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太后參政
徽宗被要求繼位時,第一反應就是請求嫡母向太后垂簾聽政。這在今人看來不足為奇,一個剛滿十七歲的少年,可能會對掌管大宋帝國那樣龐大復雜的事業感到膽怯,但對徽宗的同代人而言,徽宗虛歲十九,完全是成年人了,因此,徽宗請求向太后垂簾聽政的反應出人意料。
徽宗告訴大臣,他希望與向太后同掌朝政,大臣們立即退下商議如何安排。他們找到了兩個不同的先例。一個是此前仁宗與哲宗年少,太后親臨朝殿,與小皇帝一起垂簾聽政,大臣們同時向二人稟奏,實際上是與太后議事。在禮儀上,太后也被視為國家統治者,她的生日被定為節日進行祝賀,她的聽政也要向宋朝的主要外交盟友遼國遣使通報。大臣們找到的另一種先例是,在英宗生病期間,大臣先在朝中拜見英宗,再去后宮拜見太后,稟告太后他們與英宗討論過的事宜,太后有權裁奪。這種方式只是一種權宜之計,從禮儀上太后也沒有被視為國家統治者。曾布認為,既然徽宗和英宗都已成年,英宗的先例是最適合的。其他大臣提出了一些異議,但最后還是都同意了曾布的提議。
曾布說服其他二府大臣后,隨即向徽宗稟奏,詳細描述了英宗朝的安排,并解釋說當時的環境與徽宗現在十分相似,因為都是皇帝本人要求太后參政。“章獻(真宗的遺孀)時仁宗方十三,宣仁(英宗的遺孀高氏)時大行方十歲。陛下豈可(像他們那樣)坐簾中?”然后徽宗與二府大臣一同去拜見向太后。太后先是堅稱這些都非她所愿,但后來還是同意了。大臣們稱贊太后的賢德,并具體安排了聽政的細節,包括太后不用親自去前后殿,也不用聽取所有奏疏,而是在二府大臣朝見徽宗后,再前往內東宮向太后奏事。而且,太后的生日也不定為節日,她聽政也不用遣使通報遼國,這些具體安排不同于高太后攝政時的那些做法。
接下來幾天,向太后一直忙著處理后宮嬪妃的事,例如為徽宗亡母追授封號,為哲宗的嬪妃安排住所和頒賜封號。正月十四日,她下了一道手詔,說自己不久就不再參與朝政,也不再接受奏疏。又過了幾天,太后不像以前那樣積極聽政了,對大臣和徽宗決定的事基本上都表示同意。二月初五,太后又寫了一封手詔送至三省,說她心意已決,一旦哲宗在陵墓被安葬、靈牌升入供奉祖先的太廟后,她就不再參與朝政。
曾布在政治日記中詳細記錄了與向太后的對話。這些對話大部分是關于宮中事務,而不是朝廷的政策。二月初二,太后談到了哲宗駕崩前的最后幾天和治療情況。同一天,她還抱怨說自己的閱讀能力不足以處理政府文件。她說自己一直不認識“瞎”這個字,直到在一份邊疆奏疏的一個名字中看到才認得。章惇安慰她說,太后的圣明足以處理這些事務,并提醒說禪宗的六祖慧能也不識字。二月十二日,太后告訴曾布,她懷疑哲宗生母朱氏曾與章惇及一個宦官密謀,讓自己的兒子趙似繼承皇位。大約一個月后,曾布和太后再次談論這件事,指責朱氏與另一個宦官暗中勾結,那個宦官把朱氏的物什帶到哲宗臥病的大殿,朱氏顯然希望在哲宗駕崩時自己在場,親眼看到繼位之事按照她希望的方式發展。
向太后只有在為數不多的幾件事上立場強硬,其中一件涉及后宮:我們在第一章提到,哲宗廢黜了孟皇后,隨后將她的對手劉氏冊封為皇后,向太后希望能找機會逆轉這件事。在哲宗統治末年,有三位女性具有至高的權威:向太后,她是神宗的遺孀,哲宗、徽宗的嫡母;朱氏,神宗的貴妃,哲宗的生母;劉氏,哲宗的遺孀,被冊封為皇后還不到三個月。徽宗繼位改變了她們的地位以及其他許多方面。她們三人都擁有自己的寢宮,還有眾多被分派去伺候她們的宦官和宮女。1100年,與朱氏一同住在圣瑞宮的就有七百人。徽宗的生母在十多年前就去世了,唯一具備徽宗母親身份的是向太后,因此她的地位只會進一步鞏固。向太后與朱氏的寢宮相隔不遠,二人做了很多年的鄰居,但她對朱氏沒有什么好感或同情。不過,她更不喜歡劉氏。朱氏與劉氏現在跟皇位繼承的主脈都沒有什么密切關系了,她們可能已經料到,過去逢迎她們的一些人會把注意力轉向更有前程的主子,比如很快將成為新皇后的徽宗年輕的妻子。
向太后并不關心兒媳劉氏,與劉氏相比,她更喜歡孟氏。孟氏出身書香門第,一進宮就修習婦道。不過太后倒也承認,孟氏與劉氏的競爭二人都有責任,因為她們的脾氣都有點大,但她仍然認為孟氏被廢不合規矩,因為廢黜孟氏的向太后手詔是偽造的。她本人都沒有見過這份詔書,更別說親筆寫了。
向太后對這件事一直耿耿于懷,她曾與韓忠彥和曾布討論,但兩位大臣都不贊成她的想法。兩人同徽宗商量這件事時,徽宗讓他們對太后解釋,從原則上講,弟弟不能改變哥哥遺孀的地位。韓忠彥的行狀中記下了大臣、太后與徽宗之間的討論:
初欽圣皇太后垂簾共政,而故相章申公敦猶未去位。公與申公簾對,皇太后曰:“登極之恩慱矣,無所不被。廢后孟氏可復也。”公退謂申公曰:“有故事乎?事體之間無所傷乎?”曰:“無傷。”及以事對,上曰:“復孟氏則可,而皇太后欲復孟氏而廢劉氏,奈何?復一廢一,則上累永泰,豈小哉?公等執政也,其執之。”公曰:“陛下之言乃謨訓也,其敢不執!”退見皇太后。皇太后盛以廢復為言,不可易。公援引古今,具道其所以然,以死爭之。皇太后之議遂格。
在曾布的政治日記中,向太后堅持認為皇帝只能有一位皇后,這是自古以來的規矩。不過,只有章惇支持這種觀點,其他大臣都保持沉默。另一位大臣蔣之奇進而爭辯道,廢黜劉氏相當于將哲宗的錯誤彰顯于眾,而且徽宗作為小叔子,改變兄長遺孀的地位也不合禮儀。太后只好妥協,勉強同意立兩位皇后。1100年六月二十三日,在郊壇宣布孟氏恢復皇后的身份。
數月后,曾布開始擔心,太后是否真如承諾的那樣,盡早放棄參政。五月初九,徽宗的第一個皇子出生,曾布提醒徽宗,“陛下已生子,皇太后弄孫,無可垂簾之理”。徽宗答道,攝政本來就不是太后的意愿,況且她也降下手詔,等哲宗靈位供奉在太廟以后就會還政,這也就是一兩個月后的事了。曾布趁機向徽宗解釋權力的復雜性。他警告徽宗,太后身邊的親隨可能不希望她失去朝中影響力,徽宗應該提防他們制造事端。徽宗盡管不相信嫡母會這么容易受騙,但答應保持警惕。接著,曾布要徽宗提前做出決定,在太后還政后,哪些事情應當繼續向她稟報。徽宗說,除了親王和公主的事,其他事宜都不用向太后報告。曾布這才感到寬慰。
在這場對話的最后,曾布請求徽宗一定不要將前述他們說的事告訴別人。他引用了一句著名的古文:“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接著又說道:“愿陛下更賜垂意,此語稍泄露,臣實無所措身矣。”徽宗答道:“會得,會得!此豈可漏者?! ”
顯然,曾布并不信任太后身邊的那些人,可能也不信任太后本人。
很多歷史學家在描述宋代的政治史時,假設向太后是在徽宗登基第一年做決策的人,也正是她召回了很多保守派。他們假定,向太后的觀點肯定與她的婆婆高氏十五年前攝政時很相似,然而仔細研究史料就會發現,情況并非如此。向太后的作用相對較小,而且下文會提到,她更感興趣的是把改革派蔡京留在京城,而不是召回某一位保守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