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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繪畫形象與詩歌深度的沖突及和解

讀圖時代最為敏感的話題是,圖像的泛濫不僅在一定程度上擠壓文學的生存空間,更重要的是,圖像的直觀性會在更大程度上破壞文學語言的深度。這可稱之為語圖關系中圖像對語言的負面反哺,這種反哺實際上并不是第一次出現。在傳統的中國詩畫研究領域,它表現為繪畫形象與詩歌深度之間的沖突。令人驚訝的是,前人對此矛盾的處理不僅展示出他們對此問題的深刻洞察力,更為較好處理今天的時代難題提供了諸多啟迪。

眾所周知,文字跟圖像雖然同源,卻在并存的道路上揚長補短,形成各自不同的特點。法國學者雷吉斯·德布雷說:“自從文字出現,將大部分的功用性溝通承擔起來之后,減輕了圖像的負擔,使之得以發揮表現和抒發的功能,大大展示相似性……圖像是符號之母,但書寫符號的誕生使圖像可以完全發展成熟,獨立存在,與話語分開,減去了溝通方面的普通職責。”[172]圖像符號在“大大展示相似性”的時候,書寫符號也日漸變得更加抽象,遠離原始圖像,從而更直接、準確、簡練地描述和表達客觀世界,成為人與人之間溝通的主要工具。然而,詩歌是一種語言藝術,尤其是漢字組成的詩歌,跟圖像有著天然聯系[173]。漢字原是象形文字,在其抽象化的歷程中多少還保有圖畫意味,何九盈云:“甲骨文時代漢字已是相當成熟的系統,但圖畫的意味還比較明顯,當然跟圖畫已有性質上的不同。”[174]“六書”中的象形、指事、會意等字不必說,就連形聲字,其形旁也有濃郁的意象意味。這四類字在漢字中占絕大多數[175]。因此可以說,漢字所寫的詩歌與圖像之間本就血脈相連[176]。而古典詩歌少用詞組多用單字的特點,又能在一定程度上最大限度地發揮漢字的圖像意味,只是此時的漢字圖像與原初的物象之間已經存在較大距離。而畫中物象對縮短此中距離、喚醒漢字原有的物象很有幫助。如蘇軾元豐七年(1084)《題雍秀才畫草蟲八物》,其中《天水牛》云:“兩角徒自長,空飛不服箱。為牛竟何事,利吻穴枯桑。”[177] 天水牛,即天牛,據《本草綱目·蟲部》說,“有黑角如八字,似水牛角,故名”[178]。但蘇詩中的“兩角徒自長”不是此意,而是指天牛頭上的觸須,這大概是畫面展示出來的。服箱即負車箱,指拉車。天牛是昆蟲,只會用利嘴在枯樹上打洞,不會像牛那樣拉車勞作。問題是,蘇軾為什么會由畫中昆蟲聯想到牛?因為按照《本草綱目》的解釋,天牛與牛的相似度極小,且畫面中似乎還沒展示出這極小的一點相似來。

作為漢字的“牛”是象形字,原本富有圖畫意味,因此,在蘇軾的詩歌創作中,不乏通過詩性思維將其化為詩歌形象者,如《黃牛廟》云:“江邊石壁高無路,上有黃牛不服箱。廟前行客拜且舞,擊鼓吹簫屠白羊。山下耕牛苦磽確,兩角磨崖四蹄濕。青芻半束長苦饑,仰看黃牛安可及。”[179]而在這首詩中,作者竭力描寫的卻是前二句的畫中物象,畫中物象在得到充分表達之后,才來與“牛”字作對比或比擬,這說明“牛”字的形象性太強,以至于詩人不得不減省筆墨,從而避免對詩中所寫的畫像造成喧賓奪主的效果,而使它們安分地成為一種背景性的反襯或襯托。這說明畫面容易喚醒詩人腦海中被抑制的漢字圖像意味,并不斷被其干擾。

同樣在《題雍秀才畫草蟲八物》中的一首《蝸牛》詩中,蝸牛畫面與漢字“牛”所喚醒的圖像意味的融合已在《天水牛》中使用過,因此需要擺脫畫面干擾。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八引《王直方詩話》云:“東坡作《蝸牛》詩云:‘中弱不勝觸,外堅聊自郛。升高不知疲,竟作粘壁枯。’后改云:‘腥涎不滿殼,聊足以自濡。升高不知回,竟作粘壁枯。’余亦以為改者勝。”這兩版詩的不同之處主要在前兩句。“中弱”兩句還是對畫中物象的描繪,與《天水牛》相同,但詩人為避免被畫面喚醒的“牛”字所指的實體形象(此形象在《天水牛》中使用過),便不得不連對畫面的形似描寫也拋棄,換作“腥涎”二句,使蝸牛的形象在飽滿起來的同時,詩歌也更有深度。

這種情況也出現在黃庭堅的詩中。《題子瞻枯木》末二句為“胸中元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風霜”,任淵注云:“此兩句元作‘筆端放浪有江海,臨深枯木飽風霜’。”[180]原句圍繞畫面中的枯木作文,囿于畫面,影響詩歌深度,改后之句則雖不脫離“老木”,卻擺脫畫面,直達心胸。兩相對比,改后的詩句之深度,是原句無法望其項背的。

蘇軾、黃庭堅等人在詩歌創作中,尤其是在題畫詩的創作中,通過遠離畫面之后的不斷修改,來盡量避免畫面對其詩歌“深度”的制約,與當時的詩歌創作風氣有關。相比唐詩的興象玲瓏,多數人把宋詩的特點概括為“以文為詩”。以文為詩的內涵,在今天還有爭議[181]。這里不做精微的區別,而取其廣義。以文為詩導致的后果,是詩中才學、議論的增多,損害詩歌的形象性。而繪畫的融入,卻是對以文為詩的有益補充,使詩歌多一些形象畫面。

繪畫對以文為詩的補充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一方面是畫面描寫的直接介入,使全詩形象生動。如元祐三年(1088)《書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云:“江上愁心千疊山,浮空積翠如云煙。山耶云耶遠莫知,煙空云散山依然。但見兩崖蒼蒼暗絕谷,中有百道飛來泉。縈林絡石隱復見,下赴谷口為奔川。川平山開林麓斷,小橋野店依山前。行人稍度喬木外,漁舟一葉江吞天。使君何從得此本,點綴毫末分清妍。”[182]汪師韓評此部分詩便說:“竟是為畫作記。然摹寫之神妙,恐作記反不能如韻語之曲盡而有情也。”[183]同頁轉錄紀昀說法亦云:“奇情幻景,筆足以達之。竟是為畫作記。然摹寫之妙,恐作記反不如也。”

另一方面則是通過影響風景描寫而渲染詩情。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二十九已經發現此類現象:“苕溪漁隱曰:李太白《潯陽紫極宮感秋》云:‘何處聞秋聲,翛翛北窗竹。回薄萬古心,攬之不盈掬。’東坡和韻云:‘寄臥虛寂堂,月明浸疏竹。泠然洗我心,欲飲不可掬。’予謂東坡此語似優于太白矣。大率東坡每題詠景物于長篇中,只篇首四句便能寫盡,語仍快健。”[184]王安石也是如此,如《題燕侍郎山水圖》首四句“往時濯足瀟湘浦,獨上九嶷尋二女。蒼梧之野煙漠漠,斷隴連岡散平楚”[185],也是通過山水圖的畫面而勾起作者往日游思,并以“景語”作“情語”,富有畫面感,情感表達亦寓其中。

總之,圖像本身的直觀性、形象性確實會對語言的深度表達產生負面作用,但通過宋人詩畫關系的處理可以發現,當詩歌達到一定的深度時,繪畫的這種負面反哺不僅無害,而且有助于扭轉詩歌過分的抽象性和義理性。由此可見,語言是否富有深度,與是否受到這種負面反哺關系不大,其根本原因還是在于使用語言者本身是否有足夠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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