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漫長的告別
- (美)雷蒙德·錢德勒
- 2941字
- 2019-10-22 15:45:12
我第一次見到特里·倫諾克斯的時候,他喝得爛醉,正坐在舞者酒吧露臺外面的一輛勞斯萊斯“銀色幽靈”轎車里。停車場的服務員把車挪了出來,不過一直沒關車門,因為倫諾克斯的左腳還突兀地懸在車外,好像他忘了自己還有一只左腳。
他長著一張年輕的臉,頭發卻明顯泛白。從他的眼睛里就能看出,他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了,不過除此之外,他跟那些穿著禮服、在聲色之所一擲千金的公子哥沒什么兩樣。
旁邊坐著一個女孩,留著一頭美麗的深紅色秀發,笑容若隱若現,肩上披著一件藍色貂皮衣,差點蓋過了這輛勞斯萊斯的風頭。不過她終究蓋不過豪車的風頭,沒有什么能比豪車更吸引人。
服務生是個那種隨處可見渾渾噩噩過日子的小青年,穿著白色制服,胸前用紅線縫著他們飯店的名字。他看起來有點不耐煩了。
“先生,”他沒好氣地說,“你能不能把腿都放到車里?我好把這車門關上。或者我就這么開著,你趕緊下來?”
那個女孩盯了他一眼,那犀利的眼神好像能刺穿他的身體。不過他一點都沒覺得不舒服。這家酒吧的服務員就是這樣,如果你花大錢打了一次高爾夫后就以為自己成了貴族,他們會毫不留情地戳破你的這種幻覺。
一輛底盤很低的外國敞篷跑車駛進了停車場,車上下來一個男人,穿著套頭格子襯衫、黃色長褲和長筒靴。他用打火機點了一支香煙,在彌漫的煙圈中悠然地走了,看都沒看那輛勞斯萊斯一眼。或許,他覺得這種檔次的車根本不值得一看。走到露臺的臺階前,他戴上了一副單片眼鏡。
車上的女孩突然神采奕奕地說:“親愛的,我有個好主意。為什么我們不打個車去你家,把你的敞篷車開出來呢?今天晚上的天氣這么好,我們可以沿著海岸兜兜風,一路開到蒙特西托。我有幾個朋友正在那里開泳池派對。”
旁邊花白頭發的年輕人客氣地回答:“真對不起,那輛車不再是我的了。沒辦法,我已經把它賣了。”他的語氣平靜,就像他喝的不是酒,而是橙汁一樣。
“賣了?親愛的,你這是什么意思?”她往后坐了坐,語氣冷淡了下來。
“意思就是我為了吃飯不得不賣。”
“哦,我明白了。”她語氣冰冷,即使一桶意式冰激凌放到她身上都融化不了。
服務生立刻把他歸入了和自己差不多的低收入階層。“伙計,我要去停另一輛車了,有機會再見。”他說著,隨手一擺,車門敞得更開了。車里的醉漢從座位上滑了下去,一下子跌在柏油路上。
看到這,我立刻走過去準備幫忙。不過我猜,任何時候去打擾一個醉漢都可能是個錯誤。無論他跟你多熟,甚至和你關系很好,都有可能瞬間翻臉揍你一拳。
我架著他的胳膊把他扶了起來,他很有禮貌,向我連連道謝。
女孩悄悄坐到了駕駛座上。“他喝醉了以后,總是一副令人討厭的英倫腔,”她的語氣就像不銹鋼一樣刺耳,“謝謝你扶他起來。”
“我把他扶到車后座吧。”我說。
“真不好意思,我還有個約會,快遲到了。”她踩了一下油門,發動了汽車。“他就是條迷路的狗,或許你可以給他找個家,不用擔心他弄臟屋子。”她冷笑著說。
她把勞斯萊斯慢慢開出了停車場,駛入日落大道,向右拐了一個彎,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這時候,穿著白制服的服務生回來了,而我還在扶著這個酣睡的年輕人。“這也是個不錯的辦法。”我跟服務生說。
“為什么要在酒鬼身上浪費時間?他們最麻煩了。”
“你認識他?”
“我只是聽見那個女生叫他特里。否則就算把他放在運牛車上,我也不認識他,況且我才來了兩個星期。”
“把我的車開過來吧,謝謝。”我把停車票給了他。
現在我扶著他就像扛著一袋子鉛,直到服務生把我的奧茲莫比爾[1]車開了過來。我倆一起把他扶上了副駕駛座,他睜開一只眼,道了聲謝,又睡了過去。
“他是我見過的最有禮貌的酒鬼了。”我對白制服說。
“我見過各種各樣的酒鬼,他們全都是無賴,”他說,“看起來這個人好像做過整容手術。”
“可能吧。”我說著,給了他1美元小費。他說得對,我這位新朋友的確整過容,他右半邊臉僵硬且發白,有幾道細微的疤痕,估計這手術還不小。
他謝過我,說:“你準備把他怎么辦?”
“把他帶回家,等他醒了酒,讓他告訴我他住在哪里。”
白制服沖我笑了笑。“好吧,傻瓜。要是我,我就把他扔到水溝里。這些酒鬼只會給人添麻煩,一點好處都沒有。我對待這種人可有一套了。現在社會競爭這么激烈,人得留著力氣,好在緊要關頭保護自己。”
“你肯定在這方面能耐不小。”我說。他先是困惑地看了我一眼,不過等他反應過來開始發火的時候,我已經把車開走了。
他說得其實沒錯。特里·倫諾克斯的確給我帶來了不少麻煩,不過,這些都和我的工作有關。
那一年,我住在月桂谷區絲蘭大道的一棟房子里。它坐落在半山腰的一個死胡同里,門口有長長的一排紅杉木臺階。街對面是片桉樹林。房子里面家具齊全,房東是一位老太太,去了艾奧瓦州,準備陪守寡的女兒住一段時間。
房子的租金低廉。一方面是因為房東希望隨時能回家住,另一方面是因為那些長臺階。她的年齡大了,每次回家爬這段臺階時都感到吃力。
我總算把醉漢扶上了臺階。他很想配合,不過他的腿像灌了鉛一樣,迷迷糊糊地道著歉。我打開門把他拖進去,讓他平躺在沙發上,給他蓋了塊毛毯,讓他回到夢鄉。他的鼾聲如雷,就這么睡了一個小時,接著突然醒了,要上廁所。回來以后,他瞇著眼睛使勁看著我,想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他說話清晰且有條理,說自己的名字是特里·倫諾克斯,住在西木區的一幢公寓里,家里沒人在等他。
他說想要杯黑咖啡。我給他倒了一杯,他小心地托著杯底,小口喝著,往周圍看了看,問:“我為什么會在這里?”
“你在舞者酒吧喝多了,躺在勞斯萊斯車里,你女朋友把你扔了下來。”
“哦,她完全有理由這么做。”他說。
“你是英國人?”
“我在那里住過,不過不在那里出生。附近有出租車嗎?我可以自己走。”
“坐我的車吧。”
他走下臺階。在去西木區的路上,他沒說很多話,只是在感謝我的幫忙,并為他造成的麻煩道歉。他說得很自然,就像是提前準備好的一樣,或許他對很多人都這么說過。
他的公寓狹小而冷清,好像他是當天下午才搬進去的。綠色的硬沙發前擺著張茶幾,上面放著半瓶威士忌、一碗化了的冰塊、三個空的汽水瓶、兩只玻璃杯和一個煙灰缸,里面的煙頭上有些有口紅印,有些沒有。
屋里沒有一張照片,也沒有任何私人物品,就像是一間租來的旅館客房,被用來開會、辦告別派對、喝酒聊天,乃至情侶幽會,而不像是有人長住在里面。
他想給我杯喝的,我沒要,也沒坐下。要走時,他又說了些感謝的話,語氣平淡,既不像是把我當恩人,又不像是完全把我當空氣。他一直站在門口,直到我進了電梯他才離開。他有點虛弱、害羞,可能一無所有,但至少很有教養。
他沒再提那個女孩,也沒提自己沒工作,沒前途,還為了觸碰一點上流社會的氣息,差不多把身上最后一點錢花在了舞者酒吧。可惜,這氣息太容易消散,無法確保他不被巡警抓走,或是被出租車司機扔在野地里。
在電梯里的時候,我突然有一種沖動,想回去把威士忌酒瓶拿走。不過,這其實不關我的事,而且也沒什么用。他只要想喝,總能有辦法得到。
我開車回家,路上咬著嘴唇。我本來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但他身上有些東西打動了我。我說不清具體是什么,或許是他花白的頭發、帶著傷疤的臉、清晰的嗓音,以及他的禮貌。可能這些就足夠了。我沒什么理由再見到他。他不過是條喪家犬,就像那個女孩說的。
注釋
[1] 奧茲莫比爾,美國第一個大量生產銷售汽車的企業,以產中檔車為主。由美國汽車業開創者之一蘭索姆·奧茲建立于1897年,1908年并入通用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