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哲學創新方法論研究
- 姚新中 陸寬寬
- 6448字
- 2019-10-25 20:11:09
導論 哲學與時代
哲學與時代是一個歷久彌新的課題,哲學的魅力之一在于每一代哲學學人都要反思他們的哲學思想與他們所處時代之間的關系問題:如何既能站在時代的前列,提出理解當務之急問題的方法和視角,又能立足歷史的高度,批判性地反思這些所謂的新問題、新方法、新視角,超越短期利益訴求,指向人類哲學思想的深處。在這個意義上說,每一種哲學都有它自己的“現時代”,而每一個時代也都呼喚著適應它自己的哲學。從表面上看,自西方的蘇格拉底、中國的孔子、印度的釋迦牟尼、希伯來語《圣經》等具有標志性的時代人物和文本出現以來,哲學的術語、問題、論辯似乎沿襲多于創造。但實際上每一代哲學家、每一個時代都在重新詮釋這些術語,都在從不同的角度反思這些問題和論辯,在遞進中傳承人類的哲學思想,在傳承中加深對世界、人生與社會的哲學理解。今天,我國已經全面進入快速全球化、深度現代化、文化多元化的時代,哲學如何既繼承以往的哲學遺產,又適應新條件下的需要,引領時代的精神發展,就成為當今哲學學人必須認真思考的重要內容之一。
1.哲學與時代:歷史的回顧
談及哲學與時代,人們常常會想到黑格爾和馬克思關于這一問題的經典表述。前者說,哲學“是被把握在思想中的它的時代”[1];后者更是明確指出,“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自己時代的精神上的精華”[2]。真正的哲學絕不簡單地等同于時代主流思潮,而是以批判性思維對當前思想的提升。然而,在一些人看來,“時代精神”“思想精華”這些動人的字眼可能只不過是哲學的自我粉飾,因為實際上哲學與現實的距離不是越來越近而是漸行漸遠。更有人爭辯說,隨著科技的發展和進步,各個學科門類研究的分化和細化以及整個社會日趨實用化、技術化,哲學已經淪為看似玄妙其實毫無用武之地的“屠龍之技”。這樣的看法反映在哲學內部就是,有些哲學家表現出對哲學本身之價值和地位的焦慮(如利奧塔就曾感嘆:“哲學的大廈已成廢墟”)。換句話說,哲學的身份和哲學在現時代的合法性都出現了危機。這樣的危機和疑慮雖然在哲學史上從未真正成為哲學思想的主流,但也常常成為困擾哲學家的重要問題,而對這一問題的回答又構成整個哲學史的一部分。在當下這個知識爆炸、功利主義盛行、思想隱退的時代,對這一問題的重思不僅恰逢其時,而且有著十分重要的理論意義和時代意義。
21世紀是現代化繼續擴展和深化的時代中的一部分,“向前看”的思維模式依然主導著思想潮流,哲學領域也頻繁出現“哲學前沿”“思想前沿”“理論前沿”等提法。哲學領域雖然不斷出現貌似新的主義、理論、學說,但新的學說總是與哲學史密切相關。與實用學科不同,哲學的前沿和后方并沒有嚴格的劃分,過于強調哲學的所謂“前沿性”只會切斷哲學發展的脈絡,把哲學對現時代的反思與以往的哲學積累分割開來。進而言之,哲學對時代的反思既是純粹而深刻的,同時也是艱苦而困難的。它的每一次探索都不過是以新的方式不斷返回原點而已,而這個原點被雅斯貝爾斯稱為人類思想的“軸心時代”(公元前800—前200年)。在雅氏看來,“軸心時代”在中國、印度、歐洲三大區域“產生了直至今天仍是我們思考范圍的基本范疇,創立了人類賴以存活的世界宗教之源端。無論在何種意義上,人類都已邁出了走向普遍性的步伐”[3]。“這一過程的結果是,以前無意識接受的思想、習慣和環境,都遭到了審查、探究和清理。”[4]換句話說,雅氏所說的“軸心時代”的標志就是真正意義上的哲學的出現,按雅氏的描述就是:“哲學家首次出現了。人敢于依靠個人自身。……人證明自己有能力,從精神上將自己和整個宇宙進行對比。他在自身內部發現了將他提高到自身和世界之上的本原。”[5]
“軸心時代”的人類第一次系統地思考哲學與時代的關系問題。這一思考的普遍性在于提升人的主體性和設立超越的世界,并在這兩種似乎矛盾的價值之間找到了平衡。作為對特定時代要求的回應,每一種軸心文明在如何理解主體性、采納何種精神取向上具有本質上的相同性,但在具體方式和途徑上卻各具特色。中華文明與歐洲文明之精神取向的核心都是實現超越,但在超越方式和途徑上兩者呈現出了不同,后者是通過有神文化而展現出向現實世界之外(之上)的超越,而前者則通過“天人合一”而展現出影響深遠、具有鮮明“內向超越”傾向的文明存在方式。在“外向超越”的哲學形態中,產生了以柏拉圖為代表的哲學體系,把世界區分為兩個部分,即完滿的理念世界和可朽的現實世界:前者是永恒的,而后者只是前者的摹本。“善”(good)的理念并不在人性中,而是在一個完全與人無涉的超越領域里,處于永恒不變的靜止狀態。哲學鼓勵個人超越后者而與前者合為一體。中國思想家通過百家爭鳴發展出了“內向超越”哲學形態。中國哲學認為世界只有一個,雖然也有“天人之分”的論辯,但總體上中國哲學家都承認“天道”和“人道”并不遙遠。“道不遠人”,因為“道”或“天道”不在人道之外而在“人倫日用”之中。[6]哲學不是要尋求超越這個世界,而是要在實際生活、世界運行中體驗“生生不息”的大化流行以“得道”。由于“天道”在“人道”中,所以哲學需要直接地向人“心”用力。無論是孔子的“人而不仁,如禮何?”(《論語·八佾》)的疑問,孟子關于“盡心知性而知天、事天”的認知辯論,荀子關于“治氣養心”的實踐途徑,還是韓非子關于“虛心以為道舍”(《韓非子·揚權》)的形上論斷,它們都指向一種“內向超越”哲學形態,為后來中華文明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尋求內向超越的哲學精神適應了那個時代中國的特殊環境,并在成功吸收與改造道家文化、佛教文化后日趨完滿,從而在很長一個時期內占據著中國思想的主流,打造出一個雖然有諸多問題但總體上還算繁榮的東亞儒家文化圈。然而,這樣的大一統格局在19世紀以后由于西方列強的入侵而分崩離析,以內向超越為牽引的哲學受到以外在超越為驅動的文化的無情打擊。隨之而來的是,哲學與時代的關系一次又一次地被提上日程。無論是洋務運動還是中體西用、全盤西化、蘇聯模式等,都包含著哲學對時代的回應,表現了中國哲學在面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時的倉促應對。自此,中國哲學學人開始了長達一個多世紀的思索和探討,各種截然不同或略微相近的主義、思潮、取向在古今中外的激辯中紛至沓來,在哲學空間中進行著多方位的攻防搏斗。哲學中的這一局面并不奇怪。歐洲古希臘的哲人、中國春秋戰國時代的思想家正是通過類似的爭鳴、辯駁而最終形成他們對時代的回應并建立起相應的哲學體系。雖然哲學的本質表現為歷史的厚重、思想的深沉,在變化莫測的時代面前總是略顯滯后,但我們不必為此感到過度的憂慮,因為劇烈變化的時代也為哲學發展提供了契機和動力。從大歷史的視角看,哲學一定可以通過對物質、文化、制度、心理層面之變動的反思、提煉而展現出新時代的思想精華,也可以在反思時代精神中呈現超前性,為中華文明在新時代的發展奠定自己的精神取向。
2.哲學與時代:當今的反思
然而,上述對哲學與時代互動的大歷史自信在今天的具體現實中還沒有完全表現出來。哲學界內外似乎都有一種深深的局促與不安,大家普遍感到“中國的哲學”的現狀距離人們的期待甚遠,哲學的前行有待于跟上時代的步伐,更有待于在急劇變動的時代中引領思潮的發展。以中西方哲學結合而生成的新型中國哲學形態誕生百余年來,似乎依然無法超脫古今中外之辯的套路,更不要說由蛹蛻變為自由飛舞的美麗蝴蝶。換句話說,中國哲學在現時代依舊困惑于有用無用問題之間,而對創造新范型、提出新理論、提煉時代精神則無從用力,在發展自己獨特的精神取向和境界以及如何能在世界哲學之林中占有應該具有的地位等方面更缺乏廣泛的共識。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既有時代的原因,也有中國哲學自身的問題。反思哲學與時代在當今的問題、問題產生的根源以及可能的解決辦法,是一個巨大的任務,需要全方位、多層次的思考與辨析,但初步而言大體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入手。
第一,21世紀人類認識能力提升、領域擴大和層次加深所帶來的變化日新月異,使哲學遇到了巨大的挑戰。宇宙科學、生命科學、人工智能等新興科學的興起,互聯網、物聯網、大數據等技術的廣泛使用,正在迅速改變著人們的思維方式、生活方式、行為方式,同時也改變著人們對傳統哲學問題如物質與意識、心身關系、自由意志、社會公正等的認識和期待。哲學發端于人類的好奇,古希臘哲學最初來自對世界本源的尋求,中國哲學則起因于對社會治亂、宇宙秩序原因的探討。哲學思考雖然一經產生便沿著自己的標識特立獨行,但從根本上說,哲學與人類已經達到的知識水平是一致的。哲學的發展依賴科學的進步,哲學概念、哲學問題的重新理解也與科學技術的新發現有著不容忽視的關聯。宇宙大爆炸、暗物質、反物質的推論、量子力學的新理論等不可避免地影響著人們對宇宙本源的哲學分析,基因的分解與組合、腦神經科學的實驗對人們已有的關于意識本質、知行關系的倫理解釋提出了挑戰。因此,在今天做哲學僅僅有哲學史的知識是不夠的,僅僅憑借以往的教科書是無法對哲學問題給予完滿解釋的。做真正的哲學必須了解現代自然科學和技術的新發現、新發明,必須理解現代社會科學和經濟科學提出的新模式、新模型。唯有如此,哲學才有可能提出新的思維范式或對問題的新理解,才有可能保證不會變為被時代拋在身后的套話、大話、空話,從而始終與時代結伴而行、對社會有用、為人類生活所需。
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的發展向哲學提出了挑戰,但同時也可以成為哲學取得進步的重要基礎。知識的擴展和提升對哲學造成的影響并不全是負面的。哲學是“愛智之學”,哲學的目的是智慧。知識雖然是構成智慧的一個重要基礎,但對哲學來說,更重要的是“轉識成智”,以避免成為知識的奴隸,正如施特勞斯(Leo Strauss)所說,“屈從于解決之道的誘惑,是哲學面臨的根本危險”[7]。如何使哲學發展與知識進步同步,對新的知識結構給予新的解釋,使之既指導科技發展又成為哲學進步的階梯,是我們今天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宇宙學、生命醫學、神經科學、基因學、人工智能等等的新發現正在改變著我們對世界、對生命、對自我、對未來的觀點和看法,而這些必然會對我們的哲學思考產生重大影響。哲學既是科學新范式、技術新突破的前提和條件,同時科學技術領域的重大突破也為人類認識世界和自我昭示著新的哲學范式。”[8]
第二,全球化的迅猛發展和現代化的深入展開使原來相互分割的學科日益貫通,也使曾經作為哲學深化手段的二級學科分割日漸不合時宜。現時代中國哲學學科內部出現的結構困境起源于中國哲學形成和建構的歷史,中、西、馬三分天下的哲學格局凸顯了中國學術的基本特色。學院式哲學在其獨特的歷史進程中又造就了以二級學科為“經”、以教研室/研究室為“緯”的基本框架。由此導致的結果是:一方面,中國的哲學院系因“種類齊全”而成為可能是世界上人數最多、規模最可觀的哲學研究隊伍;另一方面,每個二級學科都需要在古、今、中、西、馬五個維度有所發展,從而導致哲學學科內部產生了疊床架屋的復合型結構。因為研究資源有限,所以不同學科之間、不同導向之間勢必會由于競爭而相互排斥,這種競爭在哲學教育上的反映就是,強化哲學學科的知識傳遞功能,淡化哲學教育中理性批判思維的培養、方法論的訓練以及選擇能力的提升。如果哲學教育僅僅成為數量至上、規模擴張的戰場,那么知識的傳遞就必然會取代對智慧的追求,從而使哲學喪失作為思維方式之基礎的功能。
面對這樣的困境,如何打破學科間的學術壁壘,融哲學的中國性與世界性、傳統性與現代性于一體就顯得格外迫切。作為時代精神的精華,哲學只能通過對智慧的不斷追求才能實現中、西、古、今的貫通。但不同時代的人都只能站在各自不同的“洞穴”中,從不同的視角看待自己那個時代的世界。在全球化日益成為我們的基本生存樣態、哲學各領域日益交互融合的今天,我們固然要以地方化和具體學科研究的深化來應對全球化和學科交融所帶來的挑戰,強化中國哲學的特色和本學科的特殊視角,但同時絕不應當固執于我們所掌握的哲學特殊性,并使之與哲學的普遍性對立。實現哲學領域的全球化與地方化、普遍哲學與特殊學科的合一,就應當打通哲學研究中的各種時空壁壘,形成一種非傳統意義上的“大哲學”,從而在哲學的知識性和智慧性、哲學的中國意象和世界眼光,以及哲學的“現代化”和“化現代”之間保持良好的張力。
第三,隨著智能通信的普及,大多數中國人特別是知識階層、城市居民正在步入后現代生活。后現代社會對哲學提出了雙重要求:既能作為當代日常生活基礎的思維訓練,又能作為超出日常思維習慣的精神追求。前者必須立足現實、深入實際生活,是關于現實生活的思辨;后者則必須超脫現實、高于現實,是遠離現實的精神理想。起源于西方的經驗主義與理性主義本來就各有側重,展現出哲學的現實性和理想性的雙重品格。以我們現有的哲學結構、知識結構,要把這兩個方面結合起來,滿足現實性與理想性的雙重要求,必定會表現出力所不及。因此,不同二級學科的哲學學人常常會偏向一端:或者強調哲學的生活化、現實化,把哲學與實用學科相融合,這樣的所謂哲學始終困擾于現實問題,成為解釋現實和為現實辯護的工具,難以提升為真正哲學的思考;或者強調哲學的思辨性、精神性,這樣的所謂哲學會成為純思維游戲,把理性等同于“超驗”,把思考當作概念的推演。兩種偏向都無法體現哲學與現時代的真正關系。與現代社會的規范化不同,后現代社會的標志之一是張揚個性和自主創新,而創新在哲學領域表現為形成新的范疇或詮釋已有的知識范式。在法國哲學家德勒茲(Gilles Deleuze)等人看來:“嚴格地說,哲學是一門創造概念的學科。”“哲學的目的就是不斷地創造新概念。”[9]“尼采這樣規定哲學的任務:‘哲學家不應該仍滿足于別人交到自己手里的概念,進而揩拭一番,使其重放光芒。哲學家應當著手制造、創新和提出概念,并且說服人們去運用。’”[10]或者就是,“假如人們在談論一位哲學家時說:他沒有創造什么概念,他沒有創造自己的概念,那么這位哲學家還有多少價值可言呢?”[11]在同樣的意義上,楊國榮也提出了新哲學形成的兩條途徑,他說:“新的哲學思想的形成,或者通過新概念的提出而實現,或者通過對已有概念的重新闡發而展現出來。”[12]哲學的現實性與理想性合一的方式是通過特有的概念把握時代,概念與時代之間內在的、深層的關聯性是哲學不脫離時代的重要保證。
作為時代精神的哲學應當以創新回應后現代生活的現實,而哲學概念的解釋力可以被看作檢驗這一回應的重要指標,沒有“哲學概念”及其背后所內含的思想理論,哲學創新就是一句空話。“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13]馬克思雖然把重點放在改變世界,但也肯定哲學是以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解釋世界的本質是創新,而解釋世界的基本工具是哲學概念。但哲學創造概念、解釋世界并不是玩弄文字游戲,概念的創造要具有現實的內容,要能體現時代精神的精髓,它不是純粹抽象思辨的結果,而是人類理解世界的“視角”,是“理念”的哲學顯現。每一個哲學概念的創造都應當有助于人類更好地理解自己所生活的世界,有助于人類更好地改造這個世界。
注釋
[1]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1:12.
[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20.
[3]卡爾·雅斯貝斯.歷史的起源與目標.魏楚雄,俞新天,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89:9.
[4]同[3].
[5]卡爾·雅斯貝斯.歷史的起源與目標.魏楚雄,俞新天,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89:10.
[6]李澤厚指出:“在中國,‘天道’與‘人道’是同一個‘道’。‘天’‘天道’‘天命’‘天意’總是存在和呈現在‘人道’之中。”(李澤厚.由巫到禮釋禮歸仁.北京:三聯書店,2015:26)
[7]施特勞斯,等.論僭政.何地,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6:213.
[8]姚新中,陸寬寬.當代中國哲學的結構困境.哲學研究,2016(3):126.
[9]吉爾·德勒茲,菲力克斯·迦塔利.什么是哲學?.張祖建,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07:205.
[10]同[9]206.
[11]同[9]207.
[12]楊國榮.如何做哲學.哲學動態,2016(6):8.
[1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1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