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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形而上學的概念

形而上學曾經是西方哲學的核心部門,在相當長的時期內被看作是哲學其他學科乃至人類所有知識的基礎和根據,只是到了20世紀之后才衰落了。然而,盡管形而上學的歷史如此悠久,但是它的概念卻是不夠清晰的,始終未能達到一般的確定性。換言之,哲學家們在形而上學究竟研究什么問題、它的對象是什么等等這樣一些構成了一門學科的基本規定的問題上從來就沒有達成過普遍的共識,這就使形而上學在哲學中乃至人類知識的領域中形成了一道十分奇特的景觀。為此我們首先做一些基礎性的準備工作,亦即對與形而上學相關的概念做一番簡要的梳理,這些概念包括形而上學、本體論以及與之相關的存在、實體、本體等等。

1.形而上學

形而上學這個概念本身的產生就富有傳奇色彩。眾所周知,亞里士多德有一部代表作叫做《形而上學》,通常我們也稱亞里士多德為形而上學的創始人。然而實際上,亞里士多德生前并沒有使用過“形而上學”這個概念,我們稱之為“形而上學”的學科,在亞里士多德那里被稱作“第一哲學”、“智慧”或“神學”。

公元前323年,亞歷山大大帝暴斃,他建立的地跨亞、歐、非的大帝國一分為三,希臘也掀起了反馬其頓的浪潮,曾經做過亞歷山大大帝老師的亞里士多德首當其沖,于是他逃離了雅典,次年在流亡中去世,他的手稿亦不知所終。直到200年后,公元前一世紀,亞里士多德的手稿才被人們重新發現,最后被運到了羅馬,當時任職于羅馬圖書館的羅得島的安德羅尼柯熟悉亞里士多德的學說,于是開始著手整理亞里士多德的手稿。安德羅尼柯在整理完亞里士多德關于自然學(phusike)的手稿之后,整理他有關第一哲學的手稿,名之為ta meta ta phusika,即“自然學之后諸卷”,后來被人們簡化為metaphusike。安德羅尼柯之所以名之為“自然學之后”,可能符合亞里士多德的觀點:我們只有研究了有關自然的所有學問之后才能研究第一哲學。十分湊巧的是,在希臘語中meta-這個前綴不僅有“在……之后”的意思,亦有“元(基礎)……”、“超越……”的意思,而這些含義恰好與亞里士多德“第一哲學”的意思是相近的。于是,metaphusike便成了第一哲學的代名詞。近代哲學創始人笛卡爾代表作的拉丁文本名為《第一哲學沉思集》,法文本叫做《形而上學的沉思》,就是這個原因。

在漢語中,形而上學有兩種含義,一是西方哲學的核心部門,一是與辯證法相對的形而上學思維方式。眾所周知,形而上學這個概念的漢譯屬于外來語,像很多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概念一樣源于日語。日本明治維新時期大量譯介西方著作,由于在日語中采用了很多漢字,尤其是學術語言,因而很方便地轉用于漢語之中。以“形而上學”翻譯metaphysics第一次出現在1884年的日文《哲學詞典》,日本學者借用了理學的概念,其根據是朱熹所說的:“形而上者,無形無影是此理。形而下者,有情有狀是此器。”也可以追溯到《易經·系辭》:“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由此,研究形而下的對象的是物理學,研究形而上的對象的就是形而上學。1911年出版的漢語《普通百科新大詞典》稱“形而上學是就考究形而上之對象(即實在)對于考究形而下之對象(即現象)言”。1906年恩格斯的《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翻譯成日語時,形而上學又有了與辯證法的思維方式相對的含義。1912年恩格斯的文章翻譯成漢語,在1933年沈志遠的《新哲學詞典》和艾思奇1939年的《研究提綱》中,形而上學基本上是這樣使用的。[1]恩格斯這樣使用形而上學概念與黑格爾有關。黑格爾將近代形而上學稱為知性思維,以區別于他的辯證思維,而恩格斯則泛化了這個概念,遂使形而上學變成了與辯證法相對的思維方式。在西方學術界一般情況下只是在第一種含義上使用形而上學這個概念,與我們的研究主題相關,我們主要在西方哲學的核心部門或學科的意義上使用形而上學這個概念。

亞里士多德作為形而上學的創始人,幾乎探索了與形而上學有關的所有問題,形而上學后來的多種含義基本上都與亞里士多德有關。如前所述,亞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學大致包含三方面的含義:關于終極原因和原則的科學、研究“作為存在的存在”的科學和探索不動的動者的“神學”。顧名思義,自然哲學以自然萬物為其研究對象,形而上學所研究的則是自然萬物的基礎、根據或最高的原因,所以在相當長的時期內,形而上學被看作是一切科學的基礎、根據和前提,是一切科學的科學。進入20世紀以來,西方哲學在哲學的性質、對象和方法等方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哲學家們對于傳統形而上學進行了深入的反思批判,不過形而上學仍然具有基礎性的地位。例如海德格爾要求重提存在問題,英美語言哲學在經過了反形而上學的激進階段之后,亦重新恢復了對形而上學的研究。

2.本體論(存在論)

“本體論”(ontology)這個概念實際上直到17世紀初才開始為人們所使用。人們公認本體論(ontologia)一詞是由17世紀德國經院哲學家郭克蘭紐(R.Gocleneus, 1547—1628)在《哲學辭典》(Lexicon philosophicum, 1613)第16頁中最早使用的[2],他創造了這個概念作為形而上學的同義語,然而郭克蘭紐并不是第一個使用這個概念的人。在一位不太知名的作者Jacob Lorhard(1561—1609)1606年出版的Ogdoas Scholastica一書中,已經使用了ontologia。[3]由此可見,ontology這個概念的出現有其一定的必然性,因為它的本義是關于存在(on)的理論(logos),而這恰恰體現了形而上學的主要內涵。當時人們既用這個概念來表示“關于作為存在的存在的科學”,亦用這個概念來表示“關于諸存在物的存在的科學”,因為to on這個希臘語詞本來就具有“存在”和“諸存在物”兩方面的含義,所以中文既譯作“本體論”,也譯作“萬有論”。然而由于這個概念的使用十分復雜,至少本體論不是恰當的譯名。

顯然,如果從狹義上看,或者從直接的字面意義看,本體論乃是“關于存在(on)的理論(logos)”,因而譯作“存在論”更為恰當,因而將ontologia譯作“本體論”通常為嚴謹的哲學史研究者們所不取,他們主張嚴格準確地譯之為“存在論”(亦有學者如王路主張根據to be的系詞用法譯之為“是論”)。但是無論人們有意還是無意從這個意義來理解本體論,實際上本體論這個概念自出現以來就從來沒有完全或充分地體現存在論的意義。質言之,將ontology譯作本體論并非僅僅是漢語的翻譯問題,在西方哲學中亦有其根源。誠如海德格爾所說,一部形而上學史乃是存在的遺忘史,自近代ontologia這個概念出現以來,形而上學或本體論并沒有研究存在,更多地在研究“實體”。所以學者們在翻譯海德格爾著作的時候,通常會把海德格爾之前的ontology譯作“本體論”,而將海德格爾意義上的ontology譯作“存在論”。[4]像許多西方哲學概念一樣,ontology的漢語翻譯的確容易引起誤解,很多人往往望文生義,以為本體論就是關于“本體”的學說,實際上在西方哲學中我們通常以“本體”翻譯noumena,而“本體”(noumena)與“現象”(phenomena)是一對概念。所以,盡管在某種意義上“本體”的確也是ontology的對象,但是并不能涵蓋其對象的全部意義。[5]

盡管人們以本體論作為形而上學的同義語,兩者實際上亦有差別。因為按照亞里士多德的區分,本體論作為研究存在的理論只是形而上學的一個方面而非全部,因而形而上學應該比本體論更加寬泛。不過在弄清楚了這些概念之間的差別后,我們采取了約定俗成的方式,有時在同義語上使用形而上學和本體論這兩個概念。

3.存在

在西方哲學史上,第一個使用“存在”概念的是埃利亞的巴門尼德。就此而論,我們可以認巴門尼德為形而上學的奠基者。如前所述,形而上學或本體論主要是研究存在的學科,然而存在卻又是西方哲學中最富于歧義的概念。

“存在”是Being的譯名,這個概念之所以成為西方哲學的核心概念有其語言學上的原因。“存在”乃是由系動詞演變而來的名詞概念。因此在某種意義上說,形而上學作為西方語言的產物,起源于印歐語系所特有的一種語言現象,亦即命題或語句最普遍、最基本的系詞結構。

在人類語言的形成史中,最初出現的可能只是很少的一些孤立的音節,然后是一些簡單的語句。由于這些原始的語匯還沒有明確區分為動詞與名詞,它們主要與人類日常的生活勞動密切相關,因而帶有十分濃重的感性色彩,西方哲學中的許多極其抽象的名詞概念例如邏各斯(logos)、努斯(nous)、理念(idea)、形式(eidos)等等都有其源遠流長的感性起源。[6]隨著人們相互之間交往活動的逐漸擴大和復雜化,語言也得到了進化和發展,人們需要將對事物的表達聯結為語句,傳達更多的信息,表達更復雜豐富的東西,于是在印歐語系中對于事物與其屬性等等之間各種關系的表述就逐漸形成了其特有的系詞結構,即以一個系動詞來聯結主詞與賓詞,這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S是P”的語句結構。在希臘語中,這個系動詞的一般形式就是eimi,我們通常可以譯作“是”、“有”或“在”。據海德格爾考證,希臘語中的這個系動詞在印歐語系中有兩個詞根,一是es,與此相應的希臘語是eimi和einai,在梵文中則是asus,拉丁語是esum和esse,原本的含義是生活、生者、由其自身來立于自身中又走又停者:本真常住者。一是bhu、bheu,希臘語中與之對應的是phuo,其本義是起來,起作用,由其自身來站立并停留。前者后來演變為系動詞,后者則變成了phusis亦即“自然”。[7]由此可見,“是”、“有”或“在”這個語詞在沒有成為系動詞之前與其他動詞一樣也曾經是一個實義動詞,只是后來當人們用它來表示不同概念之間的某種聯結關系時,它才變成了具有抽象的普遍意義的系動詞。但是隨著動詞的不定式和名詞化例如動名詞、分詞的出現,這個系動詞亦有了不定式和分詞形式,如einai和to on等。作為無界說的、不確定的不定式,這個系動詞在語言中起著普遍的聯結作用而其自身是沒有什么實際含義的,但是作為動名詞或分詞,它又像名詞一樣具有特定的含義。這樣一來,人們就有可能像追問其他名詞的意義一樣來追問這個系詞的確定含義,而它的名詞化就使它具有了不同尋常的最廣泛的普遍抽象的意義。

我們經常說:天是藍的,水是綠的,我是快樂的,蘇格拉底是人,這是一棵樹,如此等等。在這些語句中,主詞與賓詞都可以是變化不定的,唯有其中的系詞“是”不變。即使它有時態上的變化,如過去時、現在時和將來時,但是這恰恰說明“是”總是“是”,它不會隨著時間的變化而變化,因而是永恒不變的。因此,當早期希臘哲學家們企圖在變動不居的自然之中發現某種永恒不變的東西的時候,巴門尼德卻發現真正不變的乃是這個“是”或“存在”,它是使事物是什么的“是”,使存在者存在的“存在”,因而哲學的首要任務就在于追問這個“是”或“存在”“是什么”,它類似我們所說的宇宙萬物最普遍的“本質”。于是通過巴門尼德以及后繼者們的努力,追問宇宙自然之時間上在先的原始開端即“本原”(arche)的宇宙論,便讓位于追問宇宙自然之邏輯上在先的本質即“存在”的形而上學,并且從此蔚然大觀,主宰西方哲學史長達兩千多年之久。

由于近年來關于“存在”的譯名引起專家學者的熱烈討論,也是因為“存在”的譯名的確有問題,所以我們在此簡單討論一下“存在”概念的翻譯問題。

如前所述,“存在”源自希臘語的to on,即英語的Being,它源于連接主詞和賓詞的系動詞,表示主詞與賓詞之間的某種關系,如XX是XX, XX有XX, XX在XX。我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漢語語詞來翻譯這個系動詞,只好根據主詞與賓詞之間不同的關系,分別翻譯為“是”、“有”和“在”,其名詞形式的約定俗成的譯名就是“存在”。不過,這個譯名不僅難以表現原文的多重含義,而且很容易引起人們的誤解。通常我們把to on(Being)翻譯為“存在”,而在漢語中,“存在”,包括“存”和“在”,都具有非常濃厚的空間色彩:存留、殘存、存款、現存、存疑、保存;留在、在意、位置、在于……然而,“存在”的本義恰恰是非空間性的,或者說,空間性的存在是存在者,非空間性的存在才是存在。由此有些學者如王路教授主張直譯之為“是”,但就漢語的表達方式而論,以“是”為哲學概念不是很順暢。其實不只是漢語翻譯容易引起誤解,存在著空間化的危險,西方語言本身也是如此,這就不僅僅是語言問題了,而是與西方人的思維方式有著密切關系。

有了上述的說明,我們主張以約定俗成為原則,仍然譯之為“存在”。

總之,“存在”成為形而上學的對象并不是偶然的,它是印歐語系特有的語言結構在哲學上的體現。就西方語言來說,只要哲學家們開始追問普遍一般的東西,只要哲學家們開始對變化之中的不變的東西感興趣,只要哲學家們希望發現永恒絕對的真理,那么存在就注定要成為形而上學的對象。

4.實體

實體(substance)源于拉丁語對希臘哲學概念ousia的翻譯。希臘文ousia這個詞是從系動詞eimi的陰性主格單數分詞形式ousa變過來的,是這個分詞的名詞化。[8]

在《形而上學》中,亞里士多德研究作為存在的存在,亦把ousia看作是形而上學的研究對象,他用了兩個短語來表達ousia的含義:ti esti(是什么)和to ti en einai(是其所是)。通常我們把亞里士多德的ousia翻譯為“實體”是成問題的,因為ousia既不“實”,也沒有“體”,它主要指事物的“形式”或“本質”。亞里士多德以范疇來規定存在的存在意義,存在有十種意義,與此相對應,范疇表有十個范疇,ousia就是其中第一個也是核心的范疇。在某種意義上說,ousia乃是亞里士多德規定存在的意義的核心范疇,而范疇體系就構成了世界的邏輯結構。另外,在《形而上學》第12卷中,亞里士多德也探討了永恒的、不運動的、可分離的存在的第一實體,這部分內容通常被人們稱為亞里士多德的“神學”。由此,我們便涉及了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的兩個主要部分,其一是作為世界的邏輯結構的范疇體系,其二是帶有超越意義的最高的實體,這兩個方面對于后來的形而上學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當希臘的哲學概念被翻譯為拉丁語并相繼進入西歐各國的語言時,其含義發生了或多或少的改變。ousia之所以被翻譯成為拉丁語substantia,與亞里士多德關于ousia的基本規定有關。亞里士多德在《范疇篇》中將ousia規定為只能充當主詞(主語)而不能充當賓詞(賓語)的東西,即判斷中的絕對主語。主語或主體在希臘語中是hupokeimenon,其詞義是躺在下面的東西,即基層或基質。西語中的substance其字面含義則是“站在下面的支撐者”。經過中世紀基督教哲學的“洗禮”,“實體”概念在近代哲學中從范疇體系中獨立出來而成為形而上學最高甚至唯一的對象。例如笛卡爾把實體規定為能夠自己存在而其存在不需要其他東西的東西,并且以上帝作為無限的實體,以心靈和物體作為有限的實體。斯賓諾莎則以唯一的實體作為形而上學的對象。

形而上學涉及許多哲學概念,每個概念都有一個產生、形成和演變的歷史,我們在此不可能一一詳細說明,僅就形而上學的幾個基本概念進行簡要的討論,作為進一步研討的基礎性的準備。


注釋

[1] 參見李博:《漢語中的馬克思主義術語的起源與作用》,247~252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

[2] 參見R.艾斯勒:《哲學概念辭典》,第2卷,344頁,柏林,1929。詳見Eisler, Rudolf.W?rterbuch der philosophischen Begriffe, Berlin 1929.zweiter Band, S344。

[3] 參見http://www.formalontology.it/history.htm。

[4] 參見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等譯,北京,三聯書店,1999。

[5] 實體(substance)與偶性(accident)是一對概念,本體與現象是一對概念。前者在亞里士多德時代就有了,后者則晚得多,大約從康德開始才被大量使用于哲學之中。

[6] logos源于leigen(說),據海德格爾考證,更古老的詞根是leg(采集)。nous源自noe(看),idea和eidos也源自eido(看)。

[7] 參見海德格爾:《形而上學導論》,71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

[8] 參見本書第三章“亞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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