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字帖推銷員

那天我坐在一家名叫“尋夢園”的餐館里喝茶，其實也不是專為喝茶，而是約好了幾個朋友中午一起吃飯、談事，我家住得遠，便早早地來了。外面天氣很冷，大風刮得街上所有的行人都把脖子縮進大衣領子里，弓著背一溜小跑。“尋夢園”里的生意也很清淡，大概誰也不愿意大星期天的上午冒著冷風跑到外面來吃飯吧，只有我一個人坐在窗邊一杯一杯地喝著清茶，幾個做服務員的女孩穿著大概是他們老板親手設計的中西合壁的白衣黑領的禮服，圍著前面吧臺嘰嘰喳喳說著話。我坐在離他們較遠的靠窗的地方，隔著薄薄的窗紗不停地向外面張望著，看我的朋友來了沒有。難得有這樣清靜的早晨，無所事事地靠著窗戶看街景，享受細頸茶壺、小盅小碗細細品茶的樂趣。那幾個穿著黑領制服的女孩不停地在店堂里走來走去，一會兒到這張桌上擺擺紙巾，一會兒又到另一張桌上神神桌布，好像隨時準備著有大批的人要來似的。可是，一直沒有人來，服務員走過來又給我新添了一壺茶。我的朋友也不來，把我一個人晾在這兒，老這么一個人干坐著，我就有些急了。這時候我從店堂的玻璃窗望出去，看見有人往這邊過來了。那不是我要等的人，而是一個穿西裝的陌生人，他邁著頗為從容自信的方步推門而入。他穿一件做工考究的細花格呢西裝，頭發杭的溜光，既使是大風天也做到了一絲不亂，估計出門前沒少往頭發上噴那些帶泡沫的定型發膠。他手里拿著一只鼓鼓的公文包，我想他是來這里吃飯的。然而，他卻是來這里碰運氣的。他是一個字帖推銷員。這位字帖推銷員一進門便說：“小姐們，請你們過來看看。”聲音并不很高，卻是帶有吆喝性質的。他砰地一聲把他那只鼓鼓的公文包放在了吧臺上，然后把里面的寶貝一樣一樣拿出來陳列在賣酒賣飲料的吧臺上。女孩們都圍攏過來看他賣字帖，我因為離得遠，只聽得見他們談話，看不清他賣的是什么字帖，好像是寫完可以抹掉的、永不磨損型的龐中華字帖，他開價說是七十五元一套，那些女孩就七嘴八舌地說：“什么呀，太貴了吧。上次來了一個人問我們五十塊一套要不要，我們都沒要，你還敢賣七十五？”“他們那是盜版的，我這才是正版。質量不一樣，你們瞧瞧我這字兒。快過春節了，回家給小侄子帶回一套去，顯得又大方又體面——”“得得得，沒人買你的，你就快出去吧。”有個領班模樣的小伙子出來干涉。那個推銷員只好收拾起臺子上零七八碎的東西，話也不說就往外走。隔著玻璃窗我看到那人被轟出來的時候一臉的尷尬，他想掩飾都掩飾不住，可是很快地，他的臉像戲曲里的“變臉”一般，在冷風中甩甩頭發，又恢復了自信。他穿得是那么整齊，如果不知道的人一定以為他是去和女朋友約會或者總有什么好事在等著他。會有什么好事呢？今天這一天不定會有多少冷臉子在等著他呢。我想著他一家店一家店地走，進門說著同樣的話，然后被人家橫挑鼻子豎挑眼，最后的結局總是被人家轟出來，他走在冷風中自我舔傷，自己安慰自己說：“沒準下一家就會好起來的，說不定有一大堆人等著買我的字帖呢。”這樣想著他便在寒風中拉一拉衣襟，保持他干凈整齊的推銷員外表，他手里拿著公文包，像是去談大生意的模樣。在飯店的火鍋和美食之間來回穿梭推銷字帖，想來就是一件讓人鼻子發酸的事啊。我的朋友們終于來了，一邊吃著重慶火鍋，一邊大談生存不易。我時不時看著窗外，看那個字帖推銷員是否走遠，心想，也許我該去買一套他的字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