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虞美人草(青鳥文庫)
- (日)夏目漱石
- 6531字
- 2019-10-25 13:59:08
“真夠遠的呀!到底該從哪邊兒上山呢?”
瘦高男子用手帕擦著額頭,停下了腳步。
“我也搞不清從哪邊兒上啊!反正不管從哪邊上都一樣,山就在眼前嘛!”
臉型和體型都長得方方正正的男子滿不在乎地回答,然后聳動著濃眉從翹卷的棕色禮帽檐下仰望,只見春光朦朧的天空逸散出透徹的湛藍,睿山[1]就巍然屹立在那似乎吹口氣都會悠悠晃動的柔曼之中,仿佛在對他說:“你想怎樣?”
“這山真是頑固得可怕呀!”他挺起方方正正的胸膛,將軀體微微倚在櫻木手杖上,“不就在眼前嗎?這太簡單了!”
聽上去他似乎對睿山不屑一顧。
“就在眼前?!那早上從旅館出來時就在眼前啦!來到京都要是連睿山都看不見可就太慘了!”
“所以看見不就行了嗎?別說沒用的話了,只管向前走,自然就到山頂啦!”
瘦高男子也不搭話,摘下帽子就在胸前扇風(fēng)。由于平時總被帽檐遮擋而未被映染油菜花的春陽灼曬,他那寬寬的額頭明顯蒼白許多。
“哎,現(xiàn)在就歇下可不行!來,趕快走吧!”
可對方卻把沁滿汗水的額頭盡情地暴露在春風(fēng)中,然后握著手帕在額頭、面部和后脖頸亂抹一通,像是在怨恨那緊貼的黑發(fā)不能迎風(fēng)飄動,對同伴的催促毫不在意。
“你剛才說那山頑固,是吧?”
“嗯!擺出一副我自巋然不動的架勢,就像這樣……”
他說完把四方形肩膀撐得更加有棱有角,并把那只空手握成拳螺狀,擺出一副我也巋然不動的造型。
“所謂我自巋然不動,就是指本來能動卻不想動的心態(tài)吧?”瘦高男子乜斜著細長眼角俯視對方問道。
“是啊!”
“那座山能動嗎?”
“啊哈哈哈,又來啦!你這人生來就是為了說沒用的話。好啦,走吧!”
四方形男子呼嘯生風(fēng)地把粗壯的櫻木手杖掄上肩頭拔腿就走,瘦高男子也把手帕掖進袖兜向前走去。
“今天要是先在山端的平八茶屋[2]玩上一日就好了,咱們即使是現(xiàn)在開始登山,結(jié)果也是不上不下。到山頂究竟有多少里路啊?”
“到山頂是十二里路。”
“從哪兒算起?”
“管它從哪兒算起呢!大不了也就是京都的山嘛!”
瘦高男子撇嘴笑笑沒接話,而四方形男子卻口若懸河,喋喋不休。
“跟你這種只定計劃卻概不實行的人旅行,不管去哪兒都會錯過大好美景,跟你搭伴真是大不幸!”
“跟你這種不定計劃隨意亂轉(zhuǎn)的人出來,旅伴也好受不了!首先,你把人家拉出來,卻連從哪兒登山、看哪個景點、從哪里下山都搞不清楚嘛!”
“什么呀!就這點兒小事兒還要定計劃嗎?大不了就是那座山嘛!”
“就說那座山吧,你知道那座山有幾千尺高嗎?”
“管它多高呢!知道了又有什么用……那你知道嗎?”
“我也不知道呀!”
“那就去看看啊!”
“用不著那么囂張,因為你也不知道嘛!即便咱倆都不知道山有多高,也得大概確認(rèn)一下在山上要看什么、要花多長時間,否則日程就不能按計劃進行。”
“要是進行不了只需從頭再來。像你那樣總想些沒用的事情,耽誤的功夫都夠從頭再來多少遍啦!”
四方形男子說完又拔腿就走,瘦高男子默默無語地落在了后面。
古都春色美,柳煙曼妙花多姿,處處好作詩。[3]
從京都市南邊的七條大街沿鴨川[4]河畔的蜿蜒古道橫穿市區(qū)北上,透過朦朧柳浪,可見高野川[5]
河灘上春水漂洗的白布。行至八公里處的一條大街,就是高野川與鴨川的交匯點。左右山巒悠然迫近兩側(cè),腳邊的潺湲流水也在轉(zhuǎn)彎處發(fā)出鳴響,仿佛在說“真多呀,這邊廂,真多呀,那邊廂”。雖然山谷間春意闌珊,但山頂上恐怕依然殘雪皚皚、春寒料峭。此時,從山麓背陰的昏暗小路上走來了大原女[6],也走來了耕牛。京都的春天,猶似耕牛那無盡的尿水般綿長而寧靜。
“哎。”
落在后面的瘦高男子停下腳步朝前方的伙伴發(fā)出呼喚,當(dāng)呼喚聲被春風(fēng)沿著泛著白光的山路送到盡頭,撞在萱草葳蕤的崖壁時,前方百米處晃動著的四方形身影戛然止步。瘦高男子把長長手臂舉過肩頭揮動兩下示意“回來、回來”。當(dāng)櫻木手杖在暖日的輝映下又一次閃亮肩頭后不久,四方形男子就折回到瘦高男子面前。
“怎么啦?”
“怎么啦?!是從這兒上山!”
“從這種地方上山嗎?這可是有點兒怪啦!從這種獨木橋上過河不對勁兒嘛!”
“要是像你那樣只管悶頭向前沖,恐怕就沖到若狹國[7]去啦!”
“沖到若狹國倒也不要緊,可你到底熟悉路線嗎?”
“剛才我向大原女打聽過了,從這條獨木橋過河,順著那條小道再向上走八里路就到了。”
“到了?到哪兒啦?”
“到睿山頂了嘛!”
“到睿山頂?shù)哪睦镅剑俊?
“那我可不知道,不爬到山頂哪能知道啊?”
“哈哈哈哈,看來,像你這樣愛定計劃的人都沒問仔細啊!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啊!那我就遵命過橋吧!哎,要爬坡了,你走得動嗎?”
“走不動也沒辦法呀!”
“你果然不愧是哲學(xué)家呀!要是再明白點兒就像個大人啦!”
“像什么都行,你還是前邊走吧!”
“你跟著我走嗎?”
“好啦,你就前邊走吧!”
“你要是愿意跟著我就走啊!”
兩人先后走過橫在山溪上岌岌可危的獨木橋,身影隱沒在勉強通往野草叢生山頂?shù)难蚰c小道深處。雖然野草枯葉上依然落著去冬的霜雪,但空中飄散的云間已開始透出陽光,暖氣升騰使人感到臉頰發(fā)熱。
“哎,我說,甲野君!”
四方形男子回頭呼喚,甲野君筆直地挺起那與羊腸小道相稱的瘦高身軀朝下方回應(yīng)。
“嗯!”瘦高男子答道。
“你快不行了吧?身體太弱啦!瞧瞧山下!”
他把那根櫻木手杖從左向右掄出一道弧線,在手杖掄到盡頭的遠方,銀鏈般的高野川閃入眼簾,兩岸盛開著燃燒般濃烈的油菜花。在濃墨重彩的花田背景中,縹緲天邊勾勒出淡紫色的山巒。
“景色果然不錯!”
甲野君扭轉(zhuǎn)他那瘦高的軀體,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卣驹诹鹊亩钙律蠋h然不動。
“什么時候爬這么高啦?真快呀!”宗近君說道。
宗近是四方形男子的姓氏。
“這就跟不覺之間墮落或不覺之間徹悟一樣吧?”
“就跟白晝變成黑夜、春天變成夏天、青年變成老年一樣吧?這個我也早有體會了。”
“哈哈哈哈——那你多大啦?”
“先別問我,你多大啦?”
“我知道呀!”
“那我也知道呀!”
“哈哈哈哈,看來你還是想隱瞞。”
“這有什么可隱瞞的呀?我很清楚啊!”
“所以我問你多大了嘛!”
“你先說!”
宗近君毫不動搖。
“我二十七歲唄!”
甲野君毫不介意地回擊。
“是嗎?那我也二十八了!”
“那你年紀(jì)不小嘍!”
“開什么玩笑,不就差一歲嗎?”
“所以就彼此彼此嘛!我是說你我都老大不小啦!”
“嗯,彼此彼此嗎?要是彼此彼此就饒了你,光說我就……”
“你還抓住不放啦?你那么介意就說明你還沒脫孩子氣呢!”
“說什么呀!別在爬山的時候損人!”
“瞧你,站在半坡上多礙事兒啊!快讓路!”
在千回百轉(zhuǎn)連十米直道都沒有的山坡上,一位神態(tài)悠然的女子說聲“借光”便走了下來。那黑如碧的濃密秀發(fā)上頂著長于身高的大捆柴火,而且沒用手扶就從宗近君旁邊擦身而過,茂密干枯的萱草被她掃得“唰啦”作響,映入眼簾的是那黑條紋斜穿中央的紅色束袖帶。那座雖說遠隔七八里卻仿佛貼在她揮動指尖上的草頂農(nóng)舍,或許就是這位女子的家舍吧?長久封閉八瀨[8]山鄉(xiāng)的氤氳霞霧,依舊像天武天皇[9]亡命的遠古時那般閑適恬靜。
“這一帶的女子都挺漂亮啊!真令人驚艷!簡直就像畫中人一般!”宗近君說道。
“那就是大原女吧?”
“哪里,是八瀨女!”
“我可沒聽說過什么八瀨女喲!”
“你沒聽說過也肯定是八瀨女啊!你要是不信,下回碰上咱們就問問!”
“誰都沒說不信呀!可那些女子不都被統(tǒng)稱為大原女嗎?”
“肯定是那樣嗎?你敢保證嗎?”
“那多富有詩意呀!我覺得特別風(fēng)雅!”
“那就暫時當(dāng)雅號來用吧!”
“當(dāng)雅號不錯啊!因為世上還有各種各樣的雅號嘛!什么立憲政體啦、萬有神教[10]啦、忠信孝悌等等五花八門的玩意兒。”
“原來如此!蕎面館有很多都取名叫‘藪’,牛肉店也都取名叫‘伊呂波’,也是那種格調(diào)吧!”
“是啊!彼此以學(xué)士相稱也是一樣的!”
“真沒意思!既然歸納出這種結(jié)果,還不如廢除雅號才好!”
“現(xiàn)在你要考取外交官的雅號了吧?”
“哈哈哈哈——這個雅號真是太難拿到了,就因為考官中沒有風(fēng)雅之人呀!”
“你已經(jīng)落榜幾次啦?三次吧?”
“胡說八道!”
“那就是兩次啦!”
“什么呀,你明明知道嘛!真不好意思,落榜只有這一次!”
“考一次就落榜一次,所以今后……”
“要是不知道要考多少次的話,我也有點兒發(fā)怵!哈哈哈哈——也罷,我的雅號倒可以用這個。不過,你到底想干什么呢?”
“我嗎?我就爬睿山嘛。哎,你抬后腳時別把石塊蹬下山去,會給跟在后邊的人造成危險。啊啊,我累壞了,要在這兒歇歇啦!”
甲野君“唰啦”作響地仰面倒在干枯的芒草叢中。
“哎喲,這么快就落榜啦?你嘴上吹噓各種雅號,可爬山卻一點兒都不行啊!”
宗近君抬起那支櫻木手杖,在甲野君躺倒的頭頂?shù)孛妗斑诉恕钡厍弥恳幌露及迅煽莸拿⒉輶叩谩八⑺ⅰ弊黜憽?
“好啦,起來吧!很快就到山頂了。要是實在想歇息的話,那就在上榜之后好好歇息吧!快起來!”
“呃!”
“呃?哎呀哎呀!”
“我要吐了!”
“你是想吐了之后再落榜嗎?哎呀哎呀,真沒辦法!那我也陪你歇會兒吧!”
甲野君把烏黑的腦袋沉在枯黃草叢中仰望天空,帽子和雨傘都丟在坡道上,在他那兩頰瘦削的蒼白面孔與漫無邊際浮起薄云又倏然消失的深廣天界之間,沒有絲毫塵埃遮擋視線,要吐就得吐在地面上。在他仰望的雙眼中,只有遠離地面、遠離俗間、遠離古今塵世的萬里蒼穹。
宗近君脫掉米澤捻絲綢[11]外套,將兩袖對折之后搭在肩頭,隨即一轉(zhuǎn)念猛地把雙手從胸襟之間伸出,眨眼間便脫掉上衣露出棉坎肩,還從旁邊露出毛毛碴碴的狐貍皮。這是去中國回來的朋友送的禮品,他對此格外珍視,還說“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所以總是把這件狐皮坎肩穿在身上。不過,穿在里面的狐皮坎肩到處翹毛而且嚴(yán)重脫落,由此可見那肯定是一只品性相當(dāng)惡劣的野狐貍。
“你們這是要上山嗎?我來給你們帶路吧?嗬嗬嗬,你們怎么躺在這種奇怪的地方?”
又一位身穿深色條紋外套的女子走下山坡。
“哎,甲野君,她說咱們躺在奇怪的地方哦!連女人都笑話咱們呢!差不多該起來走啦!”
“女人就是愛笑話別人!”
甲野君依然遙望天空。
“你這樣四平八穩(wěn)地躺著可不行啊!你還想吐嗎?”
“一動就想吐。”
“真麻煩呀!”
“所有的嘔吐都是因為動嘛!俗世萬斛之嘔吐,皆由一個‘動’字而來[12]!”
“怎么著?原來你不是真的想吐啊!太沒勁兒啦!我剛才還想,要是再這樣的話我就不得不把你背下山去了,心里還有些不愿意呢!”
“真是多管閑事!誰都沒求你嘛!”
“你可真是個不討喜的男人啊!”
“你知道討喜的定義嗎?”
“你這樣?xùn)|拉西扯,就是變著法兒連一分鐘都不想多動吧?真是個怪人!”
“所謂討喜吧,就是滅掉強于自己之人的溫柔武器呀!”
“那么,不討喜就是任意驅(qū)使弱于自己之人的銳利武器了吧?”
“哪有這種邏輯?只要你行動就必須討喜。早知一動就吐的人根本不需要討喜!”
“你太愛玩弄詭辯了吧?那我就恕不奉陪先走啦!行吧?”
“隨你的便吧!”甲野君依然仰望天空答道。
宗近君把脫掉的兩只袖管纏在腰間,又把裹在毛腿上的豎條紋布褲管用力疊起折進白縐綢衫周圍,再把剛才疊好的外套掛在櫻木手杖前端,毫無顧忌地說了聲“一劍行天下”,隨即在十步開外的崎嶇山路翩然左轉(zhuǎn)并消失了。
接下來是一片沉寂。萬籟俱寂之后,當(dāng)甲野君領(lǐng)悟到已把自己的命脈托付給了沉寂時,盡管自己與這大乾坤某處息息相通的熱血正在肅然涌動,卻仍然無聲地在寂定[13]中將形骸視為草木泥土[14],并且?guī)в幸老』盍Α_@是與晨昏天空變化相同的、超越所有拘執(zhí)的活力,已在生存的所有自覺中摒棄生存所必須承受的混沌煩惱而脫離云岫[15],必須超越古今未來和東西南北,單腳踏入另一個世界,否則毋寧變?yōu)榛優(yōu)槲M紅、藍、黃、紫并永不還原五彩的烏黑化石。若非如此則毋寧去死,死既為萬事之終結(jié),亦為萬事之初始。積時而成日、積日而成月、積月而成年,說到底不過是積一切而成墳?zāi)沽T了。在墳?zāi)惯@邊發(fā)生的所有糾結(jié)困擾,都是給隔層皮肉的因果注入為枯骸所不需要的人情油脂,都是驅(qū)使百無一用的行尸走肉于長夜中狂舞[16]的滑稽之舉。胸懷遐遠之心者務(wù)必向往遐遠之國!
甲野君漫不經(jīng)心地想到這里終于坐起身來,還得繼續(xù)走下去!在這兩三天內(nèi),即使無心觀景也不得不看睿山,并將腳底若干個無用的水泡作為無用的登山痕跡留下痛苦的紀(jì)念。痛苦的紀(jì)念之多即使數(shù)到頭發(fā)變白也不能窮盡,多到裂骨入髓亦無以消弭。腳底徒勞無益地磨出一二十個水泡,當(dāng)他低頭去看那半掛在鋒利石棱上的高幫皮鞋后跟時,石塊“嘩啦”地翻了個兒,踩著石塊的那只腳猛地滑落兩尺。甲野君一邊低聲吟誦“不見萬里大道”,一邊借雨傘的助力登上崎嶇山路的盡頭,只見突然拐彎的陡坡兀然挺立,以欲將登山客引誘升天的態(tài)勢迫近帽檐。甲野君用帽檐扇著風(fēng)從坡下仰望那筆直陡坡盡頭的峰頂,又從陡坡盡頭的峰頂仰望在淡藍中充溢著無限春色的無際天空,然后用同樣的低聲吟誦出第二句“只見萬里長天”。
登上草山頂端,在雜樹林間向上爬四五段坡道后,頭頂驟然昏暗下來,感覺踩在地面的靴底已被濡濕。小路沿山梁從西向東延伸,在茅草消失處陡然轉(zhuǎn)向樹林。這片樹林把近江[17]地方的天空染成深色,靜止不動時上段樹干與頂端枝條重重疊疊綿延幾十里,仿佛將自古以來的青翠經(jīng)年堆成墨綠,埋沒了二百條峽谷[18],埋沒了三百頂神轎,埋沒了三千名惡僧,更在豐厚的葉面下埋盡了三藐三菩提[19]的佛陀們。森然高聳于半空中的是傳教大師最澄[20]時代以來的古杉,甲野君正獨自從這片古杉下走過。
古杉的老根忽左忽右地從兩側(cè)攔擋過往行人,不僅穿土裂石嵌入地下,還以過剩的張力反突地面橫穿昏暗的林道,形成兩寸落差的臺階。它們在登山石階上鋪設(shè)了天然枕木,甲野君心懷對山神所賜舒適石階的感激之情,喘著粗氣向上走去。
仿佛從昏暗中泄漏而出的石松子直逼路旁的杉樹腳下,跨過繁茂得有些纏腳的石松子草叢,已經(jīng)開始枯朽的羊齒草受到長長藤蔓的牽扯,雖未手觸卻在無風(fēng)的白晝中悠悠晃動。
“在這兒,在這兒!”
宗近君突然在頭頂上方發(fā)出天狗般的叫聲。
枯草已化為厚厚腐土,松軟無彈力,踏上去便會陷沒靴幫,甲野君十分吃力地借助洋傘向峰頂天狗座[21]爬去。
“善哉善哉,吾已在此候汝多時。你到底在磨蹭什么吶?”
甲野君只是“啊”地嘆了口氣,突然撂下洋傘就一屁股坐了上去。
“你又要吐啦?趁著還沒吐,你先看看那邊的景色吧!只要一看,難得的嘔吐感都會遺憾地收回!”
宗近君說著就用那支櫻木手杖指向杉樹間的空隙,從遮天蔽日、端莊矗立的老樹空隙之間,可以望見波光粼粼的琵琶湖。
“果不其然!”甲野君凝眸眺望著說道。
僅僅將其喻為一面延展的鏡面尚嫌不足。正像傳說那樣,睿山的天狗們忌避琵琶湖的別稱——明鏡,借助于夜間偷飲神酒的醉意,將潮濕霧氣吹向湖面。粼粼波光沉入湖底,湖面上的瀲滟春色猶似巨人將彌漫于山野的陽炎收聚在顏料盤中揮筆一抹,且朦朧逶迤至七八十里之外。
“果不其然!”甲野君重復(fù)道。
“僅僅是果不其然嗎?你這個人,讓你看什么都高興不起來呀!”
“給我看?!那又不是你自己做出來的!”
“所謂哲學(xué)家就是這種不知感恩的德行,只顧搞些不孝順父母的學(xué)問,天天都不跟別人打交道……”
“實在對不起,不孝順父母的學(xué)問嗎?哈哈哈哈哈,你瞧,還有白帆呢!以那座島上的青山為背景,簡直是紋絲不動嘛!看了半天都不動啊!”
“那白帆真沒勁啊!模糊不清的樣子很像你嘛!不過確實很漂亮呀!哎,這邊也有呢!”
“那邊,對面遠處的紫色岸邊也有!”
“嗯!是啊,是啊,全都沒勁!”
“簡直就像夢幻一般!”
“什么呀?”
“還有什么呀?眼前的美景唄!”
“嗯,是嗎?我以為你又想起什么來了呢!好東西就得趁早收藏起來,就是夢幻也不能袖手旁觀哦!”
“你說什么呢?”
“就連我說的話也是夢幻嗎?啊哈哈哈哈,當(dāng)年平將門[22]豪吐氣焰是在什么地方呢?”
“好像是在對面一帶。因為據(jù)說是俯瞰京都嘛!所以不會是這邊啦!那小子也真蠢呀!”
“平將門嗎?嗯,比起豪吐氣焰,還是嘔吐更像哲學(xué)家嘛!”
“哲學(xué)家怎么會吐那個呢?”
“真的當(dāng)了哲學(xué)家就整天光動腦筋,只是冥思苦想,簡直跟達摩一樣啦!”
“那座霧蒙蒙的島是哪兒?”
“那座島嗎?簡直太云霧縹緲了嘛!大概是竹生島[23]吧!”
“真的嗎?”
“哪里,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什么雅號都無所謂,我是注重實質(zhì)主義者!”
“世上哪有那種實質(zhì)性的東西?所以雅號還是必不可少的!”
“人間萬事皆如夢嗎?哎呀哎呀!”
“只有死亡是真的嘛!”
“太討厭啦!”
“如果不是死到臨頭,人的輕浮之心就很難收攏。”
“不收攏也行,我討厭死到臨頭。”
“就是討厭也馬上會來,死到臨頭你才會想到‘啊啊,果不其然’嘛!”
“誰呀?”
“愛玩小伎倆[24]的人嘛!”
下山進入近江平原就是宗近一的世界,而從又高又暗、不見天日的處所眺望遙不可及的風(fēng)和日麗的春光就是甲野欽吾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