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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屋外風雨大作,縷縷柳煙隨風搖曳擺向曬臺欄桿。昏暗屋內的衣架上掛著藏藍色西裝,下方盤踞著外翻三分之一的黑襪。狹窄的多寶格架上赫然擺著碩大的背囊,未系緊的繩帶無精打采地耷拉著,牙膏與白牙簽在旁邊互致早安。緊緊關閉的拉門玻璃窗外,白色雨腳閃爍著細長的光絲。

“京都這地方真是冷得夠嗆啊!”

宗近君在借用的單和服上套了一件銘仙綢寬袖棉衣,背靠壁龕松木立柱傲然盤腿而坐,邊向外張望邊向甲野君搭話。

甲野君將駝毛膝毯蓋在腰部以下,將黑腦袋搭在充氣枕上。

“比起寒冷,更令人發困!”

他說著就把臉稍稍偏轉,剛梳過的濕發在空氣彈力作用下跟脫掉的襪子落在一處。

“你總是睡個沒完呀!好像來京都就是為了睡覺!”

“嗯!這兒實在是個放松心情的好地方!”

“放松心情倒是不錯!可你母親當時好擔心啊!”

“哼!”

“‘哼’就是你的回應嗎?為了讓你這樣放松心情,我可是付出了不為人知的辛勞呀!”

“你認識那匾額上的字嗎?”

“哦?果然非同尋常啊!‘僝雨僽風’[37]?從來沒見過呀!不過既然都是人字旁,那就是說人怎么樣了吧?凈寫些沒用的字!這原本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呀!”

“不知道也罷!不過,這面隔扇倒挺有意思嘛!整個都貼了金紙,顯得很豪華,可到處起皺卻令人詫異啊!簡直就像舞臺道具,擺在這里勁頭十足地畫上三根竹筍,到底是怎么想的呀?是吧,甲野君?這可是個謎呢!”

“什么謎呀?”

“那我不知道啊!畫著莫名其妙的圖案,本身就是個謎嘛!”

“莫名其妙的圖案能叫謎嗎?有含義的圖案才叫謎呢!”

“不過,像哲學家那種人,就會把莫名其妙的東西當作謎來拼命思索呢!就像青筋暴露地研究棋癡發明的殘局棋路那樣。”

“那這竹筍也是畫癡畫的嘍!”

“哈哈哈哈,要是懂得這點兒事理,也就不會郁悶啦!”

“世道能跟竹筍一樣嗎?”

“哎,古希臘傳說中不是有個‘戈爾迪死結’嗎?你知道不?”

“你把我當初中生了!”

“就算沒把你當初中生我也要問問。你要是知道就說說看呀!”

“真煩人!我知道啊!”

“那你就說說嘛!因為所謂哲學家就是愛敷衍搪塞的人,就是不管問什么都不承認自己不懂的頑固不化的人……”

“也不知道是誰頑固不化!”

“不管是誰,總之你說說看!”

“戈爾迪死結就是亞歷山大時代的故事嘛!”

“嗯,你知道呀!然后呢?”

“一個名叫戈迪亞斯的農夫向朱庇特之神貢獻了一輛車……”

“哎呀哎呀,你等等!有這事兒嗎?然后呢?”

“你還問有這事兒嗎?原來你不知道啊!”

“我沒了解那么多!”

“什么呀!明明自己不知道!”

“哈哈哈哈,上學的時候老師沒教那么多,那個老師肯定也不知道那么多。”

“可是,那個農夫用藤蔓把車轅和車軫綁起來,打上的死結卻沒人能解開。”

“原來如此啊!這就叫戈爾迪死結,是嗎?亞歷山大說解開那個死結太費事兒,于是拔出刀來就砍斷了,是吧?嗯,是吧?”

“亞歷山大沒說太費事兒,什么都沒說。”

“那倒是無所謂的事情。”

“亞歷山大聽到了上帝的啟示,得知東方大帝能解開這個死結,他說:‘如果是那樣的話,就只有如此這般了……’”

“這我倒是知道,在學校里老師教過。”

“那不就行了嗎?”

“我說啊,人不能沒有‘如果是那樣的話就只有如此這般’的心胸,是吧?”

“那倒也行吧!”

“‘那倒也行’多沒勁兒啊!戈爾迪死結可是無論怎么琢磨都解不開的呀!”

“砍斷就能解開嗎?”

“砍斷——即使解不開,倒也挺方便的嘛!”

“方便嗎?世上再沒有比方便更卑鄙的東西了!”

“那就是說,亞歷山大是個極為卑鄙的家伙啦!”

“你覺得亞歷山大有那么了不起嗎?”

對話暫停片刻。甲野君翻了個身,宗近君仍然盤腿坐著打開了旅游指南。雨點傾斜著灑在地面。

春雨瀟瀟,欲將古都的蒼寂感襯托到極致。當雨勢漸強,使那些翻起紅肚皮竄向空中的燕子不堪重負時,下京和上京都被淋得分外水靈。東山三十六峰[38]疊翠的山麓下,雨聲融化了漂洗友禪染織的殷紅,涓涓注入油菜花田。

“君在河之上,奴在河之下……”

在濯洗水芹的門前摘去遮眉的濕重汗巾,舉目可望東山大文字[39]的火床。“松蟲”和“鈴蟲”[40]也滋長出幾代春苔,在應有黃鶯鳴囀的竹叢中徒留墳塋。曾有幽鬼出沒的羅生門[41]上已不再有鬼怪出現,門樓也不知在哪個時代被拆毀消失。被麻繩勒斷的手臂去向何處無人知曉,只有古昔以來的春雨飄飄灑灑。春雨在寺町[42]大街灑向古剎,在三條大街[43]灑向石橋,在祇園[44]神社灑向櫻樹,在金閣[45]佛寺灑向青松。在蔦屋旅館的二樓,就灑向了甲野欽吾和宗近一。

甲野君橫臥在榻榻米上開始寫日記,他把橫向裝訂的棕色布封面稍有汗漬的一角折彎打開,翻過兩三頁后出現了空白三分之一的頁面,就從此處開始動筆。他詩興大發地寫了:

一奩樓角雨,閑殺古今人。

繼而思考了一陣兒,看樣子還要添上轉結兩句連成五言詩。

宗近君丟下旅游指南“咕咚”作響地踩著榻榻米走向外廊,那里恰好有一只藤椅仿佛在等誰似的陰郁而立。從稀疏的連翹花之間,可以望見鄰院人家拉門緊閉的客廳,從里面傳出了古箏琴聲。

忽聒彈琴響,垂楊惹恨新。

甲野君另起一行寫下這十個字,但似乎不太滿意立即劃掉,隨后寫出一段普通文體:

宇宙是個謎,怎樣解謎是人們的自由,自由地解謎并自由地心安理得的人是幸福的。而如果懷疑一切的話,那么父母也是謎,兄弟姐妹也是謎,妻子兒女也是謎,甚至連懷疑一切的自己也成了謎。人之所以生于此世,就是為了那些被強加的、無法化解的謎而熬白頭發在半夜三更煩悶不已。為破解父母之謎就必須與父母同體,為破解妻子之謎就必須跟妻子同心,為破解宇宙之謎就必須跟宇宙同心同體。如果做不到這一點,父母妻子和宇宙就都成了疑團、成了不解之謎、成了痛苦。本來父母兄弟已是不解之謎,在此之上又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妻子這種全新的謎團,就如同在窮于處置個人財產之上又接受了他人的金錢。豈止是接受了妻子這種新謎,還會在新謎之上產生新謎并為之煩惱。這就像接受金錢并積累利息,由自己來處理別人的所得……所有的疑團都必須舍棄自身才能解決,但問題是怎樣舍棄自身。死?而死則是過分無能的表現。

宗近君趾高氣揚地坐在藤椅上,從剛才起就一直在聽那鄰家傳出的古箏聲。皇家御所的春寒,不可能領會到蒙賜青山之銘[46]的琵琶雅韻。十三根箏弦繃在菖蒲狀的南部[47]桐木面板上,象牙上描金畫的龍舌也缺少高雅意趣。宗近君只是漫不經心地聽聽而已。

星宿般點綴樹籬的連翹黃花對面有一叢業平竹,不到十平方米的小院里滿地長著疏葉卷柏,還蹲臥著一尊遍生苔蘚的花崗巖洗手盆,古箏琴聲就從那座院里飄然而出。

四季雨水總相同,冬雨令斗篷結冰,秋雨令燈芯細瘦,夏雨濯洗兜襠布,而春雨——平雕花紋銀簪依然落在榻榻米上,在內側閃爍紅黃藍彩光的斗技彩繪貝殼[48]旁邊彈出“叮咚”聲響,接著又是一陣亂彈“叮咚”。宗近君聽到的正是這種“叮咚”之聲。

眼見為形。

甲野君另起一行寫道:

耳聽為聲,形與聲并非物質之本體。對于不能參悟物質本體的人來說,形與聲皆無意義。在其深處捕捉某物時,形與聲盡皆化為新的形與聲,這就是象征。所謂象征,就是為了眼觀耳聞萬物皆空之匪夷所思的方便手段……

琴聲漸次繁急,在雨滴間歇當中,可以想象那白色彈撥指甲在琴碼上頻頻飛舞,粗弦細弦交織出細密音符,奏響激越的旋律。當甲野君寫完“聽過無弦之琴方悟‘序破急’[49]之義”時,一直靠在藤椅上俯望鄰院的宗近君從外廊向屋里招呼:

“哎,甲野君,你別一個勁兒地掰理了,不妨聽聽那琴聲,彈得相當不錯呀!”

“嗯,我一直在洗耳恭聽。”

甲野君“啪”的一聲扣下日記本。

“哪有躺著洗耳恭聽的道理?我命令你來外廊出一趟差,趕緊的!”

“什么呀,在這兒就行,你別管我!”

甲野君依然歪在空氣枕上絲毫沒有起身的意思。

“哎,東山看得很清楚啊!”

“是嗎?”

“啊呀,有人在過鴨川呢!真是富于詩意啊!哎,有人在過河呢!”

“過就過吧!”

“哎!不是說什么‘晚望卅六峰,身裹棉被榻上臥,儼然似東山’[50]嗎?可你哪里裹著棉被呀?過來教教我吧!”

“我不教!”

“哎,說著話,加茂川的河水就漲起來啦!哎喲,不得了!橋要塌啦!哎,橋要塌啦!”

“塌了也不礙事兒!”

“塌了也不礙事兒!?那晚上就看不成祇園的京舞[51]了。還不礙事兒嗎?”

“不礙事兒,不礙事兒!”

甲野君似乎頗不耐煩,翻了個身開始觀賞身旁那幅金紙隔扇上的竹筍。

“你那樣四平八穩的可真叫人沒轍,我除了舉手投降再沒什么好主意了。”

宗近君終于服輸,隨即回到房間里來。

“哎,哎!”

“什么呀,你真煩人!”

“你聽到那古箏了吧?”

“我不是說過了嘛!”

“那個,哎,是個女的呀!”

“那還用說嗎?”

“你覺得她有多大?”

“她有多大呢?”

“你太冷淡了!真沒勁兒!想讓我告訴你就明說嘛!”

“我才不說呢!”

“你不說?你要是不說就凈是我說了。那可是個島田髻[52]哦!”

“是不是客廳拉門開著呢?”

“哪里呀?門關得緊緊的。”

“那就又是你隨意說出來的雅號吧?”

“說是雅號實為真名啊!我看見那個女子啦!”

“怎么看見的?”

“瞧,你想聽了吧?”

“什么呀?不聽也罷啦!與其聽那種事情,還不如研究這個竹筍更有意思呢!橫臥著看上去,竹筍好像低了點兒,這倒是怎么回事兒呢?”

“那大概是因為你橫著看吧?”

“在兩張花紋紙上畫著三根竹筍,這是怎么個由來呢?”

“可能是因為畫得太拙劣了,所以想多搭上一根吧?”

“竹筍怎么畫得青幽幽的呢?”

“因為這是一吃就中毒的謎團吧!”

“說到底還是謎團嗎?你這不是也要解謎嗎?”

“哈哈哈哈,時不時地也要解解謎嘛!剛才我就說要給你解答那個島田髻之謎,可你一直不讓,這就是與哲學家不相稱的、不熱心的表現呀!”

“想解就解唄!你就是那樣裝腔作勢,也不是令人敬服的哲學家!”

“那好,我就先淺顯地解釋一下,然后再讓你敬服吧!我告訴你,那個古箏的主人吧……”

“嗯。”

“我看見了呀!”

“這我剛才聽你說了。”

“是嗎?那就沒什么可說的了。”

“沒說的就好嘛!”

“不,不好。那我告訴你,昨天吧,我洗完澡,正在外廊上擦身涼快的時候,這你就想聽了吧?我漫不經心地環視鴨川東岸[53]的風景,感到特別神清氣爽。我不經意地俯視了一眼鄰家,就看到那個女孩靠在打開一半的拉門旁望著庭院呢!”

“是個美女嗎?”

“啊啊,是個美女呀!雖然沒有藤尾小姐漂亮,不過好像比絲子強些!”

“是嗎?”

“你就說這么一句話,太冷淡了!就算按情理來講你也該說:‘那我真是太虧了,要是我也能看見就好了!’”

“那我真是太虧了,要是我也能看見就好了!”

“哈哈哈哈,我就是因為想讓你也看看,所以才叫你去外廊的嘛!”

“可你不是說拉門關著嗎?”

“說不定馬上就會打開呀!”

“哈哈哈哈,小野君也許會等到拉門打開呢!”

“是啊!要是把小野君帶來讓他看看就好了。”

“京都就是適合那種人住的地方。”

“嗯,完全適合小野君。我對他說:‘爺們兒、來吧!’可他卻推三托四,怎么都不肯來。”

“他不是說放春假時要發奮用功嗎?”

“放了春假還能發奮用功嗎?”

“像他那個樣子,什么時候都不會發奮用功。文學家一般都比較輕浮,所以根本不行。”

“這話可有點兒刺耳呀!因為這邊的人也不怎么穩重嘛!”

“不,單純的文學家總是醉心于霞霧而懵懵懂懂,卻不想打開霞霧找到主體的真相,所以不會有常性啊!”

“霞霧醉鬼嗎?因為哲學家總是冥思苦想那些無用之物而愁眉苦臉,所以應該是鹽水醉鬼[54]吧!”

“像你這樣想登睿山卻穿越到若狹國的人就是黃昏陣雨醉鬼嘍!”

“哈哈哈哈,各有所醉所以真是妙趣無窮啊!”

甲野君的黑腦袋這時終于離開了枕頭,被富有光澤的濕發壓迫的空氣枕因彈力而鼓脹起來,在榻榻米上旋轉了一下。與此同時,駝毛膝毯滑落翻卷并對折起來,里面露出懶散地系在腰間的窄腰帶。

“確實就是醉鬼!”

正襟危坐在枕邊的宗近君立即加以品評。對方將支起瘦軀的臂肘彎曲起來,用手掌撐著上身瞅了瞅自己腰部周圍。

“確實像是醉了,你不也很稀罕地正襟危坐了嗎?”

他說著就用單眼皮細長眼睛盯著宗近君。

“因為我這樣就是清醒嘛!”

“只是姿態清醒而已吧!”

“精神也很清醒啊!”

“穿著棉衣跪坐,其實就是明明醉了卻以為正常還自鳴得意,那就更滑稽啦!醉鬼就得像個醉鬼的樣子!”

“是嗎?那就對不起了!”

宗近君立刻盤起腿來。

“沒想到你這樣不固執愚見,所以挺了不起。再沒比把愚蠢當賢明更滑稽可笑的了!”

“所謂‘從諫如流’[55]說的就是我呀!”

“醉鬼能這樣也就不要緊了。”

“總是大言不慚的你怎么樣?明知自己是醉鬼,卻既不能盤腿,也不能跪坐。你就是這樣的人吧?”

“哎,我也就是個站街幫推車掙錢的窮小子唄!”

甲野君凄涼地笑笑,興致勃勃侃侃而談的宗近君忽然一本正經起來。看到甲野君這樣的笑容,他不得不嚴肅認真起來。在幾多面孔幾多表情之中,必定有某種東西感人肺腑。這并非因為面部肌肉爭先恐后地跳躍,也并非因為頭上每根頭發都亮起閃電,也并非因為淚道堤壩決口而增添涕泗滂沱的景觀。過度劇烈的行為,就是壯士毫無緣由地揮劍亂砍地板,是因為淺薄而采取這種行動。這是本鄉座[56]戲院里的戲碼,而甲野君發笑卻并非是在舞臺上。

通過發絲般纖細的管道,難以捕捉的感情波瀾終于從心底流出,驚鴻一瞥地將形影留在塵世陽光下。這與大街上隨處可見的表情并不相同,探出頭來發覺面前竟是塵世,于是立刻返回深深庭院。在其返回之前抓在手中的人便勝利在握,如若未能抓到,那就一生都無法了解甲野君。

甲野君的笑容淺淡輕柔,或莫如說近于冷漠。在其溫良之中、迅疾之中、稍縱即逝之中,鮮明地描畫出甲野君的一生。能夠恍然大悟地理解其瞬間含義之人,就是甲野君的知己;而將甲野君置于拳腳相加的境地,覺得“哈哈,他原來是這樣的人”,即便可謂親子卻仍有不足,即便可謂兄弟卻仍似他人。將甲野君置于殺伐爭斗的境地再去描摹甲野君的性格,那就是不通人情世故的小說。在二十世紀里,不能過濫地出現殺伐爭斗。

春季的旅行悠然自得,京都的旅館幽雅靜謐。兩人無所事事、揶揄調侃,其間宗近君了解了甲野君,而甲野君了解了宗近君。這就是世道。

宗近君只說了句:“站街幫推車的嗎”,然后就開始搓捻駝毛膝毯上的纓穗,停了片刻又說,“永遠是站街幫推車的嗎?”他沒有抬頭去看對方的面孔,又像發問,又像自言自語,又像對著駝毛膝毯重復地說“站街幫推車的”。

“即便是站街幫推車的,我也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甲野君這才欠起身來正面朝向對方。

“要是大叔健在就好啦!”

“哪里,要是老爺子還活著的話,沒準兒反倒不勝其煩呢!”

“是啊——”

宗近君把“啊”字拖得很長。

“也就是說,只要把家產給了藤尾就萬事大吉!”

“然后你打算怎么辦?”

“我是站街幫推車的嘛!”

“你真要當站街幫推車的嗎?”

“嗯,反正繼承了家產也是幫推車的,不繼承家產也是幫推車的,所以根本無關緊要!”

“那可不行!首先大嬸就會很為難吧?”

“我母親嗎?”

甲野君表情怪異地看看宗近君。

若多疑,必自欺,更何況是在自己以外他人之利害的場合,要估算那為防備吃虧所戴面具有多厚恐非易事。他如此評價密友的母親,是在面具內側評價呢,還是只在外表說說而已呢?雖說他是獨一無二的朋友,雖說他是家父的親屬,也萬萬不可輕率泄露天機,表明內心某處不免潛藏自欺之魔鬼的感覺。宗近君那樣說是不是為了刺探自己心底對繼母的看法呢?如果宗近君依然是表面看到的原來的宗近君倒也罷了,但如果他是想以話套話那種人,即便是如愿套出話來也無法保證不翻臉。宗近君的話語,難道就是率真的他不分表里、一味地相信母親口風的反應嗎?若從平素的各種表現來推測則大概如此吧!他未必會受母親委托向憂郁胸臆中連自己都恐懼不已的淵藪投下刺探的釣墜吧?不過,越是率真的人就越容易被利用。即使他明知此舉卑劣而不想被人當槍使,但是出于對自己的善意,未必不會錯看母親并接受她的授意,在必經的步驟之前,把雙方都不滿意的結果向家里和盤托出。無論怎樣,沒把握的話還是不要說。

兩人一時無語,鄰家女子仍在撫琴。

“那彈法是生田派[57]吧?”甲野君岔開話題問道。

“好冷!還是穿上狐皮坎肩吧!”

宗近君也答非所問,兩人各說各話。

宗近君敞著寬袖棉袍胸襟從多寶格架取下那件異樣的坎肩,然后側著身體把胳膊穿了進去,這時甲野君開口發問:

“那坎肩是手工縫制的嗎?”

“嗯,狐皮是從中國回來的朋友送的,面料是絲子給我縫的。”

“正宗貨色,真不錯!絲子小姐跟藤尾不同,屬于注重實用的類型,所以蠻不錯的!”

“蠻不錯嗎?哼!那丫頭要是嫁出去可就有點兒難辦啦!”

“有沒有好人家來說親呀?”

“說親嗎?”宗近君瞅了甲野君一眼,語調變得有些消沉,“倒也不是沒有……”

宗近君的語調無力地低垂下來,甲野君換了個問題:

“要是絲子小姐出嫁的話,大叔也會很為難吧?”

“再為難也沒辦法。反正早晚都得為難。這且不說,你是不是不打算娶老婆啦?”

“我嗎?可是,我沒法兒養活啊!”

“所以要按照你母親說的繼承家產……”

“那怎么行呢?不管母親說什么,我都不愿意。”

“那可太奇怪啦!就因為你態度不明確,所以藤尾小姐也不能出嫁呀!”

“不是不能出嫁,而是她不愿意出嫁。”

宗近君默默無語地聳聳鼻子。

“別再叫我吃海鰻魚了吧!每天都吃海鰻魚,肚里凈是細魚刺。京都真是個愚蠢的地方,咱們差不多就回去吧!”

“回去也可以。要是只因為海鰻魚的話,不回去也可以。不過,你的嗅覺好靈敏呀!有海鰻魚味兒嗎?”

“當然有啦!廚房里一個勁兒地烤魚嘛!”

“要是能有這種預感的話,老爺子也許就不會死在外國了。老爺子好像嗅覺有些遲鈍。”

“哈哈哈哈,我說啊,大叔的遺物是不是該到了?”

“這個時候是該到啦!公使館一個叫佐伯的人會給我送來——可能沒什么東西吧——也就是幾本書而已。”

“那只懷表怎么樣啦?”

“對,對!就是那塊在倫敦買的懷表吧?老爺子挺得意呢!估計該到了吧!那只懷表藤尾從小就當玩具玩兒,一旦拿起就不松手了,她特別喜歡金鏈上的石榴石嘛!”

“仔細想想,那還是一只古董懷表呢!”

“是吧?因為老爺子第一次出國時就買了嘛!”

“把它送給我當大叔的念想吧!”

“我也是這樣想的。”

“大叔出國前就跟我約好了,他說:‘一回來就把這只懷表當畢業賀禮送給你!’”

“我也記著他的話。說不定,藤尾現在就拿著它當玩具玩呢……”

“藤尾小姐總是不肯放手那只懷表嗎?哈哈哈哈,沒關系,即便如此我也要啊!”

甲野君默默無語,久久地望著宗近君的眉心。果然不出宗近君所料,午飯餐桌上出現了海鰻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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