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放誕
- 戴建業作品集(套裝共9冊)
- 戴建業
- 8448字
- 2019-08-28 16:26:11
放誕是指行為的放縱和言語的荒唐,這兩方面魏晉名士都占全了:他們以言談的荒誕不經“解構”虛偽的一本正經,以行為的放縱不羈沖破精神的禁錮僵硬,以生活態度的玩世不恭取代為人的墨守拘謹。
漢末隨著帝國大廈的倒塌,它的意識形態也開始崩潰,周孔從膜拜的偶像變為嘲諷的對象,此時“學者以莊老為宗,而黜六經;談者以虛薄為辯,而賤名檢;行身者以放濁為通,而狹節信”(干寶《晉紀·總論》)。經過幾百年的壓抑和束縛之后,士人紛紛喊出了“禮豈為我輩設哉也”“非湯武而薄周孔”!起初,放誕既是對禮教反叛,如阮籍送嫂、劉伶病酒、阮咸與婢私通,也是對官方“以孝治天下”的挑戰,如守喪飲酒吃肉,這些放蕩的言行中有某種嚴肅的內涵。當“越名教而任自然”變為名教與自然合一之后,名士們裸體荒放“行同禽獸”,只是群體的縱欲狂歡,是一種表現個性的“行為藝術”。他們在否定禮教的同時也否定了“人”本身,與其說是坦露生命的真性,還不如說是暴露了自身的獸性。
舊的道德律令失去權威,而新的道德權威尚未建立,此時士人們言行的放縱荒誕,是由于不知道要干什么,于是便什么都干。
1.劉伶病酒
劉伶病酒,渴甚,從婦求酒。婦捐酒毀器,涕泣諫曰:“君飲太過,非攝生之道,必宜斷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當祝鬼神,自誓斷之耳!便可具酒肉。”婦曰:“敬聞命?!惫┚迫庥谏袂?,請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便引酒進肉,隗然已醉矣。
——《世說新語·任誕》
杜牧曾自夸“高人以飲為忙事”,可杜牧未免太高看了自己,他天天想著“愿補舜衣裳”,無論如何都算不上什么“高人”,“以飲為忙事”的“高人”非劉伶莫屬。
劉伶一生的重要事業就是飲酒,一生的重要文章就是《酒德頌》,一生都是在酒中度過,酒則使他一生“其樂陶陶”,還使他一生流芳百世。難怪他要謳歌“酒德”,更難怪他不想斷酒了。
這則小品其實是一出輕松的家庭喜劇,劇名就叫“劉伶病酒”。
矛盾的起因是劉伶酒癮發作,口渴得非常厲害,于是求妻子要酒解渴——別人解渴是用水,他解渴是用酒。劉夫人一聽丈夫要酒喝,氣就不打一處來,一怒之下把酒全倒光,把酒器都毀掉,淚流滿面地央求他說:“夫君飲酒實在太多了,你把自己的身體糟蹋成了這個樣子,這不是養生長壽之道,非得把酒戒了不可!”
一個急需酒來解渴,一個氣急把酒全都倒光,原以為劉伶這個酒鬼會大打出手,眼看矛盾就要激化之時,誰會料到突然峰回路轉,劉伶似乎轉眼便浪子回頭,他十分熱切地附和著妻子說:“你說得太好了!我也正想把酒斷了,只怕我管不住自己,還得在鬼神面前發個重誓,求神靈保佑我把酒戒掉,娘子現在快去置辦祭神的酒肉!”劉夫人覺得今天的太陽從西邊出來,高興地滿口應承說:“敬遵君命!”
這下該劉夫人忙乎了,她連忙把酒和酒器供奉在神像前,請劉伶對神像發誓。劉伶一臉肅穆地跪下來祈禱說:“天生劉伶,以酒為命,一飲一斛,五斗去病。婦人之言,慎不可聽!”祈禱之后立即大碗灌酒,大口吃肉,劉夫人還沒有回過神來,劉伶已是爛醉如泥了。劇情的高潮也即劇情的結尾,緊張、意外、爆笑……讀者心情隨著劇情的變化而變化。
爆笑之后又生出許多疑問:劉伶為什么要“以酒為命”呢?一個“以酒為命”的酒徒,怎么會成為竹林七賢之一,而與阮籍、嵇康、山濤、王戎這一代精英為伍呢?
他人的記述和他自己的《酒德頌》,或許能幫我們解開疑團。
《晉書·劉伶傳》說他“身長六尺,容貌甚丑”,《世說新語》也有類似的記載:“劉伶身長六尺,貌甚丑悴,而悠悠忽忽,土木形骸。”他整天喝得醉眼迷離,走起路來搖搖晃晃。比起“七尺八寸,美詞氣,有風儀”的好友嵇康,“身長六尺”的劉伶顯得又土又矮又丑。就算“男人的形象要由他們的事業來塑造”,一個在官只“盛言無為之化”的家伙,怎么可能去建立現世功業?劉伶是那種典型的“三無男人”——無形、無款、無權。
竹林七賢中人要么是大詩人,如阮籍;要么是大思想家,如嵇康、向秀;要么是大官僚,如山濤、王戎;要么是著名音樂家,如阮咸,獨獨劉伶是個著名的酒鬼。那么,阮籍為什么沒有對他翻白眼?嵇康為什么沒有給他寫絕交書?用現在的話來說,為什么那么多“成功人士”樂意和這個酒鬼混在一起呢?
他人之所長在“技”——在某領域的“一技之長”,劉伶之所長在“智”——透悟生命的智慧。
《世說新語》稱“劉伶著《酒德頌》,意氣所寄”,《酒德頌》寄托了他一生的志趣,也表現了他的人生智慧。我們來看看這篇奇文。文章一起筆就說:“有大人先生,以天地為一朝,以萬期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在這位“大人先生”眼中,開天辟地的宇宙創始至今不過是一朝,萬年歷史不過是一瞬,他以日月為自己的門窗,以大地為自己的庭院,居無定所,行無蹤跡,以天為幕帳,以地為臥席,為人適性縱意。因此,這位先生“止則操卮執觚,動則挈榼提壺,唯酒是務,焉知其余”?停下便舉起酒杯,走路也要提著酒壺,除了“唯酒是務”以外,其他一概不知一概不問。
這也算是“人生智慧”?用現在的價值來判斷,假如這也可以稱為智慧,那智慧就是“愚蠢”的別名!
且慢!“愚”與“智”有時的確是一個銅板的兩面。莊子說無用之用是為大用,劉伶的不智之智實為大智。
劉伶那個時代,名教與自然激烈對抗,嵇康因此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人生理想,而真正能實現這一人生理想的便是劉伶。“貴介公子”和“搢紳處士”,聽到“大人先生”的“風聲”后,個個都對他“怒目切齒”,向他“陳說禮法”大義。正當這伙人說得起勁的時候,大人先生捧起酒罐,枕著酒槽,進入醉鄉——“無思無慮,其樂陶陶”“豁然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酒醒后,聽不到雷霆的巨響,看不清泰山的輪廓,感覺不到寒暑的變化,更沒有世俗的貪欲……古今《酒德頌》的評論中,要數金圣嘆的評點最到位,他說從來只說劉伶酣醉,又哪知他的得意是在醒時呢?文中“天地一朝”是說未飲以前,“靜聽不聞”是寫既醒以后。
不是我們醒著劉伶醉了,是我們皆醉而劉伶獨醒!
酒的妙處不在醉時而在醒后,醉酒是社會學意義上的“休克”,無所謂“妙”與“不妙”。辛棄疾在《賀新郎》中說:“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名利之徒難得體認“濁醪妙理”,那什么是“濁醪妙理”呢?東晉王忱曾感嘆說:“三日不飲酒,覺形神不復相親?!睅滋觳伙嬀凭陀X得身心分裂,“濁醪妙理”就是使人身心和諧?估計這只是他的“一家之言”,陶淵明說酒的妙用在于它使人“暫近自然”,這句名言必能引起大家的共鳴。
酒使劉伶回歸生命的真性,使他沒有“利欲之感情”。竹林七賢中,阮籍終生尚在“歧路”,嵇康性格失之“峻切”,山、王二人又略嫌世故,向秀處世偏于軟弱,唯有劉伶一生才“暫近自然”……
2.人種不可失
阮仲容先幸姑家鮮卑婢。及居母喪,姑當遠移,初云當留婢,既發,定將去。仲容借客驢著重服自追之,累騎而返,曰:“人種不可失!”即遙集之母也。
——《世說新語·任誕》
一位名士與姑姑的女傭私通,還是在居母喪期間與女傭私通,而且又使得女傭懷孕,得知女傭離開后又倉皇追趕,還十分招搖地共騎一頭驢子返回……且不說一千年前的魏晉,即使在自由開放的今天,這其中任何一件發生在社會名流身上,他都沒有辦法向社會交代,他的公眾形象將被眾人唾棄,他可能永遠從公眾視野中消失。
可這種事情一件也不少,全都發生在魏晉之際的阮咸身上。
阮咸早就和姑媽的鮮卑侍女暗通款曲。阮咸為母親守喪期間,他姑媽將要離開阮家搬到外地。姑媽知道侄子與自己的侍女有染,起初答應把這個侍女留下來,等到出發前又突然改變了主意,讓這個侍女和自己一起走。阮咸發現有變后,侍女隨姑媽已經遠去。當時家中正好有客來訪,他立即借了客人的毛驢,還來不及脫掉孝服,心急火燎地朝姑媽離開的方向追去。追上后好不容易說動了姑媽,把她的侍女留了下來。一時找不到馬和馬車,他只得與侍女同騎毛驢回來。對于像阮咸這樣的名士來說,他這樣做顯然有違常情,朋友們問他為什么放不下一個婢女,他毫不隱諱地說:“人種不可失?!边@個婢女就是阮遙集的生母。
與婢女同乘一頭驢子回家,是“大搖大擺”地宣布兩人的私情;聲稱“人種不可失”,更是不打自招地承認婢女已經懷孕。
這不僅違背道德,而且有失身份!
可是,阮咸身為竹林七賢之一,許多要人都對他贊不絕口,如竹林七賢另一位名士山濤說:“阮咸貞素寡欲,深識清濁,萬物不能移。若在官人之職,必絕于時。”《世說新語》說曾舉薦阮咸為吏部郎,《晉書·阮咸傳》說是“舉咸典選”,就是推舉他負責朝廷選拔人才的事務。一個侍女就讓阮咸魂不守舍,怎么能說他“貞素寡欲”?又怎么相信他“萬物不能移”?山濤難道因個人交情而罔顧事實?推崇阮咸的絕非山濤一人,當時大名士郭奕素稱見識深遠,很少人能入這位高人的法眼,但史書上說他一見阮咸便油然“心醉”。后來顏延之在《五君詠·阮始平》中說:“郭奕已心醉,山公非虛覯?!边@兩句詩的意思是郭奕對阮咸極為傾慕,山濤對他的贊美也名副其實。
更讓人大感意外的是,后人在紀念阮咸的詩歌中,竟然對他與姑媽侍女私通一事大加稱贊:“小頸秀項可青睞,大名高聲皆白眼?!边@是說阮咸只愛他所愛的美麗婢女,而對那些令人仰慕的名利之徒卻付之白眼。
阮咸與婢女私通的丑聞,后世為什么成了他的“美德”呢?
他愛“小頸秀項”的鮮卑侍女,從來不羞羞答答遮遮掩掩,他根本不顧及自己的身份,也不在乎自己的社會名聲,“恩愛”地與她同騎一頭驢,高調地宣布她已經懷孕,還急切地借驢去追逐她,表現了一個男人的率真、摯愛和擔當?!叭朔N不可失”不過一個借口,實際上是他與婢女之間產生了割不斷的愛情。古今有幾個達官、顯貴和名流能做到這一點呢?且不說《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的李甲,也不說“始亂終棄”的唐代詩人元稹,今天還有多少人有阮咸這種率性和真情?又有多少人愿意出來為婢女承擔責任?
阮咸以率性真情挑戰虛偽的禮法。讀自己喜歡的書,干自己喜歡的事,愛自己喜歡的人,文人常把這作為人生最大的樂事。只有超越了人世名利的束縛,擺脫了患得患失的算計,只有扔掉了禮法的偽裝,坦露出自己生命的真性,才能也才配享受這份人生的快樂。我們常像禪師所說的那樣,該吃飯時不肯吃飯,百般思索;該睡覺時不肯睡覺,萬般計較。因此,錯過了許多好事,錯失了許多好人。我們沒有勇氣去愛別人,我們也不值得別人來愛。
阮咸當眾表示對婢女的牽掛,正因為他自己了無掛礙。我們不妨捫心自問:有誰活得像阮咸這樣率性?有誰活得能像阮咸這樣坦蕩?
3.付諸洪喬
殷洪喬作豫章郡,臨去,都下人因附百許函書。既至石頭,悉擲水中,因祝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喬不能作致書郵!”
——《世說新語·任誕》
這篇小品讀來讓人噴飯。
文中殷洪喬即殷羨,東晉前期曾為長沙相、豫章太守、光祿勛等職。就現在的史料來看,雖然在蘇峻之亂中,殷羨曾為陶侃提出過一條好建議,但此人為長沙相時貪婪殘暴,經常驕縱強橫禍害百姓。作為任職一方的父母官,他給百姓做的壞事似乎比好事還多,雖然沒法看到他的模樣和照片,但一提起他我就想起了今天那些貪官。
殷羨一生能拿得出手的,一是他生了個有名的兒子殷浩,殷浩給我們留下了“寧作我”那句豪語,以及至今還常用到的“咄咄怪事”這個成語;二是他富于喜劇天才,《世說新語》中有關他的三篇小品,近似于今天三個幽默段子,一個比一個滑稽逗笑。
殷洪喬就任豫章太守,臨走時京都人托他捎帶一百多封信。等來到離京城不遠的石頭城,他便把這些信一股腦兒全扔到江中,還煞有介事地禱告說:“信呵,信呵,要沉的盡管沉下去,要浮的盡管浮起來,反正我殷洪喬不能做郵遞員!”
京城里托他捎信的那些熟人,要是看到這一幕肯定肺都氣炸了。
我看到這里也哭笑不得。
我的第一反應是:這殷洪喬真不是東西!如果覺得捎帶一百多封信是個負擔,一開始就不要答應人家;既然已經答應了人家,而且已經帶它們上路,就應該把這些信安全地交到收信人的手上。受人之托一諾千金,像他這樣與輕諾輕棄的小人何異?
接下來的反應是:這殷洪喬真有點滑稽!看到他將別人托付的信“悉擲水中”,你肯定想沖上前去揍他一頓!等讀到他最后幾句鄭重其事的祈禱詞,你又肯定會忍俊不禁。要是想把別人托付的信安全送達,就不能將它們“悉擲水中”;既然把它們“悉擲水中”,又何必為它們祈求保佑?既然祈求神靈保佑,為何又說“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沉者自沉,浮者自浮”又哪用得著祈禱?既然“殷洪喬不能作致書郵”,干嗎又把別人托付的信帶出京城?“因祝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喬不能作致書郵’”,實在讓人絕倒。殷洪喬那一本正經“祝曰”的肢體語言,與他那“沉者自沉,浮者自浮”完全胡鬧式的祝詞,特別是“殷洪喬不能作致書郵”的內心獨白,二者形成巨大的反差,因而產生強烈的喜劇效果。如果只有偷偷地將信“悉擲水中”的行為,殷洪喬就只是現實生活中的小丑;有了最后這幾句滑稽的“?!痹~,他馬上就升華為藝術中的“小丑”——雖然不能給受托人帶去書信,但能給無數讀者帶來快樂。
我一直在想,假如殷洪喬妥善地帶到了那一百來封書信,無疑就不能給成千上萬讀者帶來笑聲。從做人的道德來說應取前者,從社會效果和藝術審美來看應取后者——你喜歡哪一個殷洪喬呢?
如今,人們把他擲信水中的地方稱為“投書浦”,后人還建了石塔、石碑、石亭、牌坊來作為紀念??磥恚藗兒臀乙粯樱瑢幙上矚g一個任性幽默的殷洪喬,也不愿要那個謹守信用的殷洪喬?!皦m世難逢開口笑”,殷洪喬便是逗我們開懷大笑的笑星,他幫人們驅走了許多人世的無聊與沉悶。
成語“付諸洪喬”就是來于這篇小品,意思是捎的信沒有帶到,它的引申義是“所托非人”。不過,“所托非人”可能性質相同,但其結局也許完全相反:有的以悲劇收場,有的則以喜劇結尾。
說到這里故事還沒有完結。南宋吳曾在《能改齋漫錄》卷九說,江南有兩地名為“石頭”,一在今天南京郊區,即所謂“鐘山龍蟠,石頭虎踞”的石頭城,一在今天南昌郊區——當時屬豫章——的石頭。按《世說新語》中原文語意,當為南京郊區的石頭,因為殷洪喬不想做郵遞員,斷然不會把信帶到南昌再扔到水中,所以文中的“石頭”屬于南京石頭城無疑??捎嗉五a先生批評吳曾只“知其一,未知其二”?!短接[》卷七十一引《晉書》說:“殷羨建元中為豫章太守。去郡,郡人多附書一百余封。行至江西石頭渚岸,以書擲水中,故時人號為投書渚?!边@樣說來托殷帶信就不是京都人而是豫章人,而且指明投書地就是江西石頭渚。余嘉錫認為《世說新語》這篇小品本之《語林》,《北堂書鈔》和《太平御覽》引《語林》,都作“郡人附書”,因此,余先生懷疑《世說新語》中的“都下人”當為“郡下人”,“都”字應屬“郡”字之訛。其實,造成爭議的不僅有兩個“石頭”地名,還有“殷洪喬作豫章郡,臨去”這兩句話也有歧義,我們可以將它理解為:殷洪喬做豫章太守,當他離開豫章時;也可以理解為:殷洪喬就任豫章太守,當他赴任時。地名有兩個“石頭”,兩個“石頭”分別又在南京和南昌的郊區,而且開頭的話又可作兩解,所以,殷洪喬扔信的地方到底是在哪個“石頭”,現在很難遽下定論。
不管是南京的“石頭”,還是屬南昌的“石頭”,都不影響這篇小品的笑點,更不影響它給我們帶來的歡樂。
可惜殷洪喬生不逢時,像他這樣的喜劇天才,語言和動作如此有幽默感,要是生活在“娛樂至死”的今天,他根本用不著去當貪官撈錢,做一個笑星會讓他數錢數到手軟。
4.吾若萬里長江
有人譏周仆射:“與親友言戲,穢雜無檢節?!敝茉唬骸拔崛羧f里長江,何能不千里一曲?”
——《世說新語·任誕》
周仆射就是周顗,他曾官至尚書左仆射?!妒勒f新語·賞譽》篇說:“世人目周侯:嶷如斷山。”文中的周侯也是指周顗,侯是古人對州牧刺史的尊稱,因州牧刺史為一方諸侯,周顗曾做過荊州刺史。在當時人眼中,周顗高峻如斷山絕壁,可以想見他的儀容是如何峻偉剛正。《晉陽秋》也有類似的記載,周顗為人偉岸嚴正,同輩從不敢輕慢他。一世梟雄王敦見到周顗也懼怕三分,每次見到周顗便面紅耳熱,哪怕寒冬臘月也雙頰發燒。
丞相王導在與人信中稱贊周顗為“雅流弘器”,周顗為人也確有“國士門風”。王敦興兵叛亂,周顗對王敦正氣凜然,寧可舍身也不屈節,被害前大罵王敦“賊臣”,“血流至踵”仍然“顏色不變”。史家對周顗的節操贊不絕口:“甘赴鼎而全操,蓋事君而盡節?!庇龊?,王敦派心腹繆坦抄沒周顗之家,只搜到幾只空簍子,幾床舊棉絮,酒數甕,數石米,朝廷大臣無不嘆服周顗廉潔清正。
人是一種極其復雜的動物,高潔與齷齪、崇高與卑劣、方正與隨和、自律與放縱可能同時統一于一人。
周顗的大節真沒有可說的,但他的為人小節可說的真多。
先說酒。他多次因醉酒遭到彈劾,還有兩次因“荒酒失儀”免官。晚年更是天天爛醉如泥,即使身居仆射這樣的要職,他也是醉時比醒時多,當時人們把他稱為“三日仆射”。他過江之前就酒量很大,過江后照樣時時離不開酒甕,還常常吹噓說飲酒無敵手。一次有從前酒友從江北來,周顗一時興起便拿出兩石酒對飲,直到雙雙都沉入醉鄉。周顗幾天后才酒醒,那位客人卻從此再沒有醒來。
再說色。劉孝標注引鄧粲《晉紀》說,有一天,王導、周顗和其他朝士,一起到尚書紀瞻家觀伎,紀瞻愛妾那甜美的歌聲,還有那更甜美的模樣,讓周顗完全魂不守舍,他想在眾人面前“通”主人的愛妾,不知不覺中“露其丑穢”,對自己的淫蕩行為竟然一點也不臉紅。在紀瞻家觀伎雖屬私人聚會,但客人當眾希望私通主人的愛妾,放在性解放的今天也讓人瞠目結舌,更何況王導、周顗、紀瞻等朝士,都相當于今天總理副總理級別的官員!雖然還沒有聽說過他包二奶的丑聞,但這根本說明不了什么問題,更不表明他沒有這方面的愛好。估計是他沒有掌握貪官那種高明的貪污技巧,一個家中只有幾床破棉絮幾袋陳大米的窮官員,哪個姑娘愿意去做他的二奶小三?再說,如果他掌握嫻熟的貪污技巧,他完全可以大搖大擺地娶三妻四妾,用不著偷偷摸摸地包二奶養小三。
他與親友言談戲樂時污穢不雅,因此常常被人譏諷嘲笑,周顗為自己的行為辯解說:“吾若萬里長江,何能不千里一曲?”
不管用哪個時代哪個民族的價值觀來審視,這篇小品的思想情感都不算“健康”,用我們今天的眼光來衡量,它傳達的全是“負能量”。我之所以選它作為細讀的范文,一是它是那時士風的風向標,二是它具有極高的審美和認識價值,三是周顗的辯解已成歷史名言。
余嘉錫先生對這篇文章有點將信將疑,他說以周顗的名德不至如此不堪。不過,魏晉間士人放蕩無檢不是特例而是通例,《太平御覽》引曹丕《典論》殘句說,東漢末年,太醫令張奉與人飲酒,三杯酒下肚就要脫光衣服,大家都以裸體為戲樂。王隱《晉書》也說阮籍等人也“嗜酒荒放,露頭散發,裸袒箕踞”,一大批官二代也跟著阮籍有樣學樣,“去巾幘,脫衣服,露丑惡,同禽獸”,認為這樣才接近于“自然”之道。露得最徹底的名為“通”,露得較徹底的稱為“達”。晉人葛洪更罵他同時代的士人“亂男女之大節,蹈《相鼠》之無儀”?!断嗍蟆肥恰对娊洝分械拿?,一開頭就說“相鼠有皮,人而無儀”??纯蠢鲜笠灿幸粡埰?,卻見有些人沒威儀。人要是沒有一點威儀,那活著不死又有何益?但到底什么樣子才算有“儀”,不同時代和階層可能說不到一起去,在魏晉之際的名士眼中,或許裸體才最酷最潮最有“儀”。既然當眾裸體是一種時髦,周顗當眾露“丑穢”雖十分“出格”,但他本人并不覺得十分“出丑”。周顗大節無虧而小節有疵,它們不過是時人和后人飯余的笑談。以他任情率性的為人,又喜歡狂樂縱酒,乘著酒興有什么干不出來呢?再說,東晉社會思潮與正始時期大不一樣,江左名士很少有人像嵇、阮那樣激烈地對抗名教,相反,他們大多儒道兼綜,孔莊并重。周顗一方面有余嘉錫先生高度贊賞的“名德”,一方面在私生活中又“穢雜無檢節”,從他身上可以看出社會風尚的新變。
周顗公德和私德的強烈反差表明,對任何人的評價切忌簡單化,好人便“一好百好”的情況,只有在我們的電視電影中才能找到。歷史上和現實中的許多英雄豪杰,其私德和個性可能很糟,而大漢奸汪精衛的私德卻很好,至少他不貪錢不好色。文藝作品中的壞人都是一些丑八怪,汪精衛這個大壞蛋卻是十足的美男子。周顗喜歡縱酒和好色,既不值得夸耀,也不必要遮掩。
周顗對別人譏諷的辯解十分高明,他對自己“穢雜無檢節”不僅不否認,反而覺得這些都十分正常,“我好比一條萬里長江,哪能不千里一曲呢”?是呵,誰見過一條筆直的萬里江河呢?所有筆直的江段都屬人為,自然形成的江河無一不彎彎曲曲。通體透亮而無陰影的東西,全都出自詩人的想象和科學家的設想,在現實中都是嚇人的怪物,要是誰在太陽月亮下沒有陰影,肯定會嚇得你魂不附體。
“吾若萬里長江,何能不千里一曲?”早已成為歷史上的名言,它可能有助于我們對歷史名人的認識——不必把歷史名人神化,也不應把歷史名人丑化。
這句歷史名言,也可能成為我們對自己缺點的擋箭牌——連萬里長江也免不了千里一曲,更何況我們這些小民呢?不過我倒想提醒一下諸位:“千里一曲”雖然在所難免,問題在于我們是不是“萬里長江”。