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追尋記憶的痕跡:新心智科學的開創歷程
- (美)埃里克·坎德爾
- 11650字
- 2019-09-05 18:35:33
3 美國的求學生涯
來到美國就像獲得了新生。雖然我既缺乏先見也不會用英語說出“終于自由了”①,但我那時就已經感受到了自由,直至今日。哈佛大學的科學史學家杰拉爾德·霍爾頓曾指出,對于許多我們這一代維也納流亡者來說,我們在維也納受到的扎實教育與到達美國時體驗到的自由感結合在一起,釋放出無盡能量并激發出奇思妙想。這一點無疑在我身上得到了證實。我在這個國家獲得了許多饋贈,其中一件就是在三所各具特色的學校接受了極好的博雅教育,這三所學校分別是:弗萊布許猶太小學、伊拉斯謨堂高中和哈佛學院。
我和哥哥跟外祖父母住到了一起,他們比我們早兩個月,于1939年2月抵達布魯克林。我不會說英語,覺得自己應該盡快適應。于是我將自己的名字埃里希(Erich)稍作調整,采用了現在的拼法。我哥哥的名字更是改頭換面,從路德維希變成了路易斯。我的舅舅伯曼和舅媽保拉從20世紀20年代來到美國起就住在布魯克林,他們把我送進了離我們住的地方不遠的一所公立小學——位于弗萊布許社區的P.S.217小學。我在這所學校只讀了12周,不過到暑假離開時,我已經能夠用英語表達自己了。那個夏天我重讀了埃里希·凱斯特納的《埃米爾擒賊記》,這是我兒時最愛的讀物之一。不過這一次讀的是英文版,這讓我頗有成就感。
我在P.S.217小學過得并不是很舒心。雖然這所小學有很多猶太小朋友就讀,但我當時卻沒有注意到。相反,由于很多學生都是金發碧眼,我以為他們都不是猶太人,我還害怕長此以往他們會對我產生敵意。因此我欣然接受了外公想把我轉到一所希伯來教區學校的勸說。我的外公雖然有些不諳世故,卻是個虔誠的飽學之士。我哥哥曾說過,外公是他所知道的人里唯一一個能夠說七種語言卻沒有一種能讓人理解的。外公和我感情很好,他很容易就讓我確信,他可以在這個夏天教我希伯來語,這樣我應該會在秋天拿到弗萊布許猶太小學的獎學金。這所著名的希伯來走讀學校用英語教授世俗課程并用希伯來語開設宗教課程,對兩種語言的要求都很高。
多虧了外公的教導,我得以在1939年秋天進入猶太小學。到1944年畢業時,我的希伯來語說得差不多和英語一樣好了。我讀完了希伯來語的《托拉》《列王記》《先知書》,以及《塔木德》的部分卷冊。后來我得知,1976年的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得主巴魯克·塞繆爾·布隆伯格也同樣從弗萊布許猶太小學的獨特教育經歷中獲益,這讓我感到既高興又自豪。
我父母于1939年8月末離開了維也納。在他們離開前,我父親第二次被捕并被押往維也納足球場,在那里遭到穿著褐色制服的納粹沖鋒隊的審問和恐嚇。他們得知我父親已經獲得美國簽證正打算出國,于是釋放了他,逃過一劫。
當我父母來到紐約時,父親一個英語單詞都不會說,他在牙刷廠找到一份工作。作為在維也納蒙羞經歷象征的牙刷,到了紐約卻成為他通向更好生活的開端。雖然父親并不喜歡這份工作,他還是憑著慣常的干勁投入其中,很快便由于生產牙刷太多太快遭致工會干事的訓斥,因為這樣做顯得其他工人太沒干勁。我父親沒有因此卻步。他愛著美國。像許多其他移民一樣,他常把美國稱作“金色圣地”,一個允諾賜予猶太人安全和民主的黃金之地。在維也納時,他讀過卡爾·邁的小說,故事神化了美國西部的征服史和美洲印第安人的勇氣,而我父親則以他自己的方式保持著這種開拓精神。
后來,我父母存夠了一筆錢,租下并開設了一家服裝店。他們一起工作,出售樸素的女式連衣裙和圍裙,以及男士襯衫、領帶、內衣和睡衣。我們還租下了這家位于布魯克林教堂大街411號的服裝店樓上的公寓。我父母賺的錢多到不僅可以養活我們,而且不久之后還買下了店鋪和公寓所在的整棟樓。此外,他們還能供我上大學和醫學院。
我父母全身心地投入到店鋪工作中——這是為他們和孩子提供穩定收入的關鍵——以致于沒有享受過紐約的文化生活,而我和哥哥則開始樂在其中。盡管平常都在忙工作,但他們也總是對我們保持樂觀和支持,從來不會對我們的學習或消遣橫加干涉。我父親是個極其誠實的人,他要求自己從供應商那里拿到貨后總是立即付款,還常常在找錢給顧客時把錢點兩遍。他希望哥哥和我處理金錢問題時也能像他那樣。但他除了大體上希望我們做出合理正確的行為,從未對我走學術這條路或是其他人生路施加任何壓力。反過來,由于他的社會和教育經歷有限,我也從不認為他適合在這些事情上給我建議。我通常會求助于母親,更多時候則是請教哥哥和老師們,而最經常的則是向我的朋友們尋求建議。
父親于1977年去世,享年79歲,直到去世前一個星期,他仍在店里工作。在那之后不久,母親賣掉了店鋪以及整棟樓,搬進了海洋公園大道拐角處一間更舒適雅致的公寓。她于1991年去世,享年94歲。
當我1944年從弗萊布許猶太小學畢業時,它還沒有后來建成的高中部②,因此我進入了伊拉斯謨堂高中,這是本地一所學術實力雄厚的公立學校。在那里,我開始對歷史、寫作以及女孩子產生興趣。我參與了編寫校報《荷蘭人》③的工作,并當上了體育新聞版的編輯。我還踢足球并擔任田徑隊隊長(圖3-1)。副隊長羅納德·伯曼是我高中時最親密的朋友,他尤其擅長長跑,曾贏得市錦標賽半英里跑冠軍,我則名列第五。羅恩④后來成為加州大學圣迭戈分校的莎士比亞學者和英國文學教授。他還在尼克松執政期間擔任國家人文學科基金會的主席。

圖3-1 1948年賓大接力賽的冠軍隊伍。賓大接力賽是每年舉行的面向高中和大學田徑運動員的全國性賽事。我們獲得了高中組一英里跑冠軍。左二是我,右二是羅恩。(承蒙羅恩·伯曼惠允)
在歷史老師、哈佛畢業生約翰·坎帕尼亞的鼓勵下,我向哈佛學院提交了入學申請。當我第一次和父母討論申請哈佛的事情時,父親(他和我一樣對眾多美國大學的差異并不熟悉)勸阻了我,因為再申請一所大學需要花錢。而我已經申請了布魯克林學院,我哥也在這所優秀的學院就讀。坎帕尼亞先生在聽到我父親的顧慮后,自掏腰包給我付了申請所需的15美元。我是我們這一屆1150名學生里被哈佛錄取的兩名學生之一(另外一位是羅恩·伯曼),我倆都拿到了獎學金。獲得獎學金后,羅恩和我體會到了哈佛校歌的真諦:“公平的哈佛。”確實是公平的哈佛!
雖然沉浸在自己的好運及對坎帕尼亞先生的無盡感激之中,我還是對離開伊拉斯謨堂高中感到憂慮,因為我覺得,自己再也體會不到那種由社會接納、學術和體育成就所帶來的純粹歡愉了。在弗萊布許時,我是個有獎學金的學生。在伊拉斯謨堂高中,我是個學者運動員⑤。這兩者對我來說有著天差地別。在伊拉斯謨堂高中,我才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從哥哥的影子里走了出來,在維也納讀書時我曾覺得這個影子非常偉岸。這是第一次,我有了自己的興趣愛好。
我在哈佛主修現代歐洲歷史和文學。這個專業門檻頗高,被錄取的學生要保證能在大四完成一篇榮譽論文。這個專業的獨特之處是,它讓學生有機會從大二開始就獲得指導,先是小組指導,然后是單獨指導。我的榮譽論文討論了卡爾·楚克邁耶、漢斯·卡羅薩和恩斯特·榮格爾這三位德國作家對待國家社會主義的態度。他們各自代表了知識分子面對納粹的不同立場。楚克邁耶是一位勇敢的自由主義者,畢生都在批判國家社會主義,很早便離開德國,先是去了奧地利,然后到了美國。卡羅薩是一名醫生兼詩人,立場中立并留在德國,不過他表示自己的靈魂已經逃往異鄉。榮格爾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是一位英武的德國軍官,歌頌戰爭和戰士的精神價值,是納粹思想的先驅。
我的論文得出了令人沮喪的結論,即包括頭腦如此優秀的榮格爾、偉大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和指揮家赫伯特·馮·卡拉揚⑥在內的很多德國藝術家和知識分子,都非常急切地委身于國家社會主義的民族主義狂熱和種族主義宣傳中。弗里茨·斯特恩和其他學者后來的歷史研究表明,希特勒在執政的第一年并沒有獲得廣泛的民眾支持。如果知識分子能夠有效地對大眾進行動員和呼吁,希特勒完全控制政府的愿望恐怕就不會實現,或至少能被大大削弱。
我從大三開始準備榮譽論文,當時我打算在研究生階段研究歐洲思想史。然而,在大三即將結束時我與安娜·克里斯相遇并相愛了。她同樣來自維也納,在拉德克利夫學院學習。那時我正在上卡爾·維埃特開的兩門非常優秀的研討課,一門是關于德國偉大詩人歌德的,另一門則關于現代德語文學。作為一名在美國很有影響力的德國學者,同時也是一名富有洞見和魅力的老師,維埃特鼓勵我繼續學習德意志歷史和文學。他寫了兩本研究歌德的書,一本講歌德的青年時代,另一本主要關于歌德成為成熟的詩人之后的記述。他還對格奧爾格·畢希納進行了開創性的研究,這位原本不太知名的劇作家正是經由他而被世人重新發現的。畢希納的人生很短暫,他在未完成的劇本《沃伊采克》中倡導現實主義和表現主義的創作手法,這是首部以英雄史詩的維度描繪一個不善言辭的普通人的劇作。在畢希納因傷寒于1837年(時年24歲)去世后,劇本以未完成形式出版,后來被改編成歌劇《沃采克》,由阿爾班·貝爾格配樂。
安娜很高興我熟知德語文學,剛開始做朋友時,我倆會在晚上一起讀諾瓦利斯、里爾克和斯特凡·格奧爾格的德語詩歌。我打算在大四再修兩門維埃特的研討課,但在我大三結束的時候,他卻突然死于癌癥。維埃特的去世不僅讓我深感悲痛,也使我的計劃課程出現了很大空缺。在維埃特去世之前幾個月,我見到了安娜的家長恩斯特和瑪麗安·克里斯,他們都是弗洛伊德學派杰出的精神分析師。克里斯夫婦燃起了我對精神分析的興趣,并讓我重新規劃了我的課程表。
如今已經很難去描述20世紀50年代年輕人對精神分析的那種癡迷了。精神分析提出的心智理論,讓我初次領會了人類行為和行為背后動機的復雜性。在維埃特的現代德語文學課上,我已經讀過弗洛伊德的《日常生活心理病理學》以及阿瑟·施尼茨勒、弗朗茨·卡夫卡和托馬斯·曼三位作家關注人類心智的內部活動的作品。即便按照苛刻的文學標準,閱讀弗洛伊德的文章也堪稱賞心樂事。他的德語簡潔、明晰、幽默并且不斷地自我指涉,他也因此榮獲了1930年的歌德獎。⑦這本書向我開啟了一個新世界。
《日常生活心理病理學》記述了一系列奇聞軼事,它們已經深深融入了我們的文化,以至于這些軼事如今可以寫進伍迪·艾倫電影的腳本或者單人喜劇的臺本。弗洛伊德在書中詳細記述了那些最平常、乍看上去無關緊要的事情——口誤、難以解釋的意外、物品放錯位置、拼寫錯誤、遺忘,并通過它們來展示人類心智是由一套精確的規則控制著的,而這些規則大多數是無意識的。從表面上看,這些疏忽像是會發生在每個人身上的日常失誤和小意外,它們也確實在我身上發生過。但弗洛伊德讓我明白,所有這些疏忽全都不是意外。每個疏忽都與一個人的精神生活的其余部分有著連貫且意義明確的關系。特別讓我感到驚奇的是,弗洛伊德居然在沒有見過我的小姨明娜的情況下就能寫出全部這些內容!
弗洛伊德進一步指出,心理確定性是指一個人精神生活中的事件幾乎不會隨機發生,每個心理事件都由在它之前發生的事件決定,這不僅是正常精神生活的核心,而且是導致精神疾病的關鍵。無論某種神經癥狀看上去如何怪異,從無意識活動層面來看都是可以理解的。這些癥狀與先于它發生的其他心理過程相關。口誤與引起口誤的原因之間的聯系,或癥狀與其深層的認知過程之間的聯系,被自我防御機制(這是一種普遍存在的、動態的、無意識的心理過程)所掩蓋,從而導致了自我揭露和自我保護兩種心理事件之間持續的斗爭。精神分析理論承諾,通過分析無意識動機和個體行為背后的防御機制,人們可以實現自我理解,甚至能夠治療精神疾病。
精神分析之所以對當時讀大學的我產生了極大的吸引力,是因為它兼具富有想象力、通俗易懂,并以經驗⑧作為根據的特點——至少當時天真的我是這樣認為的。再沒有其他關于精神生活的觀點能在廣度或精細程度上與精神分析媲美。更早的心理學理論要么太玄乎,要么太狹隘。
實際上,直到19世紀末,揭示人類心智之謎的唯一途徑還是內省式的哲學思辨(受過特殊訓練的觀察者對自己的思維模式進行反思),或來自簡·奧斯汀、查爾斯·狄更斯、費奧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列夫·托爾斯泰等偉大小說家的洞見。我在哈佛讀大一時受到過這些作品的啟發。然而,我從恩斯特·克里斯那里學到,內省法和富有創造性的洞察力都無法使我們系統積累掌握心智科學基礎所需的知識。打好基礎不僅需要洞察力,更需要實驗方法。因此,天文學、物理學和化學等實驗科學取得的非凡成就,激勵著心智科學的研究者去設計用于研究行為的實驗方法。
查爾斯·達爾文認為人類行為都是從我們動物祖先的行為庫進化而來的觀點,是這趟征程的出發點。該觀點引發了用實驗動物作為模型研究人類行為的想法。俄國生理學家伊萬·巴甫洛夫和美國心理學家愛德華·桑代克的動物實驗擴展了由亞里士多德首先提出、后來被約翰·洛克詳細闡述的哲學觀念,這種觀念認為我們是通過聯結各種想法來進行學習的。巴甫洛夫發現了經典條件作用⑨,這種學習方式教會動物將兩個刺激聯結到一起。桑代克發現了工具性條件作用,這種學習方式教會動物將一個行為反應與它的后果聯結到一起。上述兩種學習過程不僅奠定了利用簡單動物進行學習與記憶的科學研究的基礎,也適用于研究人類的學習與記憶。學習是通過聯結兩種刺激或者聯結一種刺激跟一種反應而發生的,這個經驗性事實取代了亞里士多德和洛克認為學習是通過聯結各種想法而發生的說法。
在研究經典條件作用的過程中,巴甫洛夫發現了兩種非聯結形式的學習:習慣化和敏感化。在這兩種方式中,動物只學習單一刺激的特征,而不會將兩個刺激聯結到一起。在習慣化中,動物學習忽略一個無關緊要的刺激;在敏感化中,動物學習注意一個重要的刺激。
桑代克和巴甫洛夫的發現對心理學產生了巨大影響,導致了行為主義的誕生。行為主義是研究學習的第一個經驗主義學派,它主張可以像自然科學那樣嚴格精確地研究行為。我在哈佛讀書時,行為主義的領袖是B.F.斯金納。通過與上過他的課的朋友們進行討論,我接觸到了他的觀點。斯金納遵循了行為主義開創者定下的哲學軌跡。總之,他們將行為的概念縮窄了,堅持認為一門真正的科學心理學必須僅限于研究那些可以公開觀察和客觀量化的行為。內省法也就毫無用武之地了。
因此,斯金納等行為主義者完全只關注可觀察的行為,而將所有與精神生活相關或涉及內省法的東西排除在他們的研究之外,因為這些東西不可觀察、測量或用于推導得出人類行為的一般法則。感受、思維、計劃、欲望、動機和價值觀——這些使我們成為人并被精神分析置于顯要位置的內部狀態和個人經驗——被實驗科學視為是不可研究的,而對行為科學來說則是多余的。行為主義者相信,我們所有的心理活動都不需要考慮這些心理過程就能得到充分解釋。
我通過克里斯夫婦接觸到的精神分析與斯金納的行為主義截然不同。事實上,恩斯特·克里斯盡心竭力地討論兩者的差異并在它們之間搭橋。他認為,與行為主義一樣,精神分析的魅力部分來自于它試圖追求客觀,拒斥通過內省法得到的結論。弗洛伊德認為一個人不能通過審視自身來理解自己的無意識過程,只有一個訓練有素的外在中立觀察者,即精神分析師,才能夠看清另一個人的無意識世界。弗洛伊德也青睞可觀察的實驗證據,不過他只將外顯行為看作考察有意識或無意識內部狀態的諸多手段之一。弗洛伊德不僅對一個人在特定刺激下做出的反應感興趣,而且對導致這一反應的內部過程同樣感興趣。追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家則認為,行為主義者在把研究限制于可觀察和測量的行為的同時,卻忽視了關乎心理過程的最重要問題。
讓我對精神分析的興趣進一步加強的原因是,弗洛伊德既是維也納人也是猶太人,并被迫離開了維也納。閱讀他的德語著作喚起了我對曾經聽聞但未曾經歷的學術生涯的向往。比閱讀弗洛伊德更重要的是我與安娜父母針對精神分析進行的討論,他們非常風趣且熱情洋溢。與瑪麗安結婚并從事精神分析工作之前,恩斯特·克里斯已經是一名藝術史學家并擔任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應用藝術與建筑部門的策展人。他培養出來的人才包括偉大的藝術史學家恩斯特·貢布里希,后來兩人還一起合作,各自對現代藝術心理學的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瑪麗安·克里斯是一名杰出的精神分析師和教師,也是一個非常熱心的人。她的父親奧斯卡·瑞是一名杰出的兒科醫生,是弗洛伊德最好的朋友,也是弗洛伊德孩子們的醫生。瑪麗安是弗洛伊德的女兒、成就卓著的安娜·弗洛伊德的摯友,并且因此將自己的女兒也取名安娜。
跟對待他們女兒的所有朋友一樣,克里斯夫婦對我非常慷慨并時常予以鼓勵。通過與他們的頻繁交往,我和他們的同事、精神分析學家海因茨·哈特曼和魯道夫·魯文斯坦也有了一些接觸。他們三人已經開辟了精神分析的一個新方向⑩。
哈特曼、恩斯特·克里斯和魯文斯坦移民美國后,合力寫就了一系列開創性論文,他們在論文中指出精神分析理論過于強調自我發展中的挫折與焦慮(根據弗洛伊德的理論,自我是心理結構中與外部世界進行交流的成分),應該更多地將重點放在正常的認知發展的研究上。為了檢驗他們的觀點,恩斯特·克里斯極力主張對正常兒童發展進行經驗性觀察。通過在精神分析與20世紀50至60年代剛剛興起的認知心理學之間搭建橋梁,他促使美國精神分析向更加實證性的方向發展。克里斯本人則加入耶魯大學兒童學習中心擔任教職,并參與到他們的觀察性研究中。
通過聆聽這些激動人心的討論,我轉而認同了他們的觀點,認為精神分析為理解心智提供了一條迷人的、也許是唯一的途徑。精神分析不僅在動機的理性和非理性方面以及無意識和有意識的記憶領域開啟了一個卓越的觀點,也在知覺和思維的認知發展的有序性上開辟了新天地。對我來說,這個研究領域開始顯得比歐洲文學和思想史更加令人興奮了。
在20世紀50年代,要成為一名執業精神分析師,最佳途徑通常是進醫學院深造,成為一名醫師,再到精神科培訓。這條路我先前從未考慮過,但卡爾·維埃特的去世讓我空出整整兩年的課程。于是,1951年夏天,我幾乎是憑著一時的沖動修了醫學院要求學習的化學導論。我的想法是,大四學習物理和生物,同時完成我的論文,然后,如果我沒有改變這一計劃,從哈佛畢業后我會學習有機化學,這是醫學院要求的最后一門課。
1951年的那個夏天我與四個人同處一室,他們都成了我一輩子的朋友:著名精神分析師赫爾曼·納伯格的兒子亨利·納伯格(安娜的表哥)、羅伯特·戈德伯格爾、詹姆斯·施瓦茨,還有羅伯特·斯皮策。幾個月后,基于那一門化學課和我在大學的總體表現,我被紐約大學醫學院錄取,附帶條件是我需要在1952年秋季入學前修完其他要求的課程。
我進入了醫學院,致力于成為一名精神分析師,并在我作為精神科的實習醫師和住院醫師期間堅持著我的職業規劃。不過,我念到醫學院第四年時,開始對醫療實踐的生物學基礎非常感興趣。我決定學習一些關于腦的生物學知識。原因之一是,我在醫學院第二年修腦解剖學時很喜歡這門課。教授這門課的路易斯·豪斯曼讓我們每個人用彩色黏土做了一個有正常人腦四倍大的人腦模型。正如我的同學后來在我們的年鑒中所說:“這個黏土模型激起了我們處于休眠狀態的創造力,甚至我們之中最木訥的人也做出了一個色彩斑斕的腦。”

圖3-2 中樞和外周神經系統。中樞神經系統由腦和脊髓組成,雙側對稱。脊髓通過支配皮膚的長軸突束接收來自皮膚的感覺信息。這些神經束稱作周圍神經。脊髓還通過運動神經元的軸突將運動指令發送到肌肉。這些感受器和運動軸突是外周神經系統的一部分。
制作這個模型讓我第一次有了脊髓與腦如何一起組成中樞神經系統的三維概念(圖3-2)。我發現中樞神經系統是一個左右基本對稱的結構,由名稱奇特的不同部分組成,比如下丘腦、丘腦、小腦、杏仁核。脊髓則包含了做出簡單反射行為所需的結構。豪斯曼指出,通過考察脊髓,一個人可以窺斑見豹地了解中樞神經系統的總體作用。這一作用就是通過稱作軸突的長神經纖維束從皮膚接收感覺信息,并把信息轉換成協調的運動指令,再通過另一束軸突傳給肌肉發出動作。
脊髓向上延伸至腦的部分形成腦干(圖3-3),這一結構將感覺信息傳遞到腦內高級區域并將這些區域發出的運動指令往下傳遞到脊髓。腦干還調控注意。在腦干的上方有下丘腦、丘腦和兩個大腦半球,半球表面覆蓋著一層高度褶皺的大腦皮層。大腦皮層參與知覺、運動、語言和計劃等高級心理功能。位于大腦皮層下深處的三個結構分別是基底節、海馬體和杏仁核(圖3-3)。基底節幫助調控運動表現,海馬體涉及記憶存儲,杏仁核則在情緒狀態下協調自主和內分泌反應。

圖3-3 中樞神經系統。
哪怕只是看著一個腦的黏土模型,也很難不去思索弗洛伊德所說的自我、本我與超我分別位于腦中何處。作為一名敏銳的腦解剖學家,弗洛伊德曾在著作中反復提到精神分析與腦生物學的關聯。例如,弗洛伊德在1914年的文章《論自戀》中寫道:“我們必須記得,我們所有關于心理學的現行觀點有朝一日都可能會找到其器質性亞結構。”在1920年的《超越快樂原則》一書中,弗洛伊德再次寫道:
如果我們已經達到可以用生理學或化學術語來取代心理學術語的地步,那么我們描述中的不足將很可能得到彌補。……
雖然20世紀50年代的大多數精神分析學家還在運用非生物學術語來思考心智,但當時已經有一些人開始討論腦生物學及其對精神分析的潛在重要性。通過克里斯夫婦,我遇見了三位這樣的精神分析學家:勞倫斯·庫比、西德尼·馬戈林和莫蒂默·奧斯托。在和他們三位分別進行討論之后,我決定于1955年秋季到哥倫比亞大學選修神經生理學家哈里·格倫德費斯特的一門課。當時在美國的很多醫學院,腦科學研究都不是一個重要學科,紐約大學連一個教基礎神經科學的老師都沒有。
我的這個決定得到丹尼絲·貝斯特林的強烈支持。她是一個極具魅力且智識過人的法國女人,那時我正開始和她約會。我修豪斯曼的解剖課時,安娜和我的關系漸漸疏遠。同在劍橋?時,我們的關系非常親密,可這種關系在我離開劍橋來到紐約時沒能延續。此外,我們的興趣也開始變得不同。于是在安娜從拉德克利夫學院畢業后不久的1953年9月,我們分手了。安娜現在是劍橋一名非常成功的執業精神分析師。
隨后我有過兩段認真但短暫的戀愛,每段都只維持了一年。在第二段關系破裂時,我遇見了丹尼絲。我從一個共同的朋友那里聽說了她,然后給她打電話想約她出來。隨著談話的進行,她在電話中明確表示自己很忙,對跟我見面沒有特別的興趣。但我仍然堅持著,想出各種說辭讓她同意。不過這些都是徒勞。直到最后,我拋出了自己來自維也納的老底。突然間,她說話的聲調就變了。想必她是覺得跟一個歐洲人交往也許并非是完全浪費時間,于是同意和我見面。
我從她位于西區大道的公寓把她接出來,問她是想去看電影還是想光顧城里最好的酒吧。她說愿意泡吧,于是我把她帶到我位于第31街的公寓,這里離醫學院很近,是我和朋友羅伯特·戈德伯格爾合租的。當我們搬進公寓時,鮑勃?和我把它翻新了一下并搭了個各種設施一應俱全的吧臺,當之無愧為我們朋友圈里最好的酒吧。鮑勃是品鑒蘇格蘭威士忌的行家,他藏有不少好酒,其中甚至有幾瓶單一麥芽蘇格蘭威士忌。
丹尼絲對我們的木工手藝(大部分是鮑勃做的)印象深刻,但她不喝威士忌。于是我開了一瓶霞多麗葡萄酒,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傍晚。我給她講了醫學院的生活,她給我講了她在哥倫比亞大學所做的社會學領域的研究生工作。丹尼絲鐘情于運用量化方法研究人們的行為如何隨時間而改變。很多年后,她將這種方法應用到研究青少年如何陷入毒品濫用的課題上。其中的流行病學研究具有里程碑意義:它發展成為門控假說的基礎,這種假說認為某些特定的發展順序導致了人會逐步吸食危害性更大的毒品。?
我們的戀愛進展得出奇順利。丹尼絲集智慧與好奇心于一身,還有使日常生活變得無比美妙的高超能力。她廚藝精湛,穿衣打扮品味絕佳——她的衣服有些是自己做的——還喜歡用花瓶、燈具和藝術品裝飾房間,這讓她住的地方充滿生機。正如安娜影響了我對精神分析的認識那樣,丹尼絲影響了我對經驗科學和生活質量的看法。
她還強化了我身為猶太人和大屠殺幸存者的意識。丹尼絲的父親是一位天才的機械工程師,出生在一個祖上好多代都是拉比和學者的家族,并在波蘭接受了成為拉比所需的訓練。他在21歲時離開波蘭前往法國諾曼底的卡昂,在那里學習數學和工程。雖然他成了一名不可知論者并放棄了猶太教信仰,但他在自己的大型圖書館里還是收藏有很多重要的希伯來宗教文獻,包括《密什那》和一套維爾納版的《塔木德》。
貝斯特林一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一直待在法國。丹尼絲的母親幫助她的丈夫逃出了法國集中營,他們瞞過納粹躲在西南部的一個小城圣塞雷,最終幸存下來。中間有很長一段時間,丹尼絲和她的父母分離,獨自一人躲在50英里外卡奧爾的一座天主教女修道院里。丹尼絲的經歷雖然更加艱辛,但在很多方面都與我相似。多年以來,我們各自還一直對希特勒統治歐洲期間的經歷記憶猶新,這也讓我們的關系更加親密。
丹尼絲曾經遭遇的一件事給我留下了難以忘懷的印象。她躲進修道院的那幾年,只有修道院院長知道她是猶太人,卻沒有任何人給她施加過壓力,讓她信仰天主教。但由于自己與其他修行者表現得不一樣,丹尼絲常常感到尷尬。她既不進行告解,也不參加每個禮拜天舉行的彌撒圣餐禮。丹尼絲的母親薩拉對女兒表現得這么出格感到不安,擔心這樣會暴露她的真實身份并招致危險。薩拉與丹尼絲的父親伊瑟爾討論了這一窘境,他們決定讓丹尼絲受洗。
薩拉通過步行和坐汽車跋涉了50英里,從他們藏身的地方來到卡奧爾的女修道院。到達修道院后,她站在厚重的深色木門前,正打算敲門叫人,就在這最后一刻,她感到自己不能執行這樣重大的決定。她沒有進入修道院,而是轉身走回了家,想著自己的丈夫一定會因為她沒能減輕女兒處境的危險而發怒。她回到圣塞雷的家后,伊瑟爾如釋重負。原來,在薩拉離開期間,他一直對自己同意丹尼絲改變信仰這一錯誤做法無法釋懷。盡管他不信神,但他和薩拉都以身為猶太人而自豪。
1949年,丹尼絲、她弟弟和父母一起移民來到美國。丹尼絲在紐約的法蘭西高中讀了一年,17歲進入布林茅爾學院讀大三。19歲從布林茅爾畢業時,她申請了哥倫比亞大學的社會學研究生。我們1955年相遇時,她已師從現代社會學的重要貢獻者、科學社會學的創始人羅伯特·K.莫頓,開始了醫學社會學博士論文的研究工作。她的論文是通過經驗性縱向調查來研究醫學院學生的職業決策。

圖3-4 1956年,婚禮上的丹尼絲。她當時23歲,是哥倫比亞大學的一名社會學研究生。(來自埃里克·坎德爾的個人收藏)
從醫學院畢業沒幾天,1956年6月,我和丹尼絲結婚了(圖3-4)。我們在馬薩諸塞州的坦格伍德度過了一個短暫的蜜月,在那期間我仍然在為國家醫學委員會做研究——丹尼絲永遠不會允許我忘掉這一點。接著我開始在紐約市的蒙蒂菲奧里醫院做為期一年的實習醫師,丹尼絲則繼續進行她在哥大的博士論文研究。
丹尼絲可能比我更深地感覺到,我關于考察心理功能的生物學基礎的想法是原創而大膽的,她催促我進行研究。但我頗有顧慮,因為我們兩人都沒有任何經濟來源,于是我想著有必要開個私人診所來維持生活。丹尼絲對這種財務問題毫不在意,她堅持認為這不重要。她的父親在我們結識之前一年去世,他建議她要嫁給一個清貧的知識分子,因為這樣的男人會把學識看得高于一切并奮力追求激動人心的學術目標。丹尼絲覺得她遵循了這一建議(她確實嫁給了一個窮人),她總是鼓勵我去做出大膽的決定,開展一些真正新穎和原創的工作。
①此語出自馬丁·路德·金的著名演講《我有一個夢想》的結尾,亦是一首黑人靈歌的歌名。
②美國教育體系在“二戰”時尚未流行“初中”的概念,當時的小學多為8年制,與高中教育直接銜接。
③伊拉斯謨堂高中是以文藝復興時期鹿特丹著名哲學家伊拉斯謨來命名的,校報刊名指的即是他。
④即對羅納德的昵稱。
⑤學者運動員(scholar-athlete)是學術成績和體育成績都很優秀的學生才能獲得的榮譽。
⑥卡拉揚是奧地利人,但成年后長期在德國居住和工作,曾加入納粹黨。
⑦弗洛伊德生前先后在12個年份獲得過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提名,提名人包括多位諾獎得主在內,總計32人次,這反映了他的理論在當時科學界的影響力。此外,他還獲得過1次諾貝爾文學獎提名,提名人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羅曼·羅蘭,理由是他的精神分析著作對文學界造成了深刻影響。
⑧學術語境下的“經驗”一詞源自哲學領域的“經驗主義”(Empiricism),即認為需要通過系統觀察、實證研究來得出結論的方法。這與日常生活中個人親身經歷過的“經驗”(experience)含義不同。為了區分,本書翻譯時通常以“經驗性”或“實證”來表示前一種含義。
⑨經典條件作用是巴甫洛夫最著名的科學貢獻。不過他是因為對狗消化腺的生理學研究而獲得1904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經典條件作用則是他在消化腺研究中的意外發現,隨后開展了長期的深入研究。
⑩他們創立了精神分析的自我心理學(Ego Psychology)學派,這一學派在20世紀40年代到60年代期間主導著美國的精神分析學界。
?哈佛學院和拉德克利夫學院所在地是劍橋市,該市為紀念英國劍橋大學而得此名。
?即對羅伯特的昵稱。
?近年來,一直在研究上沒有交集的坎德爾夫婦開啟了合作,他們針對這一假說的分子機制進行了一系列實驗研究。最新一項研究發表在2020年5月出版的《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刊》上,他們發現事先接觸過大麻的青春期大鼠在接觸更具成癮性的可卡因時,其反應在行為、分子和表觀遺傳學水平都會變得更敏感,成年大鼠則無此變化。論文鏈接:http://doi.org/10.1073/pnas.1920866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