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萬象自往還:蘇詩與蘇學
- 關鵬飛
- 4398字
- 2019-10-21 15:00:59
二 “他山之石”:繪畫多層面反哺詩歌
宋人較普遍地對詩、畫兩種藝術形式興趣濃厚,尤其關注詩、畫之間的融通,除熟悉的蘇軾詩畫論外,黃庭堅也指出畫是“無聲詩”[142]。蘇軾的可貴之處在于,他對繪畫反哺詩歌有較自覺的意識。他在《送錢塘僧思聰歸孤山敘》中說:“書既工,十五舍書而學詩,詩有奇語。云煙蔥朧,珠璣的皪,識者以為畫師之流。”[143]用“畫師之流”的特點來評論思聰的詩歌,可見蘇軾及其同時代的“識者”已意識到繪畫對詩歌之影響。繪畫或圖像中的色彩、造型、構圖乃至物質形態等要素,都成為考察反哺作用的有效線索。而繪畫在歷史上扮演的促進詩歌發展的“他山之石”的重要角色,也由此得以揭示。
首先,畫家對色彩的敏感與關注(色彩是指“繪事后素”的“繪”),尤其是色彩在整個畫面上形成的和諧感,會積極反哺詩歌創作。蘇軾《書退之詩》云:“韓退之《游青龍寺》詩,終篇言赤色,莫曉其故。嘗見小說,鄭虔寓青龍寺,貧無紙,取柿葉學書。九月柿葉赤而實紅,退之詩乃寓此也。”[144]韓愈此詩指《游青龍寺贈崔大補闕》。蘇軾指出,韓愈之詩是暗用鄭虔典故,這里值得注意的是,利用鄭虔典故點明詩歌所寫季節即可,為何還要點出色彩?《新唐書·鄭虔傳》云:“虔善圖山水,好書,常苦無紙,于是慈恩寺貯柿葉數屋,遂往日取葉肄書,歲久殆遍。嘗自寫其詩并畫以獻,帝大署其尾曰‘鄭虔三絕’。”[145]由此可見,在蘇軾看來,鄭虔“善圖山水”的畫家身份使韓愈在暗用典故的時候,自覺不自覺地關注色彩。而蘇軾比韓愈更進一步,直接學習鄭虔,黃庭堅指出其“也似鄭公雙鬢絲”[146],故其創作中也較注意色彩。如元祐五年(1090)所作《壽星院寒碧軒》云:“清風肅肅搖窗扉,窗前修竹一尺圍。紛紛蒼雪落夏簟,冉冉綠霧沾人衣。日高山蟬抱葉響,人靜翠羽穿林飛。道人絕粒對寒碧,為問鶴骨何緣肥。”[147]全詩每句都緊扣“寒碧”二字,故能達到使人身臨其境的藝術效果[148]。
其次,繪畫中的物象造型,尤其是突破常規的部分,會帶動詩人的感官刺激,并在其作品中有所呼應。聞一多在提倡詩歌建筑美時,已注意到詩篇本身由文字形成的造型會影響其內容、思想和情緒的模擬與表達。聞先生走的路子還比較傳統,像美國詩人E.E.肯明斯(E.E.Cummings)的《l(a)》等詩歌,則把詩的形狀與詩歌內容的結合表現得更極端,同時也更鮮明[149]。蘇軾詩歌創作中也有此類現象。如熙寧四年(1071)九月《歐陽少師令賦所蓄石屏》:
何人遺公石屏風,上有水墨希微蹤。不畫長林與巨植,獨畫峨眉山西雪嶺上萬歲不老之孤松。崖崩澗絕可望不可到,孤煙落日相溟蒙。含風偃蹇得真態,刻畫始信有天工。我恐畢宏韋偃死葬虢山下,骨可朽爛心難窮。神機巧思無所發,化為煙霏淪石中。古來畫師非俗士,摹寫物象略于詩人同。愿公作詩慰不遇,無使二子含憤泣幽宮。[150]
詩中明說“古來畫師非俗士,摹寫物象略于詩人同”,即畫師與詩人在“摹寫物象”這一點上有相同之處。詩中所描繪的,是“不畫長林與巨植,獨畫峨眉山西雪嶺上萬歲不老之孤松”,則畫中的物象乃孤松,且是生長在懸崖上的孤松。詩句竭力摹寫這棵孤松的形狀,在與長林、巨植的對比和孤煙落日的襯托中,孤松形象得以具體化。詩人又想落天外,以畫松名家畢宏、韋偃的機心巧思從虛處摹寫孤松之神。然而使讀者最直觀感受到孤松的,卻是詩中的長句“獨畫峨眉山西雪嶺上萬歲不老之孤松”本身。這句長達十六個字的詩句,在新詩當中或許并不算長,但在多以單字為使用單位的古詩中無愧第一長句之稱。它屹立在全詩中,跟其他七言、九言句相比(七言九言加在一起才十六),差別巨大,直接展現出孤松在群山崖澗孤標獨出的畫面,誠如汪師韓所云:“長句磊砢,筆力具有虬松屈盤之勢。”[151]據《畫繼》記載,蘇軾畫竹也是“作墨竹從地直起至頂”,可見他本人對此畫法極其喜愛,并在詩歌創作中踐行。
再次,畫面構圖也會直接影響詩人的藝術構思。學界已有對畫框的知覺轉換與再現的研究[152],這里主要從構思角度展開。元祐二年(1087),蘇軾創作《書李世南所畫秋景二首》,其一曰:“野水參差落漲痕,疏林欹倒出霜根。扁舟一棹歸何處?家在江南黃葉村。”[153]其二曰:“人間斤斧日創夷,誰見龍蛇百尺姿?不是溪山成獨往,何人解作掛猿枝。”[154]就詩本身來看,所寫似乎是兩幅畫,一幅畫可稱作野水疏林圖,另一幅可稱作溪山疏林圖。盡管都是畫疏林,卻有地點之別,一在水邊,一在山上。一幅勾起詩人歸隱之意,一幅使詩人羨慕畫家深入溪山采風、繪畫生涯恍如隱居一般的生活和由此帶來的高超畫藝。鄧椿《畫繼》卷四云:“予嘗見其孫皓云:‘此圖本寒林障,分作兩軸。前三幅盡寒林坡,所以有‘龍蛇姿’之句。后三幅盡平遠,所以有‘黃葉村’之句。其實一景,而坡作兩意。又‘浩歌’字,雕本皆以為‘扁舟’。其實畫一舟子,張頤鼓枻,作浩歌之態,今作‘扁舟’[155],甚無謂也。”[156]原來此畫本是一幅,被分成兩軸,而每軸分別引出蘇軾的一段詩思。
與蘇軾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黃庭堅《題竹石牧牛》,其引云:“子瞻畫叢竹怪石,伯時增前坡牧兒騎牛,甚有意態,戲詠。”原詩如下:“野次小崢嶸,幽篁相倚綠。阿童三尺棰,御此老觳觫。石吾甚愛之,勿遣牛礪角。牛礪角尚可,牛斗殘我竹。”[157]由詩引序可知,構圖原是兩部分,但因為在同一幅畫面之中,遂黃庭堅在題詩之時,混而為一,并產生竹葉與牧牛之間的緊張關系,從而使詩人在創作中表達出擔憂之情。二者進行比較,便可清晰看出繪畫構圖的分合,對詩人的藝術構思有直接、顯著的反哺影響。
最后,繪畫雖然能夠達到寓立體于平面中的藝術效果,但就繪畫欣賞來看,主要分為掛壁式和卷軸式。這兩種欣賞角度,會對詩人寫景的觀看與構思造成影響。我們先看蘇軾詩歌中的一組材料:
A.熙寧十年(1077)五月《司馬君實獨樂園》:“青山在屋上,流水在屋下。中有五畝園,花竹秀而野。花香襲杖屨,竹色侵杯斝。樽酒樂余春,棋局消長夏。洛陽古多士,風俗猶爾雅。先生臥不出,冠蓋傾洛社。雖云與眾樂,中有獨樂者。才全德不形,所貴知我寡。先生獨何事,四海望陶冶。兒童誦君實,走卒知司馬。持此欲安歸,造物不我舍。名聲逐吾輩,此病天所赭。拊掌笑先生,年來效喑啞。”[158]比蘇軾略晚而與黃庭堅同時的王直方評論說:“只從頭四句便已都說盡,云:‘青山在屋上,流水在屋下。中有五畝園,花竹秀而野。’此便可以圖畫。”[159]
B.元豐二年(1079)《城南縣尉水亭得長字》:“兩尉郁相望,東南百步場。揮旗蒲柳市,伐鼓水云鄉。已作觀魚檻,仍開射鴨堂。全家依畫舫,極目亂紅妝。瀲瀲波頭細,疏疏雨腳長。我來閑濯足,溪漲欲浮床。澤國山圍里,孤城水影傍。欲知歸路處,葦外記風檣。”[160]查慎行評末四句“入畫”[161]。
C.元豐二年(1079)《與客游道場何山,得鳥字》:“清溪到山盡,飛路盤空小。紅亭與白塔,隱見喬木杪。中休得小庵,孤絕寄云表。洞庭在北戶,云水天渺渺。庵僧俗緣盡,凈業洗未了。十年畫鵲竹,益以詩自繞。高堂儼像設,禪室各深窈。奔泉何處來,華屋過溪沼。何山隔幽谷,去路清且悄。長松度翠蔓,絕壁掛啼鳥。我友自杭來,尚嘆所歷少。歸途風雨作,一洗紅日燎。俄驚萬竅號,黑霧卷蓬蓼。舟人紛變色,坐羨輕鷗矯。我獨喚酒杯,醉死勝流殍。書生例強很,造物空煩擾。更將掀舞勢,把燭畫風筱。美人為破顏,正似腰肢裊。明朝更陳跡,清景墮空杳。作詩記余歡,萬古一昏曉。”[162]紀昀:“起四句如畫。”[163]
A資料中,可以繪圖的詩句呈現出的畫面是青山在上,流水在下,園屋在中間,形成一個上下拓展的二維平面。B資料中,可以入畫的詩句呈現出的畫面是水在山中,水旁有孤城,蘆葦外有舟船,形成一個左右拓展的二維平面。前者對應著掛壁式的繪畫,后者對應著橫軸式的繪畫。C資料中,需要注意的是,紀昀是將詩歌中的文脈切斷的,因為“清溪到山盡,飛路盤空小。紅亭與白塔,隱見喬木杪”之后緊接著“中休得小庵,孤絕寄云表。洞庭在北戶,云水天渺渺”。他為什么要切斷?因為這八句詩中包含著上下、左右兩個方向的平面。前四句由下而上,分別有溪山路樹、紅亭白塔,這是典型的掛壁式。后四句中的前兩句依然可以嵌進掛壁式畫面,但由“小庵”引出來的“洞庭在北戶”,則竄入橫軸式畫面。這兩種畫面是沒法統一在一個二維畫面中的,因此紀昀只取開頭四句入畫。這在蘇軾之前的詩歌創作中還不太自覺。如岑參《酬崔十三侍御登玉壘山思故園見寄》就說:“玉壘天晴望,諸峰盡覺低。故園江樹北,斜日嶺云西。曠野看人小,長空共鳥齊。山高徒仰止,不得日攀躋。”[164]盡管“曠野看人小,長空共鳥齊”兩句,如豐子愷所分析“仿佛是遠近法理論中的說明文句”[165],但查看全詩,一會兒“北”“西”,一會兒“上”“下”,在短暫的詩句中,畫面感并不強烈。而蘇軾已經從四句(四句相當于一首絕句,可以獨立成詩)中把握了一個整體的畫面,這個畫面有一個主要的拓展方向。
通過以上分析可知,宋代繪畫的兩種樣式,即掛壁式和橫軸式,這對詩歌創作是有影響的。有時如A、B資料那樣,單獨地影響到詩人觀看景物的視角,有時又如C資料那樣,被綜合地運用到對景物的觀察中去。但無論是哪一種,都是富有畫面感的組合,而非隨性、破碎、不成一體。
另外,需要補充說明的是,盡管中國畫師法造化和心源,本身含有形象性的渴求,但由于工具媒介如線條、顏料、圖狀等本身的抽象性,對畫面進行深入解讀和剖析需要比鑒賞詩歌更敏銳的眼力。這就無形中提高了詩人觀物的精細度,如蘇軾所云“知君論將口,似我識畫眼”,[166]這種“識畫眼”對詩人欣賞萬物之美從而采集入詩很有幫助。元祐八年(1093)蘇軾所作《次韻滕大夫三首·雪浪石》云:“畫師爭摹雪浪勢,天工不見雷斧痕。離堆四面繞江水,坐無蜀士誰與論。老翁兒戲作飛雨,把酒坐看珠跳盆。此身自幻孰非夢,故國山水聊心存。”[167]《雪浪齋銘》引云:“予于中山后圃得黑石,白脈,如蜀孫位、孫知微所畫石間奔流,盡水之變。”[168]無論是詩還是文,都講明對雪浪石的欣賞得益于孫位等人的繪畫。詩中所寫的雪浪石,雖寥寥幾筆,而其天生麗質乍現眼前,非常生動。可是雪浪石的尊容究竟如何?杜綰《云林石譜》卷下《雪浪石》記載:“中山府土中出石,色灰黑,燥而無聲,泯然成質,其紋多白脈,籠絡如披麻旋繞委曲之勢。”[169]披麻之喻,已經不美。王士禎《秦蜀驛程后記》卷上說得更明白:“予審視,盆四面刻紋作芙蕖……然石實無他奇,徒以見賞坡公,侈美千載,物亦有天幸焉。”[170]無論是比蘇軾略早的“巖石礦物學家”杜綰,還是較后的詩人王士禎,在他們看來,雪浪石并無奇特,遑論麗質。而蘇軾卻能從中激發出審美的氣質并寫入詩中,流傳千載,無疑跟他從石頭文理上參透“孫位、孫知微所畫石間奔流”“畫師爭摹雪浪勢”有關,即蘇軾本人的畫學修養使他易于聯想,敏于觀察[171]。
綜合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在中國傳統詩畫關系中,繪畫從色彩、造型、構圖乃至物質形態等角度,對詩歌的起興、構思、創作乃至修改(詳后)有全方位、多層次的滲透。這種反哺作用,雖然是詩畫領域中語圖關系的揭示,但“以一斑而窺全豹”,在語言和圖像關系中,它也確乎存在著,需要我們做更深入的后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