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如今的德國,經濟發達,科技昌明,文化繁榮,給人一種人杰地靈之感。然而曾幾何時,在歐洲,德意志卻是一個“遲到的民族”,全面落后于法國、英國等發展快的國家:“當我們想了解德國民族,首先要記?。哼@是一個文化發展較遲的民族。原始民族的特征,仍然活動在德人血管內。相對地說,日耳曼民族文化與拉丁民族相較,至少落后五百年,即是說他少了五個世紀的歷史經驗與智慧紀律的訓練?!盵1]德意志民族的“遲到”,一則源自德國的地理位置,但是地理因素還不足以構成德國“遲到”的全部理由,因為除了地理因素之外,德意志的歷史也并未垂青于德意志,這也是一個重要的因素,甚至是更重要的因素。
決定一種文化形態和特質的因素多種多樣。“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氣候、地形、土壤、緯度、海拔等多種因素都會對一種文化產生影響。但是在眾多的因素中,歷史無疑是最重要的因素。任何一個文化都是其歷史的產物,現在植根于歷史,是過去的延伸和發展。地理位置固然重要,在有的時間點上甚至起著決定性的作用;但是決定一種文化形態和本質的最重要的因素,則是這種文化產生于其中的歷史。譬如波蘭民族同樣處于歐洲的“中間地帶”,但是波蘭文化卻與德國文化、波蘭民族與德意志民族的民族性迥然有異,這不外乎是歷史的作用。
德國文化同樣是德國歷史的產物,德國文化植根于德國歷史中。德國歷史帶來的諸多問題,直接影響了德意志文化的形成。德意志不僅沒有得到地理的青睞,也同樣沒有得到歷史的眷顧。德意志民族的歷史發展道路坎坷崎嶇,較之其鄰邦,德意志民族經歷了更多的曲折和磨難,最終被迫成為一個“遲到的民族”。除了地處歐洲中央這一地理特征外,德國歷史的內在特點也規定了德國的發展道路,決定了德國人的心態,也給德國文化打下了底色。德國的歷史發展軌跡與歐洲其他國家相比,呈現出諸多不同的特點。
第一節 輝煌的開端
1.德國歷史的基本走勢
與文明古國相比,德意志民族是一個年輕的民族。德國的歷史不算長,但是卻很豐富,或者說非常復雜?;诘聡鴼v史的復雜性,漢語在翻譯德國的名稱時也就隨之遇到了問題:“Deutschland”是應當譯成“德國”還是“德意志”?在什么場合譯成“德國”,什么場合譯成“德意志”?一般而言,“德國”是一個中性的譯法,不包含其他色彩或補充含義;而“德意志”的譯法則包含了一定的感情色彩、文學色彩或曰詩意,或是為了同“德國”區別開來,以免產生混淆,如把“Deutsche Bank”譯成“德國銀行”,則難以區分這是德國一個特定的銀行,還是所有的德國的銀行。如果譯成“德意志銀行”,則不但比較好聽,也比較容易區分。按照丁建弘的看法,“Deutschland”當譯為“德意志蘭”,以解決這個問題[2]:“從德意志民族和國家的發展史考察,只有到1871年俾斯麥統一德國后,德意志蘭才包含了國土和國家相一致的含義,把德意志蘭譯成‘德國’才真正名副其實?!盵3]所以,談論歷史上的德國或德國歷史時,應當注意是什么時代;相應地譯成恰當的名稱。1871年以前的“德國”或曰“Deutschland”包含的不僅是現在的德國,也可能包括神圣羅馬帝國版圖內、今天德國之外的許多地區。
縱觀德國的歷史發展進程,可以看出,德國歷史的基本走勢是開局良好,在10世紀時德意志稱雄一時,似乎預示著德意志的風光無限。但是好景不長,德意志在風光一時之后,于13世紀中葉開始走下坡路。中世紀結束、進入近代之后,德國的命運愈漸不佳,一再成為歐洲的政治紛爭、宗教紛爭和大國角力的角斗場,經歷了許多次磨難,僅大的和超大的災難就經歷了四次,德意志數度瀕臨崩潰的邊緣。
如果換一個視角,即從德國與西方的關系這個維度也可以看出德國歷史的一些特點。德意志本是“西方”的核心地區,但是在歷史發展過程中,德意志卻與西方漸行漸遠。從18世紀下半葉開始,德國文化界、知識界開始自絕于西方,用“德意志文化”(deutsche Kultur)與“西方文明”(westliche Zivilisation)在精神上與西方對抗;進入19世紀,德國則走上了與西方對抗的道路。但是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結束,“德意志特殊道路”(der deutsche Sonderweg)被證明是一條死胡同,1990年的兩德統一,預示著德國終于放棄“特殊”的自我理解,回歸西方文明。
2.德國歷史的開端
德國的歷史中蘊含著許多問題,使德意志民族長期陷于困惑,僅僅是德國歷史的起點就是一個問題。德國歷史始于何時?“deutsche Geschichte”(德國歷史/德意志的歷史)與“Geschichte des Deutschen Volkes”(德意志民族/部族的歷史)之間的關系并不是等值的:“回答取決于如何理解德國歷史。是否把德國歷史與德意志民族[Volk——譯者]的歷史等量齊觀、以此確定德國歷史何時開始,或是把德意志民族[Volk——譯者]的歷史開始之前的幾個世紀也算在德國歷史之內,則又有所不同。因為這幾個世紀雖然在德意志民族[Volk——譯者]形成之前,但是德國人自己則視之為自己歷史的一個部分?!盵4]德國歷史與羅馬的關系糾纏在一起,剪不斷,理還亂。德國歷史可能的起點有911年、919年以及962年。一說為公元911年,東法蘭克的加洛林王朝結束,德意志的諸侯們選舉法蘭克公爵康拉德一世(Konrad Ⅰ)為德意志國王,由是開始了德國歷史。一說為公元962年,德意志王國的國王奧托一世(Otto Ⅰ)在羅馬由教皇加冕,成為“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也可以視為德國歷史正式拉開序幕。但是許多史學家們一般認為,德國歷史的起點應當是公元919年。
德國歷史的開端,看上去似乎頗具偶然性和故事性。9世紀初,日耳曼人的一個支系法蘭克人(Franken)在其首領查理大帝(Karl der Grosse)的率領下,建立了法蘭克王國(Frankenreich)。814年查理大帝逝世后,帝國一分為三,分為東法蘭克王國、西法蘭克王國和中部王國,西法蘭克王國成為法蘭西的雛形,東法蘭克王國成為德意志的前身。但是東法蘭克王國并非我們現在一般習慣理解的國家,而僅僅是一個部族聯盟,部族之間的聯系并不緊密,而且部落之間充滿著對于土地和財富的爭執。倘若沒有外部因素的干預,在后來的歷史進程中,法蘭克、薩克森、圖林根、阿勒曼、巴伐利亞等幾大部族完全有可能各自成為獨立的國家。為了征服桀驁不馴的薩克森人,查理大帝率領法蘭克人與薩克森人血戰了三十年,最終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才征服了薩克森,這兩個部族之間的仇恨常年未能消解,遑論摒棄前嫌,為了一個德意志民族而聯合起來。當然,歷史不承認假設。事實上,德國歷史的開端與其鄰近的匈牙利密切相關。
919年,匈牙利人正值興起之時,大舉進兵西方,鋒芒直指巴黎。面對強盛一時的匈牙利人的入侵,東法蘭克王國各部族的首領們為了抵御入侵,經過爭吵和討價還價,最終達成了協議,推舉薩克森公爵亨利一世(Heinrich Ⅰ)為東法蘭克王國的領袖,德國歷史或曰德意志史隨著這個薩克森王朝(919—1024)的建立而拉開了序幕。這次聯合乃是不得已,實則是為了抵抗匈牙利人的征服而結成的軍事聯盟,亨利一世實則也只是一個“盟主,即一個軍事首領。除此之外,他對各個部族的事務并無干預力,各部族的首領除了在戰爭中聽命于亨利一世之外,都是各自為政。這次頗具偶然性的、目的性很強的權宜之計,卻對德國歷史產生了巨大影響,后來嚴重阻礙德意志民族國家形成的政治格局——封建割據、小邦分治——的源頭就在于此。沒有人可以預見得到,這個目的性很強的臨時性措施后來的發展會獲得了強大的生命力,會延續了上千年,會締造了德意志這樣一個民族。德國歷史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開始的,而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19世紀的第二帝國建立。
在傳說中,亨利一世率軍與匈牙利騎兵在萊西河(Lech)展開血戰,他的部隊雖然勇猛善戰,但是對手的力量更為強大。在匈牙利人的強大攻勢下,亨利一世的軍隊節節敗退,匈牙利人眼看勝利將唾手可得。在最危急的關頭,亨利一世親自上陣廝殺,他憑借著一件神奇的兵器沖向敵軍陣地,擊敗了敵人,獲得全勝。這件神奇的兵器就是著名的“圣矛”(die heilige Lanze),據說上面嵌有耶穌受難時留下來的一片指甲,所以這支矛擁有神力,持有者所向披靡,戰無不勝。這次發生在萊西河的戰役拯救了東法蘭克,也拯救了后來的德意志。
3.“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羅馬帝國”的建立
亨利一世死后,他的兒子奧托一世(Otto Ⅰ,一譯“鄂圖一世”,936年至973年在位)繼承了王位,鞏固了王權,并于962年在羅馬由教皇加冕成為帝國皇帝,因此被尊稱為“奧托大帝”。此后,奧托大帝東征西討,四處征戰,一些非德語民族也被并入奧托帝國的版圖,一個以德意志王國為主的“羅馬帝國”(R?misches Reich)登上了歷史舞臺。
打敗匈牙利人之后,聯合起來的德意志各部族仍顯示出強大的離心力,他們不愿意有一個過分強大的國王凌駕于他們之上,對他們發號施令,限制甚至剝奪他們的權力,損害他們的利益。為了制服這些部族領袖,奧托一世不得不借助基督教會的力量,扶持教會,對教會做出許多讓步。這樣,就為皇權與教權之爭這個極大地影響了德國歷史進程的另一個因素埋下了伏筆。但是另一方面,在奧托一世帶領下作戰的諸侯們也開始有了一種與以往不同的感覺,這就是在他們之間有了一種超過他們與其他部族的聯系的感覺,他們第一次感到他們是德意志人。德意志民族建構民族意識的艱難歷程從此開始了。
查理大帝征服了西歐后,建立了法蘭克王國,查理帝國的正式名稱是“羅馬帝國”(R?misches Reich),意謂日耳曼人建立的這個國家是羅馬帝國的延續。奧托大帝建立的這個國家也叫做“羅馬帝國”,表明他仍然以羅馬文明的正宗傳人自居。此后,帝國的名稱又有兩次變動,第一次是12世紀中的1157年,帝國的名稱之前加上“神圣”(heilig)的字樣,稱為“神圣羅馬帝國”(Heiliges R?misches Reich),以凸顯基督教和教會在帝國中的地位和作用:“與之前的亨利一世和日后19世紀的德意志君主一樣,弗里德里希一世聲稱他所擁有的王權直接來自于上帝,他通過將形容詞‘神圣的’加在國號前這個舉動來使國人理解這一點?!盵5]隨著非德語民族逐漸退出帝國,帝國的民族構成發生變化,所以帝國的稱謂再次發生變化。15世紀時,帝國的名稱再次變動,1438年起,在“神圣羅馬帝國”的稱謂前再加上一個“德意志民族的”限定語,以闡明帝國的民族屬性,1486年,這個稱謂首次在法律中使用。此后,“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羅馬帝國”(Heiliges R?misches Reich Deutscher Nation)一直延續到1806年,奧地利哈布斯堡王朝的弗蘭茲二世宣布“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羅馬帝國”宣告結束,存在了上千年。
10世紀中葉至11世紀中葉,尤其是11世紀上半葉,奧托大帝建立的羅馬帝國盛極一時,皇帝對麾下諸侯的控制力相對也比較強大,對教會的控制力也加強,在皇權與教權之爭中曾經占了上風,一度迫使教皇俯首聽命,德意志在歐洲的大國地位不可動搖,形成了一個亮麗的開端。但是在德國歷史上,德意志的統治者長期秉承“帝國理念”,把自己視為羅馬帝國的繼承人,沿襲了羅馬帝國的制度,弘揚羅馬文化,日耳曼人建立的國家受到了羅馬文化的較大影響。此外,繼承了羅馬帝國政治體制的基督教會在日耳曼人國家的建構中也發揮了重要作用,羅馬的政治體制、文化、社會組織都借助于羅馬教會而得以延續,所以“羅馬帝國繼續存在,存在于觀念中,也存在于規模縮小了的各種基質中”。[6]因此羅馬占領日耳曼尼亞部分地區后,這部分地區——即后來的德國——的歷史也被一些史學家視為德意志的歷史。
薩克森王朝結束后,德意志帝國進入薩利安王朝時期(1024—1125)。好景不長,力量逐漸壯大、羽翼日益豐滿的基督教教會不甘于處于一個受保護和被控制的地位,開始與皇權爭奪權力,所謂“主教續任權之爭”(Investiturstreit)開始。1077年,德意志王國國王亨利四世(Heinrich Ⅳ)在與教皇格雷格里七世(Gregor Ⅶ)的斗爭中敗北,被迫前往卡諾薩城堡(Kanossa)向教皇俯首。當然,這只是亨利四世的權宜之計,他憑借卡諾薩之行贏得了時間,積聚了力量,得到了喘息,并于第二年發動反擊,率軍攻陷羅馬,另立教皇。但是盡管如此,教權與皇權之爭并未結束,雙方勢均力敵,德意志一直飽受兩種權力系統爭斗之苦,民族國家的遲到與此有極大的關系。爭斗的結果是,德意志王國的國王消耗了全部力量,但是沒有獲得對教皇的控制權;相反,德意志國王對于王國內部各諸侯的控制權被極大地削弱,諸侯勢力坐大,成為后來德意志歷史發展的一個死穴。所以無論亨利四世是否雪洗卡諾薩之恥,“國王的卡諾薩之行”(Kanossagang des K?nigs)標志著從奧托大帝開始并持續了一個世紀的德意志輝煌時期宣告結束。
12世紀中葉至13世紀中葉,德國歷史進入霍亨施陶芬王朝時期(1138—1254)。弗里德里希一世(Friedrich Ⅰ)于1152年出任神圣羅馬帝國皇帝[7];這位史稱“巴巴羅薩”(Barbarossa)的紅胡子皇帝是一個精明強干的君主,文治武功均有建樹。在他的統治下,德國歷史再次步入一個強盛期。此時的神圣羅馬帝國的版圖廣大,除了德意志王國之外,還包括現在勃艮地、意大利大部,以及波希米亞王國,可謂幅員遼闊,一派大國氣象。巴巴羅薩七次用兵意大利,以懲罰并控制意大利北部的那些企圖擺脫帝國控制,拒絕繳納稅金的富裕城市。這個時期的德意志帝國,似乎又重振了奧托大帝的雄風,但是實際上已是強弩之末,巴巴羅薩盛世不過是奧托盛世的回光返照。這位強悍的皇帝多次用兵意大利,耗盡了自己的國力。在這種爭斗中,為了獲得德意志各諸侯的支持,又不得不對諸侯們做出很大的讓步,導致帝國積弱,此后皇權便沒有再現輝煌。
巴巴羅薩的孫子弗里德里希二世(Friedrich Ⅱ)于1212年即位,他不但是德意志王國的國王、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而且還是西西里王國的國王,從小在西西里長大。這個童年時期一度幾乎流浪西西里巴勒莫街頭的皇帝也稱得上雄才大略,當上了帝國的皇帝之后,還是秉承“帝國理念”,把政治的中心放在意大利,致使德意志的諸侯力量愈加壯大。但是這個皇帝在帝國內部也實施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仁政,推進了社會的發展,深得當時許多人的擁戴。
在德意志民族的集體記憶中,紅胡子皇帝巴巴羅薩成了一個特殊的符號,代表著德意志曾經有過的強大和昌盛,暗示著一個輝煌的過去。這個集體記憶長時期流連于德意志人的內心世界里,揮之不去。但是實際上人們歸功于巴巴羅薩的許多政績和功績,本是出自其孫子弗里德里希二世。不過德意志的子孫們卻寧愿張冠李戴,把巴巴羅薩視為德意志輝煌的象征,并在德國的屈夫霍伊塞山(Kyffh?user)為巴巴羅薩樹立了一個紀念碑,即那個著名的“屈夫霍伊塞紀念碑”(Kyffh?user Denkmal)。
12世紀中葉,公爵獅子亨利(Heinrich der L?we,1129—1195)與皇帝巴巴羅薩之間產生了嚴重的沖突。獅子亨利在其領地薩克森和巴伐利亞享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幾乎就是領地里的皇帝。即便是這樣,他仍然是德意志王國國王的封臣,按照法律有義務聽從其領主的命令。但是獅子亨利自恃力量強大,敢于與皇帝和國王分庭抗禮。1176年,巴巴羅薩要求他出兵倫巴第,遭到他的拒絕。1180年,在維爾茨堡舉行的諸侯大會上,他的薩克森和巴伐利亞采邑被剝奪。但是被剝奪的采邑并未被皇帝收歸己有,而是被巴巴羅薩轉租給其他諸侯。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事件。同樣的事件也曾在英、法等地發生過,那里“退租”的采邑被收歸王室,王權借此而得以壯大。而巴巴羅薩之所以在他政治生涯的極盛期也不敢把退租的采邑收歸己有,是因為他要用這些采邑來收買其他諸侯,以換取這些諸侯的支持,以鞏固他并不牢固的權力。這個意味深長的事件之后,德意志的歷史開始與西方疏離,后來竟然漸行漸遠,終于分道揚鑣。
這個時期的德意志,本來似乎是最有希望的:
在近現代歷史上絕大多數時期里長期分裂的德國人——用荷爾德林的話來說——‘四分五裂’的德國人,在中世紀,特別是在10世紀和12世紀里,比起其鄰邦來政治上更加成熟,距離建立有效政治機構更近。正是德意志諸部落承襲并弘揚羅馬帝國的傳統和查理大帝的遺產,正當加洛林帝國在新的蠻族入侵的壓力下分崩離析之際,德意志人是北歐和中歐唯一一個穩定因素。奧托大帝于962年加冕成為皇帝之后,可以說德意志在歐洲獲得了一個超級強權的地位。在其后一個世紀的歷史進程中,有跡象表明在德意志的土地上產生了歐洲第一個名副其實的民族的國家。[8]
然而德意志民族內在的傳統再加上獨特的地理位置共同作用,使得這一似乎大有希望的開端終于成為明日黃花。從此,德意志開始走下坡路,而且這種頹勢一直延續到19世紀下半葉德意志的興起。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樣一個輝煌的開端無論如何都在德意志民族的歷史記憶中打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鑄就了一個堅固的意識,即“帝國理念”(Reichsidee)。對于統治者而言,帝國理念是指建立和維系一個大帝國的意識,所以意大利在帝國理念中的地位尤為重要。但是對于民眾而言,帝國理念則與過去的輝煌緊密聯系在一起,更多地是一個大國意識,而且在后來的歷史進程中,每當現實可悲之時,對于輝煌的往事的回憶便會更加強烈地被激活,而且現實越是鄙陋,追憶恢復往昔光輝的意識就越強烈。
4.大有大的難處
這個雄踞歐洲中部的老帝國是一個龐然大物,但是大有大的難處。從查理大帝時代開始,在當時的條件下,要管理一個大帝國的難度是很高的。僅從這一點來看,帝國的分裂似乎是注定的。13世紀中期,老帝國的政治經歷了一個災難性的時期。1254—1274年,諸侯們互相爭執不下,皇帝的選舉陷入難產,出現了皇帝帝位空缺的“大空位時期”(Interregnum)。這也加速了皇權的日益式微,德意志此后始終未能建立起一個強大的中央集權政權,直接阻礙了德意志民族國家的建立,大大延緩了德國進入現代的步伐。
然而迫使德意志遲到的因素不止這一個,神圣羅馬帝國的政治機制也是一個重要原因。帝國實行的是國王和皇帝的選舉制,而非王位和皇位的世襲制,皇帝和國王由選侯們選舉產生。所以查理大帝死后,給帝國留下了一道政治難題,即由查理大帝遺留下來的皇位和帝統由誰繼承、皇冠由誰來戴?查理大帝的遺產由誰來繼承?按照日耳曼人的習俗,最終帝國在查理大帝的三個孫子手里一分為三。這樣一來,皇冠究竟花落誰家,就成了問題。東、西法蘭克王國各自當仁不讓,為爭奪皇冠不遺余力。最后,東部王國的力量終究大于西部王國,東法蘭克王國勝出,西法蘭克王國落敗,皇冠花落東部王國。皇冠戴在頭上,東部王國國王似乎風光無限;而皇冠究竟是福是禍,則要等待歷史來回答。
東法蘭克王國雖然在帝位之爭中凱歌高奏,但是皇冠到手,卻并不意味著前途似錦,反而意味著禍之將至。一頂皇冠在手,福耶?禍耶?一頂皇冠到手,卻給德意志的歷史發展帶來了無窮的麻煩和災難,歷史同德國開了一個慘烈的玩笑。東法蘭克王國繼承了查理大帝的羅馬帝國之后,在皇帝和國王的繼承問題上,仍然沒有采用世襲制,依舊按照日耳曼人的傳統慣例繼續實行選舉制,即當皇帝帝位空缺時,其繼任者在各諸侯之間產生。所以各部落首領之間就展開了皇位和王位的爭奪,形成了“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的政治格局。選舉皇帝和國王的權力最后落到了七個勢力最大的諸侯手里,史稱七個“選侯”(Kurfürst)。1356年,皇帝查理四世頒布了一項帝國立法,確認這七個選侯擁有選舉皇帝和國王的特權。這個被稱為“金璽詔書”(die Goldene Bulle)的法律,意味著諸侯對皇權的勝利。選侯們考慮的首先是自己的利益,一旦自己的利益受到威脅,就會促成皇權的更迭,中央集權的路途愈加艱難。
大空位時期之后,神圣羅馬帝國的皇權衰落,皇帝的帝位在不同的諸侯之間移動,從哈布斯堡家族轉到拿騷,從拿騷又移到維特斯巴赫,然后又遷往盧森堡,直到1438年,皇冠落到哈布斯堡家族弗里德里希三世(Friedrich Ⅲ)頭上,自此皇位才落戶奧地利,形成事實上的世襲制。
這樣一來,神圣羅馬帝國始終沒能建立一個世襲制帝國,于是帝國的力量始終分散在各個領土之中,未能被整合起來,統一在一個中央政權之下。相反,帝國內部各路諸侯都想當皇帝,相互間你爭我奪,消耗了大量的資源和能量。這樣的內耗消耗了各自的力量,沒有一股力量可以獨大。在你爭我奪相持不下時,選侯們往往推選出一個較弱的諸侯來坐莊,以免皇帝太強大而損害自己的利益。而力量較強的諸侯爭得皇位時,其他力量便會對之心存忌憚,一有風吹草動便彼此聯手,牽制皇權,所以德意志始終未能形成一個強大的皇權。
從表面形態看來,德意志遲至19世紀中葉仍未形成一個全國性的政治和文化中心,沒有一個名副其實的首都。直到1871年,俾斯麥締造的德意志第二帝國才終于有了一個全國性的中心——柏林。這就構成了德國歷史的另一個悖論,即德國地處歐洲中心,并且因此產生了種種問題,飽受這些問題之苦;但是作為歐洲中心的德國本身卻缺乏一個中心,飽受缺乏中心,因而缺乏凝聚力之苦。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羅馬帝國的皇權曾長期被哈布斯堡家族把持,而在德意志,維也納卻偏居東南一隅,離斯拉夫國家的距離大大短于離德意志腹地的距離。從這里也可以清楚地看出歷史的力量及其對德國的影響。
即便是皇帝的選舉,也呈現出這種分散性的政治生態。這種無中心的政治和文化生態,從另一個方面來看,卻又演變成為多中心的政治和文化、社會生態,給許多城市都提供了成為中心的機會,在文化和經濟上,任何一個邦國首府理論上都有可能成為全國的中心,于是就造就了一個多中心的文化生態,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魏瑪(Weimar)。到19世紀上半葉,魏瑪公國不過是一個蕞爾小邦,人口不過十萬,魏瑪城的人口則僅六千,但卻得以接納了以歌德和席勒為代表的幾位文化偉人,因此一躍而成為德國的精神之都。放眼世界,這樣的文化生態可謂絕無僅有、獨一無二。
把歐洲歷史上的世襲制國家與選舉制國家的發展作一個對比,看一看世襲制國家的發展,再對照一下德國的情況,就可以看出皇帝的選舉制對于德國歷史的影響之大:
正是因為在中世紀的神圣羅馬帝國中從未真正實現過世襲制,世襲制是與選侯們的選舉捆綁在一起的,所以一個個皇帝都在無窮無盡的權力斗爭中耗盡了力量,同時帝國也日趨四分五裂。法蘭西的國王體制與此有很大的不同!盡管法國的王權制度也經歷了長期的軟弱和封建制的分裂,但是最終還是得以在一個長達數世紀的歷史進程中建立了強大的中央集權國家。法國之所以得以成就中央集權體制,不是因為法國克服了世襲制,而恰恰是因為得益于世襲制在法國之被神圣化。[9]
在英國、荷蘭、丹麥等國,13世紀就已形成強大的王權,此后王權一步步壯大,吞并地方勢力,形成一個強大的向心力,為民族國家的建構提供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先決條件。而且長期的王權世襲制形成了一個穩固的王室,以及以王室為代表的傳統,等到王權已經僅僅成為一個國家的象征時,就是這個象征的作用卻舉足輕重:因為它“代表國家與民族的起源、歷史發展的連續性和超越一切沖突的一致性。這絕不是無足輕重的,更不是什么多余的東西,人們靠著消滅世襲制并沒有能夠節省了時間和金錢。正好相反,議會統治越是得以實現,民主的時代越是宣告來臨,這種象征作用就變得越來越重要”。[10]
弗里德里希二世在位期間,“德意志大封建主變成了各邦諸侯”[11],德國的封建割據(Partikularismus)已經開始形成。中央集權制實際上的缺席,以及教權的壯大,使帝國或王國內部形成了雙重的權力結構,皇帝或國王只在自己的勢力范圍內擁有真正的權力,帝國只是調節諸侯紛爭、有限度地保護中小諸侯利益的機構,各個諸侯只在一定的限度內有限地服從帝國的要求。而在自己的領地內,諸侯們就是真正的主人,擁有實際上的主權。由于中央集權制未能形成,德國就形成了歐洲歷史上特殊的政治格局——“小邦分治”或曰小國割據狀態(Kleinstaaterei)。這種格局產生自德國歷史,德意志特殊的歷史給它提供了生存的沃土,所以它一經產生便茁壯成長,并且長期存在,嚴重阻礙了德意志朝向民族國家發展的步伐。
第二節 近代以來的步履蹣跚
1.“打滿補丁的地毯”
對于德意志或西歐來說,中世紀末期,無論14世紀或15世紀都是一個動蕩的年代。城市里出現市民和城市貴族的暴力對抗,農村也出現武裝斗爭。教會的腐敗日益趨于頂點,改革的呼聲日漸強烈。
16世紀初,宗教改革爆發,改革的浪潮席卷西歐。經過長期的宗教戰爭,西歐分裂為天主教和基督教新教兩大陣營。“教隨國定”(拉丁文:“cuius regio,eius religio”,德文:“Wes das Land,dem der Glaube”)的原則確立后,歐洲其他國家一般都是形成了“一國一教”的政治—宗教格局,或者在一個國家以一種信仰為主。唯獨地處歐洲中央、位于羅馬世界與蠻族世界分界線上的德意志,基督教卻分裂為兩大陣營。南部以天主教為主,北部以新教為主。但是實際上形勢更為復雜得多,因為南部亦有大量的新教飛地,北部亦不乏天主教信徒,信仰沖突帶來的是德意志在政治版圖上、宗教信仰上進一步的碎片化。而且在北部路德教地區,教會淪為國家的附庸,邦君(Landesherr)們把教會控制在自己的手里,路德教地區的教會成為官廳教會(Lan-deskirche)。
教會失去獨立地位,邦君們少了一個制衡自己的力量,這就使邦君們勢力更加坐大,17、18世紀的德國巴洛克文化之所以史無前例的輝煌,便是邦君們獲得君主專制權力后,一方面,需要獲得外界的承認;另一方面,也企圖通過財富和權力的展示起到對臣民的恐嚇馴服作用。在這樣的歷史語境里,邦君們內心里產生了一種“展示欲”(Repr?sentationswille)。這種展示欲非常強烈,驅動著他們極力展示自己的權力和地位,巴洛克文化便是這種展示欲的文化表現。南部的天主教地區雖然沒有像路德教教會那樣淪為邦國的附庸,但是邦君、諸侯們的權力擴張也使他們的獨立性大為減少。三十年戰爭結束后,帝國和市民階層均受到重創,唯有德意志各邦國的邦君們從中獲益,作為勝利者勝出。繼金璽詔書之后,帝國的權力再一次被削弱。帝國的式微使皇室哈布斯堡家族不得不放棄經營德意志而轉向打理奧地利,既然無力顧及帝國的事務,那么只得全力發展和鞏固哈布斯堡家族的勢力,使帝國的發展失去了一個決定性的動力。而大戰之后德意志的碎片化進一步加深,也是一個后果嚴重的事件。戰爭結束后,帝國的版圖無論從政治還是信仰的角度看,都是一塊“打滿補丁的地毯”(Flickenteppich)。
在西歐近代史上,17世紀是一個關鍵的世紀。西歐其他國家抓住了這個歷史機遇,在17世紀里向著民族國家的建立跨出了決定性的一步,而德意志則在三十年戰爭的戰火中沉淪,錯過了這個決定性的世紀,其歷史的腳步被延遲了一個世紀,其結果是德意志建立民族國家的進程被延誤,德意志真正成為一個“遲到的民族”。
2.普魯士的崛起、德國的統一及其遺留問題
普魯士王國在18世紀初的出現,是德意志歷史上一個劃時代的事件。普魯士的發展和壯大,使德意志帝國內出現了第二個強權。在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羅馬帝國境內,普魯士和奧地利雙雄鼎立的二元政治結構,以及后來奧地利在爭斗中落敗的事實,使奧地利從德意志淡出,統一德意志的任務歷史地落到了普魯士王國的肩上。普魯士憑借其強大的軍力和統治者的意志,最終統一了德意志,在德國歷史上第一次建立了一個德意志的民族國家。至此,德意志人不再僅僅是一個“部族”(Volk),而是一個“民族”(Nation),“德意志民族”(die deu-tsche Nation)才最終形成,所以第二帝國的建立在德國歷史上具有極大的意義。而這個統一過程也見證了德國歷史的一個特點:不但強權位于帝國的邊緣,而且統一亦來自邊緣。
普魯士雖然統一了德意志,但是也留下了許多問題,比如普魯士軍事立國的政策和實踐,助長了德國軍國主義的成長壯大。普魯士乃是依靠其軍隊立國的,唯有通過戰爭才能生存和發展,軍國主義在普魯士成為立國之本。所以有的歷史學家嘲笑道,普魯士不是軍隊在國家里,而是國家在軍隊里。軍國主義和軍人的價值觀也極大地影響了普魯士和德意志,造成無窮后患。對于市民階級而言,似乎從軍便可以脫胎換骨,脫去平民的身份,成為半個貴族。因此德國社會里,人人以從軍為榮,以穿軍服為榮,德國作家楚克邁耶爾(Carl Zuckmayer)的諷刺喜劇《科本尼克上尉》(Der Hauptmann von K?penick)就是這樣一種社會風氣的真實寫照。這個時期的德國人在歐洲被視為“機器人”(Maschinenmensch):他們頭戴尖頂盔帽,身著軍裝,盲目服從上級,顯得鐵一般的堅強,似乎毫無感情。由這樣的人組成的這樣一個國家,為其鄰國所無法認知;在這樣一個群體面前,人們感到茫然;形容這樣一個民族的形容詞又增加了一個:不可捉摸(unberechenbar)。
普魯士在科學技術層面上極其現代,但是在國家理念上仍停留在前現代時期。這種技術層面上的現代性和國家、政治理念上的前現代性構成了一對深刻的矛盾,給德國帶來了諸多嚴重的問題。
此外,普魯士不僅在政治上打造了第一個德意志民族國家,而且在文化上以所謂“普魯士精神”也深刻影響了整個德意志民族,所以才會有“德意志的普魯士化”(Verpreu?ung Deutschlands)的說法。具體地說,普魯士的價值觀對德意志民族的影響的確很大,所謂“普魯士美德”(preussische Tugenden)在德國各地生根開花,秩序、勤奮、節儉,特別是服從等一系列價值觀念在德意志本來就有深厚的傳統,從中世紀末期以來一直得到各邦國和教會的大力培植;經過普魯士精神的強化,這些價值觀更加深入人心,變得更加牢固。
第三節 自由與統一不可兼得
19世紀的德國,面臨著兩大任務:一方面,要廢除貴族的特權和專制政治,建立民主政治;另一方面,要實現民族統一,建立統一的民族國家。這兩個任務被歸納為“自由與統一”(Freiheit und Einheit)。在西歐,這兩個任務是一個國家步入現代的先決條件。對于英國、法國、荷蘭等老牌民主國家而言,這兩個任務是相輔相成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缺一不可。只有在統一的民族國家里,民主政治才能生存下去,得到健康的發展;而只有在民主政治體制中,人民的積極性和創造性才能充分發揮出來,無論經濟、政治還是社會才能健康地發展。
而德意志的狀況極不利于統一,民族的分裂狀況仍使得統一步履維艱。拿破侖戰爭后,打敗了法國的德意志,卻缺乏民族統一的必要條件,相反阻礙統一的力量極其強大。作為德意志最大的兩個邦國之一的奧地利就不愿意統一。作為一個多民族國家,奧地利不愿意聽任德意志民族主義的發展,因為德意志民族主義一旦成為社會的主流思潮,多民族性質的奧地利將會受到致命的打擊,整個國家將會分崩離析,國將不國。所以統一只有靠普魯士來完成。而在打敗了法國后,德意志各邦國急于恢復過去的制度,邦君們不愿意放棄邦國的主權和利益,反對統一,要求恢復小國政治,維也納和會后君主制又卷土重來,甚至是更加鞏固。即便是維也納和會后成立的德意志邦聯仍然包括三十五個主權國家,再加上四個自由市,德意志土地上有三十九個主權領土存在,各邦國之間界碑林立,關稅繁多。有鑒于此,詩人歌德在1828年10月23日同艾克曼的談話中也曾痛心疾首地說道:
對于德國的統一我并不擔心,我們高質量的公路和未來的鐵路自然會有所表現。但是,最重要的是,愿德國在彼此的熱愛中成為一體!愿它成為一體抵抗外敵!愿它成為一體,以便德元和格朗士具有同樣的價值,在整個王國通用!成為一體,以便我的旅行箱不必打開就可以通行所有三十六個公國!成為一體,使得魏瑪公民的城鎮的身份證明在接壤的大公國邊境,不會被當成外國人的身份證被邊防軍官認為不夠!愿在德國所有的公國之間不再有內地和外疆的說法!總之,愿德國在度量衡、貿易和商業以及類似的方方面面都能成為一體![12]
當然德國的市民階級及其他統一派則強烈希望國家統一,也強烈希望建立民主政治,自由與統一的浪潮洶涌,終于導致革命的爆發。1848年3月,德國各地爆發了大規模的革命,史稱“1848年革命”。這是一場自下而上的革命,革命迅猛發展,革命力量迅速壯大,迫使德意志的君主們不得不做出讓步。5月18日,國民大會在法蘭克福的保羅大教堂召開。這是德國歷史上第一次建立共和國,實施民主政治的嘗試,因此意義非凡。議員們制定了完備的憲法,恭請普魯士國王來出任皇帝。在最關鍵的問題上,即德意志如何建立統一的民族國家這個問題上,法蘭克福議會的議員們就“大德意志”和“小德意志”方案爭執不休,最后“小德意志”方案勝出。但是無休止的討論終于給君主們以喘息的機會,君主們贏得了時間;市民自由派懼怕激進主義得勢,同君主們聯手,革命力量分化;再加上外國列強反對德意志的統一,在普魯士軍隊的槍炮前,德國革命的夢想很快就破滅了。
如何建立統一的民族國家?“自下而上”的方式已經宣告失敗,剩下的只有“自上而下”的方案。俾斯麥清楚地認識到僅憑德國自己的力量是無法完成統一的,所以1862年出任首相后,他捕捉到了歐洲政治中有利于德國的機會,在列強的角逐中抓住了歷史的機遇,通過一系列的戰爭,用“鐵和血”鑄造了德意志民族的第一個民族國家,完成了“自上而下的革命”。德意志實現了統一,擁有了第一個民族國家,但是同時舍棄了自由。
這次沒有自由即民主政治的統一雖然得以完成,但是卻留下了極大的隱患。專制體制壓制了政治民主,政治斗爭風起云涌;中央和地方的矛盾難以解開;工人階級的生存條件極端惡劣,階級矛盾尖銳激烈,威脅著社會的安定。這種種矛盾猶如一團亂麻,妨礙著德國的健康發展。第二帝國雖然實現了統一,但是歷經千年的封建割據遺留下了強大的地方勢力,要整合這些歷史殘留的問題,非常困難,統一了的德國面臨著“內部建國”(innere Reichsgründung)的巨大壓力。在這種紛亂的局面下,俾斯麥奉行“鞭子加糖面包”(Peitsche und Zuckerbrot)的政策,對工人政黨實施打壓,同時又制定了先進的福利政策,以收買社會中下層。在他執政期間,德國進入一個飛速發展的時代,經濟、科技、社會的現代化全面展開,到19世紀末時,德國的綜合國力已躍居世界第二,僅次于美國。
第一次擁有了一個民族國家的德國,力量迅速增長。在經濟上,飛速發展的德國經濟要求打破老牌殖民大國對世界政治和市場的控制,要求迅速擴大自己在世界市場中的份額。在政治上,急于躋身世界霸權之列。尤其是在民族心理上,德意志對于自己力量的迅速增長沾沾自喜,特別是德國社會的主流市民階級未能很快適應自己的強大,心理上未能處理好力量增長的感覺,于是自我感覺迅速膨脹,急于顯示自己的力量,俾斯麥著眼于力量平衡的國策已經讓力量迅速壯大的德國市民階級感到不滿。1888年,威廉二世繼位。在威廉二世身上,德國市民階級找到了自己的代表。兩年后,威廉二世解除了俾斯麥的職務,德國進入威廉時代(Wilhelminismus)。威廉二世拋棄了俾斯麥的和平政策,大力發展軍力,特別是大力發展海軍,推行擴張性的海洋政策,要在世界范圍內爭得“陽光下的地盤”,在爭奪世界市場的競爭中與西方展開對抗。從18世紀末開始的“德意志文化”與“西方文明”的對抗開始激化。這個對抗和競爭的結果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
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德國的戰敗而告終,而且留下了一個嚴重的后遺癥。雖然德國軍隊在戰場上沒有被打敗,但是德軍已是強弩之末,不可能贏得戰爭勝利。這樣一個簡單的事實,被演繹成了一個神話,即并非德軍不敵西方的敵人,而是國內爆發的革命促使德國投降。這個“背后捅刀子”(Dolchsto? von hinten)的神話,也促使德國的民族主義者力圖洗刷這個“不戰而降”的恥辱。再加上凡爾賽條約的苛刻,一則嚴重的挫傷了德意志民族的自尊;二則給本已步履維艱的德國經濟雪上加霜,導致德國人心理上強烈的反彈及復仇心理。
1919年,魏瑪共和國在艱難中誕生。這是德國歷史上第一個共和國,也是德國第二次建立民主政治的嘗試。但是魏瑪共和國生不逢時,它背負著戰敗的恥辱和凡爾賽條約的重負,左右兩大陣營都對共和國不滿。而最為重要的是,德國沒有民主的傳統,威廉二世流亡荷蘭后,沒有了皇帝的德國民眾似乎無所適從,政治的紛爭、社會的混亂、生活水平的下降和經濟的不景氣,所有問題都歸結到民主頭上。
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德國的文化事業在魏瑪時期卻經歷了一個繁榮期,煥發出異彩。但是除了文化事業的一枝獨秀之外,魏瑪共和國陷于內外交困。一個經濟危機中的社會是不可能穩定的,一個缺乏民主意識的民主政體是不可能鞏固的。在1929年世界經濟危機的沖擊下,風雨飄搖之中的魏瑪共和國終于難以為繼,1933年1月31日,希特勒的德國民族社會主義工人黨贏得大選,通過合法的途徑上臺,建立了第三帝國。1933年3月23日,納粹通過議會的“授權法案”(Erm?chtigungsgesetz)獲得了獨裁統治的權力,開始了十二年的恐怖統治。第三帝國初期,希特勒取得了一系列內政外交上的成功,解決了失業問題,拒絕執行凡爾賽條約,贏得了多數德國人的支持。第三帝國在內部實施“砍光伐盡”(Gleichschaltung)的文化一律政策,對政治上、意識形態上的異己人士進行迫害。1935年的紐倫堡法案實施后,對少數民族實行的種族主義政策合法化,更是合法地大規模歧視和迫害猶太人,大量猶太人被迫流亡國外,余下的則被運往集中營,成為種族滅絕政策的犧牲品。納粹的擴張政策引發了西方列強的強烈反彈,第二次世界大戰終于爆發。
戰后西部占領區實行了非納粹化、再教育等思想改造運動。盡管這些措施的成效有限,但是畢竟逼迫德國人正視歷史,正視納粹德國的罪行,使德國人再也沒有“背后捅刀子”一類的傳說來為自己辯護,特別是六百萬死在集中營里的猶太人的幽靈猶如一個沉重的十字架壓在德意志民族的心頭,“克服過去”(Vergangenheitsbew?ltigung)成為德國制訂國際國內政策的一個重要的出發點。盡管德國國內的右翼派別在歷史問題上不時挑起爭端,但是多數德國民眾承認歷史問題、反省歷史問題的態度是一致的。戰后的德國處在東西方兩大陣營的中間帶,“身處歐洲中心”的宿命再次凸顯。
戰后的六十年間,德國社會發生了巨大的轉型。在占領軍壓力下建立的民主政體取得成功,缺乏民主意識和傳統的德國開始接受西方民主,德國的政治文化開始轉型。20世紀五六十年代,西德致力于經濟復興和建設,“經濟奇跡”創造了一個高度發達的工業國,福利國家的實現使民眾的物質生活水準保持在一個高位,給社會安定提供了一個重要的保障。民主政治也受益于經濟發展所帶來的富裕生活的保障,民主體制得到了一個強有力的靠山。魏瑪的命運沒有重演,生活水準的提高與教育事業的大發展相得益彰,社會中下層的子女也有了受高等教育的機會,高等教育不再是社會中上層的特權。特別是戰后實施的民主教育,徹底改變了德國的政治文化,但是青年人和中老年人之間的代溝也隨之加大,為后來的大學生運動埋下了伏筆。
戰后西德的基本國策是融入西方,而非自絕于西方,這是另一個顯著的轉變。阿登納時期,西德政府致力于與法國修好,和解政策的成功使千百年來德法兩國的宿怨逐漸被消解,西德變成凝聚西方的核心國家之一。與此同時,西德歷屆政府都致力于歐洲的整合;1954年,聯邦德國參與創造歐洲煤鋼聯合體,成為歐洲一體化的火車頭。20世紀60年代末勃蘭特政府的新東方政策調整了西德和東歐的關系,緩和逐漸取代對抗,作為德意志千百年來宿命的“中間地帶”的地緣政治格局有所淡化。
但是,伴隨福利國家而來的是消費社會,享樂主義逐漸取代了傳統的理想主義。戰后美國文化在世界范圍內普及和流行,在德國也并無二致,而且德國的美國化更加迅速而深刻。這是德國的第二次美國化,德國的第一次美國化發生在魏瑪共和國時期。當時,美國的大眾文化、消費文化和娛樂文化挑戰德國的嚴肅文學、嚴肅音樂,電影、卡巴萊、流行音樂等風行一時。戰后聯邦德國的美國化更加深入,從教育到藝術,從生產到消費,美國的印記無處不在。
戰后的西德社會經歷了一次社會水平化(Horizontalisierung)即平等化的過程,首先是戰后的難民潮改變了西德的社會結構。戰爭臨近結束時,德國的人口之間的等級差別已經開始被打破,躲在防空洞里的人無法再分貧富和貴賤,大家都被戰爭推到同一個水平上。戰后,從東歐被驅趕出來的德國難民涌入西德,一千二百多萬難民與五千多萬本地人混雜在一起,過去的人際關系失去了意義。加上現代社會日益增長的人口的流動性,過去的人與人之間的從屬關系、社會層級、教會等機制都大為失效,大家都被置于一個差別較小的水平上。1946年的貨幣改革則在經濟上大大降低了社會兩極之間經濟的不平等,德國原有的垂直型社會向著水平化的社會邁出了決定性的一步,而一個水平化的社會為民主政治提供了必要的社會基礎。
20世紀50年代聯邦德國社會對于歷史問題采取了回避和壓抑(Verdr?ngung)的態度,德國歷史上黑暗的一章被避而不談。在民主教育中成長起來的青年一代無法理解長輩在納粹時期的態度,德國五十年一個輪回的父子/代際沖突在教育中找到突破口,導致20世紀60年代中期,以1968年為標志的大學生運動的爆發。大學生運動煙消云散之后,一部分持極“左”思想的大學生采取了以暴力改變國家的絕望手段,“紅色旅”(Rote Armee Fraktion,RAF)登上歷史舞臺。聯邦德國政府和社會則強力鎮壓,“紅色旅”最后歸于失敗。大學生運動在同傳統社會對抗時,對德國傳統文化中的許多價值標準提出質疑,德意志的傳統道德經歷了一次西化的洗禮,例如獨立思考的新道德取代了服從的傳統道德。所以學生運動過后,德國的文化發生變異,一些傳統美德被嘲笑、被拋棄。具有嘲諷意味的是,沒有歷史問題之虞的瑞士,仍舊固守德意志傳統的道德準則和行為標準,其結果是:不是德國人的瑞士人卻更“德國”,而身為德意志“正宗傳人”的德國人卻不那么“德國”。
結語
兩個德國在分裂四十年后終于統一,宣告“德意志特殊道路”的正式終結。戰后的西德放棄了軍事大國的追求,全力發展經濟,成為世界領先的經濟強國,統一后的德國在世界民族之林中無疑占有重要的一席。但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千百年來遺留下來的問題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徹底改變的。戰后的德意志民族在民族認同等問題上仍舊模糊,排外始終是一個引起爭議的問題。德國思想界的“陣營思維”(Lagerdenken)強烈,非此即彼的極端思維定式仍舊存在,對于歷史問題的看法,也因陣營的不同而迥然有異??傊瑧鸷蟮牡聡l生了深刻的變化,但是傳統沒有完結,歷史還在繼續。
注釋
[1] 閻宗臨:《歐洲文化史論》,18頁,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2] 丁建弘:《德國通史》,1頁,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
[3] 丁建弘:《德國通史》,1頁,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
[4] Bookmann/Schilling/Schulze/Stürmer:Mitten in Europa.Deutsche Geschichte von den Anf?ngen bis zur Gegenwart,Berlin:Siedler Veralg,1999,S.18.
[5] [美]史蒂文·奧茨門特:《德國史》,邢來順等譯,40頁,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9。
[6] Hagen Schulze:Kleine deutsche Geschichte,München:dtv,9.aktualisierte und erweiterte Auflage,2008,S.13.
[7] 德文為“Friedrich”,也譯為“腓特烈”。根據名從主人的原則,譯為“弗里德里?!薄?8世紀的普魯士國王“Friedrich Ⅱ”過去通譯為“腓特烈大帝”,已經約定俗成,難以再改變,故凡涉及普魯士國王“Friedrich Ⅱ”時將尊重習慣,沿用“腓特烈大帝”?!髡咦?
[8] Gordon A.Craig:über die Deutschen,München:dtv,1985,S.20.
[9] Christian Graf von Krockow:Friedrich der Grosse Ein Lebensbild,Bergisch Gladbach:Lübbe Verlag/Ehrenwirth Veralg,2000,S.163.
[10] Christian Graf von Krockow:Friedrich der Grosse Ein Lebensbild,Bergisch Gladbach:Lübbe Verlag/Ehrenwirth Veralg,2000,S.165.
[11] 丁建弘:《德國通史》,36頁,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
[12] Goethe:Goethes Gespr?che mit Eckermann,Leipzig:Im Insel Verlag,1937,S.427.譯文見:[德]愛克曼:《歌德談話錄》,吳象嬰、潘岳、肖蕓譯,384頁,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