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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身處歐洲中央”:影響德國文化形成和發展的地理條件

引言

德意志民族生活在歐洲中部。在地緣政治、軍事、經濟、文化等許多層面上,中部、中央、中間地帶,即中心地帶一向就具有特殊意義。甚至在價值取向上,中心也可能具有特殊含義,如中原與周邊、中心與夷狄、“……中心論”等,其道德意蘊也會有所不同。而在歐洲的地緣政治中,中心地帶就更加具有特殊的意義,處于歐洲中心地帶的地緣政治位置對德國乃至歐洲的歷史發展方向曾經起到了重要,甚至是關鍵的作用。這個特殊的位置被歷史學家們簡單地歸納為“中部位置”(Mittellage)。關于這個“中部位置”的特殊意義,有人認為這乃是德國歷史的決定性因素,即所謂地理決定論:“這種地緣政治決定論意味著,一旦單一制國家得以完成,公民對它就無能為力了——在德國及其鄰國的地理、人口和心理條件下,它就得向外擴張……換言之,對一種近乎神話的德國民族性及與之相連的特定‘沖動’的擔憂,加強了地緣政治決定論。”[1]在德國歷史的研究中,如今仍舊可以覺察到地理決定論的影子,“中部位置”成了德國人的宿命,似乎德國歷史的走向完全取決于這個“中部位置”。

毫無疑問,地理位置是決定一個民族或國家歷史發展的極其重要的因素,甚至可以說是決定性的因素,但不是唯一的決定性因素。在一個地區、一個國家的歷史發展進程中,特別是在某些特殊的歷史時期,地理位置的確起著重要的,甚至是相當重要的作用,對于德意志民族尤其是這樣,因為“人們可以遷徙。為了在別的地方、在遙遠的陌生之地尋找其幸福,他們可以離開故土、遠走他鄉。19世紀里,許多德國人正是這樣做的……但是國家卻不能遷徙。中部位置規定著他們的命運;而構成歐洲的中部、被許多民族所包圍,這也是德國人的宿命。數百年來,這個中央是弱勢的,所以它對來自外部的各種各樣的影響、各種各樣的征服欲都是開放的”[2],馮·科洛克如是說。的確如此,“中部位置”似乎就是德國人的宿命:“德國位于歐洲中部這個事實,產生了重大的歷史和政治后果。德國擁有數目龐大的直接與之接壤的鄰國,還被歷史上遺留下來的各種界線穿透,而這些邊界更多地是由歷史和政治決策、而不是由自然地理所規定。”[3]

早在二百多年前,法國女作家斯太爾夫人(Germaine de Sta?l,一般稱作Madame de Sta?l)就說道:“德國可以被視為歐洲的心臟。”[4]時至今日,德意志聯邦共和國因為“身處歐洲中心”而擁有九個鄰國,是歐洲擁有最多鄰國的國家。縱觀德國的地理位置,“身處歐洲中心”的確是一個棘手的問題。研究德國文化,不能不將其納入考察的范圍,因為中部位置的緣故,來自歐洲東南西北的文化思潮、文明成果都很容易在這里匯聚,從而影響了德國文化:“德國在政治上、精神上和文化上都是一個身處中部的國度;來自南部和西部的歐洲各種文化涌入德國,為的是在德國被接納,并改頭換面后再向德國的鄰國滲出。”[5]

從地緣政治的維度出發,就可以看到,德國作為處于歐洲中心地帶的大國,歷史上遭遇了一個難以逃脫的尷尬處境,對于德意志而言,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里,這個地理位置也是一個負擔:“但是很早以前,德意志國土上的地理所帶來的負擔就已經充分顯示出其威力。其根源在于采邑制國家的政治上的碎片化,這種碎片化也被那些雜亂無章的山脈體系和縱橫交錯的河流永久化了。缺乏天然邊界使德意志民族從未能夠清晰、確切地界定一個國家理念,這片土地所處的中部位置也加強了德意志人對他人的依賴性和被動性。”[6]

不過,凡事有弊必有利,福兮禍兮,難以言說;是福是禍,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中部位置之于德意志,是一柄雙刃劍。一方面,中部位置阻礙了德意志的發展,德意志曾經一再遭受戰火的洗禮,民族國家遲遲未能出現;但是另一方面,中部位置帶來的文化交流卻使德意志人的創新精神和活力一再被激活,古騰堡的活字印刷術便是一例。所以可以這樣說,在德國歷史的發展過程中,這個特殊的地理位置具有雙重意義:一方面,這個地理位置演變成了德意志民族的沉重負擔,極大地影響了德國的歷史進程,德國之所以成為一個“遲到的民族”,這個中央地帶的地理位置“功不可沒”;另一方面,這個中央地帶也給德意志地區帶來了交通的便利,促進了商業的發展,促進了文化的交流。中部位置是文化交匯最集中的地方,歐洲各地的、東方與西方的文化在這里接觸、碰撞、融合,產生了巨大的能量,從而使德意志人的創新精神不斷地被激活,這也可以解釋雖然德意志在政治上長期碎片化、其發展長期滯后,而德意志民族的創造力卻又非常強的悖論。

換言之,中部位置雖然給德國帶來了種種弊端,但是德意志也曾受惠于這個中心地帶,“法蘭克福是當時的文化交流中心”[7],而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德國的萊比錫火車站曾經是歐洲最大的火車站。就人口成分而言,德國人也是“中部位置”的產物:“除了日耳曼人和凱爾特人之外,今天的德國人和奧地利人的祖先還包括斯拉夫人;德國人的血統里,北歐與南歐、西歐與東歐交叉融合;德國人的血統中,融合了絕大多數的歐洲古代和中世紀的民族;這一點,與他們的歐洲中央的生存空間相一致。”[8]正如《身處歐洲中央》中所說的那樣:“德國身處歐洲中心的位置,這不僅是德國人的負擔,它也是歐洲的問題。正是由于這個位置,才產生了壓力與反壓力,渴望和受到威脅的恐懼,沖突和戰爭。但是從中也產生了德國人與其鄰居的文化的交流、思維和精神的多樣性。”[9]

第一節 破碎而開放的空間

1.碎片化的自然地理

命運之神一方面似乎極為眷顧德意志,今天的德國給人的印象,是山清水秀、人杰地靈。德國的氣候溫和而濕潤,雨量充沛,土地肥沃,給農業提供了優良的發展條件;德國位于歐洲中部的地理位置則給德國提供了極為便利的對外交通,“中部位置”使德國到歐洲任何一個國家的路途都不長,再加上德國的交通線路四通八達,有利于經濟發展;德國的煤礦和鐵礦貯量豐富,有利于重工業發展;德國的河流眾多,給德國提供了舟楫之利;德國很高的森林覆蓋率,給德國提供了豐富的木材資源。僅這幾個事實,就可以給人一個關于德國的正面的印象。

但是另一方面,命運之神卻又似乎并未眷顧德意志,德國地理的多樣性曾經給德國的政治發展帶來了災難性的后果。可以說,在德意志歷史開始之際,德意志地區的自然地理條件對于德意志的歷史發展十分不利:

“對于德意志而言,這樣一個事實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即在德意志,沒有一個地區的位置和自然條件使得這個地帶超過其他地區,而正是這樣一個超過其他地方的大地區,才能保證整體的統一,以及從一個中心出發對整體進行統治。所以從一開始,德意志的地形地貌的多樣性就利于國家的碎片化,只有萊茵河間或得以把歐洲中部的日耳曼人聯合起來,以保衛生死攸關的空間。”[10]

可以說,在歷史的長河中,德意志地區的自然地理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不利于德國歷史的發展,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是德國發展的負擔。而這種地理條件一旦與政治、經濟、社會的發展相遇,又使德國的政治地理更趨復雜,在相當程度上阻礙了德國歷史前進的腳步。

從自然地理的角度來看,德意志地區大致可以分為三個地段。德意志地區的北部是低地,地勢低而平坦;中部是丘陵地帶,山巒起伏,林木繁茂;南部則是丘陵地帶及崇山峻嶺。北部地區雖然是平原,但是在德意志歷史的早期卻是沼澤、森林密布,不利于農耕及交通,所以人們不得不致力于排干沼澤以開墾農田。但是當時的農田水利技術尚不發達,排灌技術落后,要做到這一點并不容易。而且德國中部和南部多山多河流,這些水系把地形地貌切割得支離破碎,極不利于交通運輸的發展,更不利于民族的統一。這種地形的條塊分割,與德意志人封建割據的政治格局倒是極為契合,助長了封建割據和小邦政治的傾向。早期的德意志人本來就是以部落為單位生存,相互之間的交流不多,后來各種方言、口音之所以得以長期存在,便是明證。而地理的碎片形態與政治和社會的碎片形態一經結合,就產生了強大的生命力,給德意志皇權進行中央集權的努力更增添了困難。此外,德意志地區很高的森林覆蓋率,一方面,給德意志人的生活提供了大量的木材和燃料及許多其他農、林產品;但是另一方面,在技術和經濟不發達的時代,茫茫林海也不利于人員和物資的交流。森林中各種野獸和綠林好漢隨時在虎視眈眈,中世紀時,出遠門被視為畏途,商人和旅人的每一次遠程出行都是一次冒險。

2.沒有天然邊界的空間

德國地理更為顯著和重要的另一個特點,是德意志地區可以說基本上沒有天然邊界,是一個開放的空間。環顧德國地理,可以清楚地看到,德意志的東、西、北各個方向都是開放的,南面雖然橫亙著連綿的阿爾卑斯山,但是大山也擋不住愷撒們擴張的步伐,自然界線未能構成政治邊界。

從人文地理的角度來看,德意志同樣處于一個十分獨特的中間位置。歐洲人口最多的三大民族集團——拉丁民族群、斯拉夫民族群和日耳曼民族群——分別居住在歐洲的西部和西南部、東部和北部,而德意志則恰好夾在這三大集團的當中。換言之,德意志的位置,不但在自然地理的層面上處于歐洲中部,而且在人文地理的層面上同樣處在歐洲的中部。德意志的西面,是拉丁民族群的法蘭西,東面是龐大的斯拉夫民族群落,北面是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上的日耳曼民族諸國,南面隔著阿爾卑斯山是屬于拉丁民族的意大利。在語言上,德意志也處于拉丁語系、斯拉夫語系和日耳曼語系的結合部。而在宗教格局上,11世紀初東西教會大分裂后產生了東正教和羅馬教會,雙方互相為敵;自宗教改革之后,新教又獨立于南部的羅馬教廷,雙方勢同水火。而德意志則處在基督教三大支系東正教、天主教和新教的中間地帶。而且不僅如此,在宗教信仰上德國不但身處基督教三大教派的結合部,而且德意志內部在宗教格局上也是一分為二,分裂為以天主教為主的南部和以新教為主的北部,雙方在德國的實力旗鼓相當。這樣的宗教、人文、語言格局在歐洲實屬罕見。

從地緣政治的角度來看,處于德意志西部的法國進入近代的腳步遠遠快于德意志及許多歐洲國家,在近代歷史上更是較早建立了強大的君主專制國家。到了近代,號稱“太陽王”的路易十四并未放棄向東部擴張。幾百年來,德、法兩大民族一直在爭奪阿爾薩斯—洛林地區,法國一直力爭把萊茵河確定為法國的東部邊界,打算以此徹底解決德法之間的領土爭端,于是德意志便處于同法國的對抗中。

德意志的東面也是開放的,沒有天然的屏障可以在德意志與斯拉夫民族間劃出一條分界線。歷史上,東歐地區曾受到多個民族的侵擾,而德意志的東部變成了這些沖突的緩沖區。以俄羅斯為首的斯拉夫民族人口眾多、地域廣闊,給德意志施加了沉重的軍事、政治壓力和心理壓力。近代以來,隨著俄羅斯的崛起和俄羅斯勢力的擴張,俄羅斯開始頻頻干涉德意志的事務,德意志的事情不由德意志人決定,而是要由歐洲列強說了算,而俄羅斯在這其中扮演了一個重要角色。德意志的北面,是丹麥以及浩瀚的海洋,但是海洋擋不住入侵者的腳步。斯堪的納維亞國家瑞典雖是一個小國,但歷史上曾經是一個軍事強國,給德國施加過巨大的壓力。三十年戰爭中,瑞典曾經出兵德意志,瑞典精兵與華侖斯坦的軍隊鏖戰不休,直接影響了德意志的政治發展。德意志的南面,是難以逾越的阿爾卑斯山。阿爾卑斯山的南面,是分裂的意大利。對于德意志而言,歷史上只有這一條邊界是比較安全的。但是即便如此,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阿爾卑斯山也未能擋住盟軍進攻的步伐。而更主要的,是位于意大利的基督教會經常直接插手德意志事務,向德意志施加了巨大的影響力。

在軍事上,處于歐洲中心地帶的德意志地區更是陷于易攻難守的不利境地:“易北河西部及東部的德意志地區——波蘭的情形與此類似,但其他鄰國的情形則大相徑庭——難以防守。”[11]僅此一點,便使德意志陷于更加艱難的局面。到了近代與現代,情況并無變化。19世紀下半葉,對于德意志帝國首相俾斯麥而言,德國的“中部位置”仍是一個重要問題,而且是一個生死攸關的根本問題;在他的眼里,歐洲各大國當中,只有德國會遭遇三條戰線的命運:“我們位于歐洲中部。我們至少有三條會遭到進攻的戰線,而法國卻只有一條東部的國界,俄國只有在西部的邊界上有遭到進攻的可能。此外,根據世界歷史整個發展的情況,我們的地理位置,以及根據德意志民族的內部聯結與其他民族相比也許相當松散這一特點,我們比任何一個別的民族更容易遭遇別人聯合起來對付我們的危險。”[12]

地理上的開放性和“中部位置”的后果之一,是使德意志地區長期成為歐洲戰爭的主要戰場。例如,三十年戰爭所證明的那樣,紛爭不斷的列強們在德意志土地上拼搏廝殺,德意志一次次淪為修羅場,大片土地荒蕪,許多城市、房屋被夷為平地,人口銳減,生產力遭到嚴重破壞,德意志的力量一次次被削弱。

這種開放性帶來的另一個極其重要的后果,就是德意志民族國家的建構受阻。歐洲歷史上,除了波蘭同樣處于中間地帶之外,其他各主要民族大體上都生活在一個有著比較明確的天然地理界限的范圍內。換言之,這些民族都是在一個有著比較清晰的地理范圍內發展的。天然的地理界線演變成了民族國家的邊界,民族國家的發展有了一個自然地理的框架。這個地理框架逐漸發展成了政治框架,民族的經濟、政治、文化都在這個框架內發展,受到相應的保護。法蘭西、意大利、斯堪的納維亞國家、俄羅斯等國家和地區的發展,都得益于明確的地理界線;河流、山脈、海岸線、大草原等自然條件演變成了政治界限。

鑒于德國的地理位置是開放的,所以總體來看,德意志都處于四鄰的壓力下,而最令德意志人恐懼的,則是德意志處于東西兩大陣營的包圍中,即所謂“Einkreisung”(包圍、封鎖)。這種開放的后果是,因為防衛的壓力更大,所以軍事開支更大,防衛的成本所以更大,而最重要的或許是:人們的心理壓力更大。

第二節 “不合時宜的大塊頭”

1.“力量均衡”與弱勢中心

處在這樣一個開放的空間和弱肉強食的年代里,為了捍衛自己的利益,德意志必須擁有超出平均水平的軍事力量,使自己成為一個軍事強權,壓服周邊國家成為霸主,以確保自己的安全。而在歐洲歷史上,這種狀況卻絕對不能見容于歐洲國家的政治格局。歷史上,歐洲的政治格局呈現出一個鮮明的特點,這就是沒有一個超級大國可以君臨天下、稱霸歐洲;或曰歐洲的政治格局不允許出現一個可以稱霸的大國,各政治實體之間的關系基本上形成了一種力量均衡的網絡,即所謂“力量均衡”(balance of power)。這樣一種機制與亞洲、美洲經常出現的大帝國一統天下的政治格局大相徑庭。

歐洲歷史上,每當某個國家積蓄了太大的力量,將要稱霸歐洲時,其他歐洲國家就會自發地聯合起來組成聯盟,阻止其企圖統治歐洲的欲望。三十年戰爭是這樣一個證明,拿破侖戰爭也是這樣一個證明。無論是拿破侖,還是威廉二世(Wilhelm Ⅱ);無論是沙皇,還是希特勒,這些政治強人稱霸歐洲的努力都宣告失敗。到了19世紀末,德國興起的步子越來越快,自然引起了鄰國的憂慮和恐懼。1889年,德意志帝國議會首次批準加強海軍發展的預算案;就在同年,法國資本開始大規模注入俄羅斯經濟,幫助俄羅斯經濟大規模融資。在此之前,法國資本已經向俄羅斯提供了數量為五十億法郎的第一次國家貸款。由此可以清楚看出,面對德國經濟力量和軍事力量的加強,法國聯手俄羅斯,全力制約德國的軍備發展。所以正是歷史上形成的力量均衡的機制,盡管中世紀和近代的歐洲歷史充滿了戰爭和暴力沖突,但是直到俄羅斯和普魯士的崛起之前,歐洲也正是憑借這個力量均勢而得以延續了如此長的時間。

2.弱勢中心的“大塊頭”

在人口上,德國是歐洲第二大國。作為歐洲除了俄羅斯之外最大的民族,德國的塊頭一直是其鄰國的一塊心病。近代歷史上歐洲諸多的紛爭和戰爭,以及德國成為兩次大戰的策源地,德國之成為一個“問題國家”……凡此種種,都與德國的“大塊頭”有莫大的關系。所以德國的“大塊頭”在歐洲上千年的政治格局里顯得那么的不合時宜,即所謂“不相宜的大塊頭”(ungeschickte Gr?sse)。既然大有大的難處,那么小也有小的好處。與德意志相比,法國的“塊頭”小得多,卻給予法國以發展的便利:“法國統治區就其幅員來說要比哈布斯堡家族區小得多,不過它也集中得多,首先它更為封閉,亦即從軍事上來說通過其‘自然邊界’更易于防守。”[13]這種“不合時宜”的特性,最終導致德意志民族國家的姍姍來遲:“此外,德意志民族國家的起步條件,即第一個由德意志皇帝們統治的帝國,也是極其龐大。被德意志人視為德國的領土幅員很遼闊,這無疑也可以解釋,為何一個最初是統一的德意志君主國家,然后是一個統一的德意志民族國家,其發展慢于其他歐洲王朝國家和民族國家,為何德意志民族國家成為現實比這些國家更晚。”[14]

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德國的“大塊頭”卻并沒有給歐洲帶來威脅,使歐洲得以歷經戰亂而兀自存在和發展,其原因又何在?原因在于,數百年來,這個中心是一個弱勢中心,處在外部強權的挾制之下。直到1990年的兩德統一,歐洲才真正接納了這個處于歐洲中央的“大塊頭”。長期以來,在“力量均衡”的機制下,處于歐洲中心地帶的德意志,必須處于一種弱勢地位,否則周邊的鄰國就會行動起來,阻止在歐洲中部出現一個強勢大國,所以德意志長期是一個“弱勢中心”(schwache Mitte),否則將有戰事爆發。歐洲歷史一再證明了這一點。歷史上德意志的國際環境可以概括為:中間地帶 + 開放性,而這二者合起來,構成所謂“棘手的中間位置”(prek?re Mittellage)。

盡管這個歐洲國家中的巨無霸最終得到了鄰國的接納,但是“身處歐洲中心”的宿命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帶來了無窮的問題和麻煩。一方面,作為歐洲中部的一個大民族,德意志時時威脅到歐洲政治均勢的格局,其后果是不斷的戰爭;另一方面,身處歐洲中部的特殊身份給德意志及其人民帶來的是身份的模糊和民族國家的遲到。從歐洲的歷史進程中可以看到,總的看來,德意志所處的地理位置更多的是一個負擔,影響了德意志的發展。

正是因為德意志長期以來是一個弱勢中心,歐洲的均衡政治格局才得以保持;而一旦“德意志的米歇爾”(der deutsche Michel)摘掉睡帽,從數百年的沉睡中一覺醒來,想要展示一下它的塊頭時,德意志的大國夢就“攪亂一池春水”,把歐洲的局勢攪亂。1815年的維也納和會上,歐洲各國君主制定了一個國際新秩序,以力保歐洲和平。這個秩序的要點之一,就是極力避免歐洲中部出現一個強大的國家,而德國的統一就是對歐洲各國力量均勢的極大威脅。一個分散性的、疲弱的德國,正好可以充當大國之間的利益平衡器,由39個邦國及城市組成的“德意志邦聯”,就是這樣一個平衡器。

所以,為了避免歐洲中部出現一個強大的國家,位于歐洲中部的德國就不能統一;德國的“中部位置”對于德國的統一的制約作用最清楚地反映在1848年德國革命期間。1848年,德意志爆發革命;5月18日,德意志邦聯的國民議會在法蘭克福保羅大教堂(Paulskirche)召開,選出了國民議會,制定了民主主義的帝國憲法,建立了民主政體,德意志民族完成自由與統一的雙重任務似乎現出曙光。但是正在這個時候,石勒蘇益格—荷爾施泰因危機爆發,德意志統一的進程又被阻擋。

石勒蘇益格—荷爾施泰因的歸屬是一個極其復雜的法律問題。按照法律,石勒蘇益格—荷爾施泰因公國數百年來都隸屬于丹麥王國,但是荷爾施泰因同時又屬于德意志邦聯。1848年,丹麥頒布新憲法,宣布石勒蘇益格—荷爾施泰因歸屬丹麥。石勒蘇益格的主體居民是德意志人,丹麥的決定遭到德意志居民的反對,他們宣布脫離丹麥。丹麥王國于是訴諸武力,派兵占領石勒蘇益格—荷爾施泰因公國。石勒蘇益格的德意志民族主義者向法蘭克福的德意志邦聯國民議會發出呼吁,請求派兵解救。但是法蘭克福議會是一個沒有軍隊的機構,為了不讓石勒蘇益格—荷爾施泰因的德意志兄弟受丹麥的統治,國民議會只好向普魯士借兵。而普魯士也的確向石勒蘇益格派出了軍隊,普軍抵達日德蘭半島。

換一個角度來看這場危機,石勒蘇益格事件意味著丹麥王國的存在受到威脅,這就意味著歐洲的均勢格局被打破,也意味著德意志民族主義的擴散,有可能促成德意志的統一,所以立即引起了歐洲列強的警覺。而普魯士的出兵,預示著德意志地區在軍事上的強大,則更加強了列強的危機感。英國駐柏林大使敦促普魯士政府要考慮國際法原則,要以國際法體系為行為準則,否則秩序就會癱瘓。這里所說的所謂秩序的破壞,實則是指德國的統一,因為德國的統一將使歐洲中部出現一個大國,使歐洲均勢格局失效。

除了外交策略之外,歐洲列強也采取了行動,向普魯士展示武力。英國派出戰艦在德國的北海游弋,沙俄派出軍隊在普魯士的東部邊境線上巡邏,法國公使要求保障德意志邦聯的各個邦國的主權。法國駐倫敦大使德·路易(de Louis)在日記中寫道:

法國一直把贊成在德國建立許多獨立的國家,或確保它們的獨立,以及阻止德意志人民各種成分團結起來組成一個實體作為自己的目標,法國一直贊成這樣做。……法國的優越性就在于民族的統一;法國的主要利益就是防止在歐洲結合成這樣一些實體,這些實體把今天臣服于不同政權的人民捏和在一個單一的國家之中而變得比法國更加強大。一切旨在阻止統一的努力和一切使各個大的民族保持分裂狀態的做法,對我們都是有益的。[15]

在歐洲列強巨大的外交和軍事壓力下,盡管法蘭克福國民議會提出強烈抗議,普魯士還是被迫撤回派往石勒蘇益格—荷爾施泰因的軍隊,并與丹麥簽訂和平條約。

此外,1849年3月28日,法蘭克福國民議會選舉普魯士國王威廉四世為德意志皇帝。但是威廉四世拒絕出任德意志皇帝,原因之一是他不愿意從“暴民”手中接受皇冠。但是除此以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這就是倘若普魯士國王接受了這頂皇冠,勢必會引起列強的反彈,從而危及普魯士自身的存在。

這個事實再次證明,歐洲的政治格局不允許出現一個統一的德國,因為一個統一的德國意味著一個強大的德國,而在歐洲的力量均衡的政治格局中,德國必須是一個“軟心”,這就是德國“中間位置”的宿命。德國統一的契機只能來自外部。俾斯麥正是抓住了這樣一個契機,才得以把德國統一在“小德意志”里。

1853—1856年,俄土戰爭爆發。俄國沙皇尼古拉一世借參與鎮壓中歐與南歐的革命運動之機,企圖取代正在衰亡的奧斯曼帝國在巴爾干半島的地位,征服君士坦丁堡,奪取從黑海通往地中海的水上通道。英國非常關心自己通往印度的通道的安全,害怕俄國損害英國的利益,于是參加了在克里米亞爆發的這場戰爭。法國企圖利用英國和沙俄之間的沖突來使其擺脫孤立的局面,鞏固和加強自身的大國地位,也站在英國一邊。這樣,英國、法國擔心俄國染指其在亞洲中部的勢力范圍,共同支持土耳其對俄作戰。

戰端一起,俄國便全力以赴對付英國、法國和土耳其,與英國的戰事導致俄國自顧不暇,無力插手德國事務。這樣一來,俄土戰爭就打破了梅特涅于1815年在維也納和會上精心構筑的歐洲國家體系,歐洲國家的政治交響音樂會暫時休會,各國之間均勢的掣肘機制失靈。曾幾何時,俾斯麥便借此機會,憑借其高超的政治手腕步步緊逼,使得法國在歐洲陷于孤立,歐洲歷史上的力量均衡格局進一步被打破。因此,1864年的德丹戰爭、1866年的普奧戰爭以至1870年的德法戰爭,普魯士都無須顧忌兩線作戰的危險,德意志很快歸于一統。歐洲歷史上,力量均衡的機制這一次失靈了,歐洲列強未能阻止歐洲中部出現一個大國,歷史賦予俾斯麥一個短暫的機會,俾斯麥抓住了這個天賜良機,完成了德國統一。德國的第一個民族國家的建立,得益于歐洲力量均衡格局的失靈,而這正是“中間位置”的生存之道。

1866年,普魯士為了取得工業基地西里西亞,并且為了取得普魯士在德意志邦聯中的領導權,發動了普奧戰爭,奧地利軍隊敗績。但是俾斯麥頂住了普魯士內部德意志民族主義勢力的壓力,沒有向奧地利提出進一步的領土要求及其他要求,更未吞并奧地利,而是極力樹立一個“知足的”普魯士的形象。俾斯麥這樣做的目的,就是要竭盡全力避免出現一個強大的普魯士的形象,而俾斯麥這樣做也的確奏效,使歐洲列強松了一口氣。

時至1871年,德意志終于歸于統一。當然,德國的統一是歐洲列強所不愿意看到的,因為它對歐洲的國家體系構成了潛在的威脅。在這種情況下,俾斯麥最擔心的,莫過于歐洲國家再度聯合起來鉗制甚至阻礙德國的壯大。所以俾斯麥念念不忘的,是一再強調德國這時已經“心滿意足”(saturiert),沒有其他領土要求。俾斯麥當政凡二十六年,孜孜不倦地致力于構筑一個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高度復雜的條約體系,使任何一個國家都不可能對德國發動戰爭。這個和平體系給歐洲和德國確保了二十余年的平靜。但是當1890年俾斯麥被威廉二世解職時,俾斯麥精心打造的和平大廈隨之轟然倒塌。威廉二世治理下的德國日漸強大,羽翼豐滿,不愿意再繼續被置于英法俄等國的鉗制之下,而是要爭取“陽光下的地盤”(Platz an der Sonne),歐洲的力量均勢格局再度失靈。而這一次失靈的結果,是德意志帝國終于隨之終結。

所以有歷史學家說:“千百年來,這都是一個軟弱的中部,向來自外部的許多影響和征服欲開放。但是猶如一個奇跡一樣,一夜之間這個疲軟的中部一下變得強大起來,歡聲四起。伴隨著帝國建立的歡呼聲的,是那種終于從軟弱無力的狀態中解脫出來了,終于有了力量的感覺。自1871年起,德國成為歐洲的強國。”[16]普魯士憑借其強大的軍事力量和普魯士統治者的意志、統治才能及擴張欲,憑借其人民的勤奮、高效和秩序,抓住了歷史機遇,完成了統一德國的任務,德國成了一個歐洲乃至世界的強權。德國的統一帶來的是德國的崛起,而德國的崛起打破了歐洲政治力量均衡的格局,引起了歐洲的動蕩。

歐洲政治—經濟地理的另一個特點是,在歷史發展進程中,處于中部的地區的發展落后于邊緣地帶。一旦中世紀德意志王國的輝煌時代成為明日黃花,周邊地區便紛紛從中心脫落,進入迅速發展的階段。而剩下來的、留在中心地帶的大塊頭,儼然成了“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版圖越來越小、人口越來越少,其發展也一步步放慢腳步,給民族心理上留下了抹不去的陰影。

所有這一切,都對德國文化的發展產生了重大影響。近年來,德國的學術界、媒體都對這個“中部位置”給予了充分的關注,尤其是新保守主義歷史學家們更是賦予其以核心問題的地位,認為這個特殊的地理位置的影響是決定性的,也是難以解決的:“誠然,英國人或者法國人得以更早地建立民族國家。它們的位置有利得多。這不是什么藝術,這不過是借勢而已。我們則相反,身處這個棘手的中部位置,所有人都在阻止我們,所有人都在阻擋我們,而且我們還必須看教皇的臉色。”[17]所謂“棘手的中部位置”,就是德意志民族生活于其中的歐洲中部。德國人生活在這樣一個環境里,實則身不由己。但是否真如某些歷史學家們所說的,中部位置是決定德國人命運的終極因素,還有待研究討論。

當然,三明治的夾心地位也并非一無是處,“中間地帶”的位置也曾拯救過普魯士,使普魯士免于被征服的命運。拿破侖戰爭期間,耶拿和奧爾施泰特戰役中,普魯士一敗涂地,普王威廉三世被迫與法國簽訂了苛刻的和約。若非此時拿破侖需要一個中間地帶把沙俄同法國的勢力范圍區隔開來,普魯士也許就不復為完卵,而是被拿破侖吞并了。

如果我們繼續從地理位置這個視角切入,并把德國的發展條件與歐洲歷史上的另一個極端例子英國作一個比較,就可以更清楚地理解地理位置對于德國的負面影響。英國可謂歐洲歷史的幸運兒,而其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對于英國歷史的順利發展功不可沒。

與德國的“中部位置”恰恰相反,英國不但位于歐洲的邊緣,而且享有一個獨特的“島國位置”(Insellage)。在航海業不發達的中世紀及近代歷史上,這個“島國位置”給英倫提供了一個絕佳的保護。而英國與歐洲大陸的距離更是最為理想。對于商業往來而言,這段距離不算遠;而對于欲入侵英倫的外敵而言,這段距離不算近,而且可以說很遠。[18]軍事上,從海上入侵英倫的難度極大,英國在歷史上遭受外來入侵極少,英格蘭僅在1066年受到諾曼人的入侵,此后與法國、西班牙或歐洲其他國家的沖突都未發生在不列顛島上。西班牙的無敵艦隊便是在大西洋上葬身魚腹的。第三帝國對于英國的入侵也未能如愿,充其量也只能狂轟濫炸一番,此外便別無他法。這樣一來,英國所遭受外患的摧殘很少。經濟上,這樣的距離又不太遠,不至于給貿易造成非常不利的影響。

總之,英國的地理位置有利于英國的政治、經濟、社會的發展。此外,外患少也減輕了英國防衛的開支,英國可以把寶貴的資源用在國家發展的最關鍵之處。作為一個島國,航空業起飛之前,英國與國外的交往都有賴于航海,這就強迫英國全力發展航海業,英國的航海業因此受益不淺。而發達的航海業又與地理大發現等世界歷史的發展相適應,英國的殖民主義及海外擴張都離不開發達的航海業和強大的艦隊。在全球一體化開始之際,航海業是一個關鍵因素。英國的地理位置促進了其航海業的發展,其發達的航海業又促進了英國的殖民擴張。在某些歷史時期中,“與世隔絕”的島國位置對于英國民族國家的形成也是極其有利的。

第三節 “中部位置”的后果

德國人被稱為一個“遲到的民族”(versp?tete Nation),即是說德意志建構民族國家的遲緩及其過程之艱難。這一“遲到”,導致了許多歷史事件的發生,也使德國成為一個“問題國家”。看到這樣一個現象,人們不禁要問:迫使德意志人走上這樣一條崎嶇坎坷的歷史發展道路的原因何在?是什么原因使德意志和德國的歷史腳步如此步履維艱?導致“遲到”的原因何在?這是一個極其復雜的問題,歷史學家們皓首窮經致力于回答這個問題,給出了各種答案。

如前所述,在眾多的原因中,“中部位置”肯定是一個關鍵。德國地處歐洲中心,這個獨特的地理位置無可爭議的也給德國的歷史打上了鮮明的烙印,德國的語言、文化、宗教都受到了影響,德意志民族飽受著領土破碎和分裂之苦。查理大帝(Karl der Grosse)建立的法蘭克王國和奧托大帝(Otto der Grosse)統治下的德意志王國,都不是現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沒有明確的邊界,沒有共同的民族意識。但是西歐其他民族建立民族國家的過程似乎不像德意志這樣艱難,所以也沒有“遲到”一說。究其原因,德意志地處歐洲中央,這個“中部位置”當然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原因,但是否為終極原因,則還有待研究。因為波蘭民族同樣處于“中間地帶”,但是波蘭文化卻與德國文化迥然有異,至少在民族的認同和民族自豪感方面與德意志人大相徑庭。這其中歷史的作用顯然同樣重要。但是地理位置這個特點對于德國歷史的負面影響則是明確無疑的。早在德國還未出現之前的日耳曼人時代,這個“中部位置”就開始對日耳曼人的主要聚居地、后來的德國產生了負面影響,表現為德意志內部的一系列的分離、疏遠和異己化。

“中間位置”的第一個后果,是日耳曼地區的部分羅馬化。德意志位于整個日耳曼與羅馬帝國的交界處,一邊是廣袤的、未開化的蠻族地域;一邊是陽光燦爛的文明世界。羅馬帝國在其擴張過程中,先后征服了高盧、英倫等地區,但歷時一百六十余年,始終未能徹底征服日耳曼地區。公元9年,羅馬帝國拔劍指向日耳曼尼亞,派出了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羅馬軍團,企圖蕩平日耳曼,把這些蠻族收歸文明世界。但是在條頓堡森林(Teutoburger Wald)一役,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羅馬軍團敗在了以赫爾曼(Hermann)為首的日耳曼蠻族的烏合之眾手下,鎩羽而歸。為了防止日耳曼人的騷擾和進攻,羅馬人不得不于2世紀初修建了一條歐洲“長城”——萊姆斯防線(der Reims),把日耳曼地區一分為二,后來的德意志恰好處在這條分界線上,被分為兩個部分。萊姆斯防線羅馬一方,即萊茵河以西、多瑙河以南的地區被劃入羅馬帝國的版圖,實施羅馬的制度,受到了羅馬文明的熏陶;而北部的日耳曼人則仍生活在日耳曼文化中,雖然也受到羅馬的影響,但是羅馬化程度不高。這個羅馬化與否的進程在后來的德國留下了清晰的痕跡,造成了德意志地區內部的文化裂痕。后來的宗教改革及宗教戰爭結束后,過去羅馬化較深的地區仍然追隨羅馬教廷,保留了羅馬天主教,而羅馬化程度較淺或很淺的北部地區則大多與羅馬反目,自創了基督教新教。所以早在德國成型之前,日耳曼地區的一個重要部分,即后來的德國就已經開始被內部的不統一所困擾。

“中間位置”的后果之一,是德意志的體積與歐洲的政治、軍事格局產生矛盾。德國歷史開局良好,自然源于東法蘭克王國和后來神圣羅馬帝國的強大,而這個強大的原因之一,又是帝國的“大塊頭”。的確,在當時的歐洲,日耳曼人本就以武力見長,羅馬人始終未能完全征服日耳曼尼亞。但是除了武功強大之外,帝國的人力和土地資源在當時也是一個重要因素;時至今日,德國的人口也屬于歐洲的超級大國之列。奧托時代和弗里德里希一世(Friedrich Ⅰ,俗稱“巴巴羅薩”)時代的帝國無論在面積上還是人口上,都是當時帝國所處的世界中的巨人。但是如前所述,這個大塊頭也往往是“不合時宜的”,它不符合歐洲的力量均衡原則,所以一旦帝國衰弱,這個“不合時宜的大塊頭”必然要被這個原則整合,從“大塊頭”變為“軟心”。這樣,在歐洲特殊的政治和軍事的均勢格局中,德意志命運不濟,只能是一個“軟心”。

第四節 “中間位置”對于德意志民族心理的影響

“中間位置”、開放的空間、碎片化的地形,這些地理條件不僅對于德國的政治、軍事和經濟等方方面面產生了重大影響,而且其后果并不僅僅停留在物質的層面上,而是對于人的心理、民族的心理同樣產生影響。

19世紀末,德國終于崛起,而德國的崛起引發的問題是雙重的。從德國向外看,強大起來后的德國自得于擺脫屈辱、擺脫困境、重獲大國地位的感覺,患上了民族自大狂的病癥。第二帝國著眼于鞏固并加強其大國地位,所以很容易忽視周邊的弱小鄰邦的利益和感覺,使之產生恐懼。從外部看德國則更為清晰,這就是周邊的國家的不安全感促使其聯合起來,共同對付這個強大起來并極其危險的國家。一旦德國顯露出擴張和征服的意圖,這些國家便會聯手遏制德國的擴張,甚至肢解德國,以消除來自德國的威脅。所以一旦“德意志的米歇爾”一覺醒來,體會到并欣賞著自己的大塊頭,品嘗著力量帶來的快感時,一個位于歐洲的中部的強權已經使得周圍的鄰居們惴惴不安。而這個“米歇爾”一旦擺脫了長期的屈辱和卑微感,便一個快速轉身變成了浮士德,轉而要求對歐洲和世界的統治權,周圍的鄰居必然結盟以抗擊可能的入侵。隨著第二帝國的建立,德國與歐洲的對抗開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廢墟上,這個對抗方才宣告結束。

英國史學家泰勒(A.J.P.Taylor)認為,德意志的地理條件使他們不能找到一條中庸的生活之路,所以他們慣于走極端;走極端的心態也與他們生活于其中的地理條件不無關系:

從地理因素來看,處于中心地帶的人們,這些德意志人,從未找到一種不偏不倚的生活方式,無論是在他們的思想上或是至少在他們的政治上,都是這樣。回顧他們的歷史,要想找到正義的環境和常識是徒勞的,而法國和英國正是借這兩種品質以區別于他人。[19]

而生活在開放的空間里,又處于強敵環伺之下的人們心理上沒有退路可走,只好被迫轉向內心,德國文化中的“內在性”(Innerlichkeit)與此也有關系。

這種特殊的地理條件給德國人造成了一種特殊的感覺,即“被包圍”(eingekreist werden)的感覺。身處一個開放而沒有自然邊界的空間里,面對強敵而沒有退路、無路可逃,沒有回旋余地,逐漸形成一種不安全感,這樣的格局無疑對德意志人的民族心理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被圍困”與一系列“地道德國式的”,然而卻是負面的性格不無關系,如“德國人的恐懼”(German Angst)、德國人的秩序狂等。在種族主義大行其道的年代里,這種不安全感也許會促成一種種族潔癖的產生。而在一般情況下,也許與較強烈的排外情緒有關。

此外,“中部位置”的后果之一,是爆發于德意志土地上的延綿不斷的戰爭,特別是像三十年戰爭那樣的毀滅性的大戰。在戰爭中,人們每天都要面對死亡;戰爭結束后,要面對戰爭帶來的創傷;頻繁的戰爭又使人們不斷產生對于下一次戰爭的恐懼。凡此種種,都助長了恐懼感的發生與強化。頻仍的戰事又加強了“被包圍”的感覺帶來的不安全感,“被包圍”的感覺則加強了“自己人”和“外人”的區別,加強了自我封閉以及自我保護的意識。頻繁的戰爭造成了恐懼感,這些負面的情感一代代累積起來,積淀成了民族特性。由此可見,所謂“德國人的恐懼”在歷史上早已存在。

為了求得安全與安定,德意志人只能求助于一切能夠給予他們安全的任何機構,如手握強權的人,即那些領主、諸侯,以及他們的政府和國家。德國人在歷史上著名的“臣仆意識”,或曰“順民意識”(Untertanengeist)都與這種不安帶來的恐懼感和不安全感有莫大的關系。沒有自衛能力的草民們只能把自己的自由交給握有強權的人,以自由為代價換取強權的保護。這種狀況在中世紀大大小小領主紛爭不斷之時就已產生,久而久之,使德意志人慣于服從強權,只要這個強權足夠強大,足以給他們提供保護。強烈的不安全感導致德意志人害怕社會關系的任何改變,諸侯們也用保護傘換取了順民們的忠誠。自宗教改革以來,順民意識更是得到了路德派教會的鼓勵,馬丁·路德的“兩個王國”說即為最典型的代表,順民意識上升到了宗教倫理和社會倫理的高度,上升到了政治道德的高度,成為一種價值。順民意識因此獲得了生命力,在德國歷史上演變成了一個傳統,其中最典型者莫過于亨利希·曼(Heinrich Mann)的小說《臣仆》(Der Untertan)中所描繪的狄德里希·赫斯林(Diedrich H??ling)這一角色。

結語

當然,同樣一個條件,在不同的政治經濟格局中,會有不同的結果。如果從正面的角度來考察“中部位置”,那么可以發現中部位置同樣給德國帶來諸多益處。身處歐洲中央,在歐洲的東部和西部、東部的斯拉夫世界和西部、南部的羅曼語世界之間構成一座橋梁,在北部的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和南部的意大利之間開通一條通道,在雙方之間進行溝通,把南國的音樂和藝術傳向北方,也把北方的文化帶到南方。德國的中部位置的身份,使德國成了歐洲各種文化、各個民族、各色人等之間的交通樞紐,歐洲的各種思潮最容易匯聚于此。這樣一個特殊的地理位置,或可從一個側面部分地解釋德意志民族何以極其富于創造力,特別是一再遭受戰爭襲擾、政治和宗教紛爭侵擾的德意志人,為何還展示出如此旺盛的創造力,譬如為什么活字印刷術恰恰產生于落后的德意志,這個特殊的地理位置或許也可以從一個方面解釋為什么宗教改革恰恰是在德意志爆發,德國的建筑風格為何特別豐富和多樣化,等等。滄海桑田之后,同一個“中間位置”帶給今天的德國的是福音而非災禍。如今,德國是歐洲擁有鄰國最多的國家,從德國到任何一個歐洲國家,交通都最為便利,這就給交通運輸、人員交流和旅游創造了最有利的條件。

在新的、和平的環境里,德國的“大塊頭”也終于不再令其鄰邦害怕,不再是“不合時宜的”,反而可以說是“合時宜的”。德國的大塊頭及其巨大的經濟規模和總量,成了歐洲穩定和發展的重要力量,有了與另外一個歐洲大國——法國的聯手,歐洲經濟一體化就有了最堅實的基礎,歐洲一體化也獲得了實現的可能性。

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中間地帶”或曰“中部位置”的處境說明,德國只能生活在和平環境里,否則“德國問題”就有可能再次出現。德國盛行的和平主義,德國之熱衷于歐洲一體化,致力于“歐羅巴”的實現,都與此有關。

注釋

[1] [德]揚—維爾納·米勒:《另一個國度:德國知識分子、兩德統一及民族認同》,馬俊,謝青譯,96頁,北京,新星出版社,2008。

[2] Christian Graf von Krockow:Bismarck.Eine Biographie,Stuttgart:Deu-tsche Verlags-Anstalt,1997,S.325.

[3] Rudolf Vierhaus:Historische Entwicklungslinien deutscher Identit?t,in:Die Frage nach der deutschen Identit?t,Bonn:Schriftenreihe der Bundeszentrale für politische Bildung,1985,S.12.

[4] Madame de Sta?l:Deutschland und Frankreich,Hamburg:Hoffmann und Campe Verlag,1941,S.7.

[5] Hagen Schulze:Kleine deutsche Geschichte,München:dtv,2008,S.30.

[6] Franz Schnabel:Deutsche Geschichte im neunzehnten Jahrhundert,München:dtv,1.Auflage,1987,S.81.

[7] [法]本內迪克特·拉佩爾:《話說歐洲民族性》,劉玉俐譯,17頁,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

[8] Hagen Schulze:Kleine deutsche Geschichte,München:dtv,2008,S.24.

[9] Bookmann/Schilling/Schulze/Stürmer:Mitten in Europa.Deutsche Geschichte von den Anf?ngen bis zur Gegenwart,Berlin:Siedler Verlag,1999,S.9.

[10] Franz Schnabel:Deutsche Geschichte im neunzehnten Jahrhundert,München:dtv,I.Auflage,1987,S.81.

[11] Norbert Elias:Studienüber die Deutschen Machtk?mpfe und Habitusentwicklung im19.und20.Jahrhundert,München:Suhrkamp,1989,S.413.

[12] [德]奧托·封·俾斯麥,轉引自[德]迪特爾·拉夫:《德意志史》,168頁,波恩:Inter Nationes,1987。

[13] [德]諾貝特·埃利亞斯:《文明的進程》第二卷,袁志英譯,176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

[14] Norbert Elias:Studienüber die Deutschen Machtk?mpfe und Habitusentwicklung im19.und20.Jahrhundert,München:Suhrkamp,1989,S.413.

[15] Hans Seifert(hg.):Die deutsche Frage,Stuttgart:1848/1849,S.33.轉引自[德]迪特爾·拉夫:《德意志史》,92頁,波恩Inter Nationes,1987。

[16] Christian Graf von Krockow:Bismarck.Eine Biographie,Stuttgart:Deu-tsche Verlags-Anstalt,1997,S.325.

[17] Mathias Matussek:Wir Deutschen.Warum uns die anderen gern haben k?nnen,Frankfurt am Main:Fischer Verlag,2006,S.13.

[18] Hans-Dieter Gelfert:Typisch englisch.Wie die Briten wurden,was sie sind,München:Verlag C.H.Beck,2005,S.81.

[19] A.J.P.Taylor:The Course of German History.A Survey of The Development of Germany Since1815,London:Hamish Hamilton,1945,S.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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