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此女子宛若萃取了春色的一滴凝紫[25],鮮艷地濺落在櫻花爛漫陽春三月正午時分的天地夢寐之中。她正在憧憬比夢境更加多姿多彩的世界,烏黑秀發梳理得一絲不亂,插在鬢角的金絲發簪上嚴絲合縫地鑲著螺鈿,鐫刻著楚楚動人的紫堇花。她正在這靜謐的午間對遙遠世界心馳神往,那對星眸忽閃一下,逐夢人即從幻想中驀然回神,半滴凝紫洇散中偷取瞬刻顯露疾風之威嚴,蘊含著身處春色、凌駕春色的幽邃。若有人追溯那對星眸窮其魔力的秘境,就會在桃源鄉中化為白骨[26]不得復歸塵寰。這并非單純的夢幻,就在模糊夢幻膨脹之際,一顆粲然妖星迫近紫色蛾眉,仿佛在說:“看著我直到死。”此女身著一襲紫色和服。

靜謐的午間,女子輕輕地抽出書簽,將鑲了金箔的精美書卷放在膝頭閱讀。

她跪在墳墓前說:“讓我用這雙手——用這雙手埋葬你,可現在這雙手也失去了自由。請你相信,若非被抓去遠方國度,我定會用這雙手為你掃墓,用這雙手為你焚香,永遠盡心盡力。活著的時候,即使莫邪寶劍[27]也難以將我們分離。而死亡竟然如此殘酷,羅馬的你被葬在埃及[28],而身在埃及的我將被葬在你的羅馬。你的羅馬——拒絕憂郁的我所想的恩愛。你的羅馬,就是薄情的你的羅馬。但是,哪怕心存些微慈悲,高居云端的羅馬眾神都不會袖手旁觀身受示眾之辱、生不如死的我,不會袖手旁觀你的仇敵用我來點綴勝利,不會袖手旁觀被埃及眾[29]神見棄的我。我的生命正是你的遺續,是復仇的火種。我向心懷慈悲的羅馬眾神祈禱——請將我藏匿!請將我和你永遠藏匿于免遭屈辱的墳墓之下!”[30]

女子抬起頭來,那蒼白而緊致的臉龐略施粉黛,單眼皮下似乎隱藏著某種過剩之物,而急于探尋那隱秘過剩之物的男子則將悉數變為俘虜。男子炫目似的微微松動嘴角,當他的嘴角開始松動時,此人的意念即必定成為她的餌食,而在她的下唇似乎故意展露嫵媚并明顯無意開口的瞬間,搭訕者必定失誤。

女子只是像鷹擊長空般略閃星眸,男子隨即默默一笑,此時勝負即已決出。與巧舌如簧、唾沫橫飛的人對弈爭勝是最不明智之策,風勵鼓行之末卻無奈締結城下之盟是謀略最為凡庸的結果,而含蜜吹針、強迫飲鴆是至今尚未施展的招數,最上乘之交戰則不需半句來言去語。此處雖非萬里之外的天竺國,卻像佛祖拈花、迦葉一笑般心有靈犀不言不語。只在躊躇剎那之間,乘虛而入的惡魔便正中下懷地寫出迷茫和疑惑,寫出迷失的孩童,旋即引身而退。下界萬丈鬼火將血腥青鱗噴向筆尖,寫出的文字讓人不得其意,即使以白發做刷來清洗也不會輕易消失。男子既已露出笑意,那就不可能收回。

“小野君!”女子呼喚道。

“啊?”

即刻回應的男子來不及收攏松動的嘴角,唇邊帶笑是在把半無意識顯現的心潮無聊地拆散成草書,且在尚未拆盡之際正為第二波心潮未至而煩悶時,呼之欲出的“啊?”便無所顧忌地從喉嚨里滑了出來。那女子原本就是心懷叵測的人物,誘使對方“啊”了一聲之后,自己卻噤口不言。

“什么事兒呀?”

男子緊接著問了一句,因為如果不趕緊接茬,難得起始的對話就合不上拍,而如果合不上拍就會感到忐忑不安。只要垂青愛慕對方,即便是王公貴族,也總會產生這種感覺,何況現在這男子眼中除了紫女之外對什么都視而不見,所以接著問話本身就很愚蠢。

女子仍然噤口不言。壁龕里掛著十九世紀畫家菊池容齋的作品——幼松林間,扎著蝴蝶髻的奉刀童仆自古以來都是那么悠然自適,而身穿便服、騎乘棗紅馬的主人或許是個慣于無所事事的公卿官人,沒有絲毫動態。可是,這位男子卻心神不定,第一支箭射出后空空落下,而第二支箭射出后又不知命中何物,如若此箭偏離標靶,那就還得接續下去。男子屏息凝神盯著女子的臉龐,瘦削的細長臉上充滿了期待之情,盡管幾乎分不清那過厚的嘴唇是單還是雙,卻似乎希望有所反應。

“你還在那兒嗎?”女子語調沉穩地問道。

這真是出乎意料的反應,就像拉弓朝天射出的葫蘆形羽毛箭險些落回自己頭頂。與男子忘我地凝視對方相反,女子似乎從最初打開膝頭書本開始,就已經迷失了端坐在面前的人的存在。本來,她剛才看到那本鑲金箔的精美圖書時就從男子手中奪去開始閱讀了。

男子只回答一聲“是的”。

“這個女人是打算去羅馬嗎?”

女子露出難以理解似的不快表情看看男子。于是,小野君必須對“克萊奧帕特拉”[31]的行為承擔責任。

“她不會去的,不會去的!”小野君為非親非故的女王辯護道。

“她不去嗎?換了我也不會去嘛!”

女子總算接受了這個回答,小野君好不容易才從黑暗隧洞中擺脫出來。

“看了莎翁寫的作品,就覺得那個女人的性格被表現得淋漓盡致啊!”

小野君剛從隧洞里擺脫出來,立刻想騎車跑掉,魚躍深潭,鷹擊長空。小野君是詩鄉里的居民。

驕陽灼烤著金字塔的上空,黃沙環繞著獅身人面像,鱷魚隱身于尼羅河中,兩千年前妖姬克萊奧帕特拉與安東尼相擁,用鴕羽扇輕拂玉肌,這里既是絕佳的畫題,也是絕佳的詩料,都是小野君的本領所在。

“看到莎翁所描寫的克萊奧帕特拉,就會產生某種奇特的感覺。”

“什么感覺?”

“恍若被拉進古老洞穴中難以脫身,就在發呆時眼前鮮明地映出紫色的克萊奧帕特拉形象。從漸漸剝落的彩色浮世繪中,只有她一個人紫光四射地突然浮現出來。”

“紫色?你總是說紫色?為什么是紫色呢?”

“沒有為什么,反正就是那種感覺!”

“那……就是這種顏色吧?”

女子把半鋪在淡綠色榻榻米上的長袖刷地翻起甩到小野君鼻尖前,在小野君的眉心深處,突然竄起克萊奧帕特拉的氣味。

“啊?”

小野君猛地回過神來。

猶如掠過天空的子規鳥以其駟馬難追的迅疾穿過重重雨簾,那一閃而過的媚色早已收起,姣美的雙手在膝頭并攏,嫻靜得甚至像沒有脈搏在跳動。

強烈的克萊奧帕特拉氣味漸漸從鼻腔深處逸散,小野君雙眼戀戀不舍地追隨那一不留神從兩千年前喚出的倩影漸漸遠去,心被縹緲幽境所吸引,奔向兩千年前的彼方。

“那不是如沐春風般的愛情,也不是催人淚下的愛情,更不是扼腕嘆息的愛情,而是暴風雨般的愛情,連史書都不曾記載的暴風雨般的愛情,九寸五分[32]的愛情。”小野君說道。

“九寸五分的愛情就是紫色嗎?”

“不是說九寸五分的愛情就是紫色,而是說紫色的愛情就是九寸五分!”

“你是說斬斷愛情就會流出紫色血液嗎?”

“我是說愛情一旦動怒,九寸五分就會閃出紫光!”

“莎翁寫那種事情了嗎?”

“這是我對莎翁的描寫做出的點評。當安東尼在羅馬與奧克塔維婭結婚時,當使者帶來他們結婚的消息時,克萊奧帕特拉的……”

“紫色被嫉妒心浸染得更加濃烈了吧?”

“紫色被埃及的陽光曬褪色之后,冷峻的短劍就會寒光閃閃!”

“這么點兒濃淡變化無關緊要吧?”

說話間那條長袖再次飄閃,小野君的訴說頓遭腰斬。這位女子,即使在有求于對方時,也得對方先屈服才會妥協。她斂起刻薄刁鉆的姿態,揚揚得意地望著男子。

“然后,克萊奧帕特拉怎么樣啦?”

有所收斂的女子再次放松了韁繩,小野君不得不奮蹄疾馳。

“她向使者刨根問底地打聽奧克塔維婭的情況。因為她的打聽方式和責問方式生動地反映了性格,所以顯得妙趣橫生。她連續不斷地追問使者:奧克塔維婭是不是像自己一樣身材高挑、頭發是什么顏色、臉龐圓不圓、嗓音粗不粗、年齡有多大……”

“那個追問的人到底多大歲數啦?”

“克萊奧帕特拉大概三十歲吧!”

“那就跟我差不多,快成老太婆啦!”

女子歪著腦袋“嗬嗬嗬”地笑了起來。男子被卷入女子的妖魅笑靨之中,一時茫然不知所措。若肯定女子的說法就會顯得十分虛偽,但如果單純否定又顯得過于平庸。在女子皓齒間一縷金絲閃耀光芒并即將消失之前,他未能做出任何回應。女子二十四歲,小野君早知她與自己相差三歲。

漂亮女子年過二十尚無夫婿,虛度三年直至二十四歲的今日仍未出嫁真是匪夷所思。而將春院夜徒深、花影弄雕欄當作遲日飛逝的風情,坐擁古琴,面露怨恨,未及出嫁的普通女子慣于將拂塵聲聲空響幻聽成琵琶之音且貌似津津有味地欣賞那并非原本的音色,更加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其個中詳情無從知曉,只能從此男此女對話背后不時地窺探究竟,并根據無用的臆測來暗卜似有似無的戀情八卦。

“人是不是年齡越大嫉妒心就越強呢?”女子一本正經地問道。

小野君再次茫然不知所措。詩人必須洞悉人心,對女子的提問當然負有解答義務。但是,他對于自己無從知曉的事又不可能清楚解答,未曾見識過中年人嫉妒心的人,無論他是詩人還是文人都會束手無策。小野君是一位擅長文辭的文學家。

“這個嘛……恐怕還是因人而異吧!”

小野君為避免惹起爭論,代之以含糊其詞的回答,可這女子卻不會就此作罷。

“如果我變成了那樣的老太婆……剛才也說過我是老太婆了吧?嗬嗬嗬,不過,我到了那個年紀會怎么樣呢?”

“你……有嫉妒心?那種心理即使是現在……”

“我有啊!”

女子的話音冷冰冰地斬斷了柔靜的春風,剛才還在詩鄉中游蕩的男子突然踩空落回塵世。他落回來即幡然醒悟——自己只是一介凡夫俗子,而對方正從高不可攀的峭崖之上俯視此方,他甚至無暇尋思是誰把自己踢到這種地方來的。

“清姬[33]化身為青蛇是在幾歲的時候?”

“這個嘛……一般編演戲劇都得是十多歲吧!也就是十八九歲吧!”

“那安珍呢?”

“安珍也就是二十五歲比較合適吧!”

“小野君!”

“哎!”

“你多大歲數啦?”

“我嗎?我……”

“這還要考慮嗎?”

“不,哪里……我應該跟甲野君同歲!”

“對啦,對啦,你跟我哥同歲。可是,我哥看上去怎么那么老氣呀?”

“哪里,沒那么老氣。”

“真的嘛!”

“那我可得請客嘍!”

“好啊,請吧!不過,你并不是長相年輕,而是精神年輕哦!”

“看得出來嗎?”

“簡直就像個少爺哦!”

“好可憐!”

“挺好玩的呀!”

女子二十四歲就相當于男子三十歲,既不懂道理,也不懂是非,當然更不懂世間為何運轉、又為何安定,本來就對自己在古今恢宏歷史的無限發展中占據何等地位、正在扮演何種角色認識不清,只是賣弄嘴皮功夫而已。以天下為對象、以國家為對象,面對群眾處理事務,女子都難以勝任。女子僅僅掌握應付某個對象的本領,在一對一的對決當中,獲勝者必定是女子,而男子則必敗無疑。被喂養在具象的鳥籠之中,一顆顆地啄食米粒而興高采烈地撲騰著翅膀,這就是女子。在鳥籠般的小天地中與女子競賽歌喉的人必死無疑。小野君是詩人,正因為他是詩人,所以半截腦袋扎入這個鳥籠。小野君完全唱砸了。

“挺好玩的呀!就像安珍一樣嘛!”

“把我比作安珍太慘了!”

這次他接受了,仿佛在說:“饒了我吧!”

“你不服嗎?”

女子只在眼角浮出笑意。

“可是……”

“可是,你有什么不服氣的?”

“我不會像安珍那樣逃跑。”

這就叫逃避不成回身招架,少爺從不知道什么叫見機行事、全身而退。

“嗬嗬嗬,我會像清姬那樣窮追不舍哦!”

男子沉默不語。

“我要化身青蛇是不是年齡太大啦?”

女子突然放出不合季節的春雷閃電,刺溜地穿透了男子的胸膛。那是紫色的閃電。

“藤尾小姐!”

“什么事兒?”

發出呼喚的男子與被呼喚的女子相對而坐,六鋪席大的客廳被濃綠的樹籬遮蔽,連大街上的車輛噪聲都變得微乎其微。在清寂的塵世當中,似乎只有這兩人活著。當兩人以棕色包邊的榻榻米為界隔開兩尺面對面時,塵世就從他們身旁遠遠地離開。在大街上,救世軍[34]正鼓樂齊鳴地游行。在醫院里,身患腹膜炎的病人奄奄一息。在火車站里,小偷被警察抓住。某處發生了火災。嬰兒即將出生。在練兵場上,新兵正在挨訓。有人投河自盡。有人在殺人。藤尾的哥哥跟宗近君登上了睿山。

在花香都過濃過重的深巷中,你呼我應的男女身姿鮮明地躍動在沉入死亡深淵的春影之上。宇宙是兩個人的宇宙,奔涌在三千條脈動血管里的年輕血流激蕩著心扉,為愛情而敞開、為愛情而閉合,將靜止不動的男女躍然描畫在太空之中。兩人的命運就在這危險的剎那間被注定,不管向東還是向西,身體若有絲毫晃動即到此終結。呼喚已非尋常之事,被呼喚亦非尋常之事。雙方都面臨超越了生死的難關,或被對方拋出滅頂的爆炸物,或向對方拋出滅頂的爆炸物,紋絲不動的軀體仿佛兩團烈焰。

“您回來啦!”

門廳那邊響起招呼聲,碾壓石子路的車輪聲隨即戛然而止,接著是撥開隔扇的聲音,走廊上小跑的腳步聲,兩人緊繃的架勢松垮了下來。

“是我媽回來了!”女子依然跪坐著若無其事地說道。

“啊啊……是嗎?”男子也若無其事地答道。

在將心意明確外露之前不可謂之有罪,尚可挽回的謎團不夠作為法庭上的充分證據。若無其事地應酬的兩人相互默許若有其事,同時若無其事地心安理得。天下太平,任何人都不可能在背后戳脊梁骨,即便真有可能,也是對方不好。天下無論如何都很太平。

“你母親是上街去了嗎?”

“是的,買東西去了。”

“我打擾多時了!”

男子在欠身前稍稍調整了姿態,他很介意把西褲的褲線弄走形,因此平時總是盡量放松地坐下。為隨時抬屁股走人而并攏撐在膝頭的雙手被雪白的袖口遮住手背,從暗灰條紋袖管下閃現出景泰藍鴛鴦扣。

“哎呀,你就再坐一會兒吧!我媽回來也沒什么事兒!”

女子絲毫沒有起身出迎的意思,而男子本來也就不想起身告辭。

“但是……”

男子說著從暗兜里摸出一根粗壯的卷煙,許多情態都可以用煙霧來掩飾,何況這還是帶金嘴的埃及卷煙。在吐煙圈、吐煙山、吐云團的濃霧中,他把剛要站起的腰身重又坐正,這樣或許便于把克萊奧帕特拉與自己的距離多少再拉近些。

當淡淡煙霧越過黑須噴涌而出時,克萊奧帕特拉果然謙恭地發出了命令:

“哎,你請坐!”

男子默默無語地再次由跪坐改成盤腿坐,兩人的春日得以延長。

“這些天家里全都是女人,真是冷清得受不了。”

“甲野君什么時候回來呢?”

“什么時候回來我一點兒都不知道。”

“有音信嗎?”

“沒有。”

“這個季節不錯,想必京都挺好玩的吧?”

“要是你也一起去就好了!”

“我……”

小野君含糊其詞。

“你為什么不去呢?”

“倒也不為什么。”

“可是,你們不是老熟人嗎?”

“啊?”

小野君失禮地把煙灰掉在了榻榻米上,因為他在發聲時不留神手動了一下。

“你們不是一起在京都待了很長時間嗎?”

“所以就是老熟人嗎?”

“是啊!”

“就因為太熟悉了,所以才沒心思去。”

“那可太沒情義啦!”

“哪里,沒有的事兒!”

小野君態度稍稍認真了一些,同時把埃及煙霧吸入肺腔。

“藤尾……藤尾!”

從對面客廳傳來呼喚聲。

“是你母親吧?”小野君問道。

“是的。”

“我該回去了!”

“為什么呀?”

“可你這不是有事兒嗎?”

“就算有事兒也無關緊要。你不是老師嗎?老師來教書,不管誰回來了都無關緊要嘛!”

“可我也沒怎么教你啊!”

“當然教了呀!有這些就已經夠多的啦!”

“是嗎?”

“你不是教我‘克萊奧帕特拉’,還有很多東西嗎?”

“要是‘克萊奧帕特拉’可以的話,要多少有多少。”

“藤尾,藤尾!”母親接連呼喚道。

“對不起,我失陪一下……我還有事情要問你,請等一會兒!”

藤尾起身出去,把男子留在了六鋪席客廳里。在平板壁龕中的古薩摩[35]陶瓷香爐里,不知何時燃剩的煙跡或落下的香灰依然保持原狀,藤尾的房間昨天和今天都十分安靜。鋪在榻榻米上的八端織錦坐墊還留著余溫等待主人返回,靜靜地沐浴著微微拂動的春風。

小野君默默地看看香爐,又默默地看看坐墊,在榻榻米上翹起的粗格坐墊邊角下面,夾著某個發光的物體。小野君稍稍歪頭打量發光物體并開始琢磨,看樣子像一只懷表,剛才還一點兒都沒注意到,可能是在藤尾起身離去時,柔軟的織錦坐墊錯動露出了隱藏之物。不過,懷表恐怕沒必要藏在坐墊下吧?小野君再次瞅瞅坐墊下面。以松葉形聯結的金屬鏈彎曲朝外的部分反射出纖細的光線,里面微微浮現出魚子紋鑲邊,確切無疑就是一只懷表。小野君歪著腦袋納悶。

黃金的顏色既純粹又濃重,追求富貴者必定喜好這種顏色,追求榮譽者必定選擇這種顏色,享有盛名者必定采用這種顏色裝飾外表。如同磁石吸鐵一般,這種顏色吸附了所有的黑色腦袋。不能在這種顏色面前屈尊的人是沒有彈性的橡膠,不可能作為正常人在世間暢行無阻。小野君覺得這顏色真好。

就在此時,從對面客廳方向沿墻角傳來絲綢衣物的摩挲聲,小野君趕緊把窺探懷表的視線挪開,若無其事地正面觀賞菊池容齋的掛軸,兩個人影出現在拉門入口處。

藤尾的母親身穿印有三個家徽的黑縐綢外套,外套從溜肩上披掛下來,灰暗襯領上面只有黑亮的發髻顯得古風古韻。

“哎呀,歡迎光臨!”

母親輕輕點頭致意,隨即占據了靠近走廊的位置。此時雖無黃鶯鳴囀,但在經過仔細清掃不見塵埃的庭院里,一棵長得過高的松樹傲然挺立,令人感到它仿佛與這位母親同為一體。

“藤尾一直承蒙您指教,想必她凈說些任性的話吧?簡直就像個小孩子。那,請您隨意坐吧。本來應該經常問候您,可是因為上了年紀,所以多有失禮。藤尾簡直就是個毛丫頭,總是撒嬌耍賴,真叫我為難極了,不過多虧您的教導。她好像特別喜歡英語,聽說近來已經能讀懂相當難的文章了,她自己還挺得意呢。雖然她還有個哥哥,要是能教她就好了,可是,那個……看起來兄妹之間還真是教不了……”

母親說起話來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小野君連插個感嘆詞的空當都沒有,只能跟著對方的快嘴利舌疾馳,當然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兒;而此時藤尾卻靜靜地打開小野君剛才借給她的書繼續閱讀。

女王在墓前獻上花束并親吻墓石。只顧慨嘆自己悲哀命運的女王默默地沐浴,然后默默地用晚餐。正在此時,童仆端來一小籃無花果。女王命令童仆給愷撒送信,希望與安東尼同葬一座墳墓。哪知在無花果繁密的綠葉下面,暗藏著一條用尼羅河泥冷卻過火舌的毒蛇。愷撒的使者疾走推門望去——黃金寢床上橫躺著身穿高貴華服的女王尸體,名叫艾莉絲的侍女也在女王的腳旁辭世。名叫察米恩的侍女在女王頭部旁邊,無力地托起積聚月黑夜露、鑲鑄千顆明珠搖搖欲墜的王冠。推門進房的愷撒使者詢問發生何事,察米恩答曰:“埃及當朝女王就是這樣死的。”說完即刻倒地瞑目。[36]

最后一句“埃及當朝女王就是這樣死的”,猶如即將燃盡的熏香在幽冥中曳留所剩無幾的青煙,整個頁面變得淡薄而模糊。

“藤尾!”不知所云的母親呼喚道。

男子終于能用放松的姿態朝被呼喚的人投去視線,而被呼喚的人卻俯身低頭。

“藤尾!”母親再次呼喚道。

女子的雙眼終于從書頁上離開,波紋起伏的寬劉海遮蓋著白皙的額頭,下面是柔若無骨的窄鼻梁,再下面是織紅于寸的櫻唇,從唇角滑過香腮渾然融合的下顎,拋離下顎的柔曲玉頸,漸漸地浮出現實世界。

“什么事兒?”藤尾應道。

那語調仿佛佇立于晝夜之間的人發出晝夜之間的應答。

“哦唷,你好輕松呀!那書就那么有意思嗎?過會兒再看吧!你太沒禮貌啦!您瞧,她就是這樣沒見識的任性丫頭,叫我實在沒法兒對付。這本書是跟小野先生借來的嗎?這么漂亮,你可別給弄臟了啊!一定要愛惜書籍!”

“我很愛惜哦!”

“那就好!不過,可別再像前幾天那樣……”

“可是,那都是哥哥不好嘛!”

“甲野君怎么啦?”

小野君這才開口說了一句完整話。

“哦,您瞧!這兩個調皮任性的家伙湊到一起,總是像小孩兒吵吵鬧鬧,上次又把哥哥的書……”

母親望著藤尾欲言又止,似乎正在斟酌該不該說,富于同情的震懾手段總是年長者對頑童愛用的游戲。

“把甲野君的書怎么啦?”小野君戰戰兢兢地問道。

“我說了吧?”

老人半帶笑容地欲言又止,做出像伸出玩具短劍般的姿態。

“我把哥哥的書扔到院子里去了嘛!”

藤尾將母親撇在一邊,又將咄咄逼人的回答拋向小野君的眉心。母親苦笑不迭,而小野君則張口結舌。

“您知道,這丫頭的哥哥也是個怪人啊!”

母親拐彎抹角地向破罐子破摔的女兒討好。

“甲野君好像還不打算回來吧?”

小野君巧妙地趁機岔開了話題。

“我跟您說,那簡直就像打出去的子彈頭——那小子也老是說身體不好,整天無所事事,我說那還不如外出游玩幾天,把身體調理得健壯些呢。不過,他還是死乞白賴地找借口不愿意挪窩兒,后來好不容易才叫宗近君把他拉出去了。可那小子簡直就像打出去的子彈頭一樣,這年輕人啊……”

“雖說年輕,可是哥哥與眾不同哦!因為哥哥的哲學頭腦超群,所以與眾不同嘛!”

“是嗎?媽媽可弄不明白怎么回事兒,而且吧,那個宗近君才是個大馬虎呢!那才是個真正的子彈頭,太叫人為難啦!”

“啊哈哈哈,那可是個快活有趣兒的人啊!”

“說到宗近君,藤尾啊,剛才那東西哪兒去啦?”

母親抬起銳利的目光在房間各處掃視。

“在這里!”

藤尾稍稍把雙膝斜向立起,再把新榻榻米上的八端織錦坐墊“唰啦”地滑開,那富貴色就在盤繞起三層的鏈條當中,高高地撐起了魚子紋表蓋。

她伸出右手,似乎要將那閃光的物件弄出聲響,從掌中滑出的鏈條徐徐落向榻榻米。當尺把長的鏈條滑到盡頭時,慣性使鏈條和拴在末端的石榴石墜飾忽悠忽悠地擺蕩了兩三波。第一波,紅石榴石碰到了女子的白嫩手臂;第二波,輕輕地碰到了觀世水紋袖口;在第三波尚未蕩盡時,女子猛然起身。

小野君茫然地望著兩三種綺麗色彩迅疾交織翻飛,而藤尾早已坐在他的面前。

“母親!”她邊回頭邊說道,“這樣就相映生輝啦!”

說完,她又回到原先坐的位置。在小野君的坎肩胸前,松葉形金色鏈條從左向右穿過扣眼,在暗色麥爾登毛呢的襯托下燦燦發光。

“怎么樣?”藤尾問道。

“果然不錯!還真的蠻搭配呢!”母親答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小野君如墮五里霧中,母親則“嗬嗬嗬”地笑了起來。

“送給你吧?”藤尾星眸流盼地問道。

小野君默默不語。

“那就算啦!”

藤尾說著再次起身,從小野君胸前取下了金懷表。

主站蜘蛛池模板: 乌海市| 潼南县| 墨玉县| 驻马店市| 兴城市| 磴口县| 开阳县| 台北市| 东至县| 长沙县| 油尖旺区| 佳木斯市| 南雄市| 谢通门县| 岚皋县| 基隆市| 孟村| 乌兰察布市| 宜阳县| 青州市| 彩票| 屏东市| 张掖市| 亳州市| 信阳市| 金山区| 佳木斯市| 东乡族自治县| 墨玉县| 大悟县| 罗田县| 彰化市| 福安市| 深泽县| 合川市| 新干县| 临安市| 万源市| 天祝| 江北区| 广饶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