怎么說他心狠又硬,都不想想那是他老爸臨終的心愿……”

張嬸連忙對女工說:“好了好了,大伙都散了!”

韓易茗對流言蜚語并不在意,繼續工作,開始制茶。接下來要殺青。殺青是通過高溫,破壞茶葉中酶類的活性,制止茶葉繼續氧化,同時蒸發葉內水分,使葉子變軟,為揉捻做準備。

在火燒起來之前,三人將裝滿鮮葉的竹筐全部搬到平房里。張嬸把手掌放在鐵鍋上試探一下,開始講解:“鐵鍋的溫度要控制好,太高容易炒焦,太低又不能很好的蒸發鮮葉的水分……”張嬸連續抓了好幾捧鮮葉到鍋里,韓易茗和木菡連忙照著她的動作做起來。

“把茶葉放到鍋里,用手快速翻炒。”張嬸一邊說一邊做,“一定要掌握‘抖悶結合,多抖少悶’的原則……”

抖殺就是將葉子揚高,有利于鮮葉水分的散失,同時令茶香透發,還能防止葉色黃變。悶殺就是加蓋不揚葉,使熱蒸氣在葉內作短時間的停留,迅速提高葉溫,徹底破壞酶的活性,促進有關物質的水解和轉化,使芽葉殺勻殺透,避免產生紅梗紅葉。

木菡照貓畫虎地學著張嬸的動作,因為沒經驗,經常被鐵鍋燙傷,每次她都條件反射地縮回手,韓易茗對她說:“燙的話就在旁邊休息會兒。”

“沒事兒。”木菡連忙搖搖頭,咬緊牙關跟著學。

如果可以,她愿意替他分擔所有苦難。如果他愿意,她也想分享他的所有喜悅。

制作綠茶的工序分別是采摘、殺青、揉捻、干燥。還好第一天采摘的茶葉不多,四個人花了幾個小時殺青完成,接下來就是揉捻。

張嬸將茶葉放在簸箕上,跟揉面團一樣不停地揉搓茶葉,能使葉片揉破變輕,卷轉成條,體積縮小便于沖泡。同時,茶汁擠溢附著在葉表面,對提高茶滋味濃度也有重要作用。

揉捻后是干燥,韓易茗從廠房里找出幾個鐵桶,整齊排列,將燒紅的鋼碳放進去,再在鐵桶上面放上鐵篩子,將揉捻好的茶葉均勻分布在鐵篩上進行干燥。

“要先烘干,然后再去鐵鍋里炒一遍,綠茶就制作完成了。”張嬸松了口氣,“但是你不能掉以輕心,要時時刻刻看著茶,別烤焦了。”

“好。”韓易茗點點頭,繼續揉捻剩下的茶葉。

木菡見天色已晚,她餓得大鬧五臟廟,興致勃勃去廚房做飯。她走后,張嬸語重心長地對韓易茗道:“張嬸是個采茶工,對制茶一知半解,教不好你,也幫不上什么忙,你還是去拜后頭的老李頭,知道吧?遠近聞名的制茶高手,讓他教你,這樣你才有出路。”

“嗯。”韓易茗點頭。

等木菡回來時張嬸已經回家了,她從前只會下泡面,現在也就下面條,一人一碗清湯寡水,她不抱太大希望的問:“好吃嗎?”

“不好吃。”韓易茗冷冷地答,果不其然,連哄騙人都沒興致,但他把面吃得一干二凈。

深夜時,茶還沒制完,韓易茗讓木菡上去休息,她堅持陪他,可沒過多久就打起瞌睡來,在躺椅上睡著了。韓易茗強打精神通宵,到天麻麻亮時已經將大部分茶葉制作完成并密封起來,還剩下最后一鐵篩茶沒有炒干。大概是一夜沒合眼,他困得眼皮打架,加上離勝利只有一步之遙,神經也松懈下來,他坐到椅子上時就不自覺地睡過去。

不知過去多久,平房外的門被拍得噼里啪啦的響:“易茗!快開門!易茗!”

木菡和韓易茗同時驚醒,鼻翼間全是茶焦味。韓易茗趕緊將鐵篩子從炭火上端下來,慌忙中忘記戴手套,手掌心燙出一道鐵絲網般的傷痕。

木菡去開門,一個鬢角已經染霜的男人面色鐵青地站在門口,扭頭望向張嬸,冷聲反問,“這就是你說的專心致志?茶都能烤焦?”

這是制茶中的忌諱。

張嬸望了望韓易茗,追著丈夫的腳步跑出去:“孩子是新手,犯點錯很正常,你就幫幫他……”

05

韓易茗望著張叔的背影,神色未動,也不管燙傷的手,回到平房內繼續工作,將最新制作出來的茶包裝好,沏了一杯茶給木菡,“你嘗嘗。”

木菡平時很少喝茶,品了一口笑嘻嘻地道:“好喝。”

韓易茗端起杯子輕抿一口,默不作聲。他雖然喝茶不多,但畢竟是制茶世家,明白自己將這些上好的鮮葉制壞了,原本應該清新回甘,此時口感苦澀。

吃過早飯后韓易茗上樓工作,聯系廠家設計茶葉盒的造型等,木菡也在房間里畫插畫,腦海里浮現出他的身影,瘦高的影子融化在綠色的茶山里,隨后又涂鴉一幅畫。等她回過神來已經過去一個小時,一拍額頭責備自己分心,慌忙繼續趕插畫,畫好草圖時就到了中午,找易茗修改細節。

途中兩人吃過便飯,隨后就到工廠里挑選用的紙張,選擇了兩種,高質量的選用硬紙板盒裝,普通質量的用牛皮紙包裝。

木菡主動承擔起和設計師聯絡的工作,韓易茗真誠得向她道謝,同時問:“你這樣算不算瀆職?老板知道會炒你魷魚的。”

“啊!?沒有啊,我這是為了工作!”木菡連忙道,但言語沒有絲毫信服力。韓易茗并沒有追問,任由她在木桐鎮上逗留。

第二天,韓易茗又找來一幫女工去采茶,木菡想跟過去,被韓易茗拒絕了:“現在是明前茶的最后一批了,地方比上一次還遠。你在家畫插畫,飯菜你自己隨便湊合點兒吧,我晚上才能回來。”

木菡想了想,和設計師溝通,還有廠里印刷等事情也挺忙的,就待在家里。

中午時,院子里傳來叫喊聲:“易茗哥!易茗哥你在不在,我聽說你回來了!”

木菡放著音樂畫畫,原本以為自己幻聽,將音樂音量調低,院子里又傳來聲音:“易茗哥,我自己進來咯!”

木菡到窗邊掀開窗簾的一角,看見院子里站著一個精靈可愛的小姑娘,梳著馬尾辮,露出飽滿亮潔的額頭。頓時,木菡腦海里就浮現記憶里的臉:“蘇小滿?”

說起來,木菡已經十年沒有看見蘇小滿和蘇楠兩兄妹了,沒想到在這里遇見。

蘇小滿也應該上大學了吧?木菡臉上浮現出欣喜的笑容,心里想著,不知道蘇楠哥哥現在怎么樣了,他可是小時候最疼她的人。但是下去時她又要裝作不認識,拉開正門前還特意深呼吸保持平靜,然后探出半個頭佯裝疑惑道:“你好,請問你是?”

蘇小滿看見木菡的那一瞬間愣在原地,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一個音符,隨后沖過去狠狠將門一推,聲音尖利刺耳:“白露!你是白露!”

木菡被門板撞得退了好幾步,也被蘇小滿的舉動嚇得不輕,連忙否認:“我不是白露,來時也有人認錯了,我叫木菡!怎么了?”

蘇小滿表情猙獰,剔透的雙眸里布滿血色,聽見木菡的話后好似觸電一般松開她,慌忙擦已經快要溢出來的淚水,歉意道:“不好意思,我認錯人了。”

“沒……沒關系。”木菡不知道蘇小滿看見自己為何反應這么大,有些手足無措的關心她,“你還好吧?”

蘇小滿整理好情緒,將注意力集中到木菡身上,略帶著試探和敵意的目光:“你和易茗哥什么關系?是他女朋友?”

木菡連忙擺手,好像怕她誤會似的:“不是不是,我是插畫師,來幫忙的。”

“原來如此。”蘇小滿頓時神色輕松,走過去親熱地挽住木菡的胳膊,“木菡姐,易茗哥去哪兒了?那你知不知道他有沒有女朋友啊……”

總之,蘇小滿就纏著木菡打聽一圈韓易茗的狀況,可事實上木菡也不清楚,只能敷衍過去。蘇小滿告訴木菡:“清明快到了,我這次主要是回來祭掃的,但是……遇到易茗哥真是意外之喜。”

木菡疑惑地反問:“為什么這么說?”

蘇小滿用手支著下巴,目光變得悠遠:“前幾年易茗哥忽然失蹤了,誰都找不到。你說不期而遇是不是驚喜?”

“失蹤?”木菡無比驚異。這十年來她幾乎和木桐鎮的人都斷了聯系,越聽越心驚,“他為什么失蹤?”是因為家里的事情嗎?

“可能是叔叔阿姨去世,對他打擊太大了吧。”蘇小滿失落的道,思忖一下,“不過現在他回來繼承山月茗,這就是好事兒,說明他已經從陰影里走出來。”

蘇小滿上下晃動眉毛,一臉期待的望著木菡:“木菡姐,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什么忙?”

蘇小滿討好似的摟住她的胳膊,撒嬌賣萌:“我從小就喜歡易茗哥,這一次好不容易撞見,我可不能讓他逃出我的手掌心,我去追他,你幫幫我好不好?”

木菡一愣,她還想追韓易茗呢,自己都一籌莫展,更別提幫她了;再說了,她又不是智障,為什么要幫情敵?當下尷尬地笑了笑,變相推脫:“怎么幫?我也不會啊!”

蘇小滿鬼點子倒是多,連忙道:“比如說我想和易茗哥看電影啊,他如果猶豫的話,你就在旁邊幫腔啊,說電影很好看之類的!”

木菡聽得目瞪口呆,只能假裝同意。

韓易茗要傍晚才能回來,蘇小滿坐了一會兒就回去了。天麻麻黑時,韓易茗和采茶工們到家,木菡過去幫忙稱重登記結賬,忙完后眾人就稀稀拉拉的散去。

張嬸準備離開時被韓易茗叫住:“張嬸,我昨天做的新茶,要不你幫我品品?看看問題在哪里?”

“行。”張嬸到客廳里,韓易茗泡好茶后請她品,他知道茶有問題,但他不知道這些問題怎么解決。

張嬸輕抿一口,神色凝重地茶杯放下,勸他:“易茗,今天的鮮葉質量挺好,現在收購車還沒走,要不先去賣了?等你技藝好點再制茶……”

木菡目光緊張的在韓易茗和張嬸之間游走,韓易茗垂在桌下的手緊緊捏住,指關節泛起白色。

“易茗,張嬸不是擠兌你,只是這么好的鮮葉,我們走那么遠費勁地采回來,沒做好就浪費了……”張嬸道。

韓易茗捏緊的拳頭慢慢松開,點點頭:“那我留一筐練手。”

張嬸臨走前拍了拍韓易茗的肩膀。

韓易茗叫來一輛小貨車,拖著鮮葉去茶葉收購站,兩人盤腿坐在貨車后面,車子每抖一下,鮮葉就在空著舞蹈。木菡告訴韓易茗:“今天有個叫蘇小滿的小姑娘來找你,你沒在,說明天再來。”

“知道了。”韓易茗點點頭。

他們在收購鮮葉的地方,遇到同樣來賣鮮葉的莊嚴,他看著韓易茗后冷嘲熱諷:“唉喲,韓大畫家,不是信誓旦旦地要繼承山月茗嗎?你怎么也來賣鮮葉啦?是不是繼承不下去了?”

對于莊嚴的挑釁,韓易茗充耳不聞,直接問收購的人價錢,稱了斤兩拿好錢就離開,至始至終都沒有多看他一眼。

“大畫家的手,果然不能制茶啊!”莊嚴沖著他的背影繼續喊,然后開始和周遭的人胡謅瞎侃,“他想贖回自家的茶園,給我一半的市場價,你們說,他這是誠心想接管家業嗎?”

“心可真硬,換成我,砸鍋賣鐵都要贖回來,哪里還想這討價還價啊……”

“要是心不硬,當初怎么可能一走了之……”

木菡抓住韓易茗的手,擔心地問:“你沒事兒吧?”

韓易茗冷冷一笑,眉眼似刀鋒:“怎么可能有事?他們說的都是實話!”

“別這樣,你不是這樣的人。”木菡連忙說。

韓易茗猛地轉過頭,一動不動地盯著她:“你和我很熟?你怎么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

“不……不熟。”木菡頓了頓,搖搖頭。

06

兩人坐小貨車順路到鎮上,一路無言。韓易茗在鎮上買了些鞭炮和紙錢,清明祭掃用,同時買了一箱紅牛,他怕自己熬夜時體力不支,不小心再睡過去,要靠功能飲料強撐。

回去時路過蘇小滿家小院,大概她在屋里看見韓易茗,跟只花蝴蝶似的興高采烈地沖到路邊,直接撲倒韓易茗懷里,欣喜尖叫:“易茗哥!我終于見到你了,我好想你啊!”

蘇小滿的母親從房間里出來,先責備蘇小滿:“都長大了,怎么還跟小孩子一樣?還不快放開易茗!”

蘇小滿雙手環著韓易茗的腰,他長得高,所以蘇小滿整個兒縮在他懷中,撒嬌似的沖媽媽噘嘴:“長多大我都是易茗哥的小妹妹,他都會疼我的!對不對易茗哥?”

韓易茗扯出一抹笑容,揉了揉她的頭發,目光寵溺:“嗯,是的。”

木菡看著兩人自然又親密的模樣,表情僵硬,她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不自量力地試圖擠進他的生活。

蘇小滿從韓易茗懷里鉆出來,拉過一旁的木菡:“媽,這就是我下午給你說的木菡姐,是不是長得很像白露?”

蘇媽媽深深地看著木菡,目光兇惡地好似淬了毒,看得她后背發毛,不自然地打招呼:“您好!”

不知道為什么,木菡覺得蘇小滿和蘇媽媽都對她充滿敵意,好似如果知道她是白露,會將她生吞活剝。

蘇媽媽也露出尷尬的笑容:“你好。”隨后對韓易茗道,“易茗,有空來家里玩啊!”

“好!”

又閑聊幾句,兩人繼續走。

蘇小滿沖著韓易茗的背影喊:“易茗哥,明天我去找你!”進屋時蘇媽媽懷疑的嘀咕,“長得真像,要不是會說話,我真以為是白露了。”

“昨天我看見時也這么覺得!”蘇小滿道。

“小滿,你說啞巴能治好嗎?”蘇媽媽問。

蘇小滿擰著眉道:“啞巴當然不能治好,你見過哪個啞巴后來能說話的?”

回家后天已經徹底黑下來,韓易茗在廠房里制茶,殺青、揉捻、干燥,因為只剩下一筐,他一個人忙得過來,木菡在房間里畫插畫。

第二天就是清明。晚間,木菡偷偷從院子里溜出去,到小鎮上買了一疊紙錢。為了不引人注意,她沒有買鞭炮,準備偷偷摸摸地給爺爺外婆上墳。

但是木菡不知道,在去鎮上時被蘇小滿看見了,不過路上黑,她也沒怎么看清楚。

午夜,天空暗沉沉的,沒幾顆星星。木菡基本將封面完成,把畫稿發給設計師,設計師要將封面插畫和盒子設計好,出一個3D立體的示意圖給她,然后在和韓易茗討論修改。

木菡伸了伸懶腰,走到窗邊朝樓下看,平房的燈還亮著,她拿起一床薄被走下去,到廠房里后果然看見韓易茗坐在椅子上打盹兒。白天他采了一天茶,前天又是一夜沒睡,鐵打的人也受不了這樣連軸轉。

木菡輕手輕腳地將被子披在他身上,無意間見他攤開的掌心滿是燙傷的疤痕,心中一痛。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觸碰,又擔心驚醒他快速縮回。在他身邊蹲了一會兒才站起來,見旁邊還剩下一點鮮葉,放到鐵鍋里殺青。

“那里有手套。”忽然,寂靜的夜里響起韓易茗的聲音,清冷,寡淡。

“你沒睡著?”木菡驚訝地一抖,拿起手套戴上。

韓易茗苦笑一下:“要是再把茶烤焦了,張嬸還不得氣死。”他坐起聲,扒了扒鐵簸箕上的茶葉。

木菡也跟著他笑,兩人便隨意聊起來。外面的風很輕柔,夜晚很寧靜,只有不知名的蟲子在窸窸窣窣的叫嚷,穿插在他們的聊天中。

木菡甩了甩酸脹的手腕,嘀咕:“制茶都要熬夜嗎?長期下來身體受不了吧?”

“如果茶園離得近,就可以從下午開始制茶,動作快七八點就能好,動作慢也就十一點吧。”韓易茗將干燥好的茶葉放到炒鍋里,再將水分完全蒸發掉,放進真空袋里包裝好,“主要是茶園太遠,路上消耗大量時間。”

“那你為什么不把近的茶園贖回來?如果是市場價,莊嚴應該會賣的吧?”木菡想不通了,到遠的地方采茶吃力不討好,事倍功半,還不如花點錢省事兒。

韓易茗繼續手上的動作,好似在說一件極其簡單的事情:“今天莊嚴也在賣鮮葉,你看見了嗎?”

“看見了,怎么了?”木菡依舊想不通。

“從前我家有難,莊家落井下石,用市場一半的價格承包了茶園,我不想父母白白受委屈。”所以別人說韓易茗心硬,他從來都不反駁,他就是覺得自己心夠硬,沉得住氣,也耗得起。

原本莊家聽說韓易茗回來,準備贖回茶園時還很竊喜,先入為主的把他想成砧板上的肉,想利用茶園對他特殊的意義賣一個高價。

換做別人早就妥協了,可韓易茗偏不,給出讓莊嚴大跌眼鏡的價格。莊嚴不甘心,將此事四處散播,想用輿論給韓易茗施加壓力,依舊不能把他怎么樣。

“近年來茶葉生意不好做,莊嚴家本身的茶園就不少,又承包這么多,去年制的茶都還沒銷售出去,囤積在倉庫里,今年的新茶都只能靠賣鮮葉保本,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活,甚至可能在虧本。”韓易茗望向木菡,“如今是他更著急把茶園脫手,不是我著急贖回來。”

現在他制茶的技藝粗淺,像張嬸所說,就算有很多好鮮葉,他也不能制作成上好的成品,反倒是浪費了。

“比起莊嚴,我有更多的時間消耗。”韓易茗又問木菡,“是不是覺得我這樣做是在落井下石,很冷血?”

木菡搖了搖頭,神情像水一般溫柔:“不管別人怎么說,我能理解。”

“呵。”韓易茗的這聲“呵”非常微妙,不知是在嘲諷一個初始不久的人的體諒,還是在自嘲。

木菡心中很不是滋味,她猜不透韓易茗的心思,只是想,可能在他看來,自己的理解是裝出來的吧。

品牌:謎鹿文化
上架時間:2025-06-04 10:55:09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謎鹿文化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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