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講稿
先說幾句關于本課教學方面的問題:
《聊齋志異》是我們中國文學史第三段中一部偉大的作品集,它包括短篇作品四百三十多篇,連同《拾遺》《遺稿》及《逸編》(皆是編時刪去的),大約有450多篇。其中絕大部分都是短篇小說,具有奇異情節的、超現實的故事的、以神話傳說為題材的短篇小說,約有三百多篇。同時也有許多記事、素描、特寫,有諷刺文,有寓言,有的只數行,有的幾十字、一二百字,保持了古代筆記小說的原來面目和體制。這樣一部結集,內容方面非常豐富,思想藝術上,在中國文言小說中,可算得到最充分的發展,獲得最高的成就,在社會上的影響之大、之深,在中國文言小說中,也是首屈一指,無與倫比的。因此,它在中國文學史上,應該居于了不起的重要地位。
四百幾十篇像珍珠一樣圓潤可愛、像錦繡一樣燦爛美麗的作品,值得我們細心地來好好研究它,學習它,俾使我們對中國古代文學中這一藝術形式的作品,在第三段文學史所作的一般介紹,所得基礎知識之上,能有進一步的認識與了解。但是我們這個課,應該估計其困難之點,我想到的有下述諸方面:①四百多篇作品,這是一部大著作,如何全面地、比較深入具體地來學習它?這是不容易的一個大的工作。因我研究不足,經驗不足,甚無把握。②據我所知,上學期,同學們學習第三段文學史,此書曾花了四個小時(四節課時間)講它,得到一些大體、輪廓的認識,這是好的。但此書系用古奧典雅的文言,其故事形式及藝術表現,有其深奧的歷史淵源,不像讀《儒林外史》《紅樓夢》那么明白易曉,尤其在語言運用上,同學們自學時恐有一些困難。我們讀《紅樓夢》,也不免有一些語言及詞匯上的困難,一些歷史知識及生活知識方面的困難,比如第五回中,寶玉倦欲睡,導至屋中,掛《燃藜圖》,寶玉一見即不喜,不肯進去。什么是《燃藜圖》?為何寶玉不喜?(91回)寶玉答黛玉問:“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黛玉說:“瓢之漂水,奈何?”寶玉說:“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說:“水止珠沉,奈何?”寶玉說:“禪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風舞鷓鴣。”黛玉說:“禪門第一戒是不打誑語的。”寶玉說:“有如三寶。”什么意思?同學閱至此,恐怕多是不求甚解,跳過去算了。我們講了一學年《紅樓夢》,思想藝術,大講特講,像這樣的詞匯用語名物的問題,我們就一句也未提到。這都無關宏旨。(當然,也應該不放過,讀書不求甚解,總是不對的。)因為那是白話長篇,一二名物詞語不懂,并不影響對于主旨的了解。可是現在的《聊齋志異》卻不同,它是典型的文言短篇,主旨、形象、故事及作品的意思和意味都是通過那些精練的語言,通過用詞造句的匠心表達出來。一詞一句不解,會影響到全篇。我們且不當以懂得了一篇的大意為滿足,并要進而了解與體會其藝術表現的高妙處。因為我們不只是在豆棚架下聽狐鬼故事,我們是文學的學徒,是要做中國文學的專家。我可以舉一事,今日市上有用白話語體譯的聊齋故事(不是連環畫),譯得不能說不忠實,但讀起來,失掉原文的神味,成了紙扎的花朵,無香味,色澤也不對,成了死的東西。有一青年告我,他讀《聊齋志異》原文,只懂得百分之五十或七十,于是他買來譯成白話的《聊齋志異》故事來看,看了幾篇,就不想看了,說還是看那半懂不懂的原作有意思,能有吸引人的魅力。文學本是以語言為物質材料的藝術,而《聊齋志異》這樣的文言小說,則尤其為精致的語言的藝術。我們不可放過。這事我要提起大家的注意,雖然達到如何程度,不可過分要求,但不可忽略。此應屬于古漢語的,語言和文學不可分的關系,于此可知。此事甚復雜,不易,我在此方面亦少功夫,愿與同學一同學習。通行評注本,為但明倫評,呂湛恩注的,注也是文言,無標點句讀,那是供舊時代具有文言修養的讀者用的,對我們目前的讀者,仍有困難。但亦有幫助,多看了,就可以進去。全部的新注本,國家出版社正在做,恐須一二年后才得出版。我建議以選注本為精讀之助,舊全本作參考。有了66篇的具體詳明的學習打了底子,可以觸類旁通。再以舊本作參考,問題不大。此不只對閱讀《聊齋志異》為必要,對我們文學閱讀修養、古漢語修養、古代文學修養,亦是大有益處的。但看明白了詞句,并不等于對領會其語言藝術全部問題都已解決。我們還須領會其表達思想感情及故事內容的特殊手法,了解其行文的風格或精神韻味,這方面也是很深厚復雜的,自內容至形式、方法、技巧,它接受了自古以來文章的優美傳統,而又有前所未有的新創之處,將我國文言的表達能力提到最高的程度。我在這方面的修養也很有限或不足,但我們也不可忽視。③我們此課,現在決定開半年,每周兩篇,一學期,只能上17周,除去一次測驗,實際只講得16次,再除去今日一次,只得15次。如何恰合同學的具體需要,解決同學們遇到的問題,是一方面;同時,又要把其總的精神與特點扼要地加以說明,這是需要摸索的。我向未講過此課,對此課準備得也不夠充分,談不到有什么深入的研究,更不明白同學們的閱讀情況,這就需要好好地計劃與斟酌,并要求同學們隨時的幫助。
由上所云,我對此課進行的計劃大致如下:
緒言,總的講一講此書的思想和藝術方面的問題。具體的題目如下:
一、《聊齋志異》故事題材的來源
1.古代神話傳統的繼承與演變——漢魏六朝小說——志怪
2.唐宋傳奇——愛情
3.不只是書面的,且是世代在民間流傳演變與發展與新創的
二、作者的生平及思想
1.時代背景
2.生平
3.思想及藝術創作的動力
三、《聊齋志異》的思想性
四、《聊齋志異》的藝術描寫
五、結語
六、選讀示例
在講總的方面問題時,即在本課進行中,勢必要(對)具體的作品作概括的講述,要就具體的作品來講,因此就要求同學們要隨著進行自學,自己閱讀。我所希望的,同學們都已粗略的讀過,我講時所舉篇名及故事、人物,都已有一個影子。講后,再翻看一下,以資印證,求得進一步的了解。若事先未讀過,那就較為困難,□須隨時先看一些,雖然不完全合要求,也只好以選本來讀。因為有標點,有分段,有注釋,易于進行。圖書館中買了幾十部,另有全本的,也有幾十部。請同學按具體要求,自行借閱,我建議有力的,自購一部,能有多少自學時間分配于此課?要作合理的計劃,不可占過多的時間,妨礙全部的學習計劃。反對無興趣主義,因有困難,就不感興趣,因而怠惰。也反對興趣主義,只能實事求是地做,總在文學史基礎知識之上,做進一步的學習,深一步的了解,其程度多少,則不做過分的要求,因為我們有比此更重要的學習和工作。
其次,在學習過程中,尤其在自習的過程中,有些什么有關閱讀方面的困難,望隨時寫成紙條,具體地提出來,交給我們。讓我們針對情況,來組織講稿及課堂安排。若是提不出具體問題,亦請把閱讀與學習的大概情況反映給我們。每個人可自動地提,用紙條,也可以由班長收集,也可由張相儒同志反映,對講的內容亦可提出意見,以求參考。
我們還談一談關于目前《聊齋志異》的研究工作的情況,我所知道的,對此書的研究工作,目前還只在開始,在第三段文學史尤其明清以來幾部偉大的小說作品中,《聊齋志異》要算是最為不幸的。因為《紅樓夢》《水滸傳》《儒林外史》及宋元明清短篇小說,在五四啟蒙運動中,已開始受到了重視。從封建文化的長期壓迫統治之下,初步地翻了身,出了土,被承認為好的文學作品。雖然那重視,也還是表面的,一些嚴重的錯誤觀點,資產階級唯心主義觀點曲解它們,導致了極端荒謬的研究途徑。但它們之被人尊重,還是事實。即不知其好在何處,但承認其好;不知其價值究竟何在,但知道其有價值。對《聊齋志異》卻不然,首先,就不承認其好、有價值。此所遭命運,與五四前,有相反的情形。即《聊齋志異》,在封建時代,倒是為一般文化界、讀書人所重視、所喜愛的。因為那些讀書人,和一般人民群眾不同,他們首先愛重其文字之典雅古奧,即文章做得好。俞樾《春在堂隨筆》六,在內容上貶《聊齋志異》,而推崇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但肯定《聊齋志異》的文章。俞樾引其父俞鴻漸《印雪軒隨筆》中的話,說《聊齋志異》一書,才子之筆,非著書者之筆,紀文達《閱微草堂筆記》,專為勸懲起見也。不屑于描頭畫角,非留仙所及,自述其著《右臺仙館筆記》,以《閱微草堂筆記》為法,而不襲《聊齋志異》筆意,秉先君子之訓也。然《聊齋志異》藻績不失為古艷,后之繼《聊齋志異》而作者,則俗艷而已。此話,可代表封建時代一般讀書人對《聊齋志異》的看法。這是一種封建主義藝術觀點的評價。可是到了五四時代,卻正好對其文章或文筆做了否定。同時,對其內容,也還是予以排斥。于是《聊齋志異》就被打入了冷宮,遭到比封建時代還要壞的命運。這是資產階級形式主義的文學觀所造成的惡果。以胡適為首的買辦資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研究者們就是用形式主義觀點來看《聊齋志異》,他們對《聊齋志異》這一部杰出的偉大的短篇小說集,作了極端荒謬的評價。胡適的《白話文學史》,因為《聊齋志異》是文言寫的,因而就根本否定了《聊齋志異》,□□、俚曲、《醒世姻緣傳》,至可笑。胡適有意貶低、抹殺祖國的偉大的文學遺產,以為帝國主義文化張目,完全是出于別有用心。我們在此不必多費時間來駁斥。另外,當時一些較為人承認的文學史,雖未因其為文言寫的,就否定《聊齋志異》的價值,但他們仍為故事形式所淆惑,說此書搜神談鬼,在過去兩世紀的中國社會,對于助長神鬼迷信,起了很大的壞作用、惡影響。說《聊齋志異》是一部充滿毒素的書。這顯然也是單從表面的故事形式看問題,而撇開了故事形式中的思想內容,這仍然是不折不扣的資產階級形式主義的藝術觀。(略□□)這種極端錯誤的論點,是不能容忍的,而且不是個別的。而且至今日,也沒有完全成為過去。因此,在解放以前,在教學改革以前,《聊齋志異》這部偉大的作品,從未登過大學的講堂。《聊齋志異》之開始被我們重視起來,你們能在第三段文學史中,能得到機會,聽幾節講此書的課,以及學者們開始研究此書,我們今日能以此書為專題課,都和黨對學術文化的領導分不開,和馬克思主義的文學觀的指導與影響分不開。這并不是一般地說,而是具體的事實。因為黨中央對(此)書提倡研究,毛主席的著作中常提此書中故事,毛選注中肯定其為古代的神話傳說的故事。古代的神話傳說,都是□有人民性的。在肅反運動中,黨中央抽印《聊齋志異》中幾篇斷獄的故事,發給干部們學習,使肅反運動在不放過一個反革命分子的同時,又不冤枉一個好人。(黨對肅反工作是極端嚴肅慎重的,但右派分子卻一致的企圖否定肅反的成績,這沒有別的,就是站在反人民的立場,反對人民民主專政的立場,為反革命分子說話。)中宣部對此書也加以提倡,《人民日報》曾多次組織人寫關于此書的介紹文章。沒有黨的領導,國家出版社也不會出選集,出了一版,立刻購空。運動中,讀者一提意見,又出了第二版,現在容易買到。1948年在東北西豐村土改檢查中,在一貧農家得到半部,還有作者的手稿本的發現和影印出版,也是一件令人歡喜的事。這不是我們的幸福么?其次,蘇聯漢學家對此書的尊重,也給我很大的影響和推動,蘇科學院院士阿歷克塞耶夫,選譯過兩冊。1954年,譯出一書,名為《非常的人們的故事》,共收《長亭》等61篇;1955年又出《狐貍精與奇異的故事》,共收48篇(《嬰寧》等)。阿于前年故去。今年來中國的艾德林,譯白居易、陶淵明的,就是阿之學生。此書在蘇極受歡迎。蘇聯友人的努力,應該給我們很大的鼓舞。向外發行的外文出版社所出的《中國文學》(英文),也已經介紹過此書,曾已選譯了幾篇,以后還要陸續選譯,介紹給世界各國,使我國美麗的神話傳說故事,能成為全世(界)人民的愛好的讀物,成為全世界進步人類的寶庫中的財富。這也是和黨的領導不可分的。凡此,同學們亦應受到感召,來好好學習此書。當全國人民都世世代代喜愛它,當蘇聯及社會主義各國人民都熟悉它,當全世界人民都熱愛它、接受它,而我們作為中國文學的專家的,卻還對它不很了解,視為陌生,這講得過去嗎?相反,我們是應該來努力的學習它,認識它,這是我們的光榮的任務。解放后短短的幾年里,對《聊齋志異》的研究工作,已初步開始。任訪秋寫有一篇《〈聊齋志異〉的思想和藝術》的論文,王文琛、陶君起有短論文,楊仁凱和路大荒有考證文字,皆見《文學遺產》。關于蒲氏生平的研究,路大荒有一個年譜,收在《聊齋全集》中(以后講生平時再講)。
我對學習和研究古典文學的方針與方法,有幾點意(見),也想提出來,在此談一談。我要談的是一個研究工作的根本方向問題,我的意見,當然不一定對,只是提出來,希望大家參考。我們反對學術至上,為學術而學術,學術研究脫離政治、脫離實際的資產階級學術思想。所謂脫離實際,即是脫離政治,脫離政治實際。我們解放后,在黨的領導下,是在愛國主義的口號下從事古典文學的研究與學習,現在進入社會主義,我們為愛國主義,為從事研究與學習,還是不錯的。但已嫌不夠。我們應當明確地,要為社會主義文化建設的事業的總目標而努力,而服務。社會主義文化建設,就是我們研究與學習古典文學,要聯系社會主義建設的這個實際,這個政治。忘了這個,不能很好地結合這個,而與這個大目標脫節,甚至與之背道而馳,那我們的研究工作,學習工作,就迷失了方向,成了學究式的研究,甚至走向反動的方向。我們在學習和研究工作,在此方面,是做得不好,不夠的。先說學習方面。
在我國封建時代的古典文學中,其豐富多彩的文學形式、文學流派和文學風格中,所表現的思想內容,具有偉大的民主性傳統,即人民性傳統。即作品表達了人民的理想與愿望,反映了人民在封建壓迫下的苦痛與呼號;作家們關心現實生活,關心人民的疾苦,支持人民的要求與同情人民的愿望,與人民的心打成一片,與人民呼吸相通,脈搏同跳。文學史的事實是讓我們作家脫離了人民生活,脫離了現實社會,其作品即蒼白貧血,即空無內容。作家與人民的心結合得愈緊,對人民愛得愈深切,則其對現實生活的感受愈深,其作品則愈有力量,愈能震撼人心,愈為偉大與不朽。全部文學史告訴我們的這規律,我們應該可以體會到毛主席所號召的文藝方針的正確性。但是我們也必須知道,封建時代進步作品、杰出作品所反映的,只是受封建壓迫的人民的憎和愛,反抗封建壓迫,要求自由與解放。封建時代,人民所要求的,是反抗封建主義,而要求民主主義。這是當時人民的要求,亦即歷史的要求。在第三段文學史中,一些偉大作家,如曹雪芹、吳敬梓、蒲松齡,其最進步的思想要求,無非是民主主義的要求和理由,充其量也只是屬于資產階級。
關于收回所發講義事:
張相儒同志所作校勘,附印于每篇之后,前面加了幾點說明。這所加的,和講義的本身,都有很大的錯誤。①所印的,并非《聊齋志異選》,只是為了補充張友鶴所選之本,以為我們此課教學上之用,因張選少,作為本課之用,嫌少,不足為講課時作重要舉例及具體分析之用,張選都是取其認為思想藝術較好的作品,我們要全面地講此書,其不好的,也應讀一些,以見其一般特征,作為堂上講讀之用。故張選中已有的,我們即避開,而且也只是舉例性質的,認為有些特征的。因此它本身不能獨立,只是附于張選來用的——只是補充教材。②再說所做的校勘,張做校勘,表現了他的努力好學和要求把事做好的精神。他的干勁,是很動人的。每天花時間在善本書室,用三種本子校對,并且將文先抄錄一遍。他和我說過,我最初以為他自己做此,以練習校勘,且只是選幾篇有意義的校一校,不是一一都校。不知他要印發,若印發為講義,則不合適。a.所印的,只是補充教材,花很多篇幅印校勘,本課并不講校勘,亦不講版本問題,此意上次已提過。b.校勘是門學問,從前中文系課中有校勘學,校勘在古典文學研究中是有重要意義的。但既是一門學問,即是一門科學,沒有學過,或未留心搞過的,就不會搞得好。一門科學,都自有術語,一定的用語,張未學過,故用的不對,不對,人即看不懂,并發生不好影響。以錯傳錯,因此是教材,傳教給同學們的,如基本“不變”,“手本”,如說基本作某字,看上下文,較好,較妥。茶,茶葉,此種判斷,不可輕易下,須有相當的古文及訓詁知識修養,這是一門無底的學問,故一般校勘者,皆不做主觀臆斷。至于顯然錯誤者,即直接改正即可,如瞼、臉,如遂、墜。但亦須小心。問問人,因往往你以為是顯錯者,實并未錯。張所作,倒是對的。還有一類,如云、曰;劈、破;語、言;再、后,此無關宏旨,可不必管。作者自己也不能知。他的手稿,自己亦改,朋友改一二字,他亦接受。張未學過,未留意過校勘,故錯,不對,是不足怪的。問題是印發了出來,他不知道印發出來的作用與意義,未跟我商量,此點他有不對。印出來的,還有兩點:①簡筆字。②誤、漏與校勘同在,即成十分突出的不合道理。手抄一過再校勘付印,亦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