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形而上學的問題
顧名思義,形而上學研究的是超驗的或超自然的對象,其對象同時也是經驗或自然的基礎、前提和根據。正如本體論的本義,形而上學應該是研究“存在”的學科。在哲學家看來,所有存在著的東西皆以存在為前提和基礎,相對于所有研究存在著的東西的學科,形而上學研究作為存在物的基礎的存在。自亞里士多德以后,關于終極原因或第一原理的研究與研究“最高的存在”或“不動的動者”的“神學”往往合而為一,因而形而上學或本體論主要表現為兩個方面,一是研究作為世界的邏輯結構的范疇體系,一是研究超驗的實體的理論。由此,我們可以一般地把形而上學的問題分為兩類:一類問題涉及作為諸存在物之本質系統的邏輯結構,一類問題涉及作為整體的宇宙之統一的存在根據。簡言之,作為西方哲學的一個主要或核心的部門或學科,形而上學通常意指哲學中關于宇宙萬物之最普遍、最一般、最根本、最高的根據、本質或基礎的知識或理論。由于哲學家們對于形而上學的對象有著不同的理解和規定,因而形而上學的對象既可以是“存在”,也可以是“實體”或“本體”,從性質上講它的對象有時被理解為“理性”(nous),有時被理解為“精神”,亦被理解為“絕對”。不僅如此,關于“存在”、“實體”、“本體”或“絕對”究竟是什么,哲學家們并沒有一致的意見和共通的規定。由此可見,形而上學所研究的問題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組問題或一系列問題,或者說形而上學問題是一個“問題域”,哲學家們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所關注的問題有所不同,因而形而上學問題的演變與形而上學的歷史演變密切相關。本節著重討論形而上學所研究的問題,而下一節則意在梳理形而上學的歷史演變。這兩節在內容上之所以有些重復,是因為討論形而上學的問題不可避免地將涉及形而上學問題的歷史演變。
在西方哲學史上,巴門尼德是廣義的形而上學的奠基者,他第一個將“存在”看作哲學的研究對象,后來智者高爾吉亞對此提出了他的著名的詰難:第一,無物存在;第二,如果有物存在,它們也無法為人所把握;第三,即使它可以為人所把握,也不可能把它說出來告訴別人。這可以說是對于形而上學問題的最早的比較集中的表述,它涉及究竟有沒有真實的存在,我們能否認識它以及我們的語言能否表述它等等問題,而這些問題始終是令哲學家們爭論不休的難題。在某種意義上說,這三個問題既是形而上學要解答的問題,同時也是形而上學自身所面臨的問題。早期希臘自然哲學從宇宙生成論的角度追問自然萬物的“本原”(arche)問題,試圖把握變中不變以及多中之一,巴門尼德視面向多種多樣的事物的感覺經驗為“意見之路”,主張存在是一,是不動不變的,從而凸顯了一與多的關系問題。蘇格拉底—柏拉圖將巴門尼德通過思想把握存在的思路具體化為追問“是什么”亦即本質概念或共相的問題,存在之“一”與萬物之“多”的關系問題則轉換為一般與個別、共相與殊相的關系問題,此問題在中世紀經院哲學中得到了廣泛深入的討論。
亞里士多德對形而上學所研究的問題進行了非常詳細的分析,他在《形而上學》第三卷中列舉了十幾個形而上學應該解答的難題。[1]自亞里士多德詳細討論了形而上學問題之后,在西方哲學史的不同歷史時期,由于種種原因,形而上學的研究對象和問題也在演變之中。不過一般地說,形而上學涉及一系列的哲學問題。
一提到形而上學,首先使人們想到的是關于現象與實在(本質)的關系問題。自從巴門尼德區分了意見之路與真理之路以后,尤其是柏拉圖區別了可感世界與理念世界之后,現象與實在(本質)的區別就成了形而上學的出發點。哲學家們意識到,我們所面對的自然萬物都處在生滅變化之中,如果世界是永恒存在的,那么在生滅變化的事物背后應該有永恒不變的東西,這種永恒不變的東西是生滅變化的事物(現象)的存在根據(實在)。相對于從自然事物中尋找永恒不變而且在時間上最古老的“本原”的宇宙生成論,形而上學追問的是從邏輯上、本質上構成世界存在之基礎和根據的“存在”或“實體”。因而,與現象相區別的實在具有“本質”的特征,由此哲學家們區別了現象的世界與本質的世界。任何生滅變化的事物都有其本質作為存在的根據,而諸本質就構成了一個本質的世界。于是,哲學家們便須面對本質與本質之間的關系問題、本質所構成的世界如何是一個統一的系統、統一的本質世界的最高根據是什么,這個最高的根據與諸本質之間的關系,以及本質與事物之間的關系等一系列的問題。不僅如此,哲學家們還需要面對一個關鍵問題:我們如何能夠認識事物的本質?更進一步的問題是:形而上學如何為人的存在提供根據?由此可見,形而上學的問題并非純粹的形而上學問題,而是與認識論和倫理學等哲學的分支相互纏繞,密切相關。
以下我們準備從兩個方面來說明形而上學研究的問題,然后簡略說明當代哲學的形而上學研究。
1.本體論的問題
如前所述,從亞里士多德深入探討存在的意義即范疇開始,從范疇體系的方面規定世界的邏輯結構構成了哲學家們的重要工作。本體論是研究存在的理論。在近代哲學以來,哲學家們通常將最高的存在稱作“實體”,因而我們可以把研究存在的邏輯結構即范疇體系的學科稱作本體論,將研究最高的存在或實體的學科稱作實體論。形而上學之所以研究范疇,其主旨是為了描述或說明世界的邏輯結構,這項工作不可能由任何一門具體科學來完成。它所面臨的問題是,當我們把世界看作一個成系統的整體的時候,如果我們用范疇來規定這個系統的本質要素,可以由多少范疇構成世界的邏輯結構,范疇與范疇之間具有怎樣的邏輯關系,它們如何構成一個范疇體系,以及作為事物的存在根據的范疇與事物之間的關系是怎樣的,如此等等。
雖然柏拉圖已經開始探討理念與理念之間的關系即“通種論”,不過對于范疇之間的關系進行深入探討并且提供了一個完整的范疇體系的是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第四卷中,亞里士多德提出了研究“作為存在的存在”的任務,并且主要是循著分析存在的意義即范疇而展開研究的。在《范疇篇》中,亞里士多德概括了以實體為核心的十個范疇:實體、數量、性質、關系、地點、時間、狀態、動作、所有、承受。在他看來,“就自身而言的存在的意義如范疇表所表示的那樣,范疇表表示多少種,存在就有多少種意義”[2]。宇宙萬物千差萬別多種多樣,都可以通過這十個范疇得到說明。因而在某種意義上說,亞里士多德的范疇體系乃是“存在之網”亦即世界的邏輯結構。具體科學研究的是存在的某一方面或者某種性質,哲學研究的則是“作為存在的存在”即存在本身,它以范疇體系的方式描述世界,亦為所有科學提供基礎性的根據。亞里士多德的范疇理論通過中世紀早期的一些解釋工作對經院哲學產生了深刻的影響,而按照亞里士多德的思路展開其范疇理論的主要是康德和黑格爾的貢獻。
康德對于范疇理論的貢獻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其一是強調范疇不是世界自身的邏輯結構,而是我們認識世界的認識形式,他稱之為“內在的”形而上學;其二是對亞里士多德范疇體系進行了改造,形成了量、質、關系和樣式四組十二個范疇。黑格爾則力圖恢復范疇的客觀性,并且描述范疇體系的邏輯演進,以辯證法作為構成原則形成了一個嚴密的范疇體系。他將認識論、本體論和邏輯學統一起來,以歷史與邏輯同一的原則,從人類精神對宇宙自然的認識過程中“提煉”出了他的范疇體系。一方面,黑格爾完善了從費希特和謝林就已經開始的范疇推演工作,另一方面,他通過辯證法使整個范疇體系體現為自我推演、自己完成自己的過程。僅就古典形而上學的任務而言,可以說黑格爾哲學標志著形而上學的完成。由于現代哲學發生了“語言的轉向”,經過激進的反形而上學階段之后,英美語言哲學恢復了形而上學的研究,哲學家們不再關心終極實在的形而上學問題,形而上學研究更多地表現為本體論的研究,只不過他們所研究的不是世界自身的邏輯結構,而是我們的語言世界的邏輯結構。而與此形成對照的是,海德格爾重提存在問題,指責以往形而上學的歷史是一部“在的遺忘史”,而“存在”在他那里不是認識的對象,而是通過人的存在(此在)的生存活動而得以顯現,因而他主張通過對此在的生存論分析構建“基礎存在論”,后期的海德格爾則嘗試了不同的方式以通達“存在”的源始境域。我們注意到,英美語言哲學和海德格爾的存在哲學在研究的方式和思路上存在著巨大的分歧,但是本體論問題仍然是它們關注的重要問題之一,它們都在研究“存在”或“是”的問題,不過對問題的理解不同于傳統哲學。
2.實體論的問題
實體(ousia)這個概念原本是亞里士多德范疇體系中的核心范疇,后來經過中世紀拉丁文的翻譯,逐漸從范疇體系中獨立了出來,成為近代形而上學研究的主要問題。在某種意義上說,在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中研究終極原因和第一原理的科學,與研究最高存在的神學,在近代哲學中集中體現在關于實體的研究之中。
按照我們的規定,本體論研究的是存在的范疇體系或邏輯結構,不過它不可避免地關涉到形而上學另一方面的問題,即關于終極原因、第一原理和最高存在的問題,這實際上與形而上學的根本旨趣有關。由于在形而上學的歷史演變中這方面的問題歸結為實體的問題,所以我們稱之為實體論的問題。
近代哲學的創始人笛卡爾把實體規定為能夠自己存在而其存在不需要別的事物的東西。真正符合他的實體規定的只有上帝,不過就思維與廣延各自相互獨立存在而論,也可以把思維和廣延看作有限的實體。于是,我思、上帝和物體構成了笛卡爾形而上學的三條基本原理。斯賓諾莎試圖克服笛卡爾的二元論,他以實體、屬性和樣式為核心構造了一個一元論的形而上學體系。對斯賓諾莎來說,神即實體,而神是世界的內因,因而哲學不需要一個超越于世界之外的上帝,一樣可以有效地說明世界。顯然,就哲學家的追求而論,形而上學應該是一個統一的體系,因而有必要將本體論與實體論統一起來,亦即將關于世界的邏輯結構的描述與關于世界的終極原因、第一原理和最高的存在融合為一個體系,而這項工作最終是通過黑格爾哲學完成的。黑格爾以“實體即主體”為原則,為斯賓諾莎的實體融入了能動性的因素,構造了一個包羅萬象的龐大的哲學體系。
我們不難發現,在上述形而上學問題中,有許多是成問題的,它們關涉到問題的真假、問題的提法、問題的可解答性等等。例如“宇宙萬物中包含有永恒的存在作為其存在的根據”、“宇宙是可以為我們認識的統一的、有秩序的、合理的整體”等等,這些問題在長期的歷史演變之中,逐漸受到了哲學家們的質疑。在某種意義上說,當希臘人開始哲學思考的時候,上述這些問題構成了他們尚未自覺的潛在前提。如果希臘人從一開始就懷疑宇宙萬物是否是一個統一的、有秩序的、有統一根據或本質的、可以為人所知的整體,或許哲學思考就不可能開始。然而,當人們意識到,宇宙萬物實際上是盲目的、非理性的,以往的哲學所構造的一個個精致的形而上學體系便動搖了根基,它們的崩潰則導致了哲學的轉向。盡管形而上學仍然是現代哲學的研究內容,但是在性質上區別于古典形而上學。
3.當代形而上學的問題
在某種意義上說,古典形而上學體現了西方哲學傳統的科學思維方式,而現代哲學關于形而上學問題的研究表現為兩種不同的思路,其一是以海德格爾為代表的思路,試圖克服傳統的科學思維方式,不是以理性認識的方式,而是以在他看來更為基礎和本源的非科學的方式面向存在的問題;其二是以英美語言哲學為代表的思路,仍然延續傳統的科學思維方式,不過把形而上學的研究限制在我們對世界的描述即關于語言世界的研究。
海德格爾試圖通過克服形而上學來拯救形而上學問題——存在問題。存在與存在者或存在物有著存在論上的差別,然而當傳統形而上學試圖以科學思維方式解決存在問題的時候,實際上是把研究存在物的科學思維方式拿來去解決存在問題,混淆了存在與存在物的差別,這就造成了“存在的遺忘”。前期的海德格爾試圖克服主客二元式的認識論模式,通過描述此在即人的存在的生存活動揭示存在的顯現。后期的海德格爾則宣稱作為科學的哲學或形而上學的終結,而提出了思的任務,試圖深入到“本源境域”,尋找直接面向存在的各種可能的方式。就此而論,海德格爾的目的是通過克服形而上學而拯救存在問題。
英美語言哲學與海德格爾一樣面對存在問題,不同之處在于他們把存在問題轉化成了語言問題。經過針對傳統形而上學的激進批判階段(邏輯實證主義),英美語言哲學逐漸恢復了對形而上學的研究,例如蒯因將本體論的問題歸結為“何物存在”的問題,以“本體論的承諾”有條件地恢復了形而上學的研究,而斯特勞森則明確區別了“描述的形而上學”與“修正的形而上學”,在語言哲學的視野中恢復了“描述的形而上學”的研究。于是我們發現,當今英美哲學的形而上學研究的問題似乎與傳統形而上學的研究是一樣的,例如存在、共相與殊相、表象與實在、真理、人格同一性、自由與決定論等等,然而所有這些問題基本上都是圍繞語言問題展開的。如果說傳統形而上學研究的是世界的邏輯結構,那么當代英美哲學研究的則是語言世界的邏輯結構。
哲學史是問題史。圍繞形而上學問題的產生、形成和演變,形而上學呈現出了復雜的歷史演變過程。
注釋
[1] 參見汪子嵩等:《希臘哲學史》,第三卷,650頁以下諸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
[2] 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第五卷,《亞里士多德全集》,第七卷,121~122頁,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